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好德父女,哪裏知道東家這番心事,見他稱讚之後,又是嘆氣,都只睜眼看了他,不能說什麼。蔡爲經也就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因道:“我有我的心事,現在我也無須對你說,不過我覺得你們家雖是過窮日子,倒是過得順心的。”王好德聽了,心中大爲奇怪。東家老爹,向來不認爲佃戶是窮的。窮的人家,一切是不順心的。一切也是有錢的人看不入眼,他這時說佃戶窮了,佃戶家上人是上人,兒女是兒女,他也看得順眼了,這是從來不會聽到耳朵裏去的。他不知道應當說什麼是好,只有望了東家微笑。蔡爲經算是今天把好人作定了,又向王好德笑道:“你還送了我們兩對鴨子,謝謝你呀,這是你預備將來賣錢的東西呀。”王好德笑道:“不值什麼,那是送給三姑娘玩的。”提到了三姑娘,蔡大老爹就是一肚子不高興,把眉毛皺了兩下,他竟自走了。王好德站在樹蔭下,看到東家走遠了,這才低聲道:“我們東家老爹,今天是怎麼了,對我們父女,倒是這樣的客氣。”玉清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大老爹和他女兒鬧脾氣呢,他哪裏是對我們表示好意,只是他自己發牢騷罷了。我們少管他們的閒事,免得招許多是非。有錢的人,不鬧點家務,大長天日子,那是怎樣的過呀。蔡玉蓉那樣的姑娘不生在他們家裏,他們那不義之財,怎麼得窮呢?”王好德笑道:“你還忘不了蔡玉蓉?”她道:“我怎忘得了她,她拿吐沫噴我,她拿石頭砸我,她還說要把我驅逐出境呢。我倒要看看,她是怎樣的把我驅逐出境。”正好德笑道:“你年輕,太沉不住氣。在鄉下土生土長,對着紳士們不能忍住幾分氣,就能活下去嗎?你回家去吧,也好幫着你媽作飯,過一會子,我也就回家了。”說着,輕輕的在女兒肩上拍了幾下。玉清道:“在這田阪上說話,哪裏就會讓東家聽到了,你是怕我爲你惹下禍事。”王好德道:“你知道你老子怕事,你就少管閒事了,尤其是蔡家的事,我們提也不要提。”玉清道:“好吧,從今天起,我就不談他們的事了。我回去作飯,免得你不放心。你以爲這大田阪上,東家都有耳報神呢。”說着,她笑了回去。
果然的,自這日起,她就把蔡玉蓉給予她許多難堪都忘記了。而且這日起,蔡玉蓉也確是不在村子裏,玉清出門也不會遇到這個對頭。鄉下人眼睛裏所看到的稻田,由幾寸長的稻秧變到兩尺長的稻禾,綠色是把高低的田,完全遮蓋起來了,眼界裏沒有一塊水的白色。這是最明顯的告訴人,鄉村已完全踏進夏季了,村子外的大樹,已停止布穀鳥的狂叫,綠蔭濃濃的遮了一片。當正午太陽光正是猛烈的時候,那新蟬在樹枝的最高層,嘶嘶的叫着,代替了布穀鳥類似割麥栽禾的聲音。玉清正在過堂裏迎着南風頭上績麻,突然聽到這嘶嘶的新蟬聲,她擡起頭來向外望着道:“知了都在叫了,我這件夏布褂子還在績麻桿上呢。”這時,有人在門外叫道:“王好老在家嗎?”玉清將手上的披麻搭在小竹竿上,起身迎了出來。卻是蔡家的大長工,他手上還提着一個花布包袱,便道:“我爸爸下田去了。”大長工笑道:“他不在家不要緊,你在家就行了。這裏有幾件衣服,大老爹說讓你試一試。”說着,把包袱一舉。玉清道:“什麼,東家送衣服給我穿?”大長工一伸頸脖子,作了個鬼臉子,笑道:“送給你?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哩?”玉清道:“那拿衣服來給我試試,什麼意思,拿我窮人開心嗎?”玉清的母親劉氏在屋子裏,聽到就戰兢兢的扶了牆壁走出來,向大長工道:“六哥,你不要開玩笑,有什麼話直說吧。”大長工進來,先將包袱放在小桌上,先向玉清看了一看,向劉氏笑道:“不是開玩笑。我們三姑娘,不是到親戚家去了嗎?一直在那裏養病,沒有回來。今天,三姑娘婆家送了幾件衣服來了,不知道合適不合適,要三姑娘試試。我們大老爹說你家玉清和我們三姑娘身材差不多,她試得合式,三姑娘也就合式了。”
