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第十三章 各得其所

  這個時候,圍繞着這休息室的侍從們,全嚇得心驚肉跳,面無人色,大家面面相覷,不能呼出一口氣來。等到主子坐到沙發椅子上去了,背靠了椅子背,伸長着兩腿,頭枕在椅子靠上,面孔向了天花板,兀自喘着氣。其中一個階級比較高,而又相當親信的田副官,先屏息了氣,然後像生怕踩死螞蟻的樣子,輕輕地,慢慢地,跨着大步子,走到沙發面前,而且還鞠了個躬,低聲道:“黃茂清,他罪有應得。應當重重責罰。可是他這種人,怎值得院長親自動手責罵他?請院長息怒,交給衛士室裏去辦他就是了。”方先生還是仰在沙發椅子上生氣,半閉着眼睛,不肯答話。這位田副官,看着主子的顏色,還不曾遷怒到他身上,這就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低聲下氣地道:“請示院長,怎樣辦理?”方先生將椅子邊上的手杖撈過來,重重地在樓板上頓了幾下。因瞪了眼望着他道:“怎麼辦理?我們家還關着三個人呢,這能夠還耽誤嗎?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把人老關在屋子裏,這算怎麼回事?”田副官低聲下氣地又道:“報告院長,他們似乎不肯隨便就走出來。”方先生又把手杖在樓板上頓了兩下,因道:“難道我都像你們這樣糊塗?人家憑什麼讓你隨便抓來,又隨便放走?你把他們帶來見我。”田副官問道:“請到小客廳裏?”方先生道:“爲什麼小客廳裏?我們這裏處罰人的情形,還不能讓他們看到嗎?”田副官答應着“是”走開。方先生又叫道:“回來,要對人說請,不許說帶來。”

  田副官走到門口,復又轉身回來,向主人鞠躬答道:“是的,院長還有什麼吩咐的嗎?”方院長將手向他揮了兩下,並沒有作聲。田副官去了,方院長繼續向着老黃喝罵。約莫是十來分鐘,田副官大着步子,輕輕走進來,站定了輕聲報告着道:“三位先生來了。”方院長向外看時,兩個穿中山服的訓導員,引着一個穿青色制服的學生走了進來。他們同時看到黃副官跪在門外的過道一邊,也平服了一半的氣,便都站在門口,向方先生鞠了個躬。方院長自知道是人家受了大屈,便半起着身,向他三人點了個頭道:“三位受屈了,這事雖不怪我,我卻不能不負責任,現在情虧禮補,我讓黃茂清送你們回校去。同時,也讓他向你們學校裏先生們道歉。你三位還有什麼意見嗎?”這其中的兩位訓導員,只是點了頭行禮,不敢說什麼。陳鯉門是個學生,他不感到會受什麼政治壓力,便挺了一挺腰桿子,正着臉色道:“院長,我們不敢有什麼要求,不過請公館裏向地方上的治安機關通知一聲,我們這三人,絕沒有漢奸嫌疑。”方院長不由得笑了,搖搖頭道:“大用不着,漢奸這個帽子,豈是可以隨便給人戴上的?哦!想起來了,這裏還來了一位地方紳士姓林的,也可以護送你們回去。”田副官聽了這話,才向前一步,走到沙發旁邊,低聲問道:“可以讓那位林老頭子來見院長嗎?”他手摸着胖下巴,沉吟了一會,便點點頭。

  那位林老先生上得山來,忽然和黃副官失去了聯絡,正不知道怎樣是好,呆呆站在樓下走廊上,看到院長坐了滑竿,在一羣護從中擁上了山來,自己既不能自我介紹,又沒有個介紹人,對了這裏的高貴主人翁,很是有點着慌。眼看到那滑竿一步一步擡近了面前,只覺手腳無措,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十幾步,退到房子的轉角地方去。後來聽到院長喝罵聲,見勢不妙,就夾了長衫、帽子,要趕快跑。剛是下了幾層臺階,田副官由後面追了來,伸手抓了他的手臂道:“哪裏去?”林老先生嚇得周身一抖顫,衣服、帽子,全都落在地上。立刻捧了帽子,向他拱着手道:“我……我……我是黃副官叫我來做調人的,沒得我啥子事。”田副官看他周身抖顫着,臉色發白,便笑道:“林老先生,你誤會了。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你是這地方上的紳糧,我也知道你是黃副官請來的。”林先生望了他道:“那就沒得我啥子事了。我可以走開嗎?”說着,彎腰下去撿衣服。田副官笑道:“當然沒有你的什麼事。你既來了,就請你稍微等一下,調人還是要請你做的。”林先生道:“完長來了,還要我這種人做調人嗎?硬是笑人!撇脫一點。我還是走吧。”說着,向田副官連連作了幾個揖。田副官嘻嘻笑道:“不要害怕,沒你什麼事,你不是老早想見見院長嗎?這是一個機會呀。”

  林先生皺了兩皺眉毛,接着笑道:“怕我不願意見完長?不過完長在氣頭上喀,我不會冒犯他?我硬是不行,你要照顧我喀。”田副官笑道:“老先生你既怯官,又要見官,叫人真沒法子,你到衛士室裏去坐着吧。我給你向院長報告一下。”說着,他也不再問人家是否願意,把這老頭兒引到第二衛士室去。這隔壁就是關着陳鯉門三人的屋子,門是倒鎖着的,還有一個手扶了步槍的衛士,站在走廊上。老頭兒被引到屋裏,心裏先是一陣跳。看看門外的衛士,全是全副武裝,板着一副正經面孔,來往不斷。他坐在人家的牀上,連呼吸都不敢讓他隨便,只是瞪了兩隻老眼,向門外望着,就在這時黃副官已在樓上開始捱打。喝罵聲和黃副官的叫喊呼痛聲,讓人聽到心驚肉跳。林先生雖是穿着單衣服的,兩隻手心裏,全是汗水淋漓的。若是出門去,卻又怕讓衛士們攔阻着。在這裏坐着吧,又怕會出什麼亂子,呆着臉子,那顆心只是撲撲亂跳。正自坐立不安,田副官就走進來了,向他點着頭笑道:“林先生,院長請你去。”林老頭兒站起來,瞪了眼望着道:“完長請,不,叫我去?我朗個做?我還是不要去吧。”說着,手扶了牆壁站起來,身子兀自抖顫着。田副官笑道:“我的怯翁,你怎麼這個樣子?要是這樣,你真是不見的好。”林老頭道:“要得要得,請你對完長說,我是親自來請安喀。”田副官笑道:“不行,你還得去;你不去,我交不了卷。”

