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第二十七章 燈下歸心

  奚太太跑上前,一把拉住奚敬平的衣服,瞪了眼道:“你放明白一點。你若是和我翻了臉,我告你一狀,讓你在重慶站不住腳。我老實告訴你,我今天去見了方家二小姐,把家庭的糾紛都告訴她了,她當然站在女人的立場上,是同情我的。她一個電話,就可以叫你吃不消。”奚先生道:“方小姐,圓小姐又怎麼樣?誰管得了我的家事?”奚太太道:“管不了你的家事?你有本領,馬上就和我一路去見二小姐。”說着,扯了他的衣服就向外拖。奚敬平瞪了眼道:“你也太不顧體統了。滾開!”說着,兩手用力將她一推,她站不住腳,就倒在地下。這一下,她急了,連連地在地面打了兩個滾,口裏連叫“救命”,那聲音叫得是非常地悽慘。隨了這聲音,左右鄰居,一窩蜂跑了來。奚敬平叉了兩手,站在門外走廊上。奚太太原來是在地下打滾的,李南泉看了這副情形,伸手扯她起來,有些不便,不扯她,眼看她坐在地上,又像是不同情。只好虛伸兩隻手,連連向她招着道:“有話站起來說吧。”奚太太哭着道:“不行呀不行呀,姓奚的把我打得站不起來了。我不想活了,我死了,請你們和我申冤吧。”說着,兩手在椅子上面敲敲,又在地面打打。那眼淚、清鼻涕、口水,三合一地向下流着。李南泉沒法子叫她起來,就回轉身問奚敬平道:“老兄本是剛纔回來的嗎?”他“唉”了一聲道:“其可惡就在這一點了。我一落座就和我吵,而且隨着也動起手來了。”

  李南泉笑道:“事情的發生,絕不是突然,總有些原因在內。老兄還是應當平心靜氣地想上一想。或者,你到我那裏去坐坐。”說着,牽了他向自己家裏走。奚敬平看了太太這種撒潑的情形,料着就是這樣走去,也不能解決問題,託李先生轉圜一下也好。於是就到他家裏去。他見李家外面這間屋子,攔窗一張三屜桌,配上一把竹製圍椅,而手邊就是一個大書架子,堆滿了西裝和線裝書。正面靠牆一張方桌,配上兩把椅子,還擦抹得乾乾淨淨。空着什麼東西也沒放。書架對面,放了一張竹子條桌,上面兩隻瓦盆,栽了很茂盛的兩盆蒲草。又是個陶器瓶子,裏面插了一束野菊花,配着山上的紅葉子。地面上固然是三合土的,卻掃得像水泥地面一樣平整。奚先生點了頭笑道:“老兄這屋子,可說窗明几淨,雅潔宜人。”李南泉笑道:“什麼雅潔宜人。你指的這三樣盆景吧?這蒲草在對面石板路的縫裏就長得有,只要你肯留心去找,不難找到像樣的;這瓶子裏的東西,屋後山上更多,俯拾即是。”奚敬平道:“話不是這樣說。東西不在貴賤之分,只要看你怎樣利用它,住草屋子,也有佈置草屋之辦法。珍珠瑪瑙,自然搬不進這屋子。野草閒花,可隨地就有。但是你家裏可以佈置得這樣乾乾淨淨,還很有生氣,何以我家裏就弄得豬窩一樣?有道是人窮水不窮,乾淨是不分貧富都可以做到的。而我家……”李南泉笑道:“不要發牢騷,我們慢慢談談吧。我願意和你們做魯仲連。”

  奚敬平笑道:“提起魯仲連,我自己真好笑。我現在免不了請李兄做魯仲連,而事實上,我就是做魯仲連下鄉的。”李南泉道:“你和誰做魯仲連?”奚敬平道:“中秋節前,石太太進了城,找着正山,在大街上扭起來,實在不像個樣子。最後,這位太太就跟着石先生,他到哪裏,她也到哪裏。她不吵也不鬧,就是這樣老跟着石先生。上街買東西,看熟朋友,不怕她跟。若是接洽一點什麼事情,或者看生疏的朋友,太太跟着,就怪不便當。一連三天,他熬不過太太,只好和她一路回家來談判,共謀解決之道,而且約了我來作證。其實這無談判可言,也用不着朋友作證。石太太只希望丈夫拋開了那位小青姑娘,一切沒有問題,不但過去的事,她可以忘個乾淨,而且往後願改變態度,絕對好好地伺候先生。”李南泉道:“這問題似乎是很簡單了,石先生的意思怎麼樣呢?”奚敬平將兩道眉毛皺了起來,搖搖頭道:“越簡單越不好解決。正山的意思,認爲小青這個女孩子,孤苦伶仃,若將她拋棄了,人海茫茫,叫她依靠誰去?而且站在一個男子的立場,始亂而終棄之,在良心上說不過去。他固然不希望石太太在家裏容留她,可是把她另安置在別的地方,並不干犯石太太什麼事,卻要石太太不過問。依我看來,這本來是無所謂的,然而石太太有個更簡單的原則,要石先生守一夫一妻制度。但石先生不守這個制度,她也不離婚。她也不去告石先生重婚,她認爲小青不配做她的對手。”

  李南泉笑道:“這論題,頗有點彆扭。一個是把小青離開了,什麼都好辦。一個是隻要不離開小青,什麼都好辦。”奚敬平道:“所以這問題越簡單越不好辦。其實正山對石太太的愛情,只要不變更的話,就是把小青安頓在別的地方,這和家庭並無妨礙,大可接受。”李南泉還沒有接嘴呢,只聽到走廊外面有人接了嘴道:“這像人話嗎?簡直是放狗屁。姓奚的,你要想存這麼一個心思,打算另蓋一個狗窩,安頓那個臭女人,我就把這條性命拼了你!”這正是奚太太在門外走廊上竊聽之後,忍不住地發泄。奚先生站起來向窗子外罵道:“你不知道這是朋友家裏?”奚太太道:“你知道是朋友家裏,你就不該來。”這時,那涸溪對岸,有人叫道:“老奚呀,你不要爲我的事加入戰團呀!”說着話走來的,正是石太太。她兩張臉腮,像戲臺上的關羽,胭脂漫成了一片。身上穿件綠底子帶白花的綢長衫。手裏拿了一把花摺扇,展開了舉在頭上,遮着兩三寸寬的陽光。當然誰也不怕這兩三寸的陽光,她的目的,是要展開那把花扇子,或者是表現舉扇子的姿勢。她走到走廊上,早是一陣很濃的香味,送到了屋子裏來。李南泉道:“呵!石太太,請到屋子裏坐吧。”石太太走在走廊柱子邊,身子一扭,將摺扇收起,將扇頭比了嘴脣道:“叫石太太,爲什麼加上一個驚歎詞?我來不得嗎?”李太太在屋子裏迎出來笑道:“豈敢豈敢?他是驚訝着你今天太美了。我們村子裏的美化,是和抗戰成正比例的,抗戰越久,大家越美。”

  石太太聽到人家說她美,也是掀開了兩片紅嘴脣,露着白牙齒笑了起來。她一扭頭道:“我倒不是一定要化妝,不過人家若誤會我們不能化妝,我不能承認這種謬誤的觀察,也化起妝來,給人家看看。老實一句話,我們美的時候,那些黃毛丫頭,她做夢還沒夢見呢。”奚太太在屋子外拍了手道:“還是石太太的話,說得非常中肯。要不信,黃毛丫頭們就和我們比着試試。”李太太笑道:“奚太太說這話和石太太說的,有些不同。石太太說的黃毛丫頭,那話是雙關的,你說這話,可就滋味不同了。”石太太聽了這話,搶着走進屋子,擡起手來伸到李太太面前,將大拇指和中指夾了一彈,“啪”一聲響,笑道:“偏是你看得這樣周到。”這三位太太一陣說笑,就把剛纔奚敬平生氣的那段故事,扔到一邊去了。他也是感到無聊,就在口袋裏掏出煙盒子來。李太太沒有考慮到奚先生的環境,就笑道:“嗯!奚先生現在也正式吸紙菸了。”奚太太還是在門外走廊上站着的,她遙遠地指了他罵道:“你看吧,這是個十足的僞君子,現在是圖窮匕見了。他原來根本就吃煙,只是瞞着我而已。他有時在家裏有二十四小時以上的,你看他就忍住了煙癮不吸。可是一離開了我,身上就帶紙菸盒子了。”李南泉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能在太太面前,忍住二十四小時的煙癮,這對於太太,是怎樣的恭敬!這正是標準丈夫的美德。你爲什麼還要說他僞君子?”奚太太道:“美德?你問他幹了什麼好事?”李南泉道:“那還怪你管制得不徹底呀。”於是大家都笑了,連奚氏夫婦也笑了。

