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四維並沒有知道這三位來賓是銀行家,也是像招待其他來賓一樣地說話。他們三人對築好的土牆看看,又對其他預備下的磚木材料看了看,環境也還相當地可取。其中一位年紀大些的,穿了一套嗶嘰西服,像是個高級職員,便含了笑道:“大概這總算是一種洋式的土製房子。不過根據招租帖子上介紹的環境來說,那就不是那樣優美了。後面這排高山是真的,滿山亂草亂石,稀鬆地長了幾株松柏,這並沒有什麼稀奇。至於面臨清流的話,那卻過於誇張。這裏不過是一條幹山溝。不但不是清流,連濁流也沒有。”袁四維正在旁邊伺候着,以便隨時答辯。這就立刻糾正着,連連搖了頭道:“不然!孟子說:七八月之間旱。現在正是乾旱之際。慢說山溪裏的水,就是洞庭湖的水也要落漕。春夏之季,這條山溪,是終日流着水。醉翁亭裏形容的水聲潺潺,此處有焉。”他接連抖了兩句文,表示他不是一個吃房錢的普通房東,臉上帶了笑容,搖着他的腦袋,連續地在空中畫了幾個圈。接着他又道:“當水平之時,養幾隻小鴨子在清流裏面游泳,真是有趣。若是大雨幾天,山洪陡發,這山溪裏的水,順着山脈涌將下來,浪頭打在石頭上,真是萬馬奔騰,響聲非常地宏壯。到了晚上,睡在枕上聽着,大有詩意。”一個年輕人搖搖頭道:“那不好,會吵着人睡不着覺。我太太晚上睡覺,就怕人吵。連蚊子叫她都睡不穩。”袁四維道:“不,不,這清流的響聲,好處就在這裏。愛聽的人,越聽越有趣;不愛聽的人,一聽就睡着了。”
那人聽說,不由得笑了起來,因道:“這溪流簡直神了。愛聽的,它可以助你的詩興;你不愛聽,它就變成了催眠曲。”袁四維對於他這幾句話,倒沒有法子再爲解釋,口裏只是連連說了兩句“這個這個”。那個年紀大些的人,正了顏色道:“這位袁先生倒說的是真話。這件事,我有點經驗。我們這終日看數目字算盤子的人,腦筋都成了機械,一點自然的意味都沒有。我們一天接近了大自然,那就什麼東西都是新鮮的。水浪聲,的確不吵人。你沒坐過海船,你在船上聽到浪聲,會吵得失眠嗎?反過來,有些人,特意還跑到瀑布下面去聽那響聲呢。我若是在這裏有間屋子,一個星期我就得下鄉來睡一晚上。”袁四維不由得連連拍幾下手道:“對了,對了!這河流的響聲,就是這麼樣神妙。聽了水聲,大家可以感到興趣,無論你在什麼環境裏,你都不會討厭的。剛纔這位先生說是每日看數目,大概……”他說到這裏沉吟了一會,心裏原想猜人家是銀行家,可是立刻想到,若是那樣就顯着太勢利眼了,於是轉了一個口風道:“三位先生是在公司裏工作的?”那年紀大的就在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交給他看。他接過來看時,上寫着“百順銀行襄理全大成”。那片子下端,還有幾個註明籍貫的字。他也來不及看立刻“呵喲”一聲,向姓全的深深點着頭道:“久仰久仰。你貴行曾經理,我們是熟識的,在漢口的時候,我和他同過席,這位曾先生,真是一位經濟大家,議論宏偉,真是讓人佩服之至,真是讓人佩服之至也!”
