這句話,當然是曹四老爹故作驚人之筆。但是王好德聽了這話,就不免瞪了眼睛向他望着,靜等他的下文。他笑道:“有錢的人,算盤是打得很精的。你現在不是沒有稻子交欠租嗎?他那個老收租子的老地主……”王好德向他搖搖手笑道:“四老爹,你千萬不要談這個可怕的名字。我們蔡大老爹,就怕人家說他是地主。”四老爹笑道:“這是新來的摩登名詞呀。他怕聽有什麼用?縣政府縣參議會,口裏說,筆下寫,動不動就是地主佃戶,貧農中農自耕農。”王好德給四老爹在粗飯碗裏斟上了半碗茶,然後在自己碗裏也斟了大半碗,那佈滿了粗網紋的手,一把抓起碗來,向口裏倒着茶,骨都一聲,把碗裏的茶喝了個幹見底,然後放下碗來將手按了一按碗沿,笑問道:“貧農中農,那名字我猜想得出。像我吧,總是個貧農了。什麼叫自耕農呢?”曹四老爹道:“那就是我們一句俗話,自耕自食的莊稼人。自己有田,自己種着,這就叫自耕農。”王好德一拍桌沿道:“哦!這就叫自耕農。人家讀書作生意,都是想升官發財,但是我王好德沒有這個想頭。只要作個自耕農,有這麼一天,叫我坐金鑾殿作皇帝我都不幹。”曹四老爹笑道:“作個自耕農,還不是苦人兒一個。爲什麼有皇帝都不願意做呢?”王好德道:“四老爹,你是沒有給人種過田,你不知道這個滋味。單說我們這江南地方的莊稼人呢,正月尾上浸種,二月尾上種秧田。三月裏放水,四月初裏插秧,親手把一粒粒的稻子,變成了綠滿田園,那不是我們一把血汗?那時,下過幾場好雨,曬過幾天好太陽,秧長得一尺多長,先就是一陣高興。年成好,五六七三個月,田裏是肥杆子,綠葉子,一天比一天長得好看。直到八月中秋前後稻穗子長了四五寸長,看了心裏真是好受哇。打下了稻子,整擔的向倉裏挑了去,真是人生吃喝穿戴,什麼不出在裏面?可是到了東家到門,一算租稻,這就讓人心裏涼了半截,那堆在倉裏黃澄澄的玩意,至少人家也得了一半去呀!人家的田,人家也要還糧納稅出派款,自然不能說人家不應當挑去。不過一手養出來的東西,讓人家分走了一半,當時心裏總有說不出來難捨難分的味道。若是我自己的田,我種多少收多少,就是還糧納稅出派款,那究竟不是一把拿了出來的,雖然難過,也不會像交租的時候,難過得那樣厲害。我雖沒有做過自耕農,我想收稻子進倉的那陣子高興,想到今年這陣汗沒有白流,那實在是比坐金鑾殿還有味。”曹四老爹笑道:“你沒作過自耕農,你也沒有坐過金鑾殿呀。你怎麼知道那滋味不如這滋味呢?”王好德道:“話扯遠了,不要去作那個夢,還是談本等的話吧。你說我沒有稻子交欠租,應當怎麼辦?”曹四老爹取了一支紙菸,口裏銜着,伸到桌子角上,就着蒿草繩子上的火吸燃了,擡頭噴出一口煙來,三個指頭捏了紙菸轉動着。
他笑道:“你窮,我知道,前後村子裏人知道,蔡爲經有什麼不知道的。他現在逼你要欠租,一來要一升是一升,要一斗是一斗。二來呢,也怕你陳租不清,新租又欠。你若是現在給他寫下一張欠條,約明到了新谷登場,新舊租稻,一併交付,他也就不和你爲難了,而且這個日子和他寫下欠條,還可以請他抹一點零。”王好德道:“我真是交不出來,他也不會爲了幾擔租稻和我打官司,寫張欠條,也許交代得過去。到了新谷登場,新舊一把交,那不又把我繳個精光嗎?”曹四老爹將右手一個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道:“鄉下要我們這班人作什麼的?到了那個日子,你少不得擺下一桌請東酒,找上幾個紳士作陪客,然後和他一講情,一借二讓,總可以留下一點東西給你。作東家的人,也真不能把佃戶餓死。現在你寫張欠條,得自在兩三個月。要不然,你今天送雞,明天送鴨,後天送蕎麥豆子,東西去了,他在帳上,沒有拋除你一粒租子,你是明暗兩吃虧,你想我這話對不對?”王好德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不住點頭。