  這一陣笑聲,應該是解開這裏的愁雲慘霧。可是相反地,有一個悽慘的對照。在那邊人行路上,沿着山麓,走來一串男女,最前面是個小夥子,挽着一籃子紙錢,沿路撒着。他後面是個道士,頭戴瓦塊帽,身穿紅八卦衣。手裏拿了一面小鼓,和一隻小鼓錘。半晌,咚咚兩下。而這位道士上面是古裝,下面卻是赤腳草鞋。道士後面是三個赤腳短衣農人,一個打小鑼,一個扯小鈸,一個吹喇叭。這幾項樂器全不合作,鼓響鑼不響,鑼響鈸不響,於是“咣”一下,“咚”兩下,且又三四下,喇叭等這些聲音過去了,“嗚哩啦,嗚哩啦”,斷斷續續,像是人在哭。這後面就是八個人擡口白木棺材了。四川的槓夫,有個極不大好聽的呼喊,就是大家喊着“呵呵嘿”。這“呵呵嘿”的聲音,代替了《蒿里》和《薤露歌》。老遠聽到這“呵呵嘿”的聲音,就可以知道是棺材來了。在屋子裏的人,聽到這聲音,就知道這大路上在出喪,齊奔出門來看着。棺材後面,跟着一羣送葬的男女,其間有位青年女子,穿件粗灰布長衫,手臂上繞了個黑布圈。而她的頭髮上,又繞了一圈白帶子,在鬢角上斜插了一朵白的紙花。大家認得,這就是楊豔華。石太太拉着李太太的衣襟低聲道:“你看,這位女伶人,到了這送喪上山的時候,還打扮得這樣俏皮,這不是要人的命嗎?”李太太道:“反正要不了你的命。”石太太道:“前面那口棺材裏的人,已經被她把命要了去了。不知道她現在又打算要誰的命?”說着,她向李南泉身上瞟了一眼。那路上的女伶人,正低了頭走。目不斜視,走得非常慢。李南泉看遠不看近,嘆了口氣道:“紅顏薄命。”

  他這聲嘆氣,正和石太太的眼風相應和。李太太也覺着他這一聲嘆息,太合了人家的點子了,也就忍不住“撲哧”一笑。李太太一笑,大家都隨了這笑聲笑起來了。李南泉道:“哭者人情,笑者不可測也。”李太太道:“什麼笑者不可測?人家說楊豔華還這樣的俏皮,會要了誰的命。石太太說:前面那口棺材裏的人,已經讓她要了命,不知該輪着誰?人家正向你看着呢。你就說起她紅顏薄命來了。這不是答覆了人家的推測嗎?”李南泉道:“那只有太太能替我解釋了。”李太太搖搖頭道:“我沒有法子和你解釋。我們這裏不正有幾件公案擺着嗎?”奚太太在走廊上鼓了掌道:“歡迎歡迎,李太太也加入我們的陣線呢。”奚敬平道:“李兄,你不要聽她胡說八道。你們好好的家庭,爲什麼要加入她們的陣線呢。”奚太太道:“姓奚的,你出來,我們回家去說,我若不要你的小八字,我算你是好的。”李太太向大家搖着手,笑道:“今天沒有警報,大家高高興興地談一談風花雪月吧。”奚敬平看到主人有點煩惱,也就起身向石太太一點頭道:“正山在家嗎?我到你府上去談談。問題總是要解決的。”說着,他起身就走。當然,石太太跟着去了,奚太太也回去了,各家的鄰居,原都站在各家的門口探望,以爲這是一出熱鬧戲。不想大路上擡口棺材過去,把這問題就沖淡了,大家也一笑而散。在兩小時以後,有了個奇蹟,石正山夫婦,反送奚敬平回家,石太太又換了一件衣服,乃是翠藍色的漏紗長衫,裏面託了白襯裙。學着楊豔華的樣子,旁邊也斜插了一朵茉莉花排。

  李氏夫婦在這一番談笑之後,也就把事情忘過去了。又是兩小時的工夫,石正山夫妻,先由對面大路上過去。隨後是奚敬平過去。最後一個,卻是奚太太了。她又把那套最得意的學生裝束,穿了起來。上身穿着對襟的白綢襯衫,敞着上層兩三個鈕釦,露出一塊胸脯。下面將紫色皮帶束着一條藍綢裙子。頭髮爲了自己這套衣服的配合,也就梳了兩個老鼠尾巴的小辮子。在辮子根上各紮了一朵白粉色的綢辮花。自然裙子下是光了兩條腿子,踏着皮鞋的。手上還是提了那柄曾經裂了大口的花紙傘。這時她並沒有將傘張開,那裂口自然也不會透露出來。她這時一步三搖擺,皮鞋拍着石板路在下面搖,兩隻老鼠尾巴,在上面搖,手裏提了那把花紙傘在中間搖。這樣的三處搖着,遠看去可說婀娜多姿了。而她還嫌不夠,另一隻手,拖了一條花綢手絹,不時提了起來,捂着自己的嘴。她走到李家山窗外那段路,要表示她已經勝利,故意站住了腳,舉起傘來,橫平了眉額,擋着前面的陽光,半迴轉了頭,向這邊看了來。其實,這時天氣已經陰了,灰色的雲,遮遍了天空。李先生因爲受了太太一點制裁,心裏究不能無事,只是坐了悶着看書。這時,李太太覺得是說和的機會,閃在窗戶旁邊,笑道:“你看看我們村子裏這個人妖,現在又出現了。”李南泉在窗下頭看着,先是一笑,然後點點頭道:“若用另一副眼光來看她,我倒是對她同情的。爲了挽回丈夫的心,三十多歲的人,竟是以這少女的姿態出現了。”

  石正山教授緊緊跟隨在太太后面,神色十分平常,似乎他家並沒有爭吵過似的。奚敬平放着步子,又在他兩人後面走。大家都默默地沒有說什麼。李太太由窗子裏向外張望着。她也很引爲稀奇。見李南泉正低着頭在書桌上寫文稿,就走向前,輕輕地搖撼了他的肩膀,低聲道:“你看看對面大路上,這是怎麼一回事。”李先生向外看過,笑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男子都是這樣,他無論如何意志堅強,一碰到了女人的化妝品,就得軟化。你想爲什麼化妝品這樣值錢?又爲什麼抗戰期間,太太小姐們可以跟着先生吃平價米,而不能不用化妝品?”李太太笑道:“女人用化妝品,也不是爲着降伏男子。我們黃種人,臉上有些帶有病容的,擦點胭脂粉,可以蓋遮病容。”李南泉道:“這話也不盡然。白種人不會有面帶病容的情形,爲什麼白種女子,也化妝呢?而且我們黃種人現在用的化妝品,百分之八十,就是由白種人那裏買來的。”李太太正了顏色道:“這很簡單,假如你反對女子化妝,我就不化妝。可是人家要說我是個黃臉婆子,就不負責任了。”李南泉站了起來,一抱拳笑道:“我失言,我失言,你可別真加入了奚太太的陣線。我絕對擁護太太化妝。何以言之?太太化妝以後,享受最多的,還不是太太的丈夫嗎?言歸本傳,唯其如此,大路上行走的石正山,就跟隨在太太后面不作聲了。反過來說,太太不化妝,是最危險的事。石太太老早不談婦女運動,早這樣愛美,小青的那段公案,就不會產生了。所以太太們爲正當防衛起見,也不能不化妝。”

  奚太太站在那面大路上,看到李南泉向外面笑着,她就索性扭過身來,向窗戶裏面點了個頭,笑道:“你們笑我什麼?以爲我做得太美了嗎?”李南泉站起來,向她連連欠了兩下身子,笑道:“到我們舍下來坐坐嗎?”奚太太將傘尖子向前一指道:“他們在街上吃小館子,約我作陪呢。你二位也加入,好不好?”李太太道:“你們的問題,都算解決了嗎?”奚太太道:“談不到什麼解決,反正總要依着我的路線走。而且老奚現在他也知道,我和方二小姐已經認識,二小姐有個電話,怕他老奚的差使不根本解決。加之我這麼一修飾,他把我和人家比試比試,到底是哪個長得美呢?他也該有點覺悟吧?”她說到了這句“美”,將身子連連地扭上了幾扭。李南泉實在忍不住心裏的奇癢,哈哈大笑起來。奚太太左手提了傘,右手向他一指道:“缺德!”她就顛動着高跟鞋,踏得石板路“撲撲”作響,就這樣地走了。李太太在窗子縫裏張望着,笑得彎了腰,搖着頭道:“我的老天爺!她自己缺德,還說人家缺德呢!”李南泉道:“你現在可以相信我的話不錯吧?女人的化妝品,就是做征服男子的用途用的。”李太太嘆了口氣道:“女人實在也是不爭氣。像袁太太爲了要美,打胎把小八字也丟了。結果,爲男子湊了機會,他又可以另娶一位新太太了。我想起一件事,剛纔我看到有幾個道士向袁家挑了香火擔子去。袁四維還和他的太太做佛事嗎?”李南泉道:“祭死的給活的看,這倒是少不了的。”

  李太太道:“這是做給新來的人看嗎?新來的人還不知道在哪裏呢!”李南泉笑道:“你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而你也太忠厚了,以爲男子們都是像我姓李的這樣守法。你向外看看吧。”說着,他將嘴巴向外一努。李太太在窗戶裏伸着頭一看時,只見那邊人行路上,有一個青年婦人,穿了一身白底紅花點子的長衫,在袁家屋角上站着。她也帶了個皮包,卻將皮包帶子掛在肩上,左手拿了一面小粉鏡舉着,右手捏了個粉撲子在鼻子兩邊擦粉,頭髮自然是燙的,而且很長,波浪式,在肩上披着。李太太道:“這是個什麼女人?在大路上擦粉。”李南泉道:“你說的新人,就是她。在躲夜襲的時候,我會見過她的。她還是真不在乎。”李太太道:“當然是不在乎。若是在乎,會在大路上擦粉嗎?這真要命!”正說着,袁家屋子裏鑼鼓聲大作,而且還是“噼噼啪啪”,一大串爆竹響着。李太太道:“這是什麼意思?”李南泉道:“和死去的袁太太超度呀!”李太太道:“我說的是大路上那個女人。人家家裏,正在超度屈死鬼的亡魂,她爲什麼來看着?”李南泉道:“據我所聞,這裏面有新聞。原來袁太太在世,袁先生不過是和這個女人交交朋友而已。現在袁太太死了,他要正式娶一位太太。這樣,站在大路上擦粉的女人,就不十分需要了。可是這個女人,她在袁四維的反面,正要去填補袁太太那個空額。她不能放鬆一天的任何機會,就在這屋子外面等着袁先生了。可能袁先生爲了超度亡魂,沒有去看她。”

