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行人最前面的老徐,雖是一副鴉片煙鬼的架子,可是他有了劉副官在一路,精神抖擻,晃着兩隻肩膀走路,兩手一伸,把路攔住,笑道:“李先生哪裏去?我們一路去玩玩。劉副官家裏有傢伙,大家去吊吊嗓子好不好?”李南泉道:“在外面躲了一天警報,沒吃沒喝,該回去了。”楊豔華這時裝束得很樸素,只穿了一件藍布長褂子,臉上並沒有抹脂粉,蓬着頭髮,在鬢髮上斜插了一朵紫色的野花。她站着默然不作聲,卻向李南泉丟了個眼色,又將嘴向前面的老徐努了努。胡玉花在她後面,卻是忍耐不住,向李南泉道:“李先生你回家一趟,也到劉公館來湊個熱鬧嗎?你隨便唱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配戲。”李南泉笑道:“我會唱《捉放曹》裏的家人,你配什麼?”她笑道:“我就配那口豬得了!”楊豔華又向他丟了個眼色,接着道:“李先生若是有工夫的話,也可以去瞧瞧。這不賣票。”李南泉連看她丟了兩回眼色,料着其中必有緣故,便道:“好的,我有工夫就來。”他口裏是這樣說着,眼神可就不住地向後面看劉副官,見他始終是笑嘻嘻的,便向他點個頭道:“我可以到府上去打攪嗎?”他笑道:“客氣什麼,客氣什麼?有吃有喝有樂,大家一塊鬼混吧。日本鬼子,天天來轟炸,知道哪一天會讓炸彈炸死。樂一天是一天。”說着,把手向上一擡,招了幾下,說了兩個字:“要來。”於是就帶着三個坤伶走了。李南泉站在路頭出了一會神,望着那羣男女的去影,有的走着帶勁,有的走着拖着腳步,似乎這裏面就很有問題了。
他感慨系之地這樣站着,從後面來了兩位太太,一位是白太太,一位是石太太。全是這村子裏的交際家,而白太太又是他太太的牌友。她們老遠就帶了笑容走過來。走到面前,他不免點個頭打個招呼。白太太笑道:“楊豔華過去了,看見嗎?”李南泉心想,這話問得蹊蹺,楊豔華過去了,關我姓李的什麼事?便笑道:“看見的。她是我們這疏散區一枝野花,行動全有人注意。”石太太笑道:“野花不要緊,李先生薰陶一下,就是家花了。聽說,她拜了李先生做老師。”李南泉道:“我又不會唱戲,她拜我做老師幹什麼?倒是你們石先生是喜歡音樂的,她可以拜石先生的門。”石太太昂着頭,笑着哼了一聲,而且兩道眉毛揚着。白太太笑道:“石先生可是極聽內閣命令的。”她說這話時,雖是帶了幾分笑意,但那態度還是相當嚴肅。因爲她站在路上,身子不動,對石太太有肅然起敬的意思。石太太就回頭向她笑道:“你們白先生也不能有軌外行動呀。”李南泉心裏想着,這不像話,難道說我姓李的還有什麼軌外行動嗎?也就只好微笑着站在路邊,讓這二位太太過去。他又想,這兩位太太似乎有點向我挑釁。除非攔阻自己太太打牌,大有點不湊趣,此外並沒有得罪她們之處,想着,偶然一回頭,卻看到石太太的那位義女小青,在路上走着,突然把腳縮住,好像是吃了一驚。李南泉覺得她歲數雖是不小,究竟還是很客氣,站着半鞠躬,又叫了句“李先生”。
這樣,李南泉就不能再不理會了,因道:“石小姐,躲警報你是剛纔回來嗎?今天這時間真久啊!”他說這話,是敷衍她那半鞠躬。不料她聽了,竟是把臉羞了個通紅。李南泉想着,這麼一句話,也有羞成通紅之必要嗎?她到底不是那讀書的女孩子,不會交際,也就不必再多話了。可是,她臉上雖然紅着,而眼睛還只是望過來。慢慢地走到身邊,笑問道:“剛纔石太太過去,向李先生提到了我嗎?”李南泉這就有點醒悟,便連連搖着頭道:“沒有沒有,剛纔不是楊豔華過去嗎?他們把楊老闆笑說了一陣。”小青笑道:“石太太是不大喜歡看戲的。”李南泉道:“平常你稱呼她媽媽,大姑娘,是嗎?”她笑道:“是的,她讓我那樣叫。其實,她還生我不出。”說着,臉上又有一點紅暈,再做個鞠躬禮,然後走了。李南泉心想,這難怪呀:我們還是初次說話,聽她的言談之間,好像她不大安於這個義女身份似的。這種話,可以對我說嗎?而且舉止是那麼客氣。這件事得回家告訴太太。他心裏憋着這才含笑向家裏走。去家不遠,就看到白太太、石太太站在行人路上,和自己太太笑着說話。自己來了,她們才含笑而去。李南泉道:“你還沒有回家哪?該回家休息休息了,今天累了一天。”李太太走着道:“別假情假意吧。我是個老實人。”李南泉笑道:“這話從何說起?剛纔是我言語冒犯了,你也別見怪。我倒有個問題要問你,那石小青不是稱石太太作媽媽嗎?”
李太太道:“你這叫多管閒事。”李南泉聽着太太的口吻,分明是餘怒未息,還是悄悄地跟着走回家去。小孩子們躲了一天警報,乃是真的餓了。正站着圍了桌吃飯。平常李太太是必把那當沙發的竹椅子搬過來,讓李先生安坐的。這時卻沒有加以理睬,自盛着飯在旁邊吃。李南泉剛剛吃下去兩斤李子,避開太太的怒氣,且到走廊上去站站。只見鄰居吳春圃先生,拿了一把舊手巾,伸到破汗衫底下,不住在胸前、背後擦着汗。他看到鄰人咬着牙笑了一笑,復又搖搖頭。李南泉道:“今天空襲的時間太久,吳先生躲了沒有?”他笑道:“早上有朋友通知我,有好幾批敵機來襲,躲躲爲妙。我以爲和往常一樣,沒吃沒喝,帶了全家,去躲公共洞子,誰知是這麼一整天。冒着絕大的危險,在敵機走了的時候,回家來找到十幾塊大小鍋巴和四枚西紅柿,再送進洞給小孩子吃了,我老兩口子,直餓到回家,搶着烙了兩張餅吃,肚子還餓着呢。”李南泉道:“那公共洞子裏,也有做警報生意的?”吳春圃道:“唉!我起初還不想省兩文。一個小面,只有一二兩,要賣五毛錢,我只好忍住了。不想也就是十幾個小販子,幾百人一陣搶購,立刻賣光。等到我想買時,只剩了些炒蠶豆,買兩包給孩子們嚼嚼,也就算了。天下沒有什麼是平等,躲警報亦是如此。你沒有餓着?”李南泉笑道:“我幾乎餓出肚子裏的黃水來了。出門沒帶錢。比老兄更窘。”
吳春圃道:“你府上正在吃飯,你爲什麼在外面站着?”他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覆,自己還是閒閒地站在走廊上。這時,天色黑了。山谷裏由上向下黑下來,人家以外全是昏沉沉的。山峯在兩邊伸着,山谷像張着大嘴向天上哈氣。看山峯上的天幕,陸續地冒着星點。這雖是幾點星光,但頭頂正中的雲彩,有些乳白色。而這乳白色也就向深暗的山谷裏撒下着微微的光輝。這種光輝,撒在那陰谷的鬱黑的松林,相映得非常好看。李南泉不覺昂着頭讚歎着一聲道:“美哉,此景!”他正有點詩興大發時,自己的腿上,好像有一陣陣的涼風拂來。回頭看時,小白兒拿着扇子在身後,不住地扇着,便道:“你去吃飯吧,我不熱。”吳春圃笑着操川語道:“要得要得,孝心可嘉。”小白道:“我媽媽說,蚊子多,給爸爸轟趕蚊子。”李南泉接過芭蕉扇,笑道:“少淘氣就得了,去吃飯吧!”小白道:“餓得不得了,我們見了飯就吃。一刻工夫,就吃了三碗。媽媽叫王嫂給你炒雞蛋飯了。”李南泉笑道:“我忘記告訴你們了。我在團山子吃了兩斤李子,不餓了。”他說着走進屋去,見太太還是臉上不帶笑容,捧了一碗糙米飯,就着煮老豌豆吃,便抱着拳頭拱拱手道:“多謝多謝!既是炒雞蛋飯,何不多炒一點?”李太太道:“我們是賤命,餓了就什麼都吃得下。”李南泉道:“從今日起我們不要因爲這小事發生誤會,好不好?”