全大成聽見他說認識經理,這已拉上交情了,就笑道:“袁先生認識我們總經理,那就更好說話了。我們有一部分眷屬,很想遷居到這裏來……”他的話還不曾說完,袁四維就向他深深地一鞠躬,滿臉堆下笑來道:“歡迎,歡迎之至!有什麼事要兄弟代辦的,無不全力以赴。我們雖然是初次見面,可是既然和貴經理是熟人,那就大家都是熟人了。只要是兄弟可以幫忙,無不竭誠服務。外面太陽甚大,秋高日晶,在江南是很好的天氣,可是在四川,還是很熱的,也許賽過江南的三伏。三位都穿的是西服,請到舍下坐坐。先涼快涼快。”說着,兩手抱了拳頭,只管拱之不已。這三個人看他這樣客氣,這是和普通房東氣味不同的。也許他真的和總經理交情不壞。大家帶着笑容,就跟了袁先生一路到他家裏去。袁先生又用起待客的老套了,老遠就叫着:“泡茶來,把那個人家送我的洞庭春泡着。水要開開的。那個好茶葉,要極開的開水,纔可以泡出汁來。家裏有紙菸嗎?一路拿來。”他這麼連說帶笑,將客人引到他樓下的客廳裏去。這時,袁先生爲了時時要招待看房子的人,絕不能還是那樣空洞着,引起人家小視,所以他在街上七拼八湊,向一片倒閉了的茶館,借了六張支架子的布面躺椅。又在雜貨店裏借了兩張竹片茶几,一張四方桌、三條板凳。屋子裏倒是佈置得相當滿。可是這不像客廳,倒像座野茶館。因爲重慶的茶館,擺這種布面椅子的最多。任何人家,是不會這樣安排的。
這三位銀行家,究竟和平常的銀行家不同,他們在重慶經過了一番抗戰生活,四川鄉下是一種什麼情形,大概是知道的。他們到這個村子裏來,已經觀察過了許多人家,覺得他們的家庭,都是很簡陋的,遠不如袁先生家裏這個茶館式的佈置。所以大家也沒有怎樣注意,各人很隨便的,拖開那圍着方桌子的板凳,跨過腿去坐下。同時,各人把草帽,都放在桌子角上。袁先生一看這情形,倒很像是上茶館落座,自己先有點內慚於心。這就站在桌子邊先把腰彎成個蝦米式,抱了一抱拳頭,笑道:“真是招待不週之至。連各位落座的地方都沒有。實不相瞞,兄弟大批的傢俱,在重慶都是難物色的,裏面有硬木桌子,海絨沙發,安螺鈿的香妃榻,綠漆魚皮的睡椅,都用三輛大卡車運到成都去了。原來兄弟有個計劃,是要到成都去住家的。不想事務系身,離不開重慶,這裏又蓋幾所房子,越發地走不動。現在要把那些傢俱由成都再運回來,這筆運費,又高得嚇人。所以兄弟也就只作個苟安苟全的打算。因爲兩三個月後,我還是要到成都去,如今不能再搬傢俱了,屋子裏所有的木器,我都得送人,所以我也就不再添了。”三位客人因主人站着說話,大家也就只好都站了起來。那位年輕的行員心裏有些納悶:我們是來租房子的,又不頂你這些傢俱,誰問你這些?因之,大家臉上只表示了一點笑容,並沒有向他說什麼。袁先生又省悟了,彎着腰向板凳上連連地吹了幾口灰,而且把小褂的袖子垂出來,在板凳面上連連輕撣了幾下,口裏說着:“請坐請坐。不恭之至!”
這三位客人點了個頭坐下,袁四維又昂着頭向外面叫着泡茶,然後拿了條凳子放到屋子旁邊,側了身子坐着,笑道:“三位先生請坐吧。兄弟生平,別無所好,就是喜歡交朋友。三位雖是來租房子的,但兄弟並不以房客看待。房子租妥了,我們是朋友。請坐請坐,哈哈,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三位銀行員雖是老於世故的人,可是對於這位房東的客氣,只覺不同平凡,卻又看不出他有什麼作用,也許這個人個性就是如此吧!全大成是這一行的領袖,他感到客氣太過分了,房價就不好談,還是先開口吧。這就向他問道:“袁先生這房子打算要租多少錢?”袁四維道:“這村子裏房子,大概都有一個定規,草屋子是五十元一月,瓦房加半,洋樓加倍。”全大成道:“那就是一百元一間了。在重慶的房子,現在還沒有這價錢。”