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過第一句,想不出第二句來換着話說,所以第二句還是那四個字。第二句說完,第三句依然變不出花樣來。還是曹四老爹不肯失掉機會,點了頭道:“我們到裏面去談吧。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他又抖了一句文。當然,這種文言,王好德是懂得的,就引了曹四老爹進門,他的作風,和上兩次有點不同。他坐下之後,就將蔡爲經大罵了一頓。王好德坐在旁邊,倒不好說什麼。直等他罵了二三十分鐘,王好德笑道:“四老爹,你也不必生氣,我欠他租子,乃是真情。我只能說我沒有錢沒有糧還他,我並不想賴他的。”曹四老爹點了兩點頭道:“王二叔是天生公道人,肯說這種話。不過在他那意思,你光是承認欠他租子,那還不行,你得和他辦點手續。”王好德連點了幾下頭道:“那意思我明白,上次四老爹也和我說了,無非是讓我寫一張欠條,我就照寫給他吧。”曹四老爹見他這樣慷慨的答應了,倒爲之默然。今天王家沒有預備紙菸招待,只是主人取下腰帶上掛的那支旱菸袋,放在小桌子角上。曹四老爹對於這種招待,倒是將就了。取過旱菸袋,在旱菸袋上掛的煙荷包裏,撮上些菸絲,慢慢的在菸袋頭子上放着,他是在借了這個緩慢的動作騰出工夫來想心事。王好德取過牆上掛的蒿草香繩,給他點着煙,笑道:“爲了我們窮人的事,老是讓你們這樣費神,我們將來是怎樣的報答你呢?”曹四老爹笑道:“言重言重。我在鄉下,承大家看得起我,遇事都要我跑一兩趟腿,我怎能不盡力而爲。借條,我今天先和你起個稿子,念給你聽。等你同意了,我再拿去給蔡爲經看。他沒有話說了,然後我親自帶你到蔡家去當面畫押。”王好德哎呀了一聲道:“那要四老爹跑多少次路呢?”他搖搖頭笑道:“那倒不要緊,我又不種莊稼,什麼時候,也是閒着的。不過這樣一來,少不得又要叨擾蔡家和府上兩餐飯。”王好德笑道:“那也太值不得說了。四老爹爲我們的事跑路,難道還要你餓肚子嗎?不過沒有好的吃就是了。”曹四老爹一聽這話,這樣的飯食,算也有了着落,大爲起勁,就叫王好德到鄰居家去借了一副筆硯,和一張草紙來。他伏在桌子上,口中唸唸有詞,起草了一張借條,連塗帶改,費去了三十分鐘的工夫,然後放下筆來,將手一拍桌沿道:“這一張借條,寫得四平八穩,你們兩方,都沒有什麼過不去的。我念給你聽。”於是兩手捧了紙條念道:
爲立借條事,立借條人王好德。茲因去年應交東家蔡大老爹印爲經名下租稻,欠有七石五斗整,理應早日交清,奈以家中用途不湊將租扯用,至今未曾交割,十分抱歉。現經中保說合,一俟秋谷登場,一併交送。在拖欠期間,當按租周息二分起息。家中養豬兩口,可作保證。空口無憑,立此爲據。
立借約人王好德保人曹虎翔王好德在一旁靜靜的聽着,問道:“四老爹,怎麼把我兩口豬也拉扯在內呢?”曹四老爹笑道:“這不過一句空話,譬如我也寫在上面作保,你交不出租來的時候,蔡大老爹還能拉我去當租稻嗎?”王好德點點頭道:“四老爹說的是。借條上只寫了把豬作保,並沒有把豬抵錢,豬和人一樣,只是作保罷了。不過這二分起息,從那時起呢?”曹四老爹笑道:“你什麼日子立借約,什麼時候起息,這還用得着問嗎?”