玉清聽了這話,將臉一板道:“你這還不是給我開玩笑嗎?你們三姑娘,就和我前世有冤有仇一樣。見了面就要罵我,甚至還要打我呢。她婆家送來的衣服讓我先穿,她將來知道了,那還了得,把我們的房子也許都要拆了。我也不是人家的丫頭老媽子,和人家試什麼衣服?”劉氏立刻搖着兩手攔住她也板了臉道:“你怎麼不知道好歹。大老爹叫你和她姑娘試試衣服,那正是看得起你呢。六哥。”她叫了一聲,迴轉頭向大長工道:“不過她的話,一半也有理。三姑娘那脾氣,大家都是知道的。她要是和三姑娘試了衣服,將來三姑娘回家怪罪下來,我們一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大長工在他的腰帶上,取下了旱菸袋和煙盒子,坐在板凳上裝上一袋煙,劉氏趕快點了一支蒿草香送將過去。他點着菸袋鬥吸菸,笑道:“玉清不等我說完,就放爆竹似的批評我一頓。我也插不下嘴去呀。玉清說的這話,蔡大老爹也是見到的。他說,玉清一定怕招惹三姑娘,那不要緊,是他的主意,他等着我的回信呢。”玉清站在矮桌子邊,搖了頭道:“我不管。又不是我的衣服,我試試算什麼意思。”大長工拿了旱菸袋抱着拳頭拱了兩拱,笑道:“喂!玉清姑娘,山不轉路轉,你就把衣服拿到屋子裏去試試吧。我的面子小,不算事,難道大老爹說的話你也不聽嗎?”玉清搖了頭道:“我不試,我窮人沒有那福氣試好衣服。”這時,屋子外有人接嘴道:“我就知道玉清這孩子不肯照辦的。”劉氏說了句東家老爹來了,搶着迎到門口來。蔡爲經臉上,今天很難得的,竟是有了一些笑容。他站在牆蔭下向劉氏點了頭道:“你們的話,我已經聽到了。你告訴玉清,只管把衣服穿着試試。這事,也沒有人去對玉蓉說。就是玉蓉知道了,是我叫她穿的,玉蓉敢怎麼樣?我家裏有人等着,我也不進去了,我就在這裏站着,你教她把衣服穿好了,走到門外來我看看。這不過一會兒的工夫,有什麼要緊。”劉氏連連點頭道:“好的,好的,我教她去穿,東家老爹請到屋子裏來坐坐。”蔡爲經道:“你不用客氣了,我家裏還有人等着呢。”說時,將眉毛皺了兩皺。劉氏也不知道東家是什麼用意,見他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只好陪着笑道:“那就委屈你老人家在牆蔭下站一會子了。”她趕快的走到屋裏去,扯着玉清的手,低聲道:“東家老爹站在門外邊等着呢。”玉清也知道蔡爲經在門外等着,雖不知道人家爲什麼要這樣辦,但料着也沒有什麼惡意,只得提了那包袱同母親到臥房裏去。
她打開包袱來一看:是一件花綢長衫,白底子,印着藍色的菊花,還有金黃的顏色點綴了花心呢。她不知道這是什麼綢料,只覺摸在手上軟綿綿,輕飄飄的。另外是一套條子綢的小褂褲,還有一雙長統肉色絲襪子和一雙紫色皮鞋。這襪子和皮鞋可是舊的,那皮鞋就看見玉蓉穿過。她檢點了一下,向母親道:“叫我試試衣服,怎麼把鞋子襪子都拿了來呢?”劉氏道:“你穿一穿,也不會少掉身上一塊肉,你就都穿着試試吧,我到外面去等着你。東家老爹在大門外呢,不要讓大老爹站久了。”玉清究竟是一位姑娘,哪位姑娘不愛好呢?她對這些衣服鞋襪看了看,自言自語的道:“管它呢,我就穿着試試。”她情不自禁的打了盆冷水來洗了把臉,又匆匆的脫了衣服擦上一把澡,就把新衣服都穿好了。屋子裏只有一面豆腐乾似的小鏡子,放在桌上。她遠遠的對鏡子窺探了幾下,見鏡子裏花團錦簇,光耀奪目。於是點着頭嘆了口氣道:“有錢的人是好呀。”將手摸摸袖子腰身,又迴轉頭來看看後衣襬,點點頭道:“完全合身,可惜這不是我的。”劉氏在窗子外問道:“玉清,你把衣服換好了嗎?”玉清答應着笑了出來,又縮着腳步,退回屋子裏去了。