李太太把糙米飯吃完了,將瓦壺裏的冷開水傾倒在飯碗裏,將飯碗微微搖撼着,把飯粒搖落到水裏去,然後端起碗來,將飯粒和冷開水一起吞下。這就放下碗來,向李南泉一笑,搖了兩搖頭。
他道:“你這裏面,彷彿還有文章。”李太太道:“有什麼文章?你這是一支伏筆。我寫文章雖然寫不贏你,可是也就聞絃歌而知雅意。你是劉副官那裏,晚上還有個約會。你怕我攔着,先把話來封了門。其實,我曉得你是不愛和這種人來往的,雖然有楊豔華在那裏,你去了也樂不敵苦。生在這環境裏,這種人也不可得罪。你去一趟,我很諒解。”說着,她從容地放下碗。把李南泉手上的扇子接過去,將椅子扇了幾下,笑道:“飯來了,坐下來吃吧。今天夠你餓的了。”這時,王嫂端着一大碗雞蛋炒飯和一碟炒泡菜,放到桌上。他看那蛋炒飯面上,油光淋淋的,想是放下了豬油不少,便坐下扶着筷子,向太太笑道:“你再來半碗?”她將扇子拂了兩拂,笑道:“我不需要這些殷勤。”李南泉道:“我吃了兩斤李子,已是很飽,決吃不下去這碗飯。”小山兒、小玲兒站在桌子邊便同時答應着“我吃我吃”。李南泉分給孩子們吃,李太太卻只管攔着。他且不吃飯,扶了筷子搖頭道:“疾風知勁草。文以窮而後工,情以窮而後篤。”她“唉”了一聲笑道:“你真夠酸。我看你這個毛病,和另一種毛病一樣,永遠治不好。”吳春圃先生正在窗外,便打趣插嘴笑問道:“李先生還有什麼毛病呢?”
李南泉笑道:“你可別火上加油呀!”吳春圃笑着走進屋來,因道:“我知道李太太是個賢惠人。”說着,把聲音低了一低道:“若是道壁的奚太太,或者斜對門的石太太,我絕不敢當她們面,給她們先生開玩笑。”李南泉笑道:“石太太!她不成。吳兄,你記着我這話,將來有一臺好戲瞧。”李太太張羅着請吳先生坐下,因笑道:“我對於南泉的行動是從不干涉的。其實先生們有了軌外的行動,干涉也是無用。不過在這抗戰期間,吃的是平價米,穿的是破舊衣,縱然不念國家民族的前途,過這一分揪心的日子,應該也是高興不起來。我有時也和南泉彆扭着。我倒不是打破醋罈子,我就奇怪着,做先生的,爲什麼演講起來,或者寫起文章來,都是忠義憤發,一腔熱血。何以到了吃喝玩樂起來,國家民族,就丟到腦後去了?我不服他們這個假面具。我就得說這樣的人幾句。”李南泉笑道:“你自然是一種正義感。不過……”他拖着話音沒有說下去。李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又該問我爲什麼也打牌了。可是我並沒有作過愛國主義的演講,也沒有寫過愛國的文章。根本我們就是一個不知道愛國的婦女,打打小牌,也不過是自甘暴棄的賬本上再加上一筆。”吳先生笑道:“言重言重。李太太說出這話來,正是表示你對國家民族的熱心。把這個轟炸機捱過去了,我們有幾個愛好舊戲,打算來一回勞軍公演,那時,一定請你參加,諒無推辭的了。”說到戲,吳先生就帶勁,最後來了一句韻白。
李南泉笑道:“吳兄,我看你也有一個毛病,是喜歡玩票。”吳春圃笑道:“咱這算毛病嗎?叫作窮起鬨。這窮日子過得什麼嗜好都談不上。可是嗓子是咱自己的。咱扯開嗓子,自己唱戲自己聽,這不用花錢。咱要來個什麼遊藝會,一切的開銷,也是人家的咱纔來。要說是玩兒個票,由借行頭到場面上的,全得花錢。咱就買他兩斤黃牛肉,自己在地裏摘下幾個西紅柿,燉上一大砂鍋,吃他個熱和勁兒,比在臺上過癮可強多咧。”說着,哈哈一陣大笑。李太太笑道:“吳先生真想得開。”他笑道:“咱是有名兒的樂天派。抗戰這年月,真是數着鐘點兒過。若是盡發愁,不用日本人來打,咱愁也愁死了。中國人有彈性,大概俺就是這麼一個代表。”說着,再打了一個哈哈。李太太笑道:“要玩票,又想不花錢,這種便宜事,不見得常有。不過今天倒有這麼一個機會。”吳春圃笑道:“別笑話。成天的鬧警報,聽說今天街上的戲園子都回了戲。誰還有那個興致,開什麼遊藝會。”李太太道:“天底下的人不一樣呀。有怕警報的,也有警報越多越樂的。你問他,今晚上有沒有玩票的地方。他馬上就要去參加。”說時,笑着指了李先生。他知道太太說來說去,必定要提到這上面來的。自己最好是裝馬虎含混過去。現在太太指到臉上來說,卻馬虎不掉,因笑道:“也不是什麼聚會。那劉副官把幾個女伶人接到家裏去了,大概要鬧半晚上清唱。”
吳春圃笑道:“我看到他們走上去的,有你的高足在內。”李南泉笑道:“你說的是楊豔華?”李太太笑道:“你漏了,李先生。怎麼人家一說高足,你就說是楊豔華呢?”李南泉搖着頭道:“我也就只好說是市言訛虎吧。”吳春圃也就嘻嘻一笑。大家談了幾句別的話,屋子裏已是點上了燈。吳先生別去。李南泉擦了個澡,上身穿了件破舊汗衫,搬了張帆布支架椅子,就放到走廊上來乘涼。李太太送了張方凳子過來,靠椅子放着。然後燃了一支蚊煙,放在椅子下,又端了杯溫熱的茶水,放在方凳子上,接着把紙菸、火柴、扇子都放在方凳子上。李先生覺得太太的招待,實在有異於平常,因道:“躲了一天的警報,你也該休息休息了。”李太太道:“我還好,我怕你累出毛病來,你好好休息吧。”說着,她也端了個椅子在旁邊相陪。李南泉躺在睡椅上,將扇子輕輕拂着。眼望着屋檐外天上的半鉤月亮,有點思鄉。連連想着《四郎探母》這齣戲,口裏也就哼起戲詞來。太太笑道:“戲癮上來了嗎?”他忽然有所省悟,笑道:“身體疲乏得擡不動了,什麼癮也沒有。”太太也只輕輕一笑。約莫五六分鐘,忽然一陣絲竹金鼓之聲,在空洞的深谷中,隨了風吹來。李太太道:“劉副官家真唱起來了。”李南泉道:“這是一羣沒有靈魂的人。說他不知死活,還覺得輕了一點。”李太太道:“他們也是樂天派,想得開吧!”