  說着話時,田副官牽了牽林老先生的小褂袖子。他道:“我這個樣子,朗個去見完長?你讓我把長衫子穿起來嘛。”說着,先把戴在頭上的草帽,端正了一下,然後將搭在手臂上的長衫穿着,垂着兩隻長袖子,跟了田副官走去。他是本地人,當然對於爬坡,絲毫不足介意。可是到了此時,對着這鋪得又寬又平的石板坡子,竟是兩腿如棉,走得戰戰兢兢的。到了樓下,那顆心就情不自禁地只管“咚咚”亂跳。田副官走幾步就回頭看他一下。直走到院長休息室門口,他看到黃副官兀自跪在夾道里,哭喪着臉,淚痕模糊了一片。嚇得身子一顫,向後退了兩步。田副官走在前面,只管向他點着頭。林老先生硬着頭皮,走到休息室那門口,看到一位穿西服的中年漢子,由裏面走出來,他立刻捧着兩隻長袖子,彎下腰去,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連連口稱“完長”。田副官站在旁邊笑道:“這是我們楊祕書,院長坐在裏面呢。”那位楊祕書見他赤腳穿長衫,頭上戴了草帽子,深深地作着長揖,也就抿嘴忍着笑走了開去。田副官怕他再露怯,索性微微牽了他的長衣袖子,牽到房門口,輕輕對他道:“坐着的是我們院長。”林老頭聽說,站定了腳,接着就要行禮。田副官低聲道:“脫下帽子,脫下帽子。”這算他明白了,兩隻手高舉,同時把帽子摘了下來,兩手捧了帽子檐,像是捧了一隻飯鉢似的,深深地鞠着一個大躬,隨了這一個大躬,作上一個大揖,這一揖起來,帽子平了額頂。

  方院長看到這樣子,也忍不住笑,只得向他點了個頭。林老先生第一個揖,覺得是有點手腳失措,第二個揖,便有點習慣了,比較從容與熟練,算是把帽子拿得鬆一點。但高舉起來,還是齊平了額頂。直把三個揖作完,然後把帽子捧齊在胸口,微彎了腰,像教友做禱告似的,沉靜、嚴肅,而又恐怖地站着。方院長看了他這樣子,自也忍不住笑,點了兩點頭笑道:“我們的事,有勞你了,還希望你護送他們三人回學校去。這三個人就在樓下客廳裏。”林老頭道:“就是嘛!完長。你有啥子命令,吩咐下來就是了!完長。在這裏社會上,我有點面子喀。啥子小事,我總可以代表唦。你有啥子命令,吩咐就是,我沒得推辭喀!”他說是說了,卻還是那樣沉靜、嚴肅,而又恐怖地站着。田副官看他那樣子,實在不像話,便忍着笑道:“林先生,你下樓去吧。”林先生回頭看了看跪着的黃副官,因道:“就是就是,我說,完長,我可以求個情嗎?”說着,連連地咳嗽了兩聲。又道:“黃副官受了罰,放他起來吧,放他起來吧。”說着,回頭看了三四次,作了三四個揖,鞠着躬道:“就是嘛,完長命令我,我就去嘛!”方先生一肚子怒火,看到這位老先生手足慌亂、言語顛倒的樣子,就不由得腦子裏不輕鬆一下,同時,臉上泛出了笑容。便點點頭道:“好吧,看在地方上人大面上,把他饒恕了。”便指着黃副官道,“起來,給我謝謝這位林先生。”黃副官應聲站起來,先向院長一鞠躬,再向林先生一鞠躬。

  林老先生點着頭笑道:“黃副官,就是嘛!我們下樓去!”說着,向方院長作了一個長揖,牽着黃副官的手,把他引下樓來。陳鯉門和兩位訓導員,深知方院長已大大發了脾氣,黃副官也受着極大的侮辱與責罰,尤其是當面看到他跪在夾道里,算是扳回了面子,現在可不能再給人家難堪。林、黃二人一進門,他們也就都站起來了,林先生兩手捧了帽子,先和三人作了一個總揖,然後伸出右手來,和大家分別握手,他笑道:“我叫林茂然,本來不配管這些事。因爲完長很看得起我,叫我來和兩方面斡旋一番。”他這個“斡”字,並沒有念正音,念成了“趕”。陳鯉門三人只相視着微笑一笑,並沒有說什麼。林老頭道:“大家都是面子上人嘛,完長忠心黨國,好忙呵。了不起喲!這些小事,我們不能麻煩他咯!我不大會說話,撇脫說吧,完長是偉人嘛,他剛纔見了我,含了笑容對我說,叫我調停調停。我是啥子人,受得住完長這樣拜託嗎?三位,你們就轉去吧!我負了責任,我得完成這個事,沒得話說。二天你到街上來,我請你們吃酒。”他說了一大串,也就前前後後作了四五個揖。這三位受屈的先生,看了他草鞋長衫的打扮,說話又是那樣囉囉唆唆,大家都忍住不笑,只是微笑。林老先生道:“完長真不愧是宰相肚裏好撐船,他對我們老百姓真是客氣喀。他看到我進門,硬是站起身來,和我點頭,難得難得。”