劉氏道:“出來就出來呀,東家老爹還等着呢。”玉清在屋子裏只是格格的笑。劉氏道:“傻里傻氣,笑什麼?”玉清道:“穿得這樣好,我長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怕人家見了笑我,我倒怪難爲情的。”劉氏道:“你也太愛怪難爲情了。難道我們生定了窮命,就不許穿好衣服的嗎?”說着話,她就進屋子去,把玉清拉了出來。到了過堂裏,玉清摔開母親的手,繃着臉子向外走。大長工還坐在板凳上呢,他呵了一聲,站將起來。但玉清也不理他,徑直的走出門口,果然蔡爲經還在牆蔭下站着。他一見之下,也像很吃驚似的,身子震動了一下。然後,偏轉頭向她周身上下看了兩三遍,點了頭笑道:“你和玉蓉的身材相貌,簡直的是姊妹一對。”劉氏在一旁接嘴道:“那可比不上。”蔡爲經道:“現在也不說這些客氣話了。玉清,你同我到我家裏去一趟,讓我內人看看。”玉清低頭向自已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我不好意思出門。”蔡爲經道:“哪位姑娘不穿好衣服呢,走吧。”說着,他就把手揮着。劉氏怕引着東家的不耐煩,就用手虛推了她,笑道:“走吧。我的手髒,可不能挨着你的衣服。”玉清看看大老爹的臉色,已經退下笑容去了,便道:“我得把自己的衣服帶着,好穿了回來,難道我把這新衣服老穿着嗎?”蔡爲經道:“你先去了再說吧,叫蔡老六和你送來就是。”大長工答應着出來道:“我會送去的。玉清你先走吧。”玉清無可推諉了,只得隨着蔡爲經向蔡家走去。這位大老爹今天的行爲,有些奇怪,他繞着道,把玉清由後門引進去。後門這時彷彿是開候的,他也是由這裏出來的。他將玉清引到內房,蔡大奶奶張氏,含笑迎了向前,拉着她的手道:“你這孩子,簡直和玉蓉長得一樣,這衣服是多麼的合身啊。”說着,把她拉到臥室裏去,蔡爲經自向前面帳房裏去了。張氏帶了笑道:“有點事情,要委屈你一下,其實也不委屈。你當我一下女兒,還有什麼要緊嗎?我告訴你,”說着把聲音壓低了一點,笑道:“玉蓉的婆家,和她要作幾套衣服,說是她公公由上海回來,帶了些衣料送人,送別人,也不能把自己沒過門的兒媳忘了。他們一要好,又太好了。說是他們村子裏,有南京回來的裁縫,衣服作得好。前些日子,把玉蓉的舊衣服拿去作樣子,今天,先作好了一身,由那裁縫親自送來,要看玉蓉穿得是不是合適。玉蓉到她姨媽家去了,臨時也接不回來。我們也不願意說她不在家,就想到你和玉蓉的身材差不多,讓你代她試試,回頭我們一路出去見那裁縫。”玉清紅了臉道:“這不大好吧?”張氏答道:“這有什麼不大好呢?你見了人什麼話也不用說,讓那裁縫看看衣服就行了。孩子,我不能讓你空頂這一回名額,回頭……”她說到這裏,打開身邊的衣櫥,在裏面取出一卷藍夏布,笑道:“這是細料子,送給你作兩件褂子,好不好?”玉清就是想一件好夏布褂子,不是在家裏趕着績麻嗎?這就先笑了,搖頭道:“那不敢當。”張氏道:“有什麼不敢當,你不是暫算我一回女兒嗎?等一會,你就拿了回去。”玉清心裏也是想着,他們蔡氏夫婦一要好,也就太要好了。東家這樣拉攏,倒不好拒絕,怪不得連絲襪子皮鞋都借給我穿了,原來是要我冒充一下。他的女兒不在家,對婆家人交代不出去,拿我裝幌子,我一個姑娘家,可以做這樣的事嗎?心裏考慮着,站了默然無聲。蔡爲經就在房門外大聲叫道:“玉蓉把衣服穿好了嗎?帶她出來給裁縫師傅看看。”張氏拉着她的手,就向外面引了去。玉清心裏雖有一百二十個不願意,可是拘了東家夫婦的面子,不敢說是不去,也不好意思說不去,就被人拉着,徑直的走到帳房裏來。