李南泉也只好笑了一笑,但沒有五分鐘,走廊那頭吳先生說着話了。他笑道:“李先生,你聽聽,鑼鼓絲絃這份熱鬧勁。”李南泉道:“咱們不花錢在這裏聽一會清唱吧。這變化真也是太快了。兩小時前,我們還在躲炸彈,這會子我們躺着乘涼聽戲了。”吳先生說着話走過來,李太太立刻搬了凳子來讓坐。吳先生將扇子拍着大腿,因道:“站站吧,不坐了。”李南泉道:“精神疲乏還沒有復元。坐着擺擺龍門陣。”吳春圃道:“不是說參加劉副官家的清唱嗎?咱們帶着乘涼,便走去瞧瞧,好不好?”李南泉笑道:“老兄還是興致不小。”他道:“反正晚上沒事。李太太,你也瞧瞧去。”她道:“劉家我不認識。”他道:“那麼,李先生,咱們去。唔!你聽,拉上了反二黃,不知道楊豔華在唱什麼,好像是《六月雪》。走吧!”李南泉笑着沒有作聲。李太太道:“你就陪着吳先生瞧瞧去吧。”李南泉站起來躊躇着道:“我穿件短袖子汗衫,不大好,我去換件褂子。”他走進屋裏去,叫道:“筠,你來給我找件衣服。”李太太走進屋子,李先生隔了菜油燈,向太太笑道:“這可是你叫我去的。”她笑道:“別假惺惺了,同吳先生去有什麼關係?可是回來也別太晚了。”他伸了一個食指道:“至多一小時。也許不要,三四十分鐘就夠了。”她微笑着沒說什麼。李先生換了件舊川綢短褂子,拿了柄蒲扇,就和吳先生同路向劉副官家裏去。他們家是一幢西式瓦房,傍山麓建築,門口還有塊坦地。
坦地上面是很寬的廊子,桌椅雜亂地擺着。桌上點了兩盞帶玻璃罩子的電石燈,照得通亮。茶煙水果,在燈下鋪滿了桌面。走廊的一角,四五個人擁着一副鑼鼓,再進前一點,兩個人坐着拉京胡與二胡。一排坐了三個女戲子,臉都微側了向裏。此外是六七個輕浮少年,遠圍了桌子坐着。有個尖削臉的漢子滿臉酒泡,下穿嗶嘰短褲衩,上套夏威夷綢襯衫,頭髮一把烏亮,燈光下,兀自看着滴得下油來。他拿了把黑紙摺扇站在屋檐下,扯開了嗓子正唱麒派拿手好戲《蕭何月下追韓信》。劉副官滿臉神氣,口裏斜銜了一支菸卷,兩手叉着腰,也站在屋檐下。村子裏聽到鑼鼓響都來趕這份熱鬧,坦地上站着坐着有二三十人。劉副官等那酒泡臉唱完一段,鼓着掌叫了一聲好。那菸捲落到地下去了,他也不拾起來。一回頭看到吳、李二位,連忙趕過來,笑道:“歡迎,歡迎。老丁這齣戲唱完了,我們來出全本的《探母回令》,就差一個楊宗保。李先生這一來,錦上添花,請來一段姜妙香的《扯四門》。”李南泉笑道:“我根本不會。我看你們改《法門寺》吧。吳教授的劉瑾,是這疏建區有名的。”吳春圃道:“不成,咱這口濟南腔,那損透了劉瑾,咱是劉公道咧。”劉副官鼓了掌道:“好!就是《法門寺》帶《大審》。劉瑾這一角,我對付。”說着,挺起胸脯子搖頭晃腦地笑。隨後向走廊上他家的男傭工,招了兩招手,又伸着兩個指頭,那意思是說招待兩位客人。
他們的傭工,看到主人這樣歡迎,立刻搬着椅子茶几,以及茶煙之類前來款待。那個唱《追韓信》的老丁,把一段三生有幸的大段唱完,迴轉身來,迎着李南泉笑道:“無論如何,今天要李先生消遣一段。《黃鶴樓》好不好?我給你配劉備。”說着在他的短褲衩口袋裏,掏出一隻賽銀扁煙盒子,一按彈簧,向吳、李二客敬着煙,隨着又在另一口袋裏摸出了打火機,按着火給客人點菸。李南泉笑道:“丁先生雖然在大後方,周身還是摩登裝備。”他笑道:“這是有人從香港回來帶給我的玩意兒。我們交換條件,李先生消遣一段,我明天送你一隻打火機。”這時鑼鼓已經停了,兩三個熟人,都前來周旋。老徐尤其是帶勁,端着大盤瓜子,向吳、李面前遞送。他笑道:“今天到場的人,都要消遣一段。我唱的開鑼戲,已經唱過去了。”吳春圃道:“三位小姐呢?”說着向三個女角兒看去。她們到劉家來,卻是相當的矜持。看到吳、李二人,只起着身,含笑點點頭,並沒有走過來。吳先生雖然愛唱兩句,而家道比李南泉還要清寒,平常簡直不買票看戲。這幾位女角,只是在街上看見過,卻不相識,更沒有打過招呼。這時三個人同時點頭爲禮,一個向來沒有接觸過坤伶的人,覺得這是一回極大的安慰,也就連連向人家點了頭回禮。劉副官笑道:“怎麼樣,二位不賞光湊一份熱鬧嗎?晚上反正沒事,我家裏預備了一點酒菜。把戲唱完,回頭咱們喝三杯,鬧個不醉無歸。”李南泉心想,什麼事這樣高興,看他時,昂着頭,斜銜了菸捲,得意之至。
那劉副官倒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什麼異樣,向走廊上坐着的女伶招了兩招手道:“豔華你過來。”她笑着走過來了,因道:“李先生你剛來?這裏熱鬧了很大一陣子了。”李南泉道:“躲警報回家,身體是疲倦得不得了。我原不打算來。這位吳先生是位老票友,聽到你們這裏傢伙響起來了,就拉着我來看這番熱鬧。”吳春圃“啊喲”了一聲道:“楊老闆,你別信他的話,說我是個戲迷,還則罷了,老票友這三個字絕不敢當。”楊豔華道:“上次那銀行樓上的票友房裏,吳先生不是還唱過一出《探陰山》嗎?”吳春圃道:“楊老闆怎麼知道?”她道:“我在樓下聽過,唱得非常夠味。有人告訴我,那就是李先生鄰居吳先生唱的,我是久仰的了。”吳先生被內行這樣稱讚了幾句,頗爲高興,拱着手道:“見笑見笑。”劉副官伸着手,拍了兩拍她的肩膀道:“這二位都不肯賞光,你勸駕一番吧。”說着,他又摸摸她的頭髮。在這樣多的人羣當中,李南泉覺得他動手動腳,顯着輕薄。不過楊豔華自身,並不大介意,自也不必去替她不平。她倒是笑道:“李先生你就消遣一段。你唱什麼,我湊合着和你配一出。”說着,微偏了頭,向他丟了個眼風。他把拒絕和劉副官交朋友的意思加一層地衝淡了,笑道:“我實在不會唱。你真要我唱,我唱四句搖板。至於和我配戲那可不敢當。”老徐正把那個瓜子碟,送回到那桌上去,聽了這話就直奔了過來,拍着手道:“好極了,楊老闆若和李先生合唱一出,那簡直是珠聯璧合,什麼戲?什麼戲?”
楊豔華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徐先生別忙,仔細摔跤呀!”他在面前站定了,看到劉副官臉上,也有點不愉快的樣子,便忽然有所省悟,因笑道:“索性請我們名角劉副官也加入,來一個錦上添花。”劉副官扛着肩膀笑了一笑,取出嘴角上的菸捲,彈了兩彈菸灰,望了他笑道:“名角?誰比得上你十足的譚味呀。”老徐向他半鞠着躬,因道:“老兄,你不要罵人。”劉副官笑道:“你真有譚味。至少,你耍的那支老槍,是小叫天的傳授,你不是外號老槍嗎?”他笑道:“哪裏有這樣一個諢號?”說着,向四周看看,又向劉副官搖搖手。劉副官偏是不睬他,笑道:“今天晚上,好像是過足了癮纔來的,所以精神抖擻。”老徐向他連作了幾個揖,央告着道:“副座,饒了我,行不行?”劉副官這纔打個哈哈,把話接過去。老丁扯着主人道:“不要扯淡了,唱什麼戲,讓他們打起來,還是照原定的戲碼進行嗎?”劉副官道:“豔華,你說唱什麼?”她望着吳春圃笑道:“煩吳教授一出《黑風帕》,讓王少亭、胡玉花兩個人給你配,差一個老旦,我反串。”老徐道:“吳先生,這不能推諉了,人家真捧場呀。”吳春圃兩個指頭夾着菸捲,送到嘴邊,待吸不吸,只是微笑。李南泉道:“就來一出吧。反正這都是村子裏的熟人。唱砸了,沒關係。”吳春圃道:“你別盡叫別人唱,你也自己出個題目呀。要來大家來。你不唱我也不唱。”李南泉笑道:“準唱四句搖板。”楊豔華將牙齒咬着下嘴脣,垂着眼皮想了一想,向他微笑道:“多唱兩三句,行不行?”李南泉沒有考慮,笑道:“那倒無所謂了。”
