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交枝第十七章 一言應得密斯約

  他們東佃這樣的商量了,劉氏也就悄悄的來和蔡爲經面談過了。玉清在外面放鴨羣,哪裏知道有這些人在她身上打主意。當她那日下午到蔡家去見着張氏的時候,這些人的圈套,都全已佈置好了。張氏迎出房門口來,執着她的手,雙雙的走到屋子裏去,然後向她臉上端詳了兩遍,點頭笑道:“可惜你不是我的女兒,你若是我的女兒,玉蓉這東西,我就不要她了,這個活禍害東西 !”玉清搖搖頭道:“你老不要說這話,我不敢當!”張氏道:“你不知道我一肚子苦水,你若是知道,你就敢當了。”於是先掩上了門,然後拉着玉清的手,同在一條春凳上坐下,把自己家裏這件事,詳詳細細的告訴了她。然後低聲道:“天下事有這樣湊巧,你就和玉蓉長得一樣。你和玉蓉長得一樣,我們也不能隨便在你身上打主意呀。偏巧李家那孩子有一封信給大老爹,和你家翻了臉,願意退婚。”玉清先聽到張氏對玉蓉懷孕的報告,只是抿了嘴笑,聽了這話,收住了笑痕,兩腮通紅,鼻子裏呼哧的響了一聲。張氏按了她的手道:“你先不要生氣,等我把這話說完。李家大概也很知道你不願意這門親事,不然,爲什麼到現在還不能把你接過去呢?他想着,反正是接不過去的,樂得在你身上掙一筆錢,所以他和大老爹商量着,要去了我們小河口莊子上二十多擔租子,寫了一封休書給大老爹轉交。”玉清突然的站起來問道:“休書?”張氏拉了他坐下,笑道:“你不要慌,聽我說,我說得急了。他李二狗什麼東西呀!敢寫休書休你。他的意思,也只是想那二十擔稻子,寫了一封信,要大老爹轉交你父親,說明你老不嫁過去,是有意賴媒,他也就不要你了。這樣,你就不受李傢什麼拘束,願意幫我們忙的話,就可以幫我們的忙。幫了忙以後,那封信也就燒掉它吧。你算沒有過門,就幫他發了個小財。”玉清道:“我幫他們發個小財?那小流氓太不要臉了。這信呢?”張氏道:“在大老爹身上收着呢,你爹媽都見過了。姑娘,你聽到很生氣嗎?你想穿了,也就犯不上和他們爭那口悶氣了。他會在你身上打主意,難道你自己不會在自己身上打主意?你家庭窮得很啦,可望你能幫家裏一個大忙。”玉清筆直了視線,望着窗子外的青天白雲。約莫發呆有三分鐘之久,然後問道:“請大老爹把那信給我看看。我不認得宇,大老爹可以念給我聽。”張氏笑道:“喲!我的姑娘,你還不相信呢。別的事情可以撒謊,這種事情怎麼可以撒謊呢?我去叫他來。”於是她到帳房裏去把蔡爲經引到,大老爹看到玉清,滿臉是笑,向她深深的點了個頭道:“大姑娘,現在我求着你了,你可不要搭架子呀。”玉清紅着臉,兩隻烏眼只是定了神的向蔡爲經望着的。

  蔡爲經和他打招呼,她是勉強的笑了一笑,只是在嘴脣皮裏,略略的露出幾個白牙齒。蔡爲經笑道:“大姑娘,你生我的氣嗎?”玉清這才笑道:“那我怎麼敢?不過這消息是大老爹帶來的,我總也要向大老爹當面請示一下。”蔡爲經也不多說了,又在身上把李二狗那封信掏了出來。他當門站住,先攔着玉清的去路,然後兩手捧了那張八行紙念着。玉清瞪了兩眼,站在屋子中間,把這話聽下去。蔡爲經把信念完了,她一跺腳道:“姓李的這小流氓,太沒有廉恥,爲了二十擔租稻就把我出賣了。”說畢,哇了一聲哭了起來。人坐在春凳上,掀起衣襟,只管揉擦眼睛。蔡爲經慢慢地將信收到小褂子衣袋裏去,他不慌不忙,向她連連擺了兩下手道:“姑娘,你是很有志氣的人,怎麼一點主意沒有就哭起來了哩?他雖然是你的未婚夫,這條身子可是你的,你的身子,你當然可以作主。他出賣你,你就讓他出賣了嗎?”玉清聽東家老爹這句話,倒是很入耳的,這就擦乾了眼淚向他點了兩點頭道:“當然我不能讓他出賣。只是他這封信寫得太是氣人。”