果然,這裏預先坐着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旁邊桌子上,放了剪刀尺,那大概是裁縫師傅了,他倒是首先就站了起來。張氏笑道:“李老闆,你的手工太好了,作得完全合身。”那裁縫站在玉清對面,向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拿了三姑娘的舊衣服,估量着放的放,收的收,這尺寸不敢說對。現在看起來,倒是完全對的。三姑娘看着,哪裏還有應當改的地方嗎?”他說着話,望了玉清的臉。玉清心裏明白是二十四分的委屈,人家當了東家面叫她三姑娘,答話是不願意,不答話又無此理,她急得紅了臉向張氏道:“你老看怎麼樣?”那裁縫倒是很諒解,以爲她是見了婆家來人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向張氏道:“若是沒有什麼地方要修改的話,我就照這個樣子工作了。”蔡爲經站在旁邊,知道玉清十分受窘,笑道:“行了,這就頂合適,沒有什麼商量的了。李老闆老遠的來,我留他喝兩盅,你們去預備一點菜吧。”玉清聽了這話,首先走出帳房來,張氏隨後跟着,還是引她到室裏去。玉清到了她屋子裏,伸手就去解長衣服的鈕釦,問道:“蔡老六把我的衣服取來了沒有,我趕快脫下來吧,不要把這好衣服弄髒了。”張氏想了一想,又對玉清身上看了一看,笑道:“你也就在這裏吃了午飯回去。”玉清道:“我還要趕着回去績麻呢。”張氏笑道:“你等一等,不忙不忙。”說着,又在櫥子裏取出來玉蓉一套小褂褲,一件長衫,都放在春凳上,笑道:“孩子,你先換着吧。”說着,她首先走出去了。玉清看看這衣服,是白褂褲和藍底花布長衫,還有一雙青布便鞋,這都是半新舊的。她心裏想着,不能再穿了這新衣服回家去,尤其是這雙皮鞋,穿着很是不像個樣子。她伸手撥弄了幾下衣服,也就把衣服換過了。二次張氏走了進來,拍着手笑道:“你把玉蓉的舊衣服穿上,老遠的看看你,簡直就是她在家裏了。”說着,拉起玉清的手來,反覆的看了一看,笑道:“就是你事情作的太多了,把手弄糙了。”玉清道:“東家奶奶,多謝你心疼我。作姑娘的手糙,有些人看起來是不好的。不過在我們窮人看來,那也是好的。因爲這樣,那是說這個人並不偷懶。”張氏點點頭道:“你這話很有理,我也不是不願意女孩子們作事呀,我們玉蓉是她老子慣壞她了。”玉清聽了她也不滿意女兒,心裏又高興一點,便牽了兩牽衣襟,笑道:“我該走了。三姑娘回家來,你老可不要把今天這事告訴她呀。”張氏道:“你不要走。我實對你說了吧,那李裁縫沒有走,說不定還有什麼話要找我們說,你索性在這裏多等一會子吧。玉蓉在這兩三個月裏,不會回來的,等她回來,這件事早就過去了。”玉清道:“馬上快到暑假了,暑假她還在學堂裏嗎?”張氏聽完了她的話,臉上就有些猶豫,好像後悔說得太快。現在玉清又追問了,便偏頭想了一想,笑道:“她這半年來,就沒有上什麼學,是她姨媽要帶她去游上海,遊蘇杭二州呢。”玉清笑道:“怪不得作好了衣服沒有人試穿了,這都做的是些夏天衣服吧?三姑娘回來的時候,那就秋涼了,這些新衣服不都要等到明年穿嗎?”張氏聽說,先嘆了口氣,然後又笑了一笑,她倒是不再說什麼。但是她攔着門,依然不讓玉清走。玉清也明白了,這是蔡爲經夫婦小心之處,怕是那李裁縫要見三姑娘,拿不出人來抵數,既然來了,就索性人情作到底吧。她陪着張氏談話,吃了一頓很好的午飯,直到半下午,那李裁縫走了,方纔被釋放回家。除了滿身穿了玉蓉的衣服,手上還拿了一卷藍布回家。這回倒走的是大門,張氏親自送出門來,握了她的手道:“我在家裏,也是悶得慌,你若有工夫,只管到我這裏來玩。”說着,回頭四面看看,見身邊沒人,這就低聲向她笑道:“今天這件事,你不願意玉蓉知道,我也是不願別人知道的呀。你回去對你媽說,不要告訴別人。改天,叫你媽也到我這裏來坐坐吧。”玉清本來覺得今天的事,很有點尷尬。現在東家奶奶這麼一叮囑,她就更有些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