  李太太道:“那麼,這又是一幕戲,我們坐包廂看戲吧?”這樣,兩個人說着閒話,不斷地向窗子對面路上望着。那個女人帶着粉鏡擦完了粉,又在皮包裏取出一支口紅,在嘴脣上細細塗抹着。胭脂塗抹完了,又將手慢慢撫理着頭髮。她對了那面舉起來的小粉鏡,左顧右盼,實在是很出神。她似乎有心在大路上消磨時間,經過了很多時候,她才化妝完畢,接着又是牽扯衣襟,手扶了路邊上的樹枝,昂起頭來,望着天上的白雲。這樣的動作,她總繼續有半小時以上。而袁家的道士,鑼鈸敲打正酣。那婦人幾次挺着胸,伸着頸脖子,正在叫人的樣子。可是這鑼鼓聲始終是喧鬧着,她又叫不出來。她睜了兩眼,向袁家的房屋望着。最後,她於是忍不住了,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子,向那屋頂上拋擲了過去。這人行路是在半山腰上,而袁家屋子,卻是在山腰下面。這裏把石沙子拋了過去,就灑到那屋瓦上沙沙作響。這個動作,算是有了反響,那屋子裏有個孩子跑了出來,大聲問着:“哪個?”那婦人第二把石子,再向袁家屋頂上砸去,同時將手指着小孩子道:“你回去告訴你爸爸,趕快給我滾出來,我有要緊的話和他說。他不出來說話,我就要拆你袁家的屋頂了。袁四維是個體面人,玩玩女人就算了嗎?他若是不要臉的話,我一個鄉下女人!顧什麼面子,看你這些小王八蛋,就不是好孃老子生的。”那孩子聽到她惡言惡色地罵着,“哇”的一聲,哭着回家去了。

  這當然激怒了那屋子裏的主人。袁四維就跑了出來。看到那婦人在山路上站着,左手叉了腰,右手攀了路上的樹枝,正對了這裏望着,這就笑着點了兩點頭。還不曾開口說話呢,那婦人就兩手一拍道:“袁四維,你是什麼東西?你玩玩女人,隨便就這樣完了?現在這前前後後幾個村子,誰不知道我張小姐和你袁四維有關係?除了你糟蹋了我的身體,你又破壞我的名譽。你不知道我是有夫之婦嗎?幸而我的丈夫不知道;若是我的丈夫知道了,我的性命就有危險。你現在得保障我生命的安全,賠償我名譽的損失。”說着,她拍了手大叫,偏是那做佛事的鑼鼓停止了,改爲道士唸經,這位張小姐的辱罵聲,就突然像空谷足音似的,猛可地出現。而且她的言詞,又是那樣不堪入耳,引得左右前後的鄰居,全跑到外面來觀望。袁四維爲了面子的關係,不能完全忍受,就頓了腳指着她罵道:“你這傢伙,真是豈有此理,怎麼這樣的不要臉?”張小姐聽了這話,由坡子上向下一跑,直衝到袁四維面前來。她將手抓着他的衣服,瞪了眼道:“姓袁的,你是要命,還是要臉?”袁四維見她動手,當了許多鄰人的面,更是不能忍受,他伸着兩手,將那女人一推,把她推得向地面倒坐下去。那婦人大叫“救命,殺了人了”。聲音非常尖銳,像天亮時被宰的豬那樣叫號,袁家的道士穿着大紅八卦衣,左手裏拿了銅鈴,右手拿了鐵劍,奔將出來。看到那婦人由地上爬起,披了頭髮,一頭向袁四維撞了過去。道士叫句“要不得”,橫伸兩手向中間攔着。

  這道士伸着兩手,自是銅鈴在左,鐵劍在右。那個蓬頭女人,只是在銅鈴鐵劍之下亂鑽。李南泉在自己山窗下遙遠地看到,笑道:“這有些像張天師捉妖。的確是一出好戲。”李太太也忍不住笑,嘆口氣道:“女人總是可憐的。不能自謀生活,就只有聽候男子的玩弄。這個像妖怪的女人,還不是爲生活所驅?她要是生活有辦法,又何必弄到這種地步呢?”他們這裏批評着,那邊的打罵,是更加厲害。男主角家裏男女小孩,一齊擁上。那女人拍着手,跳着叫道:“你們都來,我要怕死,我就不來了。”鄰居們有好事的,看到這樣子實在不忍袖手旁觀,也就奔了向前去排解。在遠處遙觀的人,只見一羣人亂動,已看不出演變的情形了。正好起了一陣強烈的風,吹得滿山的草木,呼呼作響,向一邊倒去。站在山麓上的人,也有些站立不住。那婦人被幾個人簇擁着走開,男主角也跟隨了道士回去做佛事。中止了的鑼鼓聲音,又繼續敲打起來。這大風把一場戲吹散了,卻不肯停頓。滿天的烏雲,更讓風吹着,擠到了一處,滿山谷都被烏雲照映,呈了一種幽暗的景象。樹葉和人家屋頂上的亂草,半空裏成羣亂舞。四川的氣候,很難發生大風。有了突起的風勢,必有暴雨跟在後面。李南泉走到屋檐下,向四處看望一番天色,回來向太太道:“我們不必僅看別人的熱鬧戲,應考慮自己的事了。這一陣大風,把屋頂上的草吹去不少,隨後的雨來了,我們又該對付屋漏了。”李太太道:“我們要不是過着這種生活,那一樣唱戲給別人看。”

  李南泉笑道:“你總還是不放心於我。其實我並沒有什麼意外的行爲與思想。抗戰知道哪年結束喲?長夜漫漫,真不知以後的年月,我們怎樣混了過去,哪裏還有鄰居們這些閒情逸致?”正說着呢,突然一陣“嘩嘩”的聲音,由遠而近,直到耳朵邊來。李先生說句“雨來了”,就向屋子外奔了去。他站在檐下向外一看,這西北角山谷口子外,烏雲結成了一團,和山頭相接。那高些的山頭,更是被雨霧籠罩着。那雨網斜斜地由天空裏向下接牽着,正是像誰在天上撒下了黑色的大簾子。這簾子還是活動的,緩緩地向面前移了來。在雨簾撒到的地方,山樹人家,隨着迷糊下去,在雨簾子前面,卻是大風爲着先驅。山上的樹木和長草,推起了一層層深綠色的巨浪。半空的樹葉,隨着風勢順飛,有兩三隻大鳥,卻逆着風勢倒飛。還有門口那些麻雀兒,被這風雨的猛勇來勢嚇到了,由歪倒的竹林子裏飛奔出來,全鑽進草屋檐下。李南泉看了這暴風雨的前奏曲,覺得也是很有趣的。站在屋檐下只管望了出神。李太太走了出來,拉着他向屋子裏走,皺了眉道:“怪怕人的,你怎麼還站在這裏?”李南泉道:“這雨景不很好嗎?只有這不花錢的東西,可以讓我們自由向下看。”正說着,頭上烏雲縫裏,閃出了一道銀色的光,像根很長的銀帶子,在半空裏舞着圈圈。便是這人站的走廊上,也覺得火光一閃。李太太說句“雷來了”,趕快就向屋裏奔去。果然,震天震地的一聲大響,先是“噼哩哩”,後是“嘩啦啦”,再是轟然一聲,把人的心房都震盪着。

  四川是盆地,非常潮溼,夏季的雷,既多而且猛烈。尤其大風暴的時候,那雷,一個跟着一個,山谷裏的土地,都會給雷電震撼着。李太太怕雷電,比怕空襲還要厲害。她下意識地將李先生拉進屋子去,把房門關上,把窗戶閉了,端把椅子放在屋子中間坐着。三個小孩兒,當然也怕雷,就環繞了母親。在閃電中,小孩子就向母親懷裏擠着,大家全將兩隻手伸着指頭,塞住了耳朵眼。那閃電之後,自然是雷聲的爆炸。“噼裏啪啦”一聲長響,竟可以拖長到一分鐘。李太太呆了臉子,將手摟住了兩個小孩。李南泉銜了一支紙菸,背了兩隻手,在屋子裏散步,噴出一口煙來微笑道:“天怒了。也許惱怒着日本人的侵略與屠殺。也許惱怒着囤積居奇,發國難財的人。往小地方說,也許惱怒着我們這村子裏先生太太們的囂張之氣。要不然,這雷怎麼老是在這附近響着呢?爆炸吧,把……”李太太向他瞪了眼道:“你怎麼了?這時候,你還開玩笑?你……”她不曾把話說完,又是一陣極烈的雷聲,好像幾十幢大樓,由平地裂了開來,一直透上了屋頂。李太太把話猛可地停止,閉上了眼睛,兩手環抱了小山兒和玲玲,緊緊地摟着。就是較大的小白兒,也緊貼了母親不敢動。隨了這聲猛雷,就是如潮涌的雨陣,已在屋外發生。李南泉道:“不要緊,雨下來了,雷聲就該停止,讓我到屋子外面看看去吧。”李太太猛可地站起來,擋了門抵着,正了顏色道:“開什麼玩笑?”