  黃副官本不想說什麼話,可是到了林老先生都實行做調人的時候,這三位被拘留的嘉賓,依然沒有離開的表示,這讓他的責任,依然不能中止。反正跪也罰了,打也捱了,面子是丟盡了,還有什麼體面可顧的?於是把一口氣吞着,臉上放出笑容來,對那三位先生點了個頭,微彎着腰道:“三位先生,什麼話不用說,算我錯了,我向三位道歉。”於是深深地向三位一鞠躬。這三人之中,算陳鯉門的委屈最深,而也算他的怨恨最大。本來看到黃副官,就要伸出手去,打他兩個耳光。這時,因他這樣客氣,卻無法隨着再生氣,這就也給他點了個頭,因道:“不過,我們可以完結,我們學校是不是可以完結,這卻難說,那得煩你勞步一趟,送我們回學校去。學校不說什麼話了,算是你的責任已了。如其不然,我們自行回去,恐怕學校裏對我們羣起而攻,我們會走不進大門。”黃副官道:“這個不用三位費心,院長已吩咐了我送三位回學校。不過現在我是失敗了,我若跟三位去到學校,就是一個人,還請三位莫記前仇,保護一二。”說着,他又是一個揖,他臉上的淚痕,本來就沒有幹,再加上一分爲難的樣子,那臉子就太難看了。那位比較老實的訓導員,是個五十將近的人,鼻子下有些胡樁子,他微笑道:“這就對了,什麼話不用說,我們一塊兒走吧,我們都是讀書的人,不會給你太難堪的,你放心吧。”

  林老先生道:“要得要得,這位先生說的話要得,我們一路去就是。”說着,捧着長袖子,向大家連連拱揖。到了這時,研究部的師生三人,已是面子十足,就不必再和人家爲難了。陳鯉門站起來笑道:“那就走吧。”大家隨了這句話,一齊走下山來。黃副官跟在人羣后面,只是低了頭走着,到了研究部,正值下課以後,學生們紛紛來往,看到他們回來了,一羣蜂似的圍擁了上來。黃副官漲紫了面孔,低着頭一語不發。林老先生是向來沒有經過這麼大的斯文場面,他所接觸的人物,是社會上另一個階層,那一套言語,自不適用於這個部門,站在人叢裏面,也是呆了。還是陳鯉門舉起雙手來,向大家連招了幾下,然後臉上放了微笑道:“過去的事,大家想已知道了。今天早上,方院長親自回來,和我解釋了許多誤會,表示了歉意。並請這位林先生引了這位黃副官親自到研究部來道歉。我本人無所謂,只要各位老同學和各位師長認爲並沒有問題了,這事就過去了。”這時,也不知人叢中哪個人叫了一聲“打”,四面八方的人,就都叫着“打”。黃副官根本就是膽戰心驚的,聽到這多“打”聲,臉色就變成蒼白了,伸着頭由人縫當裏一鑽,就鑽了出來。看看人叢的外圍,站的人比較稀落,也不問是否事情已經了結,向回方公館的大路,飛跑了去。林老先生被丟在人叢中包圍着,越是手足無所措。將兩隻長衫袖子抱着,只管向各方拱着,微笑着自言自語地道:“朗個的,逃了?要不得!”

  師生們並沒有真正和黃副官爲難的意思,倒是看到林老先生這種狀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這就更沒有章法了,左手拿了帽子,右手搔搔頭髮,笑道:“真的,逃了不是辦法嘛!我還有啥子辦法嘛!我應當朗個做?”倒是兩位訓導員,看他十分爲難,就請他回去。林老先生向大家拱拱手道:“那就恕我不恭哩喀,再見了。”他一面拱着手,一面走着擠出了人羣。他坐的那乘滑竿,正歇在山谷路邊等他。一個滑竿夫迎着他問道:“老太爺,沒得事了?”林老先生頭上頂着帽,身上飄蕩着那件藍綢長衫,站定了腳,手摸了鬍子,一擺頭道:“那不是吹。在社會上我們總有個面子,無論到啥子地方去,人家也得看我三分金面嘛。我先到方公館,看到完長,完長硬是客氣喀,走向前來和我握手。左一聲老兄,右一聲老先生,一定要我出來調停。我無論朗個忙,我也要和人家了這件事。到了學校裏,曉得是啥子職位的先生啊,大概總是教務長、總務長這一路角色,聽說我是完長請來的調人,硬是遠接遠送,沒得話說,我說朗個辦就朗個辦。那黃副官一點虧沒有吃,就轉去了。人家有知識有地位的人,曉得我是啥子來頭,還用我多說嗎?”他說着話,臉上是得意之至,跨上了滑竿坐着。這兩名滑竿夫覺得自己的主人,今天這風頭出得不小,周身帶勁,一口氣就把滑竿擡到市集的茶館門口。

  這時,在茶館裏坐着的那羣人,還沒有走開,林老先生跳下滑竿來,一面脫身上的綢大褂,一面走進屋子來,大聲笑道:“沒得事了,沒得事了。我到了完長公館,就遇到了完長。他走向前來和我握着手,連說着‘諸事拜託’。我和他告辭,他把我送到樓梯口。別個身爲完長的人,有這樣的身份,還是這樣的客氣,我還有啥子話說,我就奉勸留在方公館的三個人,還是回學校去吧。他們看到我是完長請出來的調人,硬是一個不字都沒有說,立刻就讓我送回學校去了。”那劉副官爲了逃避責罰,始終是在這茶館裏招待客人,並沒有走開。這時見林老先生滿面風光地走了來,雖不相信他的話,是這樣容易解決的,可是那三位師生已經回了學校,那大概是事實,便上前兩步,向他拱拱手道:“諸事都有勞了,坐下來喝碗茶。”他正有一肚子話要說,也來不及理會劉副官的招待,看到李南泉先生坐在角落上茶桌邊,斜銜了一支菸卷,帶着微笑,他便拱拱手笑道:“李先生,你栽培我的好差事,幾乎讓我脫不到手。完長把全部責任都交把了我,幸是爲了完長這分看得起,大家也都跟着看得起我,我一說啥子,都答應了。”說着,回過頭來向劉副官道,“完長的身體,現在越發是發福了。從前在路上遇到他,我閃在一邊,不大看得清楚。今天他和我握了兩次手,我把他的面容看清楚了。這在相書上說得有的,乃是天官之相,這樣的好相全中國找得出幾個?難怪他要做完長了。這回算我長了見識,宰相的相,就是這樣的。”