楊豔華笑道:“好吧,那我們來一出《紅鸞禧》吧。”李南泉道:“這就不對了。說好了唱幾句搖板,怎麼來一齣戲?”她笑道:“李先生你想想吧,《紅鸞禧》的小生除了四句搖板,此外還有什麼?統共是再加三句搖板,兩句二黃原板,四句南梆子。”李南泉偏着頭想了一想,因道:“果然不錯,你好熟的戲。”劉副官笑道:“那還用說嗎?人家是幹什麼的!”楊豔華就在桌子上拿了菸捲和火柴來,親自向李南泉敬着煙。這時那幾個起鬨的人都走開了。她趁着擦火柴向他點菸的時候,低聲道:“你救救我們可憐的孩子吧!”他聽了有些愕然,這裏面另外還有什麼文章。看她時,她皺了兩皺眉頭,似乎很有苦衷。劉副官站在走廊上,將手一揚道:“豔華,這樣勸駕還是不行的話,你可砸了。”她笑道:“沒有問題了。吳先生的《黑風帕》,李先生的《紅鸞禧》。”劉副官還不放心,大聲問道:“李兄,沒有問題嗎?”李南泉聽了這個“兄”字雖是十分扎耳,可是楊豔華叫“救救可憐的孩子”,倒怕拒絕了,會給她什麼痛苦,因笑道:“大家起鬨吧,可是還缺個金老丈呢。”劉副官道:“我行,我來。”說着,他回頭向王少亭道:“我若忘了詞,你給我提一聲。”老丁、老徐聽說立刻喊着打起傢伙來《黑風帕》。老丁表示他還會鑼鼓,立刻走過去,在打傢伙人手上,搶過一面鑼。鑼鼓響了,這位吳教授的嗓子,也就癢了。笑着走到走廊邊,向打小鼓的點了個頭道:“我是爛票角票,不值錢,多照應點。”回過身來,又向拉胡琴的道:“我的調門是低得很,請把弦子定低一點。”劉副官走過來,伸手拍了李南泉肩膀道:“吳兄真有一手,不用聽他唱,就看他這分張羅,就不外行。老哥,你是更好的了。”李南泉看他這番下流派的親熱,心裏老大不高興。但是既和這種人在一處起鬨,根本也就失去了書生的本色,讓他這樣拍肩膀叫老哥,也是咎由自取。笑道:“我實在沒多大興致。”劉副官道:“我知道你的脾氣,這還不是看我劉副官的三分金面嗎?”說着,伸了個食指,向鼻子尖上指着。
這時,《黑風帕》的鑼鼓已經打上,劉副官並沒有感到李南泉之煩膩,挽了他一隻手,走上走廊,傭工們端椅子送茶煙,又是一番招待。李南泉隔了桌面,看那邊坐的三位女伶,依然是正襟危坐,偶然互相就着耳朵說幾句話,並沒有什麼笑容。那邊的胡玉花平常是最活潑,而且也是向不避什麼嫌疑的,而今晚上在她臉上也就找不出什麼笑容。李南泉想着,平常這鎮市上,白天有警報,照例晚上唱夜戲。今天戲園子回戲,也許不爲的是警報的原因。只看這三位叫座的女角,都來到這裏,戲園子裏還有什麼戲可唱?這一晚的營業損失,姓劉的絕不會負擔,她們大概是爲了這事發愁。但就個人而言,損失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爲什麼楊豔華叫救救可憐的孩子?他心裏這樣想着,眼睛就不住地對三人望着。那胡玉花和吳先生配着戲,是掉過臉向屋子裏唱的,偶然偏過頭來,卻微笑着向李南泉點點頭。但那笑容並不自然,似乎她也是在可憐的孩子之列。這就心裏轉了個念頭,不能唱完了就回家了,應該在這地方多停留些時間,看看姓劉的有什麼新花樣。他正出着神,劉副官捱了他身子坐下扶着他肩膀道:“我們要對對詞兒嗎?”他笑道:“這又不上臺,無所謂。忘了詞,隨便讓人提提就是了。”他這個動作,在桌子那邊的楊豔華,似乎是明白了,立刻走了過來,問道:“是不是對對?”劉副官道:“老李說不用對了。反正不上臺。”楊豔華向他道:“我們還是對對吧。在壩子上站一會兒。”說着她先走,劉副官也跟了去。李南泉看他們站在那邊坦地上說話,也沒有理會。
過了一會,劉副官走過來,笑道:“豔華說,她不放心,還是請你去對對罷。”李南泉明白,這是那位小姐調虎離山之計,立刻離開座位,走到她面前去。豔華叫了聲“李先生”,卻沒有向下說,只是對他一笑。李南泉道:“咱們對對詞嗎?”她笑道:“對對詞?我有幾句話告訴你。”說着又低聲微微一笑。李南泉道:“什麼話,快說!”說着,他把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又向她催了一句:“快說。”楊豔華道:“不用快說,我只告訴你一句,我今晚上恐怕脫不倒手。你得想法子救我。”李南泉道:“脫不倒手?爲什麼?這裏是監牢嗎?”楊豔華道:“不是監牢,哼!”只說到這裏,劉副官已走了過來,楊豔華是非常地聰明,立刻改了口唱戲道:“但願得做夫妻永不離分。”李南泉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大概我們可以把這臺戲唱完。”劉副官笑道:“你們倒是把詞對完呀!”李南泉道:“不用了,不用了,《黑風帕》快完了。”他說着,回到了走廊的座位上坐着,忽然想過來了,剛纔她突然改口唱戲,爲什麼唱這句做夫妻永不離分。固然,《紅鸞禧》這戲裏面,有這麼一句原板。什麼戲詞不能唱,什麼道白不能說,爲什麼單單唱上這麼兩句?他想到這裏,不免低了頭仔細想了想。就在這時,一陣鼓掌,原來是《黑風帕》已經唱完了。劉副官走到他身邊,輕輕拍着他的肩膀,因道:“該輪着你了。”楊豔華坐在桌子這面,對劉副官又瞟了一眼。李南泉笑着點點頭。這算是勢成騎虎,絕不容不唱了。鑼鼓打上之後,他只好站着背轉身去,開始唱起來,第一句南梆子唱完,連屋子裏偷聽的女眷在內,一齊鼓掌。
在這鼓掌聲中,大家還同時叫着好。李南泉心裏明白,《紅鸞禧》出場的這兩句南梆子,無從好起。什麼名小生唱這幾句戲,也不見有人叫好。當然這一陣好,完全屬於人情方面。在這叫好聲中,還有女子的聲音。誰家的眷屬,肯這樣捧場?他有點疑惑了。但同時也警誡着自己,玩票的人,十個有九個犯着怕叫好的毛病,別是人家一叫好,把詞忘了,於是丟下這些還是安心去唱戲。到了道白的時候,鑼鼓傢伙停着。他也知道千斤道白四兩唱,當大家靜靜聽着的時候,他格外留心,把尖團字扣準了說着。同時,他也想到,這是白費勁。在這四川山窩子裏聽京戲的人,根本是起鬨,幾個人知道尖團字?可是他這念頭並未過去,在一段道白說完之後,卻聽到身旁有人低低地叫了聲好。這是個奇蹟,卻不能不理會,回頭看去,楊豔華微笑着,向他點了兩點下巴。那意思是說“不錯”。他也就會心地回個微笑。等到金玉奴上場,楊豔華也十分賣力地唱白。她本是江蘇人,平常說京腔,兀自帶着一些南方尾音。現在她道起京白了,除了把字咬得極準,而且在語尾上,故意帶着一些嬌音,聽來甚是入耳。李南泉聽她的戲多了,在臺上沒有看到她這樣賣力過。這很可能知道她表示那份友好態度。後來劉副官加入唱金鬆一角,他根本就是開玩笑的態度,笑向楊豔華道:“他是個要飯的秀才,請到咱們家來喝豆汁。這要是吃平價米的大教授,你不衝着他叫老師,那纔怪呢。”這麼一抓哏,連楊豔華也忍不住笑。吳春圃也高興了,大聲笑着叫好。
這出《紅鸞禧》,三人唱得功力悉敵。唱完,場面上人放下傢伙,一致鼓掌叫好。那打小鼓的,是戲班子裏的,站起身來,向李南泉拱拱手道:“李先生,太好太好,這是經過名師傳授的。”那楊豔華站在桌子邊斟着一杯茶喝,在杯子沿上將眼光射過來向他看着。李南泉也忍不住微笑。他的微笑,不僅是她這個眼風。他覺得今天這齣戲,和她做了一回假夫妻,卻是生平第一次的玩意。取了一支菸吸着,回味着。他的沉思,被好事的老徐大聲喊醒,他笑道:“過癮過癮,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李南泉道:“別起哄吧,早點回家去休息,打起精神來明天好跑警報。楊老闆,你們什麼時候下山?我和吳先生可以奉送你們一程。”楊豔華道:“好極了,等着我。我們怕走這山路。”她說着話,繞過那桌子,走到李南泉面前來相就。劉副官舉起一隻手,高過了頭頂,笑道:“別忙別忙。我家裏辦了許多酒菜,你們不吃,難道讓我自己過節不成?”說着他又一伸手,將李南泉衣襟拉着,因道:“老李,你不許走,走了不夠朋友。”李南泉心想,左一聲老李,右一聲老李,誰和你這樣親熱。可是心裏儘管如此,面子上又不好怎樣表示不接受,因笑道:“這樣夜深了,吃了東西,更是睡不着覺。”劉副官笑道:“那更好,我們唱到天亮。喂!預備好了沒有?先把菜擺下,我們就吃,吃了我們還要再唱呢。”他說着話,突然轉了話鋒向着家裏的男女傭工傳下命令去。大家答應着,早就預備好了,有些菜涼了,還要重新再熱一道呢。劉副官高擡着兩手,向大家揮着,連連說請。