  李南泉笑道:“你們女太太,就是這麼一點能耐,怕雷。”李太太道:“爲什麼不怕雷,電不觸死人嗎?”李南泉笑道:“我也不敢和你辯論。正打着雷呢。”李太太那蒼白的臉上,聽了這話,也泛出笑容來。李南泉呆呆站着,只聽到門外的大雨,像潮水一般下注。李太太還是抵了門,站着不讓出去。因爲雨既下來了,雷聲就小了一點。李太太神色稍定,扭轉頭由門縫裏向外張望了一下。李先生笑道:“你怕雷,靠了牆根站着,那就相當危險,牆壁是傳電的。”她聽了,趕快就跑到屋子中間的椅子上坐着,兩手環抱在胸前,也只是仰了頭向窗外望着。李南泉沒有攔阻,立刻將門打開來。隨了這門的打開,那雨點像一陣狂浪,向人身上飛撲着。他只是開了門,倒退兩步,向外看了去。那門外的雨陣,密得像一叢煙霧,遮蓋着幾丈路外,就迷糊不清。那茅草屋檐下的雨柱,拉長了百十條白繩子,由上到下,牽扯着成了一片水簾。對面山上的草木,全讓雨水壓倒在地。山頂上的積雨,匯合在低窪的山溝裏,變了無數條白龍,在山坡上翻騰不定,直奔到山腳下,一直奔到大山溝裏來。這門口一條山澗,已集合了大部分的山洪,卷着半澗黃水,由門前向前直奔。屋子前面就是山溝的懸崖,山洪由山上注到崖下,衝擊出猛烈的“轟隆”之聲。這屋子後面的山,也是向下流着水,直落到屋檐溝裏。以致這屋子周圍上下,全是猛烈的響聲,這屋子在雨陣裏面,好像都搖搖欲倒。

  李太太坐在屋子中間,身上也飄了三兩點雨點。她搖搖頭道:“好大的暴風雨。已經是秋天了,還有這樣的氣候。究竟四川的天氣,是有些特別。”李南泉道:“不如此,怎麼叫巴山夜雨漲秋池呢?”李太太說着話,突然凝神起來,不說話了。偏着頭,向屋子裏聽了一聽,失聲道:“別鬧唐詩了。裏面屋子裏,恐怕鬧得不像樣了,你去看看,恐怕有好幾處在漏雨。”李南泉奔到屋子裏去看時,東西兩隻房角,都有像檐注一樣的兩條水漏,長牽着,向下直流。東面這注水,是落在裏外相通的門口,僅僅是打溼了一片地;西面這注水,落在自己睡的小牀鋪上。所有被條褥子,全像受過水洗似的。他“呵呀”了一聲,趕快把被褥扯了開去,然後找了個搪瓷面盆,在牀頭上放着。小孩子們對於接漏,向來就很感到興趣,立刻將瓦盆、痰盂、木盆,分別放在滴漏的所在。大小的水點,打在銅、瓷、木三種用具上,“叮噹的篤”,各發出不同的聲音。小山兒拍了手道:“很有個意思,像打鑼鼓一樣。裏面屋子中間,還有一注大漏,我們再用一樣什麼東西去接?”小白兒聽說,跑出門去,在廊檐下提進一口小缸來了,笑道:“這東西打着好聽。”李太太迎上前,伸手在他頭上打了個爆慄,瞪了眼道:“家裏讓大水衝了,過的是什麼日子,你還高興呢。這種抗戰生活,不知道哪一天是個了局,真讓人越過越煩。”說着,把臉子板了起來,向李南泉瞪着眼。李先生笑道:“一下大雨,房子必漏;房子一漏,我就該受你的指摘,其實這完全與我無干。”

  李太太道:“怎麼與你無關,假使你肯毅然到香港去,怎麼着也不會受這份罪吧?”李南泉笑道:“繞上這樣一個大圈子,還是提到去香港的這件事。其實我們就是到了香港,也不見得有多大辦法。”李太太道:“我想也總不至於住這種外面下小雨,家裏下大雨的屋子吧?”李南泉被太太這樣駁着,卻也顯得詞窮,不聲不響,走出房門。這時,天上的大雨,已經停止了,滿空飛着細雨。那雨網裏,三絲兩絲的白線,在煙霧裏斜垂着。好像那棉絮上面牽着絲網似的。山溪對岸,那叢竹子被積水壓着,深深下彎,竹梢幾乎被壓倒下來,和那山溪的木橋接觸。山洪把所有山上的積水,匯合在一處,把整個的山溪都塞滿了。那水浪的翻騰,像一條大黃龍,直奔到崖口上去。那浪聲,代替了剛纔的烈雷,“轟轟”響個不斷。所有的山峯,都讓雲霧迷漫着。就是對面的這一排山,也被那棉絮團似的雲層,鎖上了一道白圍裙。白圍裙上面一層,那蒼綠色的山峯,就隱隱約約地露了出來。最好看的是兩山縫裏的樹林,變了烏色,在樹頭飄起一排白雲,和半空裏的雲層牽連着。這樣,這山峯好像是在天上生長着一樣。平素,這山谷的風景,時刻在眼,並沒有什麼奇異之處,甚至看着都有些煩膩了。這時,卻是顏色調和,生面別開,看着非常有意思。他背反了兩手,在走廊上來回走着,覺得心裏倒很是空闊。

  李太太也走到廊子下來了,問道:“你怎麼了,又動了詩興了?”李南泉道:“可不是有了點詩興嗎!在四川住了這多年,雨和霧是最膩人的事情。不過配合好的話,雨和霧,也還是可喜的東西。”李太太道:“家裏的漏,滴成了河,你覺得還有可喜之處,這不是件怪事嗎?”李南泉道:“詩以窮而愈工。詩興上來,倒不一定在高興時候。杜甫的茅屋頂,讓風颳去了,他還作了一首長詩呢。我們家屋頂雖然漏雨,屋頂卻還依然存在,怎能無詩?”李太太正了顏色道:“家裏弄成這樣一團糟,你不管,我也就不管。今晚上不能睡覺,是我一個人嗎?”說着,她“轟咚”一聲,把房門關了起來。李南泉還是帶了笑容,來回地在走廊上踱着。左鄰吳春圃先生,先是左手提了一個鋪蓋卷,右手挾了把大竹椅子出來。他將椅子放下,把鋪蓋卷放在椅子上。隨後吳太太提了一隻網籃出來,籃子裏東西塞得滿滿的,衣袖褲腳,籃沿外全拖得有。那匆忙收拾的樣子,是看得出來的。隨後,吳家的小孩子,很起勁地,把細軟東西向外搬着。李先生問道:“怎麼了?吳兄家裏也在下小雨?”吳先生兩手抱了口箱子出來,搖了頭道:“了不得,全家逃水荒。外面大雨過了,家裏就下大雨。現在外面下小雨,家裏還是下大雨。眼見這外面的大雨絲,一條條加密,屋子裏,少不得又要加緊。乾脆,把東西都搬出來吧。我想接雨的盆子罐子,不久都要灌滿的。天晴躲警報,下雨躲屋漏,這生活怎麼過?”

  李南泉笑道:“我有個好辦法,自殺。”吳春圃道:“好死不如賴活着。我們得拿出勇氣來活下去。”甄先生在走廊那頭答話了,他笑道:“不要緊,這一點折磨,還不足難倒我們。屋裏漏雨,我們廊檐下坐。廊檐下漏雨,我們到鄰居家裏借住。鄰居家裏再不借住,這裏還有兩所廟宇,我們到廟裏去住着吧。”他口裏如此說着,兩隻手抱着鋪蓋卷向走廊上搬。他家的孩子,已經在走廊下架起兩張竹板牀了。李南泉道:“怎麼着?甄先生家裏,也在下雨?”甄子明將手一摸下巴,做個摸鬍子的樣子,昂了頭道:“那怎麼會有例外呢?”他雖然沒有鬍子,這樣一摸,也就是掀髯微笑的姿態。因爲雨大轉涼,甄先生已穿上一件深藍色的舊布長衫,赤了雙腳,斜靠廊柱站着,口裏銜了一支菸,昂頭望了天空的雨陣。噴了一口煙,他就微微地點上兩下頭,好像是在深思的樣子。李南泉道:“甄先生這一套穿着,頗有點意思,你有點什麼感觸嗎?”他噴了煙笑道:“當學生的時候,我們也偶然念念《唐詩三百首》。‘巴山夜雨’這四個字,唸到口裏,好像是很順溜,富於詩意,但想不到巴山夜雨,是怎麼一個景象。現在實地經驗這種風光,似乎不怎麼好享受。”吳春圃手扶了門口的一根走廊柱子,正是昂起頭來,無聲地嘆着氣,笑道:“這首巴山夜雨的詩,不就是給我們寫照嗎?第一句就說着君問歸期未有期。咱哪年回去?唉!”他說着話,咬住牙齒,連連搖上了幾下頭。大家都這樣煩悶着,那隔溪的大路上卻傳來了一陣笑聲。

  這笑語聲由大雨裏走來,自然是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向那邊人行路上看去時,奚太太高撐了一把雨傘,將長個兒的奚敬平,罩在傘底下。奚先生倒是坦然處之,奚太太可是扭擺着身體,格格亂笑。她右手撐着傘,左手卻把她的一雙高跟皮鞋提着。看這樣子,他夫妻兩人是言歸於好了。李南泉看到,就忍不住打趣,笑問道:“奚太太,你這倒是很經濟的算盤。寧可兩隻腳受點委屈,也不能把這雙高跟鞋弄壞了。”奚太太笑道:“我可沒有打赤腳,穿了草鞋的。現在的高跟鞋,前後都是空的。”還怕人不相信,就擡起一隻腳給人看。擡腳的時候,也就離開了奚敬平的身子,奚先生就暴露在雨裏頭。但是他對於有雨沒雨,並不加以注意,依然放開步子,繼續向前走。奚太太撐了傘追了上去,還是伸到奚先生頭上蓋着,口裏連說“對不起”。但是奚先生沒有表示,也不說話,木然地向自己家裏走着。吳春圃走到李南泉身邊,低聲笑道:“奚先生做得有點過分,太太對他是這樣恭敬,他簡直不睬,我看到都有些不過意。”李南泉笑道:“也許到家以後,問題就解決了。因爲遭遇屋漏的命運,鄰居們全是一樣的,甚至他們家的屋漏,比我們家還兇。回了家逃水荒要緊,彼此就不會爭吵了。”他們做鄰居的是這樣預料着,不想過了十五分鐘,奚先生家裏,就是一陣狂叫,接着那桌子面“轟咚轟咚”拍着響了兩下。