  李南泉看了這番做作,又好笑,又好氣,便笑道:“林先生真是官星高照。這一下子,在院長面前有功,找一份差事,那是不成問題的了。”林老頭一摸鬍子笑道:“好說好說,就怕資格不夠喀。說到完長,那硬是看得起我。”說着,坐到方桌邊去,大叫一聲,拿茶來,同時,把一隻腳拿起來,踏在凳子上,將頭搖了幾下,將手不住地摸着鬍子。那一分得意,就不用提了,其餘幾位地方上的紳士沒有一個不羨慕林先生的幸遇的,全坐到他那茶座上圍着他說話。李南泉一看到這情形,頗感到有些不順眼,便起身向劉副官拱拱手道:“大事現已告定,我可以告辭了。”劉副官把他約來,原以爲他是孟祕書的好友,萬一孟祕書也來了,還可以託他說說人情。現在孟祕書既沒有來,留着李南泉在這裏也是沒用,便向前和他握着手道:“實在是麻煩你了,不過這件事還不能算完全解決。將來還有點什麼問題的話,恐怕還得請李先生幫我說幾句話。”說着,苦笑了一笑,又搖了兩搖頭道,“我頭上還頂着一個雷呢。”他說着話時,握了他的手,送到茶館子門外來,向前後看了兩次,然後悄悄地對他道:“老兄念在我們平日的交情上,可不可以給我寫一封信給祕書,託他在院長面前疏通疏通。”李南泉笑道:“那沒有問題,我回去就寫信付郵。”劉副官道:“用不着,用不着,你把信寫好,我到府上去拿;拿了我就派專人送到城裏去,以便立刻取得回信。”說着,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劉副官素日旁若無人,這時突然行這個敬禮,卻讓李南泉有些愕然,便道:“大家都是朋友,只要是我辦得到的事,我無不從命。你不必顧慮。我是個書生,無用雖然無用,卻最同情弱者。”劉副官抱了拳頭道:“一切都請關照。什麼時候我到府上去拿信?”李南泉道:“我回家之後,立刻就和你寫信,你隨後就派人來吧。”說着,正待轉身要走,就看到楊豔華攜着胡玉花的手,由街那頭慢慢地走了過來。她們都穿的是黑拷綢長衫,穿了白皮鞋,下面光着腿,上面又光着半臂,各人還在黑髮之下,各插了一小排茉莉花。走到面前,笑嘻嘻地點着頭叫人。李南泉笑道:“二位小姐,今天打扮得全身黑白分明,而且是同樣的裝束,有什麼約會?”楊豔華道:“現在晚上沒有月亮了,我們應該開始唱戲。不然,這整個月的開銷不得了。同時,我們也打算遷地爲良,到沒有轟炸的內地去鬼混些時,等霧季過去,我們再回到重慶來。現在唱幾個盤纏錢。”她說着話,向劉副官看去,見他今日的情形,大異往常。往日相見,他就是個見血的蒼蠅,不問何時何地,立刻追到人身邊來,有說有笑。今天卻是板着個面孔,全找不出一條帶笑意的痕跡,便笑道:“劉先生,今天這麼一大早,就陪了大批的朋友下茶館?”劉副官嘆了口氣道:“咳!我惹下一個很大的婁子了。”楊豔華道:“黃副官沒有在這裏?”李南泉以爲她是有意問的,只管替她使着眼色。

  楊豔華一看這情形就明白了。可是,胡玉花還記着黃副官那一點仇恨,便故意地問道:“怎麼着,劉副官會惹下了婁子?這地方有那樣不知高低的人?會惹你們黃副官?怎麼樣,他也惹下婁子嗎?我想不會都有婁子吧?”劉副官冷笑道:“胡小姐,別說俏皮話吧。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天吃飯睡覺,太太平平過去,知道明天是不是還能夠吃飯睡覺呢?小姐,你們在社會上的經驗還差着哩!”楊豔華扯着她的手道:“人家有事,別打攪了,走吧!”於是兩人帶了微笑走去。李南泉覺得胡玉花這幾句話是多餘的,因向劉副官道:“她們和你們開慣了玩笑,所以見面就說笑話。她還不知道你們怎麼回事,也不必和她說了。我這就回去寫信。”劉副官表示着好感,走向前兩步,搶着和他握了手,緊緊地搖撼了兩下,因道:“我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只有說句餘情後感吧。”李南泉又安慰了他兩句,然後走回家去。到家以後,立刻展開文具,伏在案上寫信。李太太見他一早出去,回來了又這樣忙,頗覺有點奇怪。可是見他神情緊張,又不便過問,只是送煙送茶,偶然走到桌子邊,向他寫信紙上瞟上一眼,見那上款,寫的是孟祕書的名字,就回想到楊豔華曾託他和孟祕書說項,料着還是那一套,閃到一邊就未加過問。恰是李先生慎重其事,怕這封信給別人看到了,寫好之後,就翻過來蓋在桌上面。李太太坐在一邊竹椅上做針線,低低頭笑道:“什麼祕密文件,這樣地做作,我想你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吧?”

  李南泉看太太低頭在縫着針線,可是眼皮再三地瞭着,分明是注意着這封信成功之後的動作,便笑道:“我和朋友來往的信,你可以不過問吧?”李太太依然是低着頭,隨便地答道:“誰管你?”剛說到這句,遙遠有人叫了一聲“李太太”。她伸着頭看時,正是楊、胡兩位坤伶,在山坡上,便點頭道:“二位小姐,請下來坐坐吧。”楊、胡二人挽着手臂,就向坡子上走下來。楊豔華老遠地笑嘻嘻道:“李先生。已經回來了嗎?”李南泉道:“我老早回來了。二位小姐,久違了。”胡玉花沒有懂得他這是一句俏皮話,站在窗戶外面,手扶了窗欄杆,向裏面張望了道:“前二十分鐘,我們就在街上見面的,還算久嗎?”李南泉正想解釋着他由反面說話,她們已經走進來了。李太太對兩位小姐周身上下看了一看,抿嘴笑道:“二位小姐真是淡妝濃抹總相宜。雪白的皮膚,穿着這烏亮的拷綢長衫……喲!這黑髮下還壓着這一排白茉莉花呢!藝術家是真會修飾自己。”說着,起身相迎,一隻手挽住一位小姐。楊豔華笑道:“師母何必取笑我們。我們光腿子,並不是摩登。爲了省掉那跳舞襪子。現在一雙絲襪子,多少錢呀!”胡玉花道:“我一天的戲份子,也買不到一雙。”李太太道:“還是別省那個錢吧!這山窩裏出的那種小墨蚊,眼睛也看不見,可是叮人一口,又癢又痛,大片地起包。你們也當自己愛惜羽毛。南泉,你說我這種建議,對是不對?”說着,望了李先生微笑。李先生這可在主客之間不好答話,也只是一笑。