袁四維本是坐在板凳上的,一聽人家的口氣不對,立刻站了起來,又把腰彎成個蝦米式,雷公臉上的縱橫條皺紋,全都像觸了電似的,一齊在顫動。這顫動不是生氣,而是故意發出笑容來。他抱了拳頭連作了幾個揖道:“看來如此,然而不然,這時候鄉下的房子,一定要比重慶的房子貴。那原因很簡單。住在城市的人,全擁下了鄉。鄉下自然在求過於供的情形下而漲價。若不是生活壓迫,哪個不怕空襲?城裏的房子,根本就有空,自然貴不起來。不過兄弟這房子,完全是對社會服務,只要把蓋房子的本錢收回來就行了。我爲什麼要辦理房租預約呢?就是想收到一筆預約費之後,再拿去蓋房子,以便擴大對社會服務。而且……”那位年輕的行員,聽到這裏,未免把眉毛深深地皺了起來。
袁四維看到這位年輕的先生,頗有不願就範的意思,這就把剛纔給的那三張名片拿了出來,對片子看了一看,笑道:“你先生是趙首民先生?”他點了兩點頭道:“是的,袁先生有何見教?”袁四維笑道:“你先生這姓名,實在雅緻得很,‘趙’是百家姓的首姓。而大號又是‘首民’。將來國家實行選舉,閣下有當大總統的希望。你這貴姓大名,兆頭是非常好的。”他這麼一說,在座的人全體哈哈大笑。那位趙先生雖然不會做當大總統這個夢,可是人家恭維着將來可以當大總統,這也總是善意,便笑道:“呵呵!這個我怎麼可以敢當?”袁四維道:“不然!凡是國家的公民,都可競選大總統。你老哥正在盛年,等到抗戰完畢,國事大定。然後再籌辦選舉,又是幾年。前後恐怕有十年的工夫。以十年之久,人事變化是難說的。焉知那個時候,你老哥子不已由銀行行員升爲經理、總經理,成了金融界的大亨?出而競選大總統,那還是什麼稀奇的事嗎?有道是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你老兄滿臉紅光煥發,將來的前途,一定未可限量。老兄還是努力吧。”說着,連連拱了幾下手。那位趙先生聽了他這番解釋,覺得也很是有理。世界上的共和國大總統,也不是由天上播下的種子,自己至少是個大公民,爲什麼就不能競選大總統?心裏這麼一轉念頭,臉上也就帶了笑容。抱着拳頭,連連將手拱了兩下笑道:“假如有那麼一天。不必說當選大總統了,就是能夠競選大總統我也不能忘了袁先生這番測字的大功。”袁四維哈哈大笑道:“那當然是請吃魚翅燕窩了吧?”
說到這裏,袁家大小姐,將一隻舊搪瓷茶盤子,託着四隻杯子進來。這四個杯子,表示着袁家做事的手腕不呆板,大小高低,各極其妙。有八角棱的橘色玻璃杯子一隻,藍釉粗瓷茶杯一隻,彩花瓜形瓷杯一隻,無蓋的黃釉蓋碗一隻。這位小姐,把茶盤子先送到桌上,她看到全大成衣冠最爲整齊,派頭也足,她就先把那隻橘色杯子送到他面前。其次把藍瓷茶杯送到趙首民面前,瓜形茶杯,捧送給另外一位客。最後,才把那沒蓋的蓋碗,交到她父親手上。全大成看這位小姐乾乾淨淨的,倒像是有點聰明的樣子,便問道:“袁先生,這是你的小姐嗎?”袁四維道:“是的,是我的大女孩子。向三位老伯老叔鞠躬。”那位小姐很知道她父親的意思,立刻退後兩步,垂了兩手,分別對着三位客人,各行一鞠躬禮。全大成雖然心裏疑問着,此禮爲何?可是人家行禮,就不能不理,客人紛紛站起來。尤其是全大成對於這事,不能不敷衍幾句話,因道:“這位小姐很聰明,現在多大了?”袁四維道:“十四歲了。小學已經畢業,馬上就要送進中學。全先生有幾位千金?”他搖了頭笑道:“我看見人家的孩子,就羨慕不置。我不但沒有女孩子,連男孩子也沒有。”袁四維笑道:“得子有遲早,那沒有關係。而且得子晚的,那孩子一定是出類拔萃的人物,有道是大器晚成。”他說到這裏,自己心裏暗叫了一聲不好:女孩子們怎麼會大器晚成?說到最後一句,他已是想把話收回去而來不及收回,口裏的齒舌,只是哩哩囉囉,不知說些什麼是好,只是瞪了眼望着人。