  這種聲音,分明是表示奚家的內戰,又繼續發生。李南泉笑道:“政局的演變,實在是太快了。這邊如此,不知道石家的談判決裂了沒有?”吳春圃站在走廊的盡頭,反背了兩手,正觀看着山谷口外的雨景。聽到李先生的話,這就帶了笑容,向他招招手。這走廊的盡頭,是遙遙地正對了石家那幢沿溪建築的草屋。李南泉走過去,就看到洗臉盆,凳子,竹籃子,陸續由窗戶裏拋出來,向山溪落下去。石正山教授兩手抱了頭,由屋子裏竄了出來,靠了牆根站住。石太太在屋子裏大聲叫道:“石正山,你有膽量,正式和那丫頭結婚。你也不必隱瞞,那丫頭原來是叫你作爸爸的。你還有一口人氣,你就做出來試試看。”說着話,石太太兩手舉了根棍子,也就奔將出來。石先生身邊,並沒有武器,只有一隻裝炭的空簍子,扔在地上。他情急智生,把空簍子舉着。正好石太太一棍子打下來,他將炭簍子頂住。吳春圃笑道:“好傢伙,若不是炭簍子防禦得快,石先生馬上就得上醫院。這讓我們長了一點見識,燒完了炭,空簍子可別扔了,這東西大有用處。”李太太爲了家裏漏雨,正是十分懊喪。聽走廊上說得熱鬧,忍不住出來看看,笑道:“現在社會上,還沒有真正的男女平等,像石太太這種態度,也是需要的。空做好人,是不會等着人家同情的。”他們正這樣說着,那邊石太太爲雨陣所阻,聽不到小聲說話。搖着手道:“不勞各位勸解,我今天和石正山拼了。”

  李南泉道:“剛纔我還看到各位談笑風生,怎麼又翻了案了?”石太太道:“他沒有誠意和我們談判,完全用外交辭令拖時間。他以爲拖得時間長了,就算生米煮成了熟飯,那簡直是個騙局,要欺侮我們不幸的女人呀!這種騙子,天地所不能容!”她說着,氣就上來,立刻舉起棍子。石正山一隻手把炭簍子舉了起來,一隻手憑空亂舞着,順了牆角就跑。他跑出了屋角,也不管天上的雨點有多大,將炭簍子當了傘,舉在頭上,冒了雨走着。石太太追到屋角上,把棍子舉了起來,向石正山身後,胡亂指點着,叫道:“姓石的,你儘管跑。你是好漢,從此不要回來!”石先生連頭也不回,就這樣走了。大家看了這情形,倒很是替石先生難受。可是這一幕戲還沒有完,奚敬平先生卻是一樣的葫蘆,在大路上冒雨奔走。不過在他手上,沒有舉起那個炭簍子而已。奚太太在他身後,倒是撐了一把紙傘的。這回她手上不提那雙高跟鞋了。她倒拿一把雞毛撣子,像音樂隊的指揮棒似的,不住在空中搖撼着,搖撼得呼呼作響。她口裏叫罵道:“奚敬平!我看你向哪裏走。你是好漢,從此不要回來。”李南泉聽到,心裏想着,這倒好,她和石太太說的話,如出一轍。那奚先生的態度,也正是和石先生一樣,冒着雨陣向前走,簡直頭也不回。奚太太手上揮了雞毛撣子,口裏罵道:“我怕什麼?我的家庭問題,也是公開了的。你走到哪裏,我鬧到哪裏,讓全村子、全鎮市都看我們這一番熱鬧。李先生,你們看我家這一場喜劇吧。”

  李南泉笑道:“得啦,奚太太!大雨的天,你就在家裏休息休息吧。家庭問題也絕不是三天兩天可以解決的。請到我們這裏來坐坐。天快黑了,點起蠟燭,我們來個再話巴山夜雨時吧。”奚太太什麼也不說,將傘高高撐起,只是在大雨裏搖撼着。她板着臉,後面梳的兩個小辮子,結子已脫了,幾寸長的雙辮,又變成了老鼠尾巴。她挺起胸脯走着,把那兩條辮子,一撅一撅地在肩膀上摩擦着。她對於李南泉這位芳鄰,始終表示着好感的,現在雖是好意奉約,但她在氣頭上不願予以考慮。而走了一截路之後,想起李南泉那句“再話巴山夜雨時”的約會,就回轉身來,深深地向走廊上點了個頭道:“李先生,你還有這樣的雅興啦?我是很願參與你們這個雅敘的。晚上見吧。那時,我打着燈籠來,不是更顯着有詩意嗎?”這時,李南泉看到溪上木橋下,水裏漂泊着一件衣服,很像是自己的小褂子,便冒雨走上橋去,要去拾起他這件褂子。奚太太以爲李先生追着上來了,自己正跟蹤丈夫,還沒有工夫和鄰居閒談,就遙遠地向李南泉搖搖手。搖手之後,又感到這拒絕並不好,於是把三個手指比了嘴脣,然後向外一揮,學一個西洋式的拋吻。李南泉看了,真覺得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只得哈哈大笑一聲,振作自己的腦筋,以便鎮壓自己的肉麻。也是笑得大着力,身子一歪。幸是雨壓的竹梢,已低於人高,趕快將竹梢子拉着,纔沒有滾下橋去。

  甄子明在走廊上看到,笑道:“李先生究竟是中國人,招架不住一個拋吻。”李南泉倒趁了這俯跌的勢子,看清楚了溝裏那件衣服,提起向家裏走着,笑道:“誰受得了哇?”吳春圃道:“俗言說,亂世多佳偶,那簡直是胡說。就我們眼前所看到的而論,沒有哪家朋友的家庭,不發生問題。這事情不能說是偶然。不過甄先生家庭是個例外。”甄太太還在屋子裏將東西向外搬移着,她搖搖頭笑道:“不,一樣有問題。不過不像別家那樣明顯。這也是有原因的。一來甄先生不大在家,二來我們都老了,三來我遇事隱忍。一個巴掌拍不響,自然也就沒事了。四來,我和甄先生,都有點宗教觀念。”吳春圃點點頭道:“聽了甄太太這話,就可以知道家庭問題。‘甄先生’這個稱呼,是多麼親切而且尊敬。而且甄太太又說了,這是宗教觀念。也可見信道之篤,遇有機會,就要勤道。”甄先生笑道:“這我們有了爲宗教宣傳的嫌疑了。我們雖然是教徒,但是我們主張信教自由,絕對不勸人入教。這在教條上原是不對的,但在中國的社會上,這個辦法是比較適當的。”李南泉道:“這個辦法是正確的,我得跟着甄先生學學,從即日起,我得找個教堂去找本《新舊約》來看看。假如我看得對勁的話,我就入教了。現在求物質上的安慰求不到,精神上的安慰是求得到的。只要精神上求得安慰,管他歸期有期無期,我們就這樣安居下去了。說安居就安居,不發牢騷了。來,燒壺開水泡茶喝。”

  李太太靠了門框站着,對於先生因奚太太這個拋吻而發生反感,她相當感到滿意。這就插嘴道:“這雨老下,我看這個晚上,不在西窗剪燭,倒是要在西廊剪燭了。我來自告奮勇,到廚房裏燒開水去沏一壺好茶。讓三位在這裏談一晚上。我看我們這三家,沒有一家在屋子裏安睡的。”吳先生搓了兩隻巴掌道:“好嘛,我家裏還有兩盒配給的紙菸,沒有捨得吸,現在拿出來請客。”甄先生迴轉頭,由窗戶裏向屋子裏張望了一下。見屋正中兩注漏水,正牽連地向下滴着。他搖搖頭道:“今晚上的確沒法子安睡。我家裏也還有一點紙菸。一律公諸同好。現在天氣還沒有十分昏黑,這一個漫漫的長夜,看來真是不好度過。”吳太太笑道:“我也湊個趣兒留下了一點倭瓜子,炒出來大家就茶喝。”李南泉笑道:“好的,好的。我不能光出一壺茶。我預備下面粉蔥花,我們談天談得餓了,晚上還可以烙兩張蔥花餅當點心吃呀。”大家這樣說着,真的預備去了。雨,緊一陣,鬆一陣,始終不曾停住了點滴。那屋子裏盛漏的盆罐,都已盛上了大半盆水,漏點來得緩了,一兩分鐘,向盆裏滴上一注,漏下來,總是“嘀篤”一聲。三家人家,各有幾個盆罐子接漏。各盆裏繼續地滴着漏注,“嘀篤嘀篤”,左右前後,響個不斷。天色已經昏黑了,緊密的細雨,落在草屋上和深草地上,是沒有什麼聲音的,只風吹過去,拂着檐梢的碎草,和對溪的竹子,發出那沙沙瑟瑟之聲。在昏暗中,與漏滴聲配合,讓人聽到,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