  楊豔華已是有點明白李師母的意思了。很不願意她真有所誤會,因道:“剛纔遇到老師,有劉副官當面,有話不好說,特意追來說明。”李太太笑道:“慢慢談吧,我們都願意幫忙。二位有什麼要緊的事嗎?怎麼不坐着?”楊豔華道:“也沒什麼要緊,因爲從今天晚上起,我們要恢復唱戲了。”李太太道:“那不成問題,我們一定去捧場。”楊豔華笑着一搖頭道:“非也。我唱戲到今天,也沒有賣過紅票,我自己並沒有什麼事。”說着,伸手拍了兩拍胡玉花的肩膀笑道,“還是她的事。那個姓黃的,現在還是老盯着她。他說,她有丈夫不要緊。他可以出筆款子,幫助小胡離婚。小胡有孩子,他也可以撫養。”李太太道:“胡小姐出閣了嗎?”胡玉花笑道:“這都是瞎扯的,不是這樣,抵制不了那個姓黃的。可是這樣說也抵制不了他呢!”說到這裏,她纔是把臉色沉了下去,坐到旁邊椅子上,嘆了口氣道,“這是哪裏說起,簡直是我命裏的劫星。我對姓黃的,慢說是愛情,就是普通的友誼也沒有。他那意思,我沒結婚,固然應當嫁他,結了婚也應當嫁他,我是一百二十個要嫁他。”楊豔華挨着她坐下,掏了她一下鬢髮,笑道:“這孩子瘋了,滿口是粗線條。”胡玉花偏過頭向她瞟了一眼道:“我纔不瘋呢。唱戲的女孩子,在戲臺上,什麼話不說,這就連嫁人兩個字都怕提了?那個姓黃的,真是不講理。我若是一位小姐,你就迫我嫁你,這隻強迫我一個人。若根據他的話,我若有丈夫,不問我和丈夫是否有感情,都得丟了人家去嫁他。這爲什麼,就爲了他有手槍嗎?”

  李太太道:“胡小姐真結了婚了?”她笑道:“我不告訴過你是瞎扯嗎?這撒謊的原因,李先生知道。”李太太就坐在李先生寫字的椅子上,而李先生呢,卻是站在桌子角邊。她就仰了臉子,向他望着微笑。那意思好像說,她們的事,你竟是完全知道。李先生很瞭解她的意思,便笑道:“這就是在劉副官家裏那天晚會的事,其實,胡小姐是太多心了。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老黃他完了,他要離開這裏了,就是方公館還容留他,他也不好意思在這碼頭上停留了。”因把黃副官這兩天的公案說了一遍。楊豔華拍了手笑道:“這纔是天理昭彰呢。這一羣人裏面,就是黃、劉二人最爲搗亂。把他兩個人拘束住了,我們戲館子裏輕鬆多了。”李南泉道:“不但黃、劉二人不能搗亂,恐怕這一羣人,都不敢再搗亂了。”胡玉花望了他笑道:“李先生不是拿話騙我們的?”李南泉道:“我要撒謊,也不能撒得這樣圓轉自如,而且我還是最同情弱者。”李太太點了點頭笑道:“對的,他最是同情弱者。”李南泉看夫人臉上,有那種微妙的笑容,便想立刻加以解釋。就在這個時候,胡玉花現出吃驚的樣子,將嘴向窗外一努道:“來了來了!”大家向外面看時,正是劉副官帶着一種沉重的腳步,由那下山溪的石坡子上,一步一頓,很緩地走了來。楊、胡兩人不約而同地站起,就有要走的樣子。李先生道:“沒有關係,他不是爲兩位來的。”那劉副官老遠地已是叫了聲“李先生”。李南泉迎着他道:“信我已經寫好了,請下來吧。”

  劉副官走進門,看到了兩位坤伶,笑着點了個頭道:“哦,二位小姐也在這裏,久違久違!”李南泉笑道:“又一個久違。”楊豔華笑道:“這也許是因爲李先生人緣太好,所以大家愛上你這兒來。”胡玉花斜望了劉副官道:“我們剛纔在街上見面,怎麼算是久違?你現在還有心思說俏皮話?”劉副官站着怔了一怔,不免臉色沉了一下,淡笑着道:“兩位也知道這件事了?”楊豔華道:“誰不知道這件事?這事可鬧大發了。我們倒是很惦記着的,現有沒有事了吧?”劉副官點着頭笑道:“謝謝!大概沒有事了。”說時,他向桌子上瞟了一眼。見有一封信覆蓋在那裏,便走近一步,正待輕輕地問上一聲,李南泉可不願二位小姐太知道這件事,免得她們又把話去損人,便點着頭笑道:“我並沒有封口,你拿去先看了再發吧。假如你覺得還不大滿意,我可以給你重寫。”劉副官正也是不願二位小姐知道,接着信就向衣袋裏揣了進去。李太太雖是坐在一旁椅子上,可是她對於這封信十分感興趣。她的眼光,隨了這封信轉動,偏是授受方,都做得這樣鬼鬼祟祟的,越發引起了興趣,便向劉副官道:“劉先生,我們這裏有什麼重要文件,還得你自己來取?”劉副官沉思了一會,笑道:“在我個人,是相當重要的,可是把這文件扔在地上,那就沒有人撿。”他說着,下意識地,又把那封信拿了出來看上一看,依然很快地收到懷裏去。