全大成對此話倒沒有怎樣介意。又對這大小姐看了一看,笑道:“袁先生,我今天遇到一個奇蹟。你這位小姐,和我一位侄女非常相像。我這個侄女,在故鄉,沒有帶來,我非常想念她。看到你這位小姐,我就猶如見到她了。”袁四維笑道:“也是和我這女孩子一樣大嗎?”全大成道:“我和她離別的時候,是這樣大,現在應該半大人了。”袁四維笑道:“既然如此,那索性讓她成個奇蹟吧。全先生若是不嫌棄的話,我讓這孩子拜在你跟前爲義女。我還是有言在先,免除一切俗套,不要見面禮這些東西。以後全先生想令侄女公子的話,我就送她進城去,陪伴着你和你的太太。”全大成真沒有想到萍水相逢,袁先生就肯認乾親。一來是人家的盛意,二來這女孩子長得怪聰明的,當了人家的面,怎好意思拒絕?這就站起來,搖着手笑道:“那可不敢當,那可不敢當。”袁四維笑道:“我不知道全先生是客氣呢,還是嫌棄?若是嫌棄,那我就不便說什麼了;若是客氣,那就大可不必。”全大成笑道:“若是嫌棄,我怎麼敢說你小姐和我舍侄女長得相像呢?”袁四維笑道:“既是客氣,那我就老實一點了。孩子,過來,給你乾爹磕頭。”這位袁小姐雖只十三四歲,她很知道銀行家是社會上的頭等闊人。有這種人做乾爹,那是很有面子的事情。當大家議論着,她就站在桌子邊,瞪了小眼睛看這位新干爹,將手擰着衣裳角只是出神。現在父親叫磕頭,她還有什麼考慮?掉過身子來,蹲下一條腿,就要磕頭。全大成立刻彎了腰兩手挽着,連說“不行大禮,不行大禮”。
袁小姐長到這樣大,還沒有磕頭的訓練,雖然那一條腿已經跪下去了,那條身子並沒有俯伏下去。現在全大成兩手將她扯住了,她也就不必勉強,順着這個勢子站將起來,就對着她乾爹,胡亂鞠躬。全大成笑道:“好了,好了,說了就是了。”說着,他伸手到衣袋去取出一個皮夾子來。袁四維這就走向前兩步,對他連連拱了兩下手道:“親家!這就不對了。我已經有言在先,免除那些俗套,不要見面禮。現在你又打算破費,你是不信任我的話了。”口裏說着,兩隻手隔了三四尺路,只管做個攔阻的樣子。全大成怕他來攔阻,將身子扭到一邊,躲過袁先生的手勢。然後取出一疊鈔票來,向袁小姐手上亂塞着。袁小姐手裏捏着鈔票,口裏連連說着“我不要,我不要”。身子隨了這“我不要”三個字扭着,扭股糖兒似的。她的兩隻眼睛,可遠遠地向他父親望着,探求他父親的表示。全大成笑笑道:“我什麼東西沒有帶,這點錢不值什麼,你拿去買兩本故事書看看吧。”袁小姐沒有聽她父親的指示,還是陸續地說“我不要,我不要”。袁四維笑道:“既是你乾爹給你買故事書看的,這含有教育性質的事,你就接着吧。向乾爹謝謝。”袁小姐看看那鈔票,這個日子二三十元錢,除了做兩套衣服,還可以買一雙皮鞋,這是很難得的幸運,就依了父親的話,鞠躬道謝。袁四維道:“那不好,得口裏說謝謝乾爹。行過禮還沒有叫過乾爹,那怎麼行呢?”袁小姐倒是極遵父命,於是又連鞠三個躬,每一鞠躬說一句“謝謝乾爹”。
全大成對袁家雖然是初次見面,在袁先生叫着親家、袁小姐熱烈地叫着乾爹之後,總也覺得是人家的盛意,也就不能太冷淡了。於是握着袁小姐的手道:“過兩天下雨,城裏不會有空襲的時候,可以到南岸去看你乾媽,然後讓她帶你過江去看電影。將來她要搬到這裏來住了,那親近的日子更多了。你看我多大意,我們認了親了,我還沒有問你叫什麼名字!”袁小姐說:“我叫袁湘秀。”全大成笑道:“那很好,又香又秀。”她笑道:“不,是湖南省那個‘湘’字。因爲我在湖南出世的。”全大成笑着望了兩位同事道:“這孩子很聰明。她都瞭解湘是湖南。”袁四維見全大成稱讚他的女兒,雷公臉上的皺紋,又都笑着顫動起來,便拱了兩拱手道:“親家,我應當介紹我內人和你見見吧?”全大成道:“那是當然。我應當拜見拜見親家母。”