  在這種環境裏,人是會感到一種淒涼的意味的。李南泉穿起一件舊布夾袍子,光了雙腿,踏着一雙舊鞋子,在走廊上來回踱着步子;那屋檐外的晚風,吹穿了雨霧,吹到人身上,讓人感到一種冷颼颼的意味。他情不自禁地吟起詩來:“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他只念這十四個字,卻不念下面這兩句。吳春圃笑道:“我是個搞點線面體的人,肚子裏沒有千首詩,不哼則已,一哼就全哼出來。所以冬天我哼春天的詩,晴天我也哼雨天的詩。”李南泉道:“不過我們的環境,現在恰好是這十四個字。我正想改了下面十四個字,來符合我們這時的意境。可是,我改不出來。我們這意境,不光是自己躲屋漏的情緒。除了我們這所屋子裏三家,所有前後鄰居,都在製造桃色新聞。要說生活艱苦,這些新聞不宜產生;若說不艱苦,很少人家是不吃平價米的。”李太太將搪瓷託茶盤,託着一把茶壺幾隻茶杯過來,笑道:“不談人家的是非,好茶來了,喝着茶,談遠一點吧。”吳先生趕快搬了一張竹茶桌,放在窗子外面道:“窗子是關着的,隔了玻璃,點一盞菜油燈,很費了一番巧思。點燈在走廊上,會讓風吹滅。不點燈而摸黑坐着,這好像又不合於我們這一點窮酸的詩意。這樣隔窗傳光,最是有趣。”甄先生在屋裏拿半支洋蠟燭來,笑道:“我也湊個趣,這是我貪污的證據。是由機關裏帶回來的。”

  於是大家在說笑聲中,隔窗又添了一支燭,窗子裏放出來的光,又充足些了。大家搬了椅子凳子圍着那張竹茶几坐下,閒談起來。天昏黑了,那半空的煙雨,又極其濃密,在山谷裏的人家,就像是沉入了黑海里,屋檐以外兩尺路,就什麼都不看見。村子裏的鄰居,隔着煙雨亮上了燈,看着好像是茫茫夜海里,飄蕩着幾點漁舟的星火。李南泉道:“看了這情景,讓我想起一件事,當我們坐着大輪船,在揚子江裏夜航的時候,遇到了星月無光之夜,兩邊的江岸,全看不到,只偶然在遠處飄蕩着幾點燈光。當時,也就想着,這每點燈光,代表一隻小船。船裏照樣有家人父子、男女老少。不知道他們看着這龐然大物,帶了一船燈火經過,他們做何感想?這一點感想,是非常有意思的。不知何年何月,我們能夠再領略這種景象?”吳春圃道:“可不就是!人一離着家鄉久了,家鄉的一草一木,全都是值得回憶的。”甄子明在黑暗中吸着一支紙菸,在半空裏只有一星火光,閃爍着移動,可想到他在極力地吸着煙。他忽然嘆了口氣道:“提到家鄉,我真是心嚮往之。現在初秋的天氣,江南正是天高日晶的時候,在城裏也好,在鄉下也好,日子過得都很舒服。尤其是鄉下人,這日子正是收割以後,家家倉庫裏,有着充足的糧食,我們江蘇家鄉,正吃着大肥螃蟹呢!”

  李南泉道:“不過論起橙黃橘綠來,重慶還是很有這番詩意的。將來我們有一日東下了,這倒是最值得我們留戀的一件事。”甄子明道:“我所愛重慶的東西,和大家有點異趣。我第一愛的是霧,第二愛的是雨。”吳春圃道:“霧和雨還有可愛之處呵?”甄子明道:“假如說,今天若不是下雨,我們也許不能夠這樣自自在在地泡一壺茶,在這裏剝瓜子。而很可能從防空洞裏出來,還沒有做晚飯吃呢。”吳春圃道:“原來如此!這也就更覺得我們的生活可憐,在戰前,秋夜在院子裏看月亮,是最好的事假如家裏或鄰居家裏有一棵桂花,這就是無異登仙。我的辦公地點,常是在幾里路以外,辦公到了天亮,我也得回家,覺得家是最可安慰的一個地方。現在怎樣呢?我們被這個家累苦了,若是沒有家,也許這個時候,我在浙贛最前線,也許我在西康,躲在那最安全的所在。有了家就不行了,繩子絆住了腳了。從前人說,無官一身輕。其實這話不通之至。沒有官還混什麼,應該是無家一身輕。”李南泉聽了這話,在暗中先讚歎了一聲,還沒有說點什麼,對面鄰居袁家叮叮噹噹道士搖鈴唸經的聲音又起。同時,看到那走廊上點起一叢火光,正在焚化着紙錢。袁四維像是逢到什麼大典一樣,身上穿了一套中山服,頭上戴了一頂圓頂禮帽,兩手捧了幾根點着的佛香,對空深深地作了三個揖。也不知道是他傢什麼親友,一個穿長衫有鬍子的人,站在他身後,望空說話。他道:“我說,袁太太,你在陰曹裏得顯顯靈呀!現在袁先生正在請道士超度。你丟下那一羣兒女,你教袁先生又在外面掙錢,又在家裏帶孩子不成?”

  天下事自有發生得很巧的。當那個人正在向空唸唸有詞的時候,忽然半空裏“哇”的一聲,有個夜老鴉飛過,就在頭上叫着。那個人說句“鬼來了”,回身就向後走。袁四維原沒理會到什麼鬼怪。經那人這麼一驚一叫,他下意識地把手裏的佛香一丟,也就扭頭便跑。只聽到有人喊着敲鑼鼓,立刻在袁家那些打醮的道士,把所有的法器,像開機關槍似的,全都敲打起來。同時,還有一個人燃了一掛長爆竹,扔在走廊上響着。這一陣響聲,在寂寞的夜裏,突然爆發,的確是把村子裏的人驚動了,更不用說鬼了。這樣鬧了約莫十分鐘,所有的聲音,方纔停止。在茅檐走廊上品茶夜話的三位先生,都被震驚着沒有敢作聲。這些聲音停止了,隔溪傳來一陣硫黃硝藥味。吳春圃笑道:“這是什麼意思?若在我們北方人,這就叫抽風。”李太太已把蔥花餅給烙了,將個大瓦盆子盛着,送到竹子茶桌上,笑道:“我沒有預備筷子,三位就拿手撕着吃吧。你們在這裏清談,乃是細吹細打,未免太單調了,應該有個大吹大擂的,纔可以高低配合。”正說着,奚太太的屋檐下,撐出三個白紙燈籠來,聽到奚太太發着悽慘的聲音道:“我是能夠忍耐的,他不能忍耐,我有什麼法子呢?”她亮着燈籠在前面走。身後有兩個大些的孩子跟着,也提了個燈籠。李太太道:“奚太太這樣的黑夜,你向哪裏去?天上還在下着雨呢!”奚太太道:“我家奚先生,在天快要昏黑的時候就負氣走了。今天根本沒有公共汽車進城,他到哪裏去了呢?山河裏發着大水,這不很可怕嗎?”

  李南泉道:“你是說奚先生和石先生,雙雙攜手跳河了?”奚太太心裏那句話,原是不肯說出來的。李先生這麼一喊叫,把她的恐懼情緒,更引起來了,她“哇”的一聲哭着,那發音非常像剛纔夜老鴉在半空裏叫。她道:“李先生,各位鄰居,你看這事不是冤枉嗎?我絕沒有要把老奚逼死的意思呀。無論如何,我得把他找到。我們家庭的糾紛,何至於嚴重到這種地步?”她一面說着,一面撐了燈籠,搖晃着走去。到了石正山家門口,那石太太似乎和她一樣神經過敏,遙遙看到她們家也舉出兩盞燈火來。這是雨夜,村子裏人早是停止了一切的聲音。空間是非常地寂靜。這裏雖有一條山溪的流水聲,而石家那邊的喧譁聲,還可以傳過來。但聽到石太太叫着:“他要拿死來拼我,我也沒什麼法子,那隻好跟你去看看吧。”在這說話聲中,石家門戶裏,也就隨着舉出了幾盞燈火。慢慢地,這叢燈火,在夜的雨霧裏消失了。那尖銳的叫囂聲,已經停止。隔溪道士超度鬼魂的法器,也都沒有了聲音,這個山谷,立刻感到了異樣的寂寞。那山溪裏的流水,雖已猛勇地流了幾小時,因爲雨是不斷下着,這山溪裏的水,也就陸續流着,由“轟隆轟隆”,變成“嘶嘶沙沙”的響。還有水經過那石頭分叉所在,發出“叮叮”的響聲,更覺着大自然的音樂,在黑夜十分淒涼。而小聲音經過之後,偶然有一陣風經過,吹動了草木屋檐,和雨絲攪在一處,讓人聽到毛骨悚然。

  這毛骨悚然的情緒,是兩種原因造成的。一種是這些淒涼的聲音,把人震動了。一種是半空裏的雨風,吹到人身上,讓人覺得身上冷颼颼的。

  李南泉道:“二位的意思怎麼樣?我們就這樣談下去嗎?”吳春圃道:“我們西窗夜話,一句話沒說,僅看了戲了,再談談吧。不談,屋漏,沒有停止,我們也沒法去睡覺呀。”李南泉道:“我們各加上一件衣服,在這裏才坐得下去。”他這樣說着,李太太先就送了一件夾袍子來。接着吳太太由屋子裏伸出一隻手來,手裏舉着一件毛線背心,笑道:“穿着吧。帶進四川來的衣服,就剩這一件了。”吳春圃操了川語道:“要得。太太們都是這個樣子,我想這村子裏的桃色新聞,也就很少發生了。”李太太道:“那倒不一定。凡是家庭發生的糾紛,多半是男子先挑釁,哪家的太太,不是像醫院裏看護似的,伺候着先生?”李南泉笑道:“這麼說,男子們都是病夫呀?”李太太道:“女人可叫作弱者,比病夫還不如。”李南泉道:“我覺得……”他只說了這三個字,突然把話止住,又笑道:“不要覺得了。大家說着怪協調的,不要爲了這事又衝突起來。”這時,甄家小弟弟提着一盞燈籠,甄太太提着一個小包揪過來,送交甄先生。她道:“天涼得很,換上吧。”甄子明道:“什麼意思,這很像上洗澡堂子。”甄太太道:“不是那話,你還赤着一雙腳,沒有穿襪子呢!你就是加上一件衣服,坐在這走廊下,大風飄着雨,可會向你身上撲,索性把這件雨衣也在身上加着,那不是很好嗎?”吳春圃笑道:“我該吹喇叭了。”