蔡爲經見她已是不哭了,這就態度更和悅了些,笑着向她點了兩點頭,對張氏道:“擰把手巾來,先讓大姑娘擦把臉。”張氏果然去擰了一把熱手巾來,雙手遞給玉清。她說句不敢當,站着接了。蔡爲經坐在她對面椅子上,只是吸着紙菸,並沒有說話。玉清將毛巾擦過了臉,張氏又斟了一杯熱茶遞到她手上去。她接了那杯茶坐下慢慢的喝着。蔡爲經看她的臉色,已是平和得多了。這就笑道:“一個大姑娘,無論是怎麼一個人,聽到信上這樣的話,誰也會生氣的吧?何況你又是這樣人才出衆的人呢?這話又說回來了,像李端才這樣人物,他根本不成材料。我的話可直率一點,你若是真出閣到李家去了,就成了那俗話,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張氏斜坐在一邊,一手斜靠了桌沿,望了他兩人,這就插嘴笑道:“這還用得着你說呢。也就爲了這個,把大姑娘青春耽誤了。依着李家,早把大姑娘接過去了。從小定的婚姻,真是不好。”蔡爲經道:“既然如此,那我們正巴不得他肯寫這封信了,爲什麼還生氣呢。要不然,王府上想和李家退婚,哪還不是一件容易事吧?”張氏道:“李二狗這封信,也不過是寫出來騙你那二十擔租稻罷了,他真肯退婚嗎?”蔡爲經道:“有了這封信,先是個把柄,只要李府上把手段作得絕絕的,這婚事也沒有什麼退不了的。”玉清雖沒有說什麼,但是聽到他兩人一唱一和,話多少是有些入耳。端了那杯茶,慢慢的抿着,就把話聽了下去。

  張氏向玉清橫掃了一眼,然後向蔡爲經道:“怎樣叫作得絕絕的呢?”他道:“那就是讓李家沒法子反悔。你不是寫信說要退婚嗎?就退婚。無奈婚姻大事,不是三天兩天可以成功的,要不然,立刻和大姑娘另說成一頭親事,這就……”張氏道:“你不忙,我就攔你一句話了。我們這裏現成一個局面,將計就計,就辛苦大姑娘一趟,到九月初一,和我們到馮家去當回代表,李家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簡直就告訴他說,你把王家姑娘出賣二十多擔租子,王家自己不會撈這筆財喜嗎?”蔡爲經道:“不!若是大姑娘真肯幫我這回忙的話,我一定要在銀錢上多多的幫王好老一點吧。二十擔稻子,那太少了。大姑娘,你有所不知。我那個親家是位縣參議員,下屆還有參議長的希望,我怎麼敢得罪他呢?只要能圓成這個局面,我拚了花半場家產是不在乎的。”玉清聽到這裏,自己打破自己的沉默,微微的笑。蔡爲經道:“我這不是什麼假話,什麼優厚的條件,都對你父親說了,他和你母親,都千肯萬肯,因爲我和你家解決困難不少。第一,你家的欠租我不要了,今年應交的租;我也不要了。第二,我負責給你家蓋上那三間燒掉的草屋,那屋不是你燒掉的嗎?還讓你給家庭蓋起來。第三,我另外送你父親十擔租子。至於對你呢,所有和玉蓉置的出嫁衣服首飾,都歸你,這和你家大有幫助呀。”玉清哦了一聲,笑着還沒有說話呢。王好德卻在窗子外插言道:“姑娘,你看可以做嗎?你若是不肯去,東家和我們的交情,可就要失了。那也不好辦不是?”玉清聽着,垂了頭約莫想過四五分鐘之久,然後一拍桌子突然站了起來道:“好!我去走一趟。我不去,李二狗的財喜也沒有了,我家裏的財喜也沒有了,東家的禍事也抗不過去,將來少不了都和我算帳。但是,我也不能白去,那點衣服首飾,算不了什麼。我聽聽東家的,能夠給我多少錢?”她說着話,可把兩手叉了腰向蔡爲經望着,兩隻腮幫外也就鼓起來了。蔡爲經看她那神氣,倒是去定了,便點着頭道:“大姑娘,你說吧,只要我力量辦得到的,我一定照辦。”玉清道:“我不要租子,今年吃了,明年還吃不吃呢?你寫張送字,送我爹二十幾畝田,讓他可以養一輩子老,你幹不幹?只要你答應了,我從即刻起,就不回家了,在你家裏等着作新娘子,你看痛快不痛快?”