一會兒玉清出來,擦抹桌子,接着送上菜碗來。曹四老爹猜個正着,正是一碗乾魚,一碗韭菜煎雞蛋,一碗小白菜,一碗煮老豌豆,另外一隻小瓦壺,四周粘盡草灰正是由竈籠裏煨熬了酒取出來的,送到桌上,就有一陣濃烈的酒香襲人。曹四老爹搓着兩隻巴掌向她笑道:“大姑娘,真是打攪你了。這菜都是你做的?你看,做得多快,又多幹淨 !”玉清雖明知道他這話是溢美的。因爲四隻碗,就有三隻粗陶器,黑黝黝的,談什麼乾淨。不過這話由紳士一類的人說出來,那究竟是受聽的,這就站在桌子邊微笑道:“怎談打攪這句話?請都請不到的呀。我們的事,還得請四老爹多多維持呀。”曹四老爹已是被王好德斟上一杯酒,他左手先端着陶器杯子抿了一口,又香又熱和,右手拿了毛竹筷子,夾了一塊韭菜煎雞蛋,送到嘴裏咀嚼着,真是香鹹可口,這和城裏人吃清蒸魚翅,是一樣的流芳齒頰的。他高興極了,偏轉頭來向王好德笑道:“你看,你家大姑娘多聰明,還能說句新名詞呢。她要是念上兩句書的話,那還了得?”王好德笑道:“我兒子都沒有錢唸書,更談不上女兒了。”曹四老爹道:“那是誰說的,女兒比兒子有用的,古往今來,也不少哇。”王好德道:“她娘婆二家全是窮莊稼人,她是怎麼個好法?”曹四老爹又抿了口酒,又笑着說了句哪是難說的。玉清因父親提到了婆家,她就不願站着,依然回廚房去了。曹四老爹也不一定要恭維她,她既走了,就轉過話鋒,恭維王好德,弄得王好德益發的情盡招待,小壺酒完了,再添大半壺。酒後,曹四老爺是吃了三碗飯,最後,還加了大半碗鍋巴粥。酒醉飯飽之餘,曹四老爹又談了一會,許下了許多願心,要過了布傘,方纔告辭而去。
這時,已是太陽偏西了,曹四老爹,將布傘撐着,頂在肚臍眼上,擋了陽光。口裏念着千家詩,“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很高興的回家。不過他這樣搞到的酒醉飯飽,也就是一餐,而且許了王好德的願心,也必得還。要作個問事的先生,自不能一次完事。過了兩日,想得了個機會,在半上午的時候,向蔡爲經家走去。照着普通燒午飯鍋的習慣,這該打午飯米了。到人家去吃飯,不可太接近了開飯的時間,那就形跡太顯然了。曹四老爹一路盤算着,向蔡家走了去。在蔡家大門口左邊,有口橢圓形的池塘,四周有好幾棵大柳樹和半圈雜樹,這時,全是佈滿了嫩綠色的葉子的,太陽照着樹,反映得塘水碧綠。那不大有勁的東南風,由柳條子裏穿過來,在水面上拂着,水面起了層層的魚鱗紋。蔡大老爹今天上午,也許是算盤打得太累了,需要輕鬆一下。他正是背了兩手在身後,沿了塘岸,在柳蔭下面踱來踱去。曹四老爹走向前拱了兩拱手道:“大老爹,今天上午得閒啦。”蔡爲經笑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這樣子,無所謂閒不閒,我估量這塘的水怎麼樣?假如再下兩場大雨,田裏的水夠了,用不着把這口塘放幹,我就買幾百頭魚苗放下去了。”曹四老爹拍了手道:“妙極妙極,這緣是有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我正爲此事而來,我路上有兩個魚苗販子,正託我找銷路呢。”蔡爲經聽了他這話,想到心中一件事,不由得嘻嘻的笑了。原來曹四老爹,是四十以上的人,雖然趕上了新教育,但他兒時,新教育依然沒有打進農村。他念過一套四書,半懂不懂,又念過詩經書經,卻是始終沒有和書的內容發生聯繫。只有一本《千家詩》和一本《增廣賢文》,念得滾瓜爛熟,而對賢文,猶能運用自如。鄉下人把《增廣賢文》的形容詞,變成了書的簡名,叫着增廣,而且有個歌訣是:“讀書不講,如念增廣”。蔡爲經到底是有錢子弟出身,念過私塾,也進過幾年舊制中學,肚子裏是比曹公的墨水裝得更多。遇到曹公賣弄文學,就忍不住笑了。