到了這時,想不赴他的宴會,卻是不可能。李南泉向吳春圃看看,笑道:“我們就叨擾一頓吧?”大家走進劉副官的屋子,是一間很大的客廳,雖是土牆,石灰糊着寸來厚,像鋼骨水泥的牆壁一樣。四周的玻璃窗向外洞開,屋子裏放着四盞電石燈,白粉牆反映,照得雪亮。屋子正中,擺設下兩個圓桌面,上鋪了潔白的桌布,杯筷齊全。第一碗菜,已放在桌子中心了。李南泉看了,有些愕然。今晚是什麼盛典,姓劉的這樣大事鋪張?吳春圃正也有此想,悄悄問道,劉先生家裏有什麼事吧?正好老徐還站在屋子外面,兩人不約而同地退了出來。李南泉問道:“老徐,你實說,今天這裏有什麼喜事?我們糊里糊塗地來了,至少也該道賀道賀吧?”老徐先笑了一笑,然後道:“我實告訴你罷,老劉做了一票生意掙了兩個三倍,大家和他一起鬨,他答應拿出一筆錢來快活一晚上。除了老朋友,他是不讓人家知道這件事的,你若給他道賀,他反而是受窘的。他糊里糊塗地請,我們就糊里糊塗地吃吧。”說着分開左右手,就把兩人拉進了屋子。他們耽誤了五分鐘,這兩張桌子就坐滿了人了。就只有東向這張桌子,空着上手兩個座位。劉副官拉着他們就向首席上面塞了過去。李南泉道:“我怎麼可以坐那裏?”那姓劉的力氣又大,連推帶拉,硬把他送到椅子上坐着,而且還把桌上斟好的一杯白酒,送到他手上笑道:“誰要客氣,罵我王八蛋。”
李南泉這時,不能不接受了,只得接着酒杯,站起來一喝而盡。劉副官看他喝完了酒,將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夠交情,夠交情。”於是迴轉臉來向吳春圃笑道:“我們雖是初次拉交情,可是路上常見面,很熟了。客氣就大煞風景。請坐請坐。”吳春圃看看兩席的人,也只好坐了。劉副官找着桌上一個大杯子,斟滿了一杯酒,高高舉平額頭,眼望了客人道:“我大杯拼你小杯,幹不幹?”吳春圃笑道:“俺喝,俺喝了。回敬一杯,行不行?”劉副官道:“沒有問題,我先幹了。”說着,舉起大杯子,向口裏咕嘟着。然後翻過杯子,向吳春圃照了照杯。吳春圃陪着喝了那杯,又斟了一杯回敬。劉副官更是奮勇,自取過酒壺來,向杯子裏斟着。把酒杯對着口,連杯子帶頭脖一齊向後仰着,那杯酒也就幹了。吳春圃是敬酒的人,酒還沒有喝完呢,主人既幹,自不容有什麼猶豫。喝完了酒,他方纔坐下,劉副官就轉到對面桌子旁,兩手一抱拳,笑道:“各位,要喝,我的酒預備得多。若不把我預備的酒喝完,我是不放大家走的。大家鬧他個通宵,明日接上跑警報。”他好像是句開玩笑的話,可是李南泉聽到,就在心上留下了個暗影。那旁桌上的老徐道:“好的,我照那桌的例喝一杯敬一杯。”劉副官道:“爲什麼回敬?”老徐笑道:“你心裏明白就得了嘛!”回敬絕不能是無緣無故的。劉副官拿着那杯酒在手上,呆站着望了他,總有三四分鐘之久,沒有說話。老徐立刻端起杯來喝着,連道:“罰我罰我!”
劉副官道:“哼!你自己認罰,不然我灌你三大杯。”他說着話時,沉着面孔,沒一點笑容,那老徐非常聽他的話,端起酒杯來喝乾,接上又喝下去兩杯。劉副官道:“各位看見沒有,酒令大似軍令,誰要搗亂就照着老徐的這個例子。我現在拿手上這杯酒打通關,打不過,我一百杯也喝。”說着,把手上那酒杯子舉了一舉。接着,又指着下方坐的一個漢子道:“由你這裏起。”李南泉認得他,他是個下江人,全街人叫他小陳,在街上開爿小雜貨店,終日裏和那些副官之輩來往,可能他的本錢,就是這副官羣的資本。小陳雖是小生意買賣人,外表很好,穿着西服。因爲這樣,也有人誤會着他是院長公館的職員。他在下屬社會上,也就很混得過去。只是見了這些副官之流,卻是馴羊一般的柔和,叫他在地下爬,不敢在地上跪着。這時劉副官在屋子中間,首先指着了他,嚇得立刻舉着杯子站起來,半鞠着躬笑道:“劉副官要我喝多少?”劉副官道:“你簡直是個笨蛋。不是說打通關嗎?我們划拳。你輸了,喝酒,我再找下面的人。也許,你會贏的,那我們就再劃。傻小子懂不懂?”小陳笑道:“懂,但是我不會划拳,我罰杯酒行不行呢?”劉副官搖着頭道:“不行,第一個輪着你,就放着悶炮,太煞風景了。要罰就罰十杯。”小陳笑道:“那我就劃吧。我若錯了,請劉副官原諒一點!”劉副官道:“哪來那麼些個廢話,先罰一杯再划拳。”小陳道:“是是是,先罰我這杯。”說着把端的酒喝下。吳春圃坐在隔席上,看到姓劉的這樣氣焰逼人,倒是很替那小陳難受,將手柺子輕輕碰了李南泉一下。二人對看一眼,也沒有說什麼。
那姓劉的向來就是這樣玩慣了的,他並沒有注意到有人不滿。站在屋子中間七巧八馬,伸着拳頭亂喊。這小陳不會划拳,而且不敢贏劉副官的拳,口裏隨便着叫,他出兩個指頭,會把大拇指、小拇指同伸着,像平常比着的六。老徐立刻站起來將手攔着,笑道:“小陳,你輸了,哪有這樣伸手的法子?”那小陳笑着點頭道:“我是望風而逃,本就該輸,罰幾杯?”老徐正想說什麼,忽然感到不妥,望了劉副官道:“應該怎麼辦,向令官請示。”劉副官道:“喝一杯算了。誰和這無用的計較。”小陳被人罵着“無用”,不敢駁回半個字,端起面前的酒杯喝光。於是劉副官接着向下打通關,把全桌人戰敗了,他才喝三杯酒。他端了杯子,走過這席來,依然不肯坐下,將杯子放在桌子下方,向桌上一抱拳,笑道:“不恭了,由哪裏划起?”三個女伶都是坐在這桌子上的,楊豔華道:“劉先生,你可是知道的,我們三個人,全不會喝酒,也不會划拳。”劉副官道:“那邊桌上的女賓有先例。拳是人家代表,酒可是要自己喝。如其不然,就不能叫作什麼通關。喝醉了不要緊,我家裏有的是牀鋪,三人一張鋪可以,一人一張鋪也可以。”楊豔華聽了這話,不由得臉上紅起來,垂着眼皮不敢正視人,劉副官已把眼光射到吳、李二人身上,點着頭,又抱了抱拳,笑道:“從哪位起?那旁桌上,讓我戰敗得落花流水,你們可別再泄氣呀。”他面前正有一張空的方凳子,他便一腳踏在上面,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夾菜,送到口裏去咀嚼着。吳春圃還是初次和這路人物接觸,覺得他這分狂妄無禮,實在讓人接受不了。只是望了他微笑着,並沒有說什麼。
李南泉知道吳先生爲人,兀自有着山東人的“老趕”脾氣,萬一他借了三分酒意,把言語衝犯了姓劉的,那會來個不歡而散。於是站起來向主人拱拱手道:“老兄,你要打通關,先由我這裏起吧。楊小姐的拳,我代表,酒呢,”說着,向楊豔華望了笑道,“一杯酒的事,你應該是無所謂了。”楊豔華笑道:“半杯行不行?”吳春圃道:“半杯,我代勞了吧。”劉副官搖着頭道:“你不用代她,她的酒量好得很。”吳春圃笑道:“吃完了,你不還是要她唱嗎?”劉副官對了她道:“小楊,聽見沒有,吃了飯,還要唱呀。”楊豔華也沒作聲,只是微笑着。劉副官交代已畢,立刻和李南泉划起拳來。這席的通關,沒有讓他那樣便宜,喝了六杯酒,他臉紅紅的,就在這席陪客。他的上手,就是唱花旦的胡玉花。他不斷地找着她說話,最後偏過頭去,直要靠到她肩膀上了,斜溜着醉眼,因道:“小胡,你今年二十幾?應該找個主了,老唱下去有什麼意思,我們這院長公館裏的朋友,你愛哪一個?你說,我全可以給你拉皮條。”胡玉花將手輕輕推了他一下,因道:“你醉了,說得那樣難聽。”劉副官笑道:“我該罰,我該罰,應該說介紹一位。不,我應該說是做媒。你說,你願意說哪一個?”胡玉花把他面前的杯子端起,放在他手上,因道:“我要罰你酒。”他倒並不推辭,端起杯子來喝了,放下酒杯道:“酒是要罰,話也得說,你說,到底願意我們院長公館裏哪一位?”胡玉花道:“說就說嘛,唱戲的人,都是臉厚的,有什麼說不出來。哪個女人不要嫁人嗎?說出來也沒有什麼要緊。”劉副官拍着手道:“痛快痛快,這就讓我很疼你了。你說,願意嫁哪個?”