  甄子明道:“吹喇叭,那是什麼意思?”吳春圃道:“這是臺上傳下來的。戲臺上當場換衣,那是應該有音樂配合着。”甄子明哈哈大笑道:“的確,我這是有點當場換衣。太太,你可給我鬧了個笑話了。”甄太太聽說,也“咯咯”地笑着走了。李南泉道:“甄太太實在是我們村子裏反派太太的典型人物。我說這話,甄先生不要誤會。因爲我們村子裏的太太,是以奚太太這路人物爲正宗的。自然,甄太太就是反派人物了。當然,在奚太太眼裏,我們這類男子,也是屬於反派的。想當年我們在京滬一帶住家,不要說北方的大四合小四合罷,就是住一幢蘇州式的弄堂房子……”吳春圃笑道:“我得攔你的話,弄堂式的房子,怎麼還分個蘇州式的呢?”李南泉道:“當然有,蘇州城裏蓋的弄堂房子,只是成排的小洋房連着,並沒有弄堂,前後都是空曠的地方。這空曠的地方,栽些花木,固然是美化一點。就是不栽花木,那空地上會自然長着綠草。而且這些地方,大半是前後臨着小河溝或小池塘,那裏會自然長着一兩棵小柳樹,甚至長一棵木芙蓉。由春天到秋天,上面可以看到燕子飛,下面可以聽到青蛙叫。雖曰弄堂房子,那兩上兩下的格式,脫離不了上海鴿籠子規矩,可是在屋子外面,是沒有一點洋場氣味的,這樣的房子,安頓一個小家庭,又得着我們現在這樣的好鄰居,那是讓人過得很痛快的。”吳春圃道:“你是說這種弄堂房子,搬到這個山谷裏面,我們也會住得很舒服嗎?”吳太太接了嘴道:“這裏有金鑾殿,我也不願意坐。”

  吳春圃笑道:“沒有這山坑,我們也許給炸彈都炸成灰了。我絕不討厭四川,也不討厭這山窩子。”吳太太也沒再說什麼,將只舊臉盆,端了一大盆水出來笑道:“勞你駕,把這盆水給倒了。”吳春圃說了句“好傢伙”,將那盆水潑了。吳太太又捧了大瓦鉢出來,笑道:“把盆交給我,這個交給你。”吳春圃將瓦鉢子裏的水又潑了,吳太太提了個小木桶出來。吳先生笑道:“怎麼老有呀?”吳太太道:“你不是絕不討厭這山窩子嗎?在哪裏住家,有這樣的滋味?”吳先生哈哈大笑道:“你在這裏等着我呢。這事當分開來講,太平年間,慢說這裏照樣蓋琉璃瓦的房子,就是搬到西康去,也沒有關係。現在抗戰期間,公教人員到哪裏去不過苦日子?隔了一座山,那是方公館。奚太太去過一次,她就說那是天上,這巴山不窮是個明證,窮的是我們自己。我們住在這山窩子裏嫌窮;我們搬到香港去,也還是窮。你說在這裏住漏房,心裏怪彆扭。我們若是搬到香港去,漏雨的房子住不到,恐怕人家屋檐下還不許我們站着呢。”李南泉笑道:“我太太老是埋怨我沒有去香港,我一肚子的抗戰偉論,只覺一部二十四史,無從說起,今天吳先生簡單明瞭地把這問題給我答覆了。感謝之至。”李太太道:“你們這班書生,開口抗戰,閉口抗戰,我最是討厭。抗戰要上前線去,在山窩子裏,下雨閒聊天,天晴跑警報,這也是抗戰嗎?還是談談故鄉風月吧。故鄉風味,談得人悠然神往比吹大氣就受聽多了。”

  這時,大路頭上,突然有人叫道:“喜怒哀樂,痛快之至!”大家聽了這話,卻沒有看到人。只是昏暗中,有個不大亮的手電筒,偶然將光亮閃一下。李南泉聽這是湖南朋友說話,而且聲音也相當熟,便向暗空中問道:“是哪一位朋友?”那人道:“我知道問話的是李先生啦。我們在一處躲警報,曾爽談過。”李南泉想起來了,是那位穿灰布短衣踏草鞋的少年,這人意志非常堅決,慷慨言談天下事。記得他是複姓公孫,可能是假的。不過也不知道第二個姓,便笑道:“我想起來了,是公孫白先生!請到家裏來坐吧,我們正在煮茗清談,趁着這巴山夜雨。”那人哈哈大笑道:“清雅得很。不過我不能加入。你們的芳鄰奚太太,她不滿意我。尤其是貴保保長,他們由方公館出來,帶着一番驕氣凌人的樣子,讓我教訓了一頓。敵機轟炸得這樣厲害,在這村子裏的公教人員,還在大鬧其桃色新聞。說什麼幕燕處堂,簡直行屍走肉。李先生,再見吧,我也離開這地方了。”說着,那微弱的手電筒燈光,又晃了幾下,隱約地看到有個短衣人,順了人行路走去。甄子明是個老於世故的人,聽到暗空中這番激昂的語詞,就沒敢說什麼。等着那一線微光,晃盪着出了村子口了,便低聲問道:“這是什麼人,說話是氣憤得很。”李南泉道:“青年人氣憤,現在還不是應有的現象嗎?這位仁兄倒是個有志之士。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吳春圃道:“這是一位青年,當然是學生了。”李南泉道:“不一定是學生,反正很年輕吧。於今年輕人,都會有這正義感的。”甄子明道:“他那意思說,從即日起,要離開這裏。這樣陰雨之夜,到處奔着,就爲着辭行嗎?”李南泉道:“在後方住得過於苦悶的人,都想到前方去。這位仁兄,又是湖南人,大概回湖南了。”吳春圃道:“這真讓我們大動歸心。你看這小夥子說是要離開重慶,那是多麼興奮。”李太太在屋子裏叫起來道:“大家停止一下談話。聞聞看,哪裏來的這一股子濃濁的煙味?誰家燒了什麼東西?”吳春圃跳了起來,四處觀看,忙着叫道:“我也聞到了,準是蚊煙燒着什麼了。”於是大家一面將鼻孔去作急促呼吸,一面分頭去找焰火。陰雨的天,只有李家廚房裏,還有些烘燒開水的炭火,並沒有燃燒着什麼。甄太太在這屋角上巡邏,她猛看到屋檐的白粉夾壁,並沒有燈燭照着,卻有一抹橘紅色的光亮。就指了牆上問道:“大家來看,這牆上,怎麼會無燈自亮?”甄先生還開着玩笑,他道:“果有此事,那是活鬼出現了。”他說着話,走過來向牆壁上一看,果然是一片紅光,而且這光亮閃動不定,還是活的。他道:“那是反光,不是還有隔壁鄰居屋脊的影子嗎?讓我……”說着話,回過頭去,即刻叫道:“不好,村子北頭失了火了。這樣陰雨天,怎麼會失火呢?”隨了這話,大家都向走廊外伸出頭去看。只見村子北頭,一股烈焰騰空而起。上面是黑煙,下面是火光,飛出了人家的屋頂。

  失火的所在,是村子頂北頭。以距離論,大概在一華里上下。這時,飄了一天的雨還在下着。雖然全村茅屋,是容易着火的,但有了這兩個條件,大家還相當安心,都從容地走到雨地裏來看。那邊的火勢,並不因爲陰雨天而萎縮,極濃的菸頭子,做出種種的怪狀,向天空裏直奔。濃煙的下面,火光吐着幾丈高的大舌頭,像長蛇戲舌似的,四周亂吐。在火光上面,火星子像元宵夜放的花炮,一叢叢噴射。隨了這火焰的奔騰,是許多人的叫囂聲,情形十分緊張。李南泉道:“吳先生,我們應當去看看吧?風勢是向北吹的,家中大概無事。這些人家裏面,很有幾位朋友,我們不能隔岸觀火。”吳春圃道:“對的,我們應當去看看。說一聲守望相助,我們也不能不去。”說着,兩人拔步就走。這時,大路上有一陣腳步聲,正有兩個人自發火的地方跑過來。吳春圃道:“是哪家失火,火勢不大嗎?”那人道:“是劉副官家裏失火。火來得很兇,有好幾個火頭,恐怕是來不及救了。”李南泉道:“我們應當去看看。”這過路的人,已經跑遠了,但他還低聲道:“不必去看,人家不在乎。跑一趟昆明,做一次投機生意,方院長還不會賞他幾個錢,重蓋一所房子嗎?”吳春圃道:“嘿,誰這樣說話?”那個人越走越遠,並沒有答覆,卻是一陣陣哈哈大笑。吳春圃道:“李兄,這才叫人言可畏呀!怎麼回事?”