曹四老爹何曾解得,便問道:“大老爹,你何以發笑?”蔡爲經道:“我覺得這樣好的天氣,不能遊山玩水,老是在家管着這些柴米油鹽,有點俗不可耐。”曹四老爹道:“府上的帳,不都歸大姑娘管嗎?”蔡爲經嘆了口氣道:“真是一言難盡。她現在也爲自由平等的話宣傳得醉了,說個自助自立。這些家庭小事,哪裏肯管。不過這樣也好,我沒有兒子,望她能和我作個兒子,支持門庭,我也就由她。據她說,她打算競選縣參議員,將來免不了還請四老爹幫忙呢。”他一聽這話,將手拍着大腿,大叫一聲道:“贊成之至,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誰說姑娘就不能競選參議員。西洋有個什麼國,就是女子作皇帝。內閣總理是小姐,各部部長,有太太也有小姐,人家就是強國呀。據說就只有陸軍大臣海軍大臣用的是男人。”蔡爲經道:“這是哪一國?”曹四老爹正色道:“真有那一國,報上都登着的。”說到這裏,他走近了一步,低聲道:“大老爹,你家非有一個參議員不可。你這麼些產業,大老爹自己又不大跑縣政府,有起什麼事來,政治上是缺少一點靠山的。大姑娘要競選參議員的話,我和她跑腿。”蔡爲經站着出了一會兒神,搖搖頭道:“恐怕不行,她年紀太輕了,而且這筆運動費恐怕也很是不少。”曹四老爹道:“要花錢幹什麼?多有幾個人跑路就行了,這話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上午大老爹沒事嗎?我陪你談談。”他說着,也不管主人是否同意,他竟是走在主人面前,引着他向屋子裏走。蔡爲經也是因長日無事,很覺無聊,既然有個人來談談,倒也可以解悶,就陪着客到他那間身兼數職的書房裏去。曹四老爹放下手上的布傘,又作了沉重的顏色,問道:“大姑娘真是要弄個參議員作?”蔡爲經笑道:“我是說着玩的罷了,終不成二十歲的姑娘都去當參議員,把鄉下這些紳士都放到哪裏去?有些親友,倒是和我商量過,讓我出來。大家也都說了要支持我,不過人家不會白支持的,總要送些禮。錢少呢,無所謂,我就搞着玩玩吧。不過真是讓我搬出整捆的鈔票來搞這個事,那我又犯不上了。”他說到這裏,也就提起了情緒,在那書架子下層雜貨攤上,找出了一盒紙菸和一盒火柴,放到帳桌上來敬客。他自然是坐在那錢櫃子上。曹四老爹原是要來談賣魚苗的,有了大題目,哪還談小事,他橫頭坐在木椅子上就談起選舉縣參議員的事來。這段事情,正是曹四老爹這路閒人的話題,一天也不知道談過多少次,當然說的情形透澈,蔡爲經也聽得很是夠味,最後,他指出,有一千五六百張票子,可以當選。蔡府上本家,一定支持本姓大老爹,可以收到三四百張票子,蔡府上親友方面,也可以拉兩三百票子,本保上可以出三四百張票子,這就差不多了,只要再想法拉別保一二百票子,就萬事齊備了。本保,有幾個人跑跑路,沒什麼不成的,別保呢,姓曹的就可以想法。四老爹交代了個八成,伸頭看看窗子外的太陽影子,就站起身來撲撲身上的菸灰,笑道:“談着有趣,把大事都忘記了,我該回家吃飯去了。”蔡爲經笑道:“這個時候,當然在我家裏吃飯,我也沒有告訴家裏預備什麼菜,不會費事的。”他說着話,站起身來,伸了一隻手橫攔着,倒是有相當的誠意。曹四老爹半歪了脖子望了他笑道:“我真的打攪大老爹?”蔡爲經笑道:“這有什麼真假?一頓飯也算不了什麼?何況我還是真有話和你談。”曹四老爹兩手一拍,笑道:“你看我只管談競選的事,把另一件正經事忘記了,就是貴佃戶王好德,到我家去過,他說欠你老的租子沒給,一直要拖到新谷登場,那太不像話了。他說願意爲着借條,多少認點息錢,新稻出來,新舊一併奉還。我當時就痛罵了他一頓,說他這太不對了。去年的租稻,放到這時不給,這要借幾個月,收租的人,壓下了一年稻子不買,是那幾個少數的利錢,補得起空子來的嗎?”