袁四維十分高興,立刻走到裏面屋子去,把太太引了出來,對在座的人,分別介紹着。袁太太在屋子裏面,早已把外面的消息聽了個夠。這時換了白夏布印花紅點子長衫,下面赤腳,蹬着漏花寶藍色皮鞋,倒也是副摩登裝束,不過她那個身材,卻不大相稱,她終年頂着一個大肚囊子,就像是懷足了胎一樣。穿着短袖子衣服,露出兩隻手臂,說什麼像兩隻肥藕,簡直像兩條白木槓子。不過面部有輪廓,還不失爲三十以上和四十以下的樣子。她倒是沒有燙髮,天氣熱,不宜披着頭髮在肩上,腦後梳了兩條辮子,各有尺把長,細細的,光光的,成雙線垂在背上。
全大成倒沒有想到這位女判官,能生下這麼一位好姑娘,相見之下,臉上當然有點詫異。袁四維對於這位新親家是用全副精神注意着的。這就介紹着道:“內人和親家還是同鄉呢。她進過三個大學,不是和我結婚,她就出洋了。她最近兩年,對於經濟學非常有研究,認識金融界的人,她是最願意討教的。”在袁先生這樣介紹之下,全先生也就不敢對袁太太以貌取人,很是敷衍了一陣。袁四維等太太進到屋子裏去的時候,也就跟着到屋子裏去,先扛了兩下肩膀,然後低聲笑道:“人要走運,門板都抵不住。你看,半天雲裏,會掉下一位銀行家來和我們認乾親。你看今日這頓招待,我們要怎樣佈置?”袁太太道:“我家鄉有一句話,捨不得牛皮,熬不出膏藥。我們拿出牛皮來熬膏藥吧。”袁四維道:“你說的是我們那筆蓋房子的資本,動用它一部分?”袁太太不等他再說什麼,已經把牀底下一隻網籃拖了出來。在網籃裏搬出了大小几只破爛的皮鞋。又是幾樣破瓶破罐之類。然後在一堆破爛報紙裏,翻出了個藍布袋子。由藍布袋子裏,掏出一隻破線襪子。伸手到破線襪子裏去,再掏出一個長布卷兒來。那長布卷是用舊麻繩捆着的。直把那麻線層層解開,掀開了好幾層布,這才露出裏面兩疊鈔票。她數了幾張鈔票,交到袁先生手上,正了顏色道:“你就只當害了一場大病,花了錢請醫生來救命。你拿出錢會東的時候,千萬千萬大方一點,不要有一點捨不得的樣子。”袁四維道:“好好,我只當看了一隻梅花鹿,拿鈔票我就是在獵槍上裝子彈。”
袁太太也是太高興了,笑嘻嘻地將手拍了丈夫肩膀一下,笑道:“你不要胡說八道,讓人聽見了,那把大事完全推翻了。”袁四維把票子揣到衣袋去,又把手按了一按,笑道:“好,我這就去釣鰲魚了。”他已走出了房門,袁太太扯住他的衣服,又把他扯了回去,低聲道:“你還沒把事情完全辦好。既是請人家,就當風光一點兒,不能陪客都沒有一位。我們鄰居的吳先生、石先生都是教授,你應該把他們拉了去。這樣,就可以表示你也是教授身份了。”袁四維道:“我以後要請的是李南泉。他也和我們介紹着房客。以財神而論,他至少也是財神爺手上那條鞭子。”袁太太低頭想了想,點頭道:“那也好。不過這個人對於什麼事都看得透徹。我們這認親家的事讓他知道了,恐怕他會見笑我們的。”袁四維伸了頸脖子,頭向後一仰,然後笑着嘆了口氣道:“太太,要說生財有道這個‘道’字,你還是大大不如我。我們要想發財,就老老實實,以發財爲目的,不要講什麼面子。我們認乾親,叫女兒和人磕頭,都爲的是那個。”說着,在衣袋裏掏出那捲鈔票舉了舉。袁太太笑道:“說到女兒和人磕頭,等於我和人磕了頭,我得另外分一注錢。”袁四維笑着搖搖頭道:“你這話不大合邏輯。將來女兒出了閣嫁了女婿,也算了你嫁了女婿嗎?”袁太太握着肉拳頭,在他肩上重重地捶了一下道:“你有了掙錢的機會,錢燒得你胡說八道。”袁四維笑道:“我們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也應當開開心呀。”說着,向太太做了個鬼臉,然後帶了笑容,亂扛了肩膀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