  他這樣地做作,李太太更是注意,隨了他這動作,只管向劉副官身上打量着。劉副官更誤會了,以爲自己狼狽的行爲,很可以讓人注意。勉強放出了笑容,向大家點個頭就走了。李先生看到他今天到處求人,已把他往日自大的態度,完全忘卻,還隨在後面,直把他送過門口的溪橋。站在橋頭,又交談了幾分鐘。等到李先生回來,楊、胡二位小姐,已證明這些副官們正在難中,現在登臺唱戲,不須像以往那樣應酬他們,放寬了心,就不向李南泉請什麼指示了,隨心談了幾句話,也走了。李先生已看到太太的臉色,不大正常,對二位小姐,就不敢多客氣,只送到門口,並不遠行,而且兩隻腳都站在門檻裏,但究因爲人家是兩位小姐,好像是不便過於冷淡,雖然站在門檻裏,也來了個目送,直看到人家走上小溪對岸的山坡,這才轉回身來。這時,李太太還坐在那面窗的竹椅子上,她正和目送飛鴻的李先生一樣,也可以看到走去的兩位小姐的。李先生掉過頭來了,她也就掉過頭來了。她在那不正常的臉色下,卻微微地一笑。那笑容並不曾解開那臉腮上的肌肉下沉,分明這笑容,是高興的反面。李先生只當不知道,因笑道:“我今天一大早就讓劉副官找了去,實在非出於本願。”李太太將桌上放的舊報紙,隨手拿過一張來翻了一翻,望着報紙道:“誰管你,誰又問你?”李先生聽了,心裏十分不自在,覺得越怕事,事情是越逼着來,只是默默着微笑了一笑。

  李太太望了他道:“你爲什麼不說話?肚子裏在罵我?”李南泉禁不住笑起來,向他拱手作了兩個揖,因道:“我的太太,你這樣一說,我就無法辦理了,我口裏並不說話,你也知道我肚子裏會罵人,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李太太突然站了起來,兩手把桌上的報紙一推,沉着臉道:“你以爲我是小孩子了,什麼都不知道。你們當着我的面弄手法,我這兩隻眼是幹什麼的呢?”李南泉“哦”了一聲道:“你說的是那封信,我是和你鬧着玩的,其實並無什麼祕密,不過是劉副官怕前兩天蟾宮折桂的案子,會連累到他,託我預先寫封信給孟祕書,以便在他主人面前美言幾句。我若知道……”李太太立刻攔着道:“不用說了,事情就有那樣的巧。你寫好了信,兩位小姐就來了。分明是兩位小姐的事!其實這沒有關係,我並不反對你提拔楊小姐。一個唱戲的女孩子,不總得許多人來捧嗎?”她一面說着,一面走着,就走向裏面屋子裏去了。李先生對於這件事情,實在感到煩惱,也是自己無聊,和太太開什麼玩笑。現在要解釋,她也未必是相信的。坐在竹椅子上,呆定了四五分鐘,卻聽到太太在後面屋子裏教訓孩子。她道:“小孩子要天真一點,做事爲什麼鬼鬼祟祟的,你那鬼鬼祟祟的行爲,可以欺騙別人,還欺騙得了我嗎?我最恨那貌似忠厚,內藏奸詐的人。”李先生一聽,心想,好哇,指桑罵槐,句句罵的是我。“內藏奸詐”這四個字,實在讓人不能忍受。

  他想到這裏,臉色也就紅了。臉望着裏面的屋子,本來想問兩句話,轉念一想,太太正在氣頭上,若是這個時候加以質問,一定會衝突起來的。便在抽屜裏拿了些零錢,戴着草帽,扶着手杖,悄悄地溜了出來。當自己還在木橋上走着的時候,遠遠地還聽到太太在屋子裏罵孩子。而罵孩子的話,還是聲東擊西的手法。自己苦笑了一笑,又搖了兩搖頭。但這也讓他下了決心,不用躊躇,徑直地就順着大路,走向街上來了。到是到了街上,可是同時發生了困難:到朋友家裏去閒談吧,這是上午,到人家家裏去,有趕午飯的嫌疑。現在的朋友,誰是承擔得起一餐客飯的?坐小茶館吧,沒有帶上書,枯坐着也是無聊。遊山玩水吧,太陽慢慢當頂,越走越熱。想到這裏,步子也就越走越慢。這街的外圍,有一道小河,被兩面大山夾着流去,終年是儲着丈來深的水。沿河的樹木,入夏正長得綠葉油油,將石板面的人行道,都蓋在濃陰下面。爲了步行安適,還是取道於此的好。他臨時想着這個路徑,立刻就轉身向河邊走去。這石板面的人行路,比河水高不到二尺,非常平坦,在松柏陰森的高山腳下,蜿蜒着順水而下,約莫有五華里長,直通到大學的校本部,李南泉走到人行路上,依然沒有目的地,就順了這河岸走。這河裏正有兩艘木船,各載了七八位客人,由船伕搖着催艄櫓,緩緩地前進。這山裏的木船,全是平底鞋似的,平常是毫無遮攔,在這盛夏的時候,坐船的人,各各撐起一把紙傘,隨便地坐在船艙的浮板上。

  船走得非常之慢,坐在船上的人總是用談話來消磨時間。這條山河,雖是有五六華里長,可是它的寬度,卻不到四丈。因之船在河面上,也就等於在馬路上走一樣,李南泉在路上走,那船在水面上划着,倒是彼此言語相通,船上人低聲說話,在岸上走的人可以聽得清清楚楚。而且船的速度,遠不如人,所以李南泉緩緩走着,船並沒有追過他前面去。約莫是水陸共同走了小半里路,忽聽到船上,有了驚訝的聲音,問道:“這話是真?”有個人答道:“怎麼不真?我們交朋友一場,我還去看了一看,他的屍首,直挺挺地躺在牀板上頭,臉上蓋一條手巾。聽說是手槍對着腦門上打的。咳!這人真是想不開。受這麼一點折磨,何至於自殺,活着總比死了強得多吧?”這兩個說話的人,都扛了一把紙傘在肩上,遮住了全身,問道:“老徐,你說的是哪一個?”老徐將紙傘一歪,露出全部身子,臉上掛着喪氣的樣子,搖搖頭道:“這話是哪裏說起?黃副官自殺了!咳!”李南泉道:“他自殺了?何必何必!可是,那也太可能。”他說着話,搖搖頭,接着又點點頭道:“人生的喜劇,也就是人生的悲劇。老徐,你看到劉副官沒有?”老徐道:“他不是由你那裏回去的嗎?我在路上遇到他,把消息告訴他,他都嚇癡了。我這就是爲着他的事忙。大學校本部的文化村裏,住着黃副官的一位遠親,我得去報個信。”李南泉道:“他的身後自然有方公館給他辦理善後,可是也得有幾位親友出面,方公館纔會辦理得風光些。”