胡玉花道:“你們院長公館出來的人,個個是好的,還用得着挑嗎?”劉副官將頭一晃道:“那你是說隨便給你介紹哪一位,你都願意的了?”胡玉花笑道:“可不是?”李南泉聽了,很是驚異,心想,這位小姐,並沒有喝什麼酒,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姓劉的說得出,做得出,他真要給她介紹起來,那她怎麼辦?連楊豔華、王少亭都給她着急,都把眼睛望了她。可是她很隨便,因笑道:“可是我有點困難。”劉副官道:“有什麼困難?我們不含糊,都可以和你解決。”胡玉花搖着頭笑道:“這困難解決不了的。實對你說,我嫁人兩年了,他還是個小公務員呢。”劉副官道:“胡扯,我沒有聽到說過你有丈夫。”胡玉花臉色沉了一沉,把笑容收拾了,因道:“一點不胡扯。你想呀,他自己是個公務員,養不起太太,讓太太上臺唱花旦,這還有好大的面子不成,他瞞人還來不及呢,我平白提他幹什麼?不是劉副官的好意,要給我說媒,我也就不提了。”劉副官道:“真的?他在哪一個機關?”說着,偏了頭望着胡玉花的臉色,她也並不感到什麼受窘,淡笑道:“反正是窮機關罷了。我若說出來,對不住我丈夫,也對不住我丈夫服務的那個機關。你不知道,我還有個傷心的事。我有個近兩歲的孩子,我交給孩子的祖母,讓她喂米糊、麪糊呢。”劉副官將手一拍桌子道:“完了。我的朋友老黃,已經很迷你的,今晚上本也要來,爲着好讓我和你說話,他沒有來。老黃這個人,你也相當熟。人是很好的,手邊也很有幾個錢,配你這個人,絕對配得過去。你既是有了孩子的太太,那沒有話說,我明天給他回信,他是兜頭讓澆了一盆冷水了。”
胡玉花笑道:“你們在院長手下做事,有的是錢,有的是辦法,怕討不到大家閨秀做老婆,要我們女戲子?”劉副官道:“大家閨秀也要,女戲子也要,嚇!小胡,你和我說的這個人交個朋友吧。他原配太太,在原籍沒有來,一切責任,有我擔負,反正他不會虧你。”李南泉聽了這話,實在忍不住一陣怒火,由心腔子裏直涌,涌到兩隻眼睛裏來。這小子簡直把女伶當娼妓看待。恨不得拿起面前的酒杯子,向他砸了去。可是看胡玉花本人,依然是坦然自得,笑道:“謝謝你的好意。說起黃副官,人是不錯,我們根本也就是朋友,交朋友就交朋友,管他太太在什麼地方。這也用不着劉先生有什麼擔待。”劉副官將手拍着她的肩膀道:“你這丫頭真有手段,可是老黃已經着了你的迷,他也不會輕易放過你的。”胡玉花撇着嘴角,微笑了一笑。對於他這話,似乎不大介意。吳春圃笑着點點頭道:“胡小姐真會說話,我敬你一杯酒。你隨便喝,我幹了。”說着,他真的把手上那杯酒一仰脖子幹了。胡玉花只端着杯子,道了聲謝謝。劉副官又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小胡,你也聰明過頂了,喝口酒要什麼緊。這裏大家都在喝,有毒藥,也不會毒死你一個人。我倒是打算把你灌醉了,把你送到老黃那裏去。可也不一定是今天的事。”說着,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一陣。李南泉看他這樣子,已慢慢地露了原形。趁着問題還沒有達到楊豔華身上,應該給她找個開脫之道。因之在席上且不說話,默想着怎樣找機會,他想着,姓劉的已借了幾分酒意,無話不說,在問題的本身,絕不能不把三個女人救出今日的火坑。這樣轉着念頭,有十分鐘之久,居然有了主意。
他問道:“劉副官,我說句正經話。我打聽打聽,院長什麼時候到這裏來?”姓劉的這小子,雖是很有了幾分酒意,可是一提到院長,他的酒意,自然就消滅了,立刻正了顏色問道:“李先生有什麼事嗎?”李南泉道:“當然有點事。我一個朋友,在貴院長手下當祕書,是專辦應酬文件的。”劉副官道:“是孟祕書?”李南泉道:“對了,他寫信給我,要同院長一路到這裏來住些時候,並說貴院長約我談談。我一個從來不過問政治的人,約我談些什麼呢?我已回信婉謝了。可是,孟祕書前天又專人送了一封信來,說是院長一定要約我談談,請我在最近幾天,不要離開本地。他還附帶一句,所談也無非風土人情而已。這樣,我當然不拒絕。”劉副官站起來道:“那怎麼能拒絕呢?孟祕書來了,我會親自來給李先生報告。李先生,你務必要到。”李南泉道:“我所以要和你打聽院長行蹤者,就在於此。過兩天,我也想進城去一次。若是我進城去了,院長又來了,兩下里就走差了。”劉副官道:“進城有什麼事,交給我,我託人代辦就是了。無論如何,你得在鄉下等着。而且這幾天,不斷鬧警報,你跑到城裏去趕警報,那也太犯不上。”李南泉心中大喜,這一着棋居然下得極爲準確,因笑道:“那也好,見到孟祕書,你就說我在家裏等着了。你就是對院長直接提到也可以,只要你不嫌越級言事。”劉副官道:“這事是孟祕書接洽的,當然還是由他去辦。”說着笑了一笑道:“恐怕是院長要借重李先生。其實,這窮教授真可以不幹了。院長待人是最爲優厚的。我們歡迎李先生出山來做事。”
這席話,接連有幾聲院長,早把那邊的老徐驚動了,正是停杯不語,側耳細聽。等到劉副官勸李南泉做官,他就實在忍不住了,端着一杯酒,走過來,笑道:“李先生,好消息,我得敬賀你一杯。”李南泉道:“你這酒賀得有點莫名其妙吧?你以爲我要見院長,這是可賀的事,這並沒有什麼稀奇,假如你有事要見院長的話,你也可以去見他。”老徐縮着脖子,伸了伸舌頭,然後搖搖頭道:“憑我這副角色,可以去見院長?來來來,乾了這杯酒。”李南泉笑道:“你坐回去吧,你若願意見院長,你打聽着他哪日下鄉,在公路頭上等着。等到下汽車上轎子,你向他行個三鞠躬,我保證這些副官,沒有哪個會轟你。”劉副官道:“那沒有準,他這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樣子,站在路邊等院長的汽車,知道他是幹什麼的。李先生不要睬他,我們喝。”說着端起杯子來。李南泉雖嫌老徐這傢伙無恥過頂,可是不接受他這杯酒,他可下不了臺,借了劉副官端杯子的機會,也就把酒喝了。喝完,向兩個人照杯。老徐早已陪完了他那杯酒,於是半鞠着躬道:“謝謝。”姓劉的笑道:“滾吧。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的面子,人家會受你的酒?”老徐笑道:“滾可不行,地方太小,我只有溜了回去。”於是裝着鬼臉,笑着回席去了。李南泉想着,這鴉片鬼無非是靠了院長手下幾位副官的幫忙,做些投機生意罷了,本錢還是他自己的。爲什麼要受姓劉的這分吆喝?這姓劉的一羣人,簡直是地方上一霸,這三個女孩子若在這裏過夜,真不知會弄出什麼醜事來的。