王好德又點了兩點子頭道:“不過四老爹說可以抹零,現在並沒有抹零啦。”曹四老爹笑道:“你真是個老實人。在字面上,你落得君子些,到了交租的時候,你請上一桌酒,邀上幾位中人。世界上決沒有作中人偏着東家的,那時候大家和你一說合,當然是東家大大的推讓一番,豈但是抹零而已。”王好德手摸了下巴,想了一想,問道:“這樣子辦,自然是好。但是四老爹的借條上都說了,口說無憑,這將來和東家辦交涉,口說有效嗎?”曹四老爹將身子一扭,扭得連頭也轉了兩個圈子,笑道:“那絲毫沒有問題,我姓曹的給人作一件事,一定前前後後,都顧個周到。”說着,先伸手拍了兩下胸脯,然後又豎出個大拇指來,半昂着頭,臉色板得端端正正的。王好德看他這副神氣,也就很是相信。正好玉清提了一籃子菜回來,臉上曬得紅紅的。她將頭上搭的一條溼手巾取下,一路叫着好熱進門。看到了曹四老爹在座,立刻笑着相叫。曹四老爹笑道:“大姑娘,你看,我又趕着吃午飯到你家,少不得要打擾你家了。你臉腮上曬得這樣紅,快去涼涼吧。”玉清站着出神了一會。她把菜籃子放在面前地上,將腳踢了一下籃子,正了臉色道:“爲洗這籃子菜真倒黴。”說着,她又噗嗤的笑了。王好德道:“你遇着了什麼事?”玉清道:“我在塘裏洗完了菜,提着籃子回來。遇到兩個人,倒也是紳士的樣子。有個五十上下的人,只管對我望着。我看他那麼大年紀,嘴上一把黑鬍子,也沒說什麼,我低了頭走我的。另外有個人三十來歲,穿了短衣服走路,手上還搭了件長衫,是個斯文人了。他倒和我點了個頭說:‘三姑娘,你真勤快呀。這位老先生姓馮,我們到府上去拜訪蔡大老爹的。’我纔想起他們認錯了人,那個馮老頭子,準是蔡大老爹的親家翁。我一扭頭就說,我不姓蔡,我姓王,我也不再理他們就回來了。”曹四老爹道:“那個黑鬍子,是長方的臉,額角上有個大黑痣的嗎?”玉清道:“對的。”曹四老爹兩手一拍道:“這傢伙是個酒罈子,和我比過兩回酒,真不錯。他會親家來了,少不了大喝兩場,我找他去。”王好德道:“你在我這裏吃午飯呀,雖然我沒有蔡府上的菜好,我倒是誠意的。”曹四老爹紅了臉笑道:“我並不是去趕他一頓吃,我和姓馮的有話交代,下午去,恐怕他走了。我這就去,順便也可以把你們的事解決了。”說着,他把寫的那張借條,揣進衣袋裏,然後將放在桌子邊的布傘撈起,起身就走。
王好德因他來了,很出了一番力氣,茶也沒有喝一碗,甚不過意,直送出大門外來。曹四老爹想到馮老頭來會親家,蔡府必是盛大招待,自必雞肉魚蝦好菜全有。中午雖來不及燉雞湯,而他們家子雞也不少,這時候新辣椒正嫩着,必然是炒辣子筍雞,還有瓠子燒肉塊。他心裏幻想着這可口的好菜,眼望天上的白雲,就像一塊大肥肉,早是魂飛到蔡家的飯桌上。後面有人相送,他並沒有理會。他一口氣跑到蔡家大門口,就遇到小長工提了小籃子向外直跑。問道:“匆匆忙忙,要向哪裏去?”小長工道:“我們親家老爺來了,上鎮市上去買些新鮮肉回來。天熱,案子上,肉不會多,去晚了,怕買不到呢。”他說着話,更不停留的走了。曹四老爹心裏暗暗叫了聲活該有口福。奔到蔡爲經書房門外就叫道:“大老爹,你吩咐我的事,我已經辦來了。這些佃戶,沒有一個成人的。我和他說了多少話。他才……”說着話,他已走進了屋子,看到一位長方臉黑鬍子的人,立刻將布傘向旁邊一丟,抱了拳頭,深深的作了三個揖道:“馮二老,彩堂先生,馮參議員,我們的民意代表。”這位馮彩堂縣參議員經他這一番恭維,也就有禮相還。笑道:“幸會幸會。我給你介紹,這是劉百立參議員。”他說着,指了一位同來的中年漢子。曹四老爹又是一陣揖,笑道:“難得,遇到兩位民意代表,我得多多請教。”他周旋了一陣,也不問主人是否相留,就坐下來了。