  李南泉又嘆口氣道:“人都死了,那臭皮囊有什麼風光不風光?我們這也可以得一個教訓,凡事可以罷手,就落得罷手。過分的行爲,對人是不利,對自己也未必是利。這人和我沒有交情可言,可是……”他只管站着和老徐說話,不想那艘木船,並不停住,人家也就走遠了。李南泉擡頭一看,自己也就微微一笑。他默然地站了一會,還是迴轉身來,向街上走着。但他想到太太早上那番誤會,未必已經剷除,自己還是不回去爲妙。正好城裏的公共汽車,已經在公路上飛跑了來。他想到這裏,有了解悶的良方,趕快奔上汽車站。果然,兩個報販子夾着當日的報,在路上吆喚着:“當日的報,看鄂西戰事消息!”他迎上前買了兩份報紙,順腳踏進車站附近的茶館,找了一副臨街的座頭,泡了一蓋碗沱茶,就展開報紙來看。約莫是半小時,肩頭上讓人輕輕拍了一下。回頭看時,正是早上做調人的那位林老先生,因笑道:“怎麼着,直到現在,林老先生還沒有回去嗎?”他拖着凳子,擡腿跨着坐了下來,兩手按了桌沿,把頭伸了過來,瞪了眼睛低聲道:“這事硬是幺不倒臺,那位黃副官拿手槍自殺了。”李南泉道:“我聽到說這件事的,想不到這位仁兄,受不住刺激,竟是爲了這件事輕生。”林先生伸手一拍下巴頦,臉子一正,表示他那分得意的樣子,因道:“方完長要我做調人,我總要把事情辦得平平妥妥,纔好交代。別個完長,那樣大的人物和我握手,又把我送到客廳門口,總算看得起我嘛!”

  李南泉聽了他的這種話,首先就感到一陣頭疼,可是彼此交情太淺,無法禁止人家說什麼話,便將面前的報紙,分了一張送到他面前,因笑道:“看報,今天報上的消息不壞,我們在鄂西打了個小小的勝仗,報紙上還作了社論呢,說是積小勝爲大勝,我們能常常打個小勝仗,那也不錯得很。”林老先生點了頭道:“說的是,打勝仗這個消息,我知道了,方完長見面的時候,爲了他家裏的人扯皮,雖然很生氣,但是一提到時局,他就滿面春風喀。他對我說,你們老百姓,應該高興了,現在我們國家軍隊打了個勝仗。”林老先生說到這裏,而且把身子端正起來,模仿了方院長那個姿勢,同時,也用國語說那兩句話。不過他說的是國語字,而完全還是土音,難聽之極。李南泉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得高了聲叫幺師泡茶來。就在這時林老先生也站了起來,他高擡了一隻手,向街上連連招了幾招,呼道:“大家都來,我有要緊的問題,要宣一個布。”隨着他這一招手,街上有四位過路的鄉先生,還帶了幾名隨從,一齊走了過來,在屋檐下站住。林老先生笑道:“從今以後,你們硬是要看得起我林大爺了。今天,我奉方完長之命,到他公館裏採訪。方完長坐了汽車到場,換了轎子上山,水都沒有喝一口,立刻就和我見面,你說這是啥子面子嘛?”

  李南泉見他特地把走路的人叫住,以爲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要宣佈,或者就替國家宣傳打了勝仗,沒想到他說的還是這得意之筆。爲了湊趣起見,就從旁邊插上一句話道:“的確是這樣,方院長對林老先生是非常看得起的。將來這地方上有什麼大小問題發生,只要叫林老先生向方院長去說一句,那就很容易解決了。”林老先生倒並沒有看着說話的人是什麼顏色,爲了要搖晃鬍子,以表示他的得意,隨便也就搖晃着他的腦袋,將眼角下的魚尾紋,完全地輻射了出來,笑道:“你們看嘛!李先生都說方完長看得起我,你想這事情還有啥子不真?我想,我們這地方上抽壯丁啦,派款啦,有啥子要緊的事,讓我去跟方完長說一聲,一定給我三分面子喀。我就是報告大家一個信,沒得啥話說,請便。”說着,他拱手點了點頭,算是演說完畢,自回到茶座上去,跨了板凳坐下。他剛纔那樣大聲說話,滿茶館的人都已聽到,幺師自不例外,覺得這林大爺是見過院長的,這與普通紳糧有別,挑了一隻乾淨的蓋碗,泡了一碗好沱茶送到他面前放着。還是前三天,有茶客遺落了一個紙菸盒子在茶座上,裏面還有三支菸,他沒有捨得吸,保留着放在茶碗櫃上。這時也就拿來,放在茶碗邊,又怕林老先生沒有帶火柴,把一根點着了的佛香,也放在桌沿上。

  林老先生話說得高興了,迴轉身來,就在凳子上坐下,兩手隨便也就向桌沿上扶了去。不想是不上不下,正扶在香火頭子上,痛得他“哎喲”一聲,猛可地站了起來,那支佛香,也就跌落在地。他立刻在衣袋裏抽出手絹,在手心裏亂擦。幺師看到他坐下來了,本來是老遠地走來就要向他茶壺裏去兌開水。同時,也好恭維他兩句。現在看到他把手燙了,知道是自己惹的禍事,立刻提了開水壺回去,跑到賬房裏去,拿了一盒萬金油來,送到他面前,向他笑道:“大爺,沒有燒着吧?我來給你擦上點萬金油,要不要得?”他左手託着油盒子,右手伸個食指,挑了一些油在手指上,走近前來,大有向林老先生手心擦油的趨勢。林老先生右手撫摸着左手,還在痛定思痛呢,這就兩手同時向下一放,身子也向回一縮,望了他道:“你拿啥子傢俬我擦?我告訴你,我這隻手,同完長都握過手的,你怕是種田做工的人,做粗活路的手,可以亂整一氣?我歇稍一下,要到醫完裏去看看。”幺師想極力討好,倒不想碰了一鼻子灰,臉上透着難爲情的樣子,只好向後縮了轉去。李南泉笑道:“林先生坐下喝茶吧,茶都涼了。副官們惹了這個亂子,大家都弄得不大好,只有你老先生是子產之魚,得其所哉。”林先生倒是坐下來了,他一擺手笑道:“我們一個做紳糧的,同完長交了朋友,那還有啥子話說?你看,就說重慶市上,百多萬有幾個人能夠和完長握手,並坐說話?”