  李南泉道:“這把火燒得有點奇怪呀,我們趕快去看看吧!火要燒得大一點,這麼個茅屋村莊,也是很可慮的事吧?”兩個人說着話,順着石板路,就向村子北頭跑了去。這雖然是陰雨的黑夜,可是那茅草屋頂上發生的烈焰,照得滿谷通紅。兩人順着石板路走,卻是看得十分清楚,到了那村子口上看時,果然是劉副官的那幢瓦房着了火,在門窗裏和屋頂上,正向四處吐着火舌頭。在劉公館左右,是兩家整齊的草屋子,火併沒有燒到,卻是經人先拆倒了兩間屋,草頂和竹片夾壁,倒了滿地。因而這火勢只燒劉副官這一家,還沒有向兩邊蔓延了去。這火光自比燃了百十個火把還要通明,照見劉副官和他家幾口人,全都在溼草地上站着。大樹底下,亂堆了幾件箱子、籃子之類。左右鄰居也是這樣,都把東西在前後樹陰下放着。大家都是一副發呆的情形,仰了臉,向火燒的房子望着,劉副官倒是很安定地站着,兩手叉了腰,口裏銜了一支紙菸,斜站了身子,向那屋頂上的烈焰看了去。他那口裏,還不時地向外噴着煙,雖然他左右前後,都站着家裏人,嘀嘀咕咕地埋怨着,可是他就像沒有聽到一樣,還是繼續地抽着煙,向前看了去。李南泉倒是忍不住了,跑到他面前,點了點頭道:“劉先生,你這是大不幸呀,搶出一點東西來了嗎?”劉副官竟不帶什麼悽慘的樣子,冷笑了一聲道:“算不了什麼,不過是全光吧。”

  李南泉沒想到他是這樣的大方,便道:“這是想不到的事。這陰雨天,怎麼會失火呢?”劉副官毫不猶豫地,將頭一歪道:“沒問題,這是人家放的火。”吳春圃聽了這話,心裏倒是一動,問道:“不會吧?劉先生何以見得?”他道:“在我後面這幾間房子,堆些柴草,向來是沒有人到的。尤其是這樣的陰雨天,經過一大截溼地,更沒有人到後面去。沒有人去,也就沒有了火種。可是剛纔起火的時候,我到後面去看,是兩間屋子同時起火。那還罷了,我這前面屋檐下,堆了幾百斤柴棍,原是曬過了一個時期,就要搬到後面去的。不想我到後面去救火,前面這些柴棍子也着了火。所以燒得非常猛烈,讓我措手不及。什麼東西,都沒有搶救出來。這是火燒連營的手法,前後營,左右營,一齊動手,我幾乎成了個白帝城的劉先主。”說着,他慘笑了一下。李南泉道:“真有這事,放火的人,什麼企圖?”劉副官道:“瞧我姓劉的有點辦法,有點不服氣吧?”這時,有幾個鄉下人來了,都拿着水桶水瓢。劉副官迎向前去,向他們搖搖手道:“我這屋子,四處是火,潑兩桶水,沒有用。兩旁鄰居的屋子,已經拆倒了,也用不着潑水。大家只要監視着這火星子,不要向遠處的人家屋頂上飛,那就行了。我這個人是個硬漢,燒了就燒了,不在乎救兩塊窗戶板出來。多謝各位的好意。”說着,他向各位來救火的人,連抱了兩下拳頭。

  這時,來看熱鬧的鄰居,也就益發增加了。聽到劉副官對家裏失火,抱着這樣一個毫不在乎的樣子,都很驚異,呆呆地瞪了眼睛望了他。他越發得勁了,將嘴角里銜的那半截菸捲向地上一丟,兩手插在西服褲子袋裏,將兩隻腳尖站着,懸起腳後跟來,把身子顛了兩顛,笑道:“這的確算不了什麼!我姓劉的到川來,就是兩肩扛一口。什麼根基也沒有。現在呢,不敢大誇口,大概抗戰勝利了,我回去吃碗老米飯,還沒有多大問題。那些放火的人,有些想不開,他以爲我劉某苦了這多年,就只蓋了這所國難房子,一把火放着,我就完了。那真是鼠目寸光。老實說,有我們院長在,蓋這樣的國難房子,連裏到外,他就是搞一萬所,也毫不在乎。這種人只知道打我們這種芝麻大的蒼蠅,他敢到我們院長公館的山腳下多溜兩趟嗎?”說着,他高興起來,還是將兩手亂拍着。李、吳二人原是抱了一分守望相助的同情心而來,看到他這樣狂妄的態度,把那份同情心,完全給冷水澆洗過了。他根本不需要人家憐惜,若去說安慰的話,反是要討沒趣。因之兩個人倒是呆呆地站在火場邊上,開口不得。這一幢國難房子,究竟不過七八間,幾個大火頭燃燒着,那騰空的烈焰,就慢慢地把勢子挫了下去。四圍的人家,又拿出全副的精神,監視着火勢,料着也不會再有蔓延的可能,有些遠道來的人,不願在雨裏淋着,也就開始後退了。

  李、吳二人,對看了一眼。李南泉道:“這火大概不要緊了。太太們在家裏是害怕的,我們回去看看吧。”劉副官道:“的確,二位趕快回家去看看。這年頭,人心隔肚皮,難保府上茅草屋檐下,不會有人添上這麼一把火。”李、吳二人對於這話,都是答覆不會的。但是他們只能在心裏答覆,口裏卻說不出來。增加了一句“我們回去了”,也就走了。他們揹着火場的紅光,向回家路上走。而對面山路上,隔了兩三里路,卻射出兩道白光來。這兩道白光,像是防空的探照燈,直射着這邊山峯,照得草木根根清楚。白光所照的地方,果然是如同白晝。吳春圃道:“誰把探照燈帶到這地方來玩?”李南泉道:“這不是探照燈,這是汽車前面的折光燈。你想,在這泥濘的山路上,一九四幾年的新式座車,知道跑得有多快,若是沒有強烈的折光燈,坐車的主兒,就太不保險了。”正說着,路上有人大聲叫着:“劉副官,院長到了。”這人是劉副官的好友王副官。吳春圃是個爽直人,有話擱不住,兩下相遇,就代答道:“劉副官正遇了不幸的事情。家裏被火燒了。”王副官一面走着一面笑道:“火燒了屋子有什麼要緊?劉副官火燒了眉毛,院長回來了,他也應當去迎接。我們這行當,是幹什麼的?不就是送往迎來嗎?”說着,他又大聲喊:“院長到了!”他這喊叫,非常靈驗,劉副官真丟了家裏失火不管,搖晃着手電筒來了。

  李、吳兩人還沒有到家,兩位副官,已是很快地走了過去。只聽到他們說:“到了到了。今晚上,陰雨天,爲什麼還下鄉來呢?”他兩個人過去了,吳春圃站在路上呆了一呆,回頭看看劉副官家裏抽出來的火苗,還是兩丈多高。在那火光中,還隱約看到他那瓦房的屋脊,分明還是不曾倒坍下去。他就嘆口氣道:“這樣看起來,做官的確是不自在。劉副官所做的官,拿等級分起來,恐怕還是小數點以下的。連家裏着了火,都不去顧,而是接上司要緊。”李南泉笑道:“他不是自己交代清楚了嗎?只要有院長一天,他燒掉房子並不算什麼。不過這樣看來,抗戰的前途,那還是相當地危險。做官的人,逢迎上司,比傾家蕩產還要緊呢。”他們說着話,走近了家門。李太太舉了一盞菜油燈,迎到茅檐外來,攔着道:“你們說話,還是這樣口沒遮攔。人家願意,你管得着嗎?雨止了,漏也止了,我們該休息了。”吳先生暫不回家,站在屋檐外,擡頭向天上看看,又向周圍看看。那村子北頭的火光,照得頭上的烏雲,整個變成紫色,並不露一粒星點。只有那草屋上飛出來的火灰。山谷對過的人行路上,探照燈似的白光,又奔來了四道,像白虹倒地,在漆黑的夜空裏,更覺得晶光耀眼。在這白光後面,卻是汽車的喇叭聲,發着“嗚嗚”怪叫。甄子明也在廊下,他淡淡笑道:“巴山夜雨環境之下,這情形,夠得上說是聲色俱厲吧?”

  吳太太道:“放了警報了?”吳春圃笑道:“不要嚇人,這是汽車喇叭響。”吳太太說着話,由屋子裏走出來,站在廊檐下,靜靜地聽了一陣,便道:“的確是警報,你們仔細聽聽。”這樣說着時,太太們也都被那夜空中“嗚嗚”的響聲催着走出來了。李太太跳了兩下腳道:“這不是要命嗎?既是夜裏,又是這樣的陰雨天。白天都沒有警報,怎麼晚上會有警報呢?”李南泉慢慢走回家裏,笑道:“假如敵機真會來的話,今天晚上,我們這村子裏不太穩便,一來是村子裏這把火,是黑夜裏很大一個目標。二來,闊人坐着汽車回來了,多少是討厭的事。”甄太太也是戰戰兢兢地走了過來,問道:“闊人怎麼會和警報有關呢?”李南泉道:“敵機當然找闊人炸呀。”甄太太道:“敵機怎麼就知道闊人下了鄉呢?”李南泉道:“你不看那面公路上的汽車折光燈。”大家隨了他這話看去,果然,那平地射出來的白虹,一雙雙地朝鄉鎮上探照,牽連不斷。喇叭雖然不響了,可是若干輛汽車在泥漿路上飛馳,在寂寞的深夜裏,也發出了很大的聲音。甄子明站在走廊上,淡淡地道:“人作有禍,天作有變。我們這村子裏,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今晚上不要真發生慘案吧?”他這句話,加重了大家的憂慮,在黑暗中彼此微微地嘆着氣。村子北頭的火慢慢地熄下去,屋角上已不見紅光。對過公路上的汽車忙亂了一陣,聲音也都停止。眼前的雨霧,依然濃重,四周又浸入了黑海。不過這汽車喇叭聲和警報,已是驚醒了所有村子裏的居民。隔着暗空,可以聽到埋怨的言語和嘆息聲。因爲去天亮還早,又尚幸還沒有放緊急警報,各人家預備避難,陸續地亮起燈。人家在黑海里彼此遙望,可見散落着幾點鬼火似的燈光,讓人民在恐怖情形,暫喘一口氣。此外是黑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各家都有人站在屋檐下,聽候二次警報,用耳代目,像死人似的等着。雞犬無聲,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只覺得是長夜漫漫的,長夜漫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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