這樣想着,更進一步地想要把楊豔華等救出去。於是放下杯子,問道:“孟祕書和劉副官很熟嗎?”他道:“有時候我到孟祕書家裏去拿信件,倒是認得的。”李南泉道:“那麼,你也未必知道他有什麼事約我了。據我想着,有一種四六文章,孟祕書弄得不十分順手,他是作唐宋八大家一派文字的。必定有什麼四六文字,保薦我一筆買賣。我倒不一定賣文給院長,我願送他幾篇文章作個交換條件。第一件事,就是許我隨便請見。見不見由他,可別經過掛號那些手續,我想可以辦到的。他有文章叫我寫,不當面交代怎麼可以?第二件事,我對這疏建區的大家福利,作一點要求。反正也用不着院長捐廉,只要他下個條子就行。你看,他肯答應嗎?”劉副官道:“第一件事,當然沒有問題。不過,關於地方上的,我倒是勸李先生少和他談。他下個條子不要緊,可把這地方上芝麻大的小官,連保甲長在內,要累個七死八活。”李南泉道:“我和他說的,一定都不是大家麻煩的事。我不是這疏建區的人,我願地方上麻煩,我願得罪地方上人?”劉副官點頭道:“這話對極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來,敬李先生一杯酒。”說着,端起酒杯子來。李南泉陪着他喝酒,卻只管談談孟祕書和院長。由他的言詞裏,劉副官知道他對院長手下的二三路人物,着實認識幾個。吃過飯,劉副官又吩咐家人熬着雲南的好普洱茶敬客。李南泉道:“大概一兩點鐘了,我們不能真玩個通宵,我要告辭了。月亮沒有了,楊小姐,你帶有手電筒嗎?”她心裏一機靈,便笑着迎上前道:“李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我送你回府吧。我有手電筒呀。”胡玉花道:“那我們要一路走了,我沒有燈亮。”
李南泉故意裝着不解,問道:“什麼?你們來這些個人,只帶一盞燈亮嗎?好吧,我們共着一隻手電筒走。我和吳先生還可以送你們一截路程,送到街口上。王小姐,手電在不在你手上?”那個唱小生、又帶唱老生的王少亭,人老實得很,年歲也大一點,她始終是不作聲。李南泉雖知道她身上的危險性比較少些,可是也絕不能丟下,因之故意向她這樣問了一聲。她道:“手電筒小楊帶着呢。”楊豔華手裏拿了手電筒一舉,笑道:“有男人送我,我就膽大了,我在前面引路。”說着,先走出了屋子門,走到走廊屋檐下站着。劉副官道:“這麼多人,一隻手電不夠,讓老徐送送吧。手電燈籠,我全有。”胡玉花挽了王少亭一隻手,便向門外走,笑道:“劉副官,不必客氣了,打攪了你一夜。只要有男人做伴,沒有燈火,我也是一樣敢走的。”李南泉看那姓劉的,還有攔着她們的樣子,便向前握着他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又吃又喝,今天是着實打攪了閣下。以往我們少深談,還摸不着閣下的性格,今天做了這久的盤桓,我才明白,劉先生是個極灑脫的人,也是個極慷慨的人,有便見着院長,我一定要說項一番。”劉副官沒想到心裏所要說的話,人家竟是先自說出來,這就滿臉是笑地鞠着躬道:“李先生肯吹噓一二,那就感激不盡。”李南泉笑道:“朋友,彼此幫忙吧,多謝多謝。”他說着,先退出屋來。吳春圃又向前周旋一番。等主人翁出來送客時,李南泉帶着三個女伶,已經走到院壩外面人行路上了。劉副官只得道一聲“招待不週”,這男女一行五人,已是亮着手電筒,向村子外走去。回頭看那副官公館,兀自燈火通明。
楊豔華默然亮着手電筒,只管朝前走,胡玉花道:“小楊,你還跑什麼?離劉家遠了,你以爲還有老虎咬你?”她這才站住了腳,看看後面,並沒有人跟上來,因道:“今天幸是李先生幫了個大忙。”吳春圃走在最後,這就向前兩步,問道:“我看着三位小姐的樣子,有些不自然。早有點納悶。這樣一說,我更有點疑心了。”李南泉道:“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我知道要我解圍。再走過去一截路,請教楊小姐吧。”於是五個人默然地走着,到了李南泉家門外,便道:“楊小姐,我送你到街上吧。”她站住了腳,又把電筒向兩頭照了兩下,因道:“不用了,至多,李先生站在這路頭上五分鐘,估量着我們到街上,後面並沒有人追來,就請你回府。我們也就沒事了。”這時,五個人梅花形地站在路頭上,說話方便得多,吳春圃道:“到底晚上有什麼事要發生?”楊豔華道:“今晚上這一關雖已過去,以後有什麼變化,也難說呢。唱戲的女孩子,什麼話說不出來,我就實說了吧。今天我們在老劉家鬧了半夜,不是沒有看到他太太嗎?他太太住醫院去了。而且這個也不是他的太太,是個僞組織。他太太住了半個多月醫院,他就不安分了,常常找我的麻煩,我是給他個滿不在乎,敞開來交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像交同性朋友一樣。若像平常人交女朋友,就想玩弄女朋友的事,我遠遠地躲開,前幾天他天天追着我,簡直地說明了,要討我做個二房。再明白一點說,在僞組織外再作第二個僞組織。”李南泉笑道:“這名詞很新鮮。那麼,那個病的是汪精衛,讓你去做王克敏。”
楊豔華笑道:“李先生,你那還是高比呢。”吳春圃道:“不管王克敏汪精衛了,你還是歸入本題吧,今天晚上好像是鴻門宴了,這又是怎麼一個局面?我們糊里糊塗地加入,又糊里糊塗地把三位帶出來了。”楊豔華道:“今天晚上,他是對付我和玉花兩個,大概預備唱半夜戲,然後用酒把我們三人灌醉,讓我們走不了。那個姓黃的,倒是真託劉副官做媒。”吳春圃道:“那姓黃的也是個大混蛋,託人說媒,也不打聽人家是小姐還是太太。”楊豔華低聲道:“玉花是胡說的。她還沒有出嫁呢。”李南泉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胡小姐真有辦法,輕輕悄悄地,就把姓劉的給擋回去了。我倒問一聲,姓劉的若和楊小姐開談判的時候,你打算用什麼手段對付?”她道:“那也看事行事罷了。他若真逼得我厲害,我就和他決裂。酒是灌不醉我的,憑你用什麼手段我也不喝。反正你不敢拿手槍打死我。他的厲害,就是因爲他身上帶有手槍可以嚇人,重慶帶手槍的人多了,若是拿着手槍的人就可以爲所欲爲,那還成什麼戰時首都?”她說到這裏,吳春圃還要繼續問她兩句。可是剛纔李先生那陣笑聲,早是把兩家候門的主婦驚動了,隔着山溪,門“呀”的一聲響,早是兩道燈光,由草屋廊檐下射了過來。李南泉首先有個感覺,這簡直是在太太面前喪失信用。原來說是去看看就回來的,怎麼在人家那裏大半夜?便道:“筠,你還沒有睡?可等久了。”李太太道:“我也在這裏聽戲呀。夜深了,村子那頭說話的聲音都聽到,別說你們又吹又唱了。”
楊豔華插言道:“李太太,你今晚上沒去聽義務戲呀。夜深了,我不來看你了。明天見吧。”李太太道:“是啊,忙了這麼一天,你也應該回去休息了。”楊豔華道:“明天若是不跑警報的話,我一定來看師母。”隔着山溪的李太太並沒有答覆她的稱呼,李南泉只好低聲說着不敢當,不敢當。楊豔華笑道:“李老師,你做人情做到底,請你還在這裏站五分鐘吧。”李南泉對於她這分要求,當然不能拒絕,連吳春圃在內,同聲答應着就是。她們三人走了,李、吳二人還站在路頭上閒話。李太太在門口站着,正等了門呢,見他們老是不下來,只得點着燈籠迎過溪來,笑道:“路漆黑黑的,我來接吧。”她總想着,這裏有三個以上的人,可是到了面前,將燈籠一舉,僅僅就是李、吳二人,因問道:“二位還要等誰?”李南泉想把原因說出來,這卻是一大篇文章,笑道:“不等誰,我和吳先生是龍門陣專家,一搭腔,就拉長了。”吳春圃笑道:“夠五分鐘了,我們可以回去了。”李太太道:“什麼意思?楊小姐下命令,讓你們罰站五分鐘嗎?”吳春圃笑道:“她可不能罰我,只能罰她老師。”李南泉接過太太手上的燈籠,哈哈一笑,就在前面引路。到了家裏,懸了燈籠掩上門,見小三屜桌上,兀自用四五根燈草,燃着大燈焰,燈下襬着一本書,笑道:“太太,真對不起,讓你看書等着我。”李太太笑道:“這不算什麼。我打夜牌的時候,你沒有等過我嗎?”李南泉覺得她這話,極合情理。可是低頭看那書時,不覺驚訝着道:“你太進步了,你居然能把這書看懂呀!”