蔡爲經對於這位縣參議員親家,倒是欽佩非凡的。他這時在屋子裏陪客,並沒有工夫談欠租問題。但看到馮彩堂對姓曹的,很是客氣,他也就不置可否了。好在曹四老爹在鄉下是個萬事通,兩位來賓無論說什麼,他也可以幫腔,南天北地,足談了兩小時。主人除了茶煙供客,還有乾果碟子佐茶,說久了也並不淡口。接着就是大長工來相請,到堂屋裏去午飯。曹四老爹這纔打了個哈哈,站起來道:“只管和馮劉二公說話,把時間也忘了,我當告辭。”蔡爲經道:“你當和我陪客,怎麼說走的話?”曹四老爹把丟在牆角上的布傘拾了起來,笑道:“不,我回去還有點事,我也得把正務交代交代。”說着,把口袋裏寫的那張借條草稿取出,遞給蔡爲經道:“大老爹,你看,還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我原來寫的比這還要切實些,王好德那傢伙狡滑得很,他雖然不認識字,他要我一句句的念給他聽,我只好改成這樣子。”蔡爲經看了看,點着頭笑了。馮彩堂問道:“曹先生什麼大手筆?親家看了,甚爲贊成。”蔡爲經就遞了過去給他看。馮彩堂看過之後,手裏拿了紙條,另一隻手摸了鬍子,微微的搖擺了頭道:“將豬作保,這是創舉,不必了。佃戶若是好佃戶,將來和他理論起來,這借條倒見不得人。人家看了,說是東家太兇,連佃戶兩隻豬都計算在內。”蔡爲經笑道:“這原不是我的意思,這筆就免了吧。”曹四老爹笑道:“二位可說宰相肚裏好撐船,寬宏大量。見了王好德我當宣佈二位的德意。好吧,我明天引他來寫借條畫押,告辭告辭。”說着,連連拱手。蔡爲經笑道:“全鄉下的人,都吃過午飯了,你打算到哪裏去?你若是走了,不是客氣,倒是見外了。”曹四老爹提着手上的布傘,搖晃了幾下,作個沉吟的樣子,笑笑道:“好吧,那我就叨擾吧,改天我也得請請兩位民意代表。馮劉二公在這裏多玩兩天嗎?”馮彩堂道:“我們是路過此地,順便就看看我們親家。”說着話,大家一同走到堂屋,堂屋正中間,拉開方桌子,將椅子圍着,桌面上擺滿了菜碗,碗裏的菜,都是堆起來的。桌角上放了一把瓜式錫酒壺,四老爹嗅到一陣肉香,又嗅到一陣酒香。他也不知什麼原故,嘴裏的清涎,立刻充滿了,他咕嘟一聲,伸着脖子嚥了下去。
主人一陣謙讓,引客入座。曹四老爹扶起筷子,嘴裏沒工夫說話,倒反是安靜了,他準有十五分鐘不曾開口說話。還是那位劉百立參議員引起了話鋒,他笑道:“我今天到這裏來,幾乎鬧了個笑話。我把一位洗菜的姑娘,當作蔡小姐招呼。我在縣裏,遇到過蔡小姐的,本來她是個學生裝束,怎會鄉下打扮呢?但我當時沒有想到這是錯了。”馮彩堂笑道:“我這位未過門的兒媳,我也見過兩面的。連我也認錯了,何況你呢?”曹四老爹正想說什麼。蔡爲經先搶着答道:“十八九歲的女孩子,相貌身材,大致總是那樣。親家,你那兒媳婦,非常的好強,她就怕人家說她和鄉下姑娘一樣。她的理由,鄉下姑娘,都是沒有知識的。”