蔡爲經道:“痛快!姑娘,我也回答你一個痛快,就送你家二十畝田,這田不挑遠不挑近,就是在你家佃種的田裏分出二十畝,這送字我今天就寫。”玉清站着出了一會兒神,又很沉重地點了兩點頭道:“好吧,這事情就是這樣辦。據我想,我和三姑娘的相貌,很是有點相像,瞞是可以把人瞞過的。不過裝病以後,馮家讓不讓新娘子在家裏養病,那可是難說。”蔡爲經道:“也沒有什麼難說。新娘子回到了孃家,我就可以作主。不過,那天晚上,可要大姑娘你自己作主呀。”玉清沒有回答這句話呢,窗子外她的母親劉氏又插言了,她道:“只要東家老爹肯讓我作伴娘送過去,我保險,姑娘能作主。”說着話,劉氏可不像王好德那樣拘謹,側着身子,就由房門口擠了進來了。玉清對母親看了一眼,“哦”了一聲很長的語音,又把頭連點了幾下道:“原來你們瞞着我,早就商量好了的了。這件事,我本來不願做,但是我爲了要出我這口氣,我就冒險試上一試。好吧,我在這裏冒充新娘子等着花轎來,不回去了,你們都發財吧。”王好德這時由房門口伸進頭來,強笑着道:“孩子,我們也不見得是願意的呀。東家老爹再三的和我說着,你看我有什麼法子老不答應呢。”張氏見所想的事,已是完全辦到了,千斤擔子算是落下了地,不要說閒話把事弄僵了,這就向王好德笑道:“不要說這些話了。彼此幫忙,我們總算是走上一條路了,大家都到前面帳房裏去坐着,我好好的作一餐晚飯大家吃。”玉清倒是坐着沒動,等大家都走出去了,這才向張氏笑道:“東家奶奶,我倒要問你一句話了,現在我是答應給你們去當回代表了。可是你們三姑娘,倒底是什麼意思,我可不明白。她本來提起我的名字就頭疼的,現在讓我去當她的代表,她願意嗎?”張氏道:“打着燈籠哪裏求這樣的人去?她還能說不願意這句話嗎?”玉清道:“東家奶奶雖是這樣說了,我還是不大相信,我要求你引着我去見她一見。”這個要求,教張氏感到相當的困難,向她笑着搖搖頭道:“她怎麼好意思見你呢?”玉清道:“那不行,我們遲早是要見面的。若是到事後見面,三姑娘那個脾氣,還說我頂着這號買賣做呢,那就難說了。”說着,她噘了嘴,悶坐在春凳上。張氏偏着頭,想了一想,笑道:“我也不敢違拗你的意思,等我先去和她說一聲。”玉清道:“我想,她現在不會像以前見了面就罵我了。先不去通知她,也沒什麼關係。”張氏道:“她還罵人呢,我們見了她,少罵她兩句也就夠了。好孩子,你等我一等,我去叫她去。”玉清還沒有答言,張氏手上拿了一把鑰匙走了,像是去開鎖似的。一會兒工夫,她真領着蔡玉蓉來了。玉蓉穿了件特製的藍布短夾襖,腰身肥大,那肚皮囊子像是在胸前垂了個包袱似的。

  她走了進房,完全改變了以前的態度,向前握着玉清的手道:“我媽說,託你幫忙的事你完全答應了。這是下井救人的事,難得你這樣有義氣,我不知道要怎樣說謝你纔好。”她一面說着,一面搖撼了玉清的手。臉上不是羞,也不是發愁,分明是在笑,而又緊鎖了兩道眉頭子。玉清在這幾年以來,就沒有見過她有這樣和藹的面貌。手還讓她握着呢,又不能猛可的抽了回來,這就也帶了笑容道:“我也是沒有法子呀。東家老爹和東家奶奶老是說着,我怎麼推辭得了呢?三姑娘,你以後見了我,不拿口沫噴我嗎?”這句問話,把玉蓉逼得是更覺兩臉通紅了,連頸脖子都漲紅了。同時,兩隻眼睛的眼皮都羞澀得垂下來,要睜不開了。這才收回了手去,扯着玉清的衣服道:“你坐下來我和你談吧。以前的事,你不要提了。我也是爲了父母兩人的面子,只好由他們去搞,若是依我的意見……”張氏立刻瞪了眼向她望着道:“依你的意見?還依你的意見,那就全完了。你父親本來是要多多聯絡幾位紳士,搞一個參議員,還指望着馮家大大幫忙呢!玉清,你不要和她說什麼,她已經不是我的女兒了。”玉蓉挺了個大肚囊子站在屋子中間都覺得有些不穩當,手還扶了桌子角呢。