李太太笑道:“你以爲讀《楚辭》只是你們研究中國文學的人的事?書上面有註解,一半兒猜,一半看也沒什麼不懂。反正誰也不是生下孃胎就會讀《楚辭》的。”李南泉道:“你可別誤會,我是說你大有進步。《漁父》《卜居》兩篇,是比較容易懂的,我看你是……”他說着彎腰仔細看那書,並不是那兩篇,而是《招魂》。而且在書上還圈了幾行圈,便笑道:“可想你坐久無聊了,還把句子標點了。”李太太道:“可別怨我弄髒了你的書。這書根本是殘的,而且是一折八扣的書,你也不大愛惜。”李南泉笑道:“怎麼回事?你以爲我老有意思和你彆扭?”他說着,看第一路圈就圈得有點意思,是以下幾句:“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何爲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詳些。”於是點頭微笑了一笑。其後斷斷續續,常有幾項圈在文旁。最後有幾行圈接連着,乃是這一段:“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嬉光眇視,目曾波些。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長髮曼鬋,豔陸離些。二八齊容,起鄭舞些,衽若交竿,撫案下些,竽瑟狂會,搷鳴鼓些,宮庭震驚,發激楚些。吳歈蔡謳,奏大呂些。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於是放下書哈哈大笑。李太太望了他,也微笑道:“對嗎?”李南泉拱拱手道:“老弟臺,對是對的。可是我究竟還可以做你的老師。你引的這段文,有兩點小錯誤。宋玉爲屈原招魂,他是說外面不好,家裏好。所以前面幾段,四面八方,全是吃人的地方,留不得。像這幾段,是說家裏有吃有樂,不是說外面,你引個正相反。第二,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是轉韻第一句,不是結句,所以下面緊接着‘放陳組纓,班其相紛些’。呂音以上幾句,是押韻的。(下)字念戶音。”
李太太笑道:“多謝你的指教。可是我就算明白了這一點,又有什麼用?於今天天鬧空襲,吃用東西,跟着空襲漲價。我能夠到糧食店裏講一段《楚辭》,請他們少要一點價錢嗎?天下往往是讀書最多的人,幹着最愚蠢的事。”李南泉笑道:“你是說我嗎?我的書念得並不多。可也不會幹最愚蠢的事。這次去到劉家聽戲,本來陪着吳先生繞個彎就回來的。不想到了那裏臨時出了一點問題,不能不晚點回家來。什麼時候,前方的情形,我們是不大知道。以後方的情形來說,空襲頻繁,國際的情形,民主國家也是一團糟。我們正是感到國亡之無日。哪有心吃喝吹唱。”李太太道:“對的,我記得你還沒有到劉家去的時候,你說那是一羣沒有靈魂的人,不知道你到那裏去了以後,靈魂是不是還在身上?我在走廊上,坐了好半天了。先聽到你們拉着嗓子高唱入雲,後來又聽到你們划拳,簡直忘了太陽落山的時候還在跑警報呢。在這種情形下,你能夠說人家是失了靈魂的人嗎?這件事讓朋友知道了,似乎是你讀書人盛德之累嗎?不用說我了,假如是你一個兄弟,或者是個要好的朋友,在今晚上這樣狂歡之下,你也不會諒解的。你們當局者迷,自己是不知道的,夜靜了,我聽到劉副官家這一場熱鬧,實在讓人不解。不過年,不過節,又不是什麼喜慶的日子,這樣通宵大鬧,什麼意思?慶祝轟炸得厲害嗎?那應當是敵人的事呀。”她說着是把臉色沉了下來的,隨後卻改了,微微一笑,因道:“你可別生氣,我是說那姓劉的。”
李南泉回想到剛纔劉家的狂歡,本來是不成話,尤其是對太太曾批評着那些人是沒有靈魂的,便笑道:“筠,你讓我解釋一下。”李先生特地稱呼太太小字霜筠的時候,是表示着親切,稱一個“筠”字的時候,是表示着特別的親切。太太已經很習慣了,在這個“筠”字呼喚下,知道他以下是什麼意思,便笑道:“不用解釋,我全明白。不就是那姓劉的,強迫着你唱戲,強迫着你划拳喝酒,又強迫着楊豔華拜你做老師嗎?我沒出門,還白饒了人家叫句師母。不用說了,快天亮了,再不睡覺,明天跑警報,可沒有精神。”她說完,先自回臥室去了。李南泉坐在那張竹子圍椅上,在菜油燈昏黃色的燈光下一看,四周的雙夾壁牆,白石灰,多已裂了縫。尤其是左手這堵牆,夾壁裏直立着的竹片,不勝負荷,拱起了個大肚子。自己畫着像童話似的山水,還有一副自己寫的五言對聯,這都是不曾裱褙的,用糨糊粘在那堵牆壁上。夾壁起了大肚子,將這聊以釋嘲的書畫,都頂着離開了壁子。向這旁看,一隻竹製的書架,堆着亂七八糟的破舊書籍,顏色全是灰黃色,再低頭看看腳下的土地,有不少的大小凹坑。一切是破舊。不用說是抗戰期間,就算是平常日子,混了半輩子,混到這種境況,哪裏還高興得起來?太太圈點的那本《楚辭》,還擺在面前,送着書歸書架子,也就自嘆了一口氣道:“魂兮歸來哀吾廬。”而在他這低頭之間,又發現了伏着寫字的這三屜小桌,裂着指頭寬的一條橫縫。
這一切,本來不自今日今時始。可是由人家那裏狂歡歸來,對於這些格外是一種刺激。他心裏有點不自然,回想到半夜的狂歡,實在有些荒唐。於是悄悄打開了屋門,獨自走到走廊上來。這時,的確是夜深了,皎月已經是落下去很久,天空裏只有滿天的星點,排列得非常繁密,證明了上空沒有一點雲霧。想到明日,又是足夠敵人轟炸的一個晴天。走出廊檐下,向山峪兩端看看,陰沉沉的沒有一星燈火,便是南端劉副官家裏,也沉埋在夜色中,沒有了響動。回想到上半夜那一陣狂歡,只是一場夢,蹤影都沒有了。附近人家,房屋的輪廓,在星光下,還有個黑黑的影子。想到任何一家的主人,都已睡眠了好幾個小時了。雖然是夏季,到了這樣深夜,暑氣都已消失。站在露天下,穿着短袖汗衫,頗覺得兩隻手臂涼浸浸的。隔了這乾涸的山溪,是一叢竹子,夜風吹進竹子叢裏,竹葉子颼颼有聲。他擡頭看着天,銀河的星雲是格外的明顯,橫跨了山谷上的兩排巍峨的黑影。竹子響過了一陣,大的聲音都沒有了,草裏的蟲子,拉成了片地叫着,或遠或近,或起或落。蟲的聲音,像遠處有人扣着五金樂器,也像人家深夜在紡織,也像陽關古道,遠遠地推着木輪車子。在巍峨的山影下,這渺小的蟲聲,是格外的有趣。四川的螢火蟲,春末就有,到了夏季,反是收拾了。山縫裏沒有蟲子食物,螢火蟲更是稀落。但這時,偶然有兩三點綠火,在頭上飛掠過去,立刻不見,頗添着一種幽渺趣味。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句“魂兮歸來”。
身後卻有個人笑道:“你這是怎麼了?”他聽到是太太的聲音,便道:“你還沒有睡啦?我覺得今天上半夜的事,實在有些胡鬧。我在這清靜的環境下,把頭腦先清醒一下。唉!魂兮歸來。”李太太走下廊沿來,將他的一隻手臂拉着,笑道:“和你說句笑話,你爲什麼擱在心裏?哎呀,手這樣冰涼。回去吧,回去吧。”李南泉笑道:“你不叫魂兮歸來?”李太太道:“這件事,你老提着,太貧了。夫妻之間,就不能說句笑話碼?難道要我給你道歉?”李先生說了句“言重言重”,也就回家安歇。這實在是夜深了,疲倦地睡去,次早起來,山谷裏是整片的太陽。李先生起牀,連臉都沒有洗,就到廊檐下,擡頭看天色。鄰居甄太太,正端了一簸箕土面饅頭向屋子裏送,因道:“都要吃午飯了,今天起來得太遲了。”甄太太道:“勿,今朝還不算晏。大家才怕警報要來,老早燒飯。耐看看,傍人家煙囪勿來浪出煙?”李太太穿了件黑舊綢衫,踏了雙拖鞋,手裏也捧着一瓦鉢黑麪饅頭,由廚房走來,拖鞋踏着地面“啪啪”作響,可想到她忙。李南泉道:“饅頭都蒸得了,你起來得太早了。”李太太道:“我是打算掛了球再叫你,讓你睡足了。”他笑道:“你猜着今天一定有警報?”她道:“那有什麼問題?天氣這樣好,敵人會放過我們?警報一鬧就是八九個小時,大人罷了,孩子怎麼受得了?昨天受了那番教訓,今天不能不把乾糧、開水,老早地預備。換洗衣服,零用錢我也包好了,進洞子帶着,萬一這草屋子炸了,我們還得活下去呀。”李南泉笑道:“這樣嚴重?到了晚上,大家又該荒唐了,魂兮歸來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