馮彩堂微笑着,點了兩點頭道:“若根據這一點,倒是說得通的。現在時代是變了,不要瞧不起鄉下人啦。”曹四老爹舉起酒杯來道:“好!馮參議思想平民化,恭賀一杯。”說着端起杯子來先幹了,馮彩堂當然也就陪着他乾了這杯。他自提着酒壺,將杯子滿上了,又對劉百立道:“先生當參議員是我們這一縣之福,年富力強自不必說了。光是先生的大號,百立兩個字,就適於建國,恭賀一杯。”劉百立道:“兄弟不會喝酒。”曹四老爹笑道:“那麼先請用點菜再喝。”他拿起筷子,對菜碗裏連連指點了幾下。先夾了一塊半肥半瘦的肉吃了,然後又夾了一塊雞吃。見別人還是不喝,他笑道:“劉參議員隨便,兄弟先幹了。”說畢,把杯子端起來一飲而盡,而且表示了他的努力,將杯子喝得刷的一聲響。但是桌上人只有報之一笑,並未同乾一杯。曹四老爹覺得今天這頓午飯,是整個月不遇的良機,他並不放鬆,在四面八方逢迎主客之下,鬧了個酒十醉,飯十飽。飯後,馮劉二人,倒真是要趕路,只談了會子話,也就告辭。蔡爲經笑道:“我們兩親家,幾個月不見面,見了面又不能多談。”馮彩堂道:“我沒有什麼事。不過你那女婿,爲了下半年考大學的事,也許要來和你談談。現在孩子趕高中畢業的功課,分不開身。二來孩子又沒過門,總是難爲情,暑假的時候再說吧。”蔡爲經知道是一句閒談,也就隨聲附和着,把客送出大門而去。曹四老爹還等那借條的結果,依然在書房裏坐着。蔡爲經回來了,他向主人連拱了幾下手,笑道:“多謝多謝,這頓好菜好酒,吃得我暈過去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關於王好德欠租的事,你老意思怎麼樣?我明天把這事辦結束了。”蔡爲經道:“好,就照着你的話辦。我親家公說了,拿豬作保的事大可不必,我也就大方些吧。借條上他親筆畫了押,又有四老爹作保,也不怕他再短租的。”曹四老爹今天是心服口服,將那張草稿要回來,道謝而去。次日,他不便再吃蔡家的午飯。過些時候,到了王好德家,見了面就說:“王二叔,我不便常打攪,你家吃什麼給我添雙筷子就行,什麼也不必預備了。吃完了飯,我們趕到蔡家去辦完那件事。我昨天爲什麼趕了去,就是借了他親家公當面給他說情,讓他駁不下來。我說人家欠你糧食,並不欠你的豬肉,將豬肉作保的事給免了吧。他先是不願意,後來我說,他不肯,我就不管這事了,他才答應了。老實說,我們作小紳士的人,是替窮人說話的。”王好德聽說,着實道謝了一番。他們家裏,原是吃大麥糊,就另外燜了一小鍋飯待客。沒有菜,也炒了兩個雞蛋,和一碗小毛魚乾。酒是王家儲藏的,也煨了一小壺。這是曹四老爹奔走借條最後一次收穫了。飯後,雙雙到了蔡家,當着蔡爲經的面,寫好一張借條,由王好德畫好了押。四老爹作保的人也畫了押,將借條雙手交給蔡爲經。他將借條從頭看了一遍,點了頭道,“這事就這樣解決了。王好德,這是四老爹的面子,要不然,我是不能答應的。到了新谷登場的日子,我是根據這借條說話,那是不能再打擂臺的。你把我的田,種成什麼樣子了,我作到理直氣壯,就要收佃的。”王好德見了東家,向來就沒話說,口裏連稱是是。他心裏想着,東家有了這借條只有更厲害,這借條反造福於他,是不會有個幻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