本來她和玉清說話的時候,就不住的抿了嘴,好像把無窮盡的怨氣,都要由口裏順着口沫嚥了下去。眼皮垂下來的時候,眼角里就有淚珠在轉動着,這時張氏一喝罵,她實在忍不住了,嘴脣皮一陣哆嗦,兩行眼淚由眼角里一齊滾了出來,幾行淚線在臉腮上牽掛着。張氏將手連連的揮了幾下道:“你哭什麼?我爲你是哭都哭不出來了。若不是玉清擔了這血海乾系幫上一陣忙,老實說,你父親就要上吊。”玉蓉帶着哭音道:“上吊就上吊,我的婚姻,有我的自由。”張氏道:“婚姻是有你的自由。你有本領,你滿中國自由去。爲什麼花家裏的錢,吃家裏的飯?這還不算,你肚子裏那塊孽障沒有地方卸掉,爲什麼還要到家裏來啊?你只是口裏說得硬,惹出了禍事烏龜縮頭,還是躲在家裏,讓別人給你頂石磨。”玉蓉突然的將身子一扭,就向門外跑,一面罵着道:“你罵我幹什麼?你作上人的,根本家教不良,不能管教你的兒女。你叫了人來,當面侮辱我,你這就有了面子了。”她一面說着,一面就向外跑。張氏也是氣得漲紅了臉,手扶了桌沿,瞪眼望了窗戶外面,口裏連連的說着,你看你看。很是有了幾分鐘,她纔回過臉來向玉清道:“你看她這個樣子,還是這樣的放肆,這樣的女兒,要她作什麼?”玉清笑道:“你老若是心裏和口裏一樣,那就好辦了。你反正是不要的女兒了,你管她這回事怎樣的交代呢?你讓她自己去抵擋,大不了是退婚吧,陪人家幾個錢吧,也就不必花上這麼些個錢,找着我們父女說上幾天幾晚的好話了。”張氏見玉清先是帶了笑容說着的,慢慢地將笑容收了起來,把腮幫子就繃着了。她就笑道:“大姑娘,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們還不就爲的是這個嗎?”說着,她伸手摸了兩摸麪皮。玉清點了頭笑道:“你老這話說得有理。不過這事若是辦得不好,我們姓王的可就大大的沒有面子了。”張氏道:“所以啦!這事我們要小心謹慎的去作。辦得不好,我們不更是糟糕了嗎?不說了,不說了。陪我到廚房裏去作晚飯去。”說着,拉了玉清就走。張氏的臥房門外是一道長的小天井,在天井另頭,是個雙合門,關着個小院子,那就是玉蓉所在的特殊地域。她正是站在那小院子中間,手扶了一支竹子,昂了頭在想什麼。玉清看到就問道:“那間院子就是三姑娘享福的地方?”張氏哦了一聲道:“我還沒有關上這院子門。玉蓉,你爲什麼不到屋子裏去,你還要現寶?”玉蓉望了她一眼,鼓着腮幫子沒有作聲。玉清點了頭笑道:“小寶寶大概快出來了,準是又白又胖的一個小寶寶。”張氏哎了一聲,手還是拉了玉清走。玉清偏不走,她向玉蓉的大肚子看着,笑道:“我什麼都長得和三姑娘相像,只是這個肚子不像。現在三姑娘和我長的大爲不同了,用不着見我就吐口沫了。”說着“咯咯咯”地狂笑,笑得肩膀上下亂聳。玉蓉手上,始終是扳了那根竹枝的。竹枝是彎得像把弓一樣,這時她猛可的一放手,那竹枝向天空裏一刷,呼的一聲響,她變着臉子正待有話要說了出來。張氏趕快跑了過去,卜通響着把雙合門關了,立刻將掛在門環上一把大鎖鎖着,然後迴轉身來向玉清笑道:“大姑娘,你何必還挖苦她,這罪也夠她受的了。”說着,還是走過來牽了玉清的手。玉清笑道:“本來是真話嗎!以前見了三姑娘,她就拿口沫噴我,我窮人家女孩子不配和她長得相像,現在還是靠了我這窮人的孩子救了你們一家的面子呀。”張氏輕輕的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好了好了,你已經出氣了。”玉清得不着她們的反攻,也就只好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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