蔡爲經聽他所說,完全站在自己一邊,很是高興。因爲拿出來的那盒紙菸,已經是吸完了,又在雜貨架子上雜貨堆裏摸索了一包煙出來,抽出一支,含笑送到他面前,曹四老爹一想在這裏吃飯,是絕無問題的了,於是高高興興的坐下,湊和着主人的意思說下去。主人也在高興之下,否認王好德寫借條的行爲。他吸着煙沉思了兩分鐘道:“王好德這傢伙,外號叫王好老。他老婆又是長年多病,一點治家的經濟原則沒有,還是真窮。不要他寫借條,問他要租子,他有稻子交出來嗎?”曹四老爹眉毛皺了兩皺,口裏吸了一下響,表示了他躇躊的樣子,而他還有些悲天憫人的神氣。這就又帶了三分愁苦的樣子向主人道:“我到他家去過,他家的確是窮。現在說他們還可以盤出錢來的,只有他家兩口豬。可是這豬還不到三四十斤重,作不了什麼大事。大概到了秋季收割的時候,這豬也就勉強可用了。”蔡爲經道:“這倒讓我想起了個辦法,他寫借條就寫借條吧。但是他必須在借條上贅明一句,他一定是把豬養得肥大了,就賣豬還我的租子。”曹四老爹心裏跳了幾下,眼睛又盯了主人一眼,微笑道:“這個辦法很好。不過他家有兩口豬的事,大老爹不要說是我說的。”蔡爲經哈哈一笑道:“他家到我家這樣近,他家餵了兩隻豬,我都不曉得嗎?”
說着話時,蔡家的小長工,來請主客吃飯,主人就問煨了酒沒有?小長工道:“煨了兩壺呢。”曹四老爹立刻閃動着兩條眉毛,笑道:“酒不必了,酒不必了。以後我和大老爹跑腿的事多着呢?必須遇茶喝茶,遇飯吃飯纔好。”口裏說着,跟隨主人上小堂屋。究竟財主人家,作風不同。桌上擺下六七隻茶碗,除了素菜不算,中間就有一碗黃瓜段燒肉,乾魚雞蛋,這樣大戶人家更是有的。賓主共坐下來,主人提了小錫壺和客斟着酒。這個不速之客,端着小瓷杯子,刷的一聲,幹了那杯。然後舉了空杯子道:“我還沒喝酒,不是醉話。我就是蔡府門上一條狗,大老爹有什麼事,只管叫我,我是一呼就來。還有什麼人欠租欠款,你都交給我,我全盤和你老代催,還是銀錢不過手。你就是我們這一鄉的一尊活佛,我們不能不擁護你老呀。”這樣說着,連站在一旁的小長工都張了嘴笑着。曹四老爹向他正了顏色道:“小兄弟,你不要笑。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你能在蔡府上作長工,你是造化。不說別的,單是每天這一粥兩飯,現在我們鄉下,有幾處人家可以照辦。你們在蔡府上作工,要多費力纔對呀。”這話說得主人非常的受聽,不住的點頭。曹四老爹笑道:“大老爹,有道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王好德離府上最近,他有了錢,決讓他躲不了。就是明天吧,我先到他家和他說說,讓他把借條先寫好。下次我下午來了,免得又打攪你的中飯。”蔡爲經笑道:“一頓便飯,你不要太認真了。上次賣稻子,買賣沒有作成,你也就不吃飯走了。我家三就埋怨我沒有留你呢。”曹四老爹道:“哦!我還沒有她呢,該向她謝謝。”蔡爲經道:“她去拜姨父的壽,還沒有回來呢。她就喜歡在她姨娘家,一來呢,他兩口子都喜歡她。二來呢,他家到縣城只有三四里路,買什麼東西都是便當的,小孩子順腳溜着就到城裏去玩玩。我總勸她少去,她哪裏肯聽?”曹四老爹道:“至親骨肉,那又何妨?三姑娘若在縣裏唸書,令親也多個照應。”蔡爲經道:“下半年,我那姑爹中學畢業了,也許他們家要提到辦喜事。孩了們就是結了婚以後,一路到南京或北平去念書,這也好,省掉我許多心事。”他說心事,也就真有了心事,端起杯子要喝不喝的,只管出神。曹四老爹以爲他還是惦記王家的欠租,隔了桌面,豎起巴掌,正了顏色道:“王家的事,我一定上心,要不,我今天下午就去一趟吧?”主人見他如此上勁,復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