  說着話,他端起茶碗來要喝。提到這句話,他又放下碗來,挺着腰桿子,在臉上表現出得意的樣子來。李南泉笑道:“將來競選什麼參議員、民衆代表之類,保險你沒有問題。”他將一隻沒有受傷的手,摸了幾下鬍子,又一晃着腦袋道:“那還用說?不用說方完長是我的朋友,就說是方完長公館裏那些先生們和我有交情吧,我的面子,也很不小,無論投啥子票,也應該投我一張。”他說的這些話,都是聲音十分高朗的,這就很引起了茶座上四周人的注意。這時,過來一位中年漢子,禿起光頭,瘦削着臉,又長了許多短胡楂子,顯着面容憔悴。身上穿的黑拷綢褂子,都大部分變得焦黃的顏色了。他兩個被紙菸薰黃了的指頭,夾着半支菸卷,慢條斯理,走了過來,就向林老先生點了個頭。看那樣子,原是想鞠躬的,但因爲茶館裏人多,鞠躬不大方便,這就改爲了深深一點頭了。林老先生受了人家的禮,倒不能不站起來,向他望着道:“你貴姓?我們面生喀。”那人操着不大純熟的川語道:“林大爺不認識,我倒是認識林大爺。”林老先生又表示着得意了,點了兩點頭道:“在地方上出面的人,不認識我的人,那硬是少喀。這塊地方,我常來常往,怕不下二三十年。要不然的話,完長朗個肯見我,還和我握手?你有啥子事要說?”那人道:“我是這裏戲館子後臺管事,前幾天鬧空襲,我們好久沒有唱戲,大家的生活不得了。今天晚上,我們要開鑼了,想請林大爺多捧場。”

  林老先生是不大進戲館子的人,還不大懂他這話的意思,瞪了眼望着。那管事的向他笑道:“林老先生,我們並沒有別的大事請求,今天晚上開鑼,也不知道能賣多少張票。第一天晚上,我們總得風光些,以後我們就有勇氣了,倘若第一天不上座,我們那幾個名角兒大爲掃興,第二天恐怕就不肯登臺。所以我今天睜開眼睛,就到處去張羅紅票,現在,遇到林老先生,算是我們的運氣,可不可以請你老先生替我們代銷幾張票?”林老先生躊躇了道:“就是嘛!看戲,我是沒得空咯!三等票,好多錢?你拿一張票子來,我好拿去送人。”那管事在拷綢短褂子裏,掏出幾張綠色土紙印的戲票來,雙手捧着,笑嘻嘻地,送到林老先生面前。林老頭看那票子,只有二寸寬,兩寸來長,薄得兩張粘住分不開來。票子上印的字跡,一概不大清楚,價目日期,全只有點影子。林老先生料着按當時的價錢,總得兩元一張。這票子粘住一疊,約莫有十張上下,這票價就可觀了。茶館裏的桌子,總是水淋淋的,他當然不敢放下。就以手上而論,汗出得像水洗過,拿着戲票在手,就印上兩個水漬印子。他心裏非常明白,犧牲一張票頭,就得損失兩元。他趕緊將兩個指頭,捏住那整疊戲票,只管搖撼着,因道:“偌個多?要不得!我個人沒得工夫看戲,把這樣多票子去送哪一個?”管事依然半鞠着躬,陪了笑道:“請林老先生隨意留下就是。”林老先生不待同意,將票子塞在管事的衣袋裏。

  這麼一來,未免讓管事的大爲失望,他將頭偏着,靠了肩膀,微笑道:“老先生一張都不肯銷我們的?”李南泉看到這老朽的情形,頗有點不服,有意刺激他一下,在身上掏出那疊零鈔票來。拿出了四張,立刻向桌子角上一扔,因笑道:“得!我們這窮書生幫你一個忙吧,劉老闆給我兩張票。”劉管事倒沒有料到爆出冷門,便向他點了個頭,連聲道謝。這位林老先生看到之後,實在感覺到有點難爲情,這就在他的衣袋內掏出幾張角票,沉着臉色道:“你就給我一張三等票吧。”這位劉管事,雖然心裏十分不高興,可是這位林大爺是地面上的有名人物,也不願得罪他,便向他點了頭笑道:“老先生,對不住,我身上沒有帶得三等票,到了晚上,請你到戲院子票房裏去買罷。”說完了,他自離開。林老先生見他不交出三等票來,倒反是紅了臉,惱羞成怒,便道:“沒得票還說啥子嘛?那不是空話?”說畢,氣鼓鼓地,把幾根短鬚撅起來。李南泉看他這情形,分明有些下不了臺,這倒怪難爲情的,付了茶錢,悄悄就走了。他決定了暫不回家,避免太太的刺激,就接連走訪了幾位朋友。午、晚兩頓飯,全是叨擾了朋友,也就邀了請吃晚飯的主人,一同到戲院來看戲。當他走進戲座的時候,第一件事讓他感到不同的,就是有兩個警察站在戲館子門口把守,只管在收票員身後,拿眼睛盯着人。他們老遠掏出戲票來,伸手交給收票員,挨門而進。原來每天橫着眼睛,歪着膀子向裏走的人,已經沒有了。

  走到了戲座上,向前後四周一看,劉副官這類朋友,都不在座。聽戲的人,全是些疏散下鄉來的公務人員和眷屬,平常本是“嗡隆嗡隆”說話聲音不斷,這時除了一部分小孩子,擠到臺腳下去站着而外,一切都很合規矩,戲臺上場門的門簾子,不時挑出一條縫,由門簾縫裏露出半張粉臉。雖然是半張粉臉,也可以遙遠地看出那臉上的笑容。李南泉認得出來,先兩回向外張望的是胡玉花,後兩回是楊豔華。同時,也能瞭解她們的用意,頭兩回是看到戲館子裏上了滿座,後兩回是偵察出來了,這批方公館的優待客人全部都沒到。他們沒有來還可以賣滿座,那就是掙錢的買賣。爲了如此,戲臺下的喊好聲,這晚特別減少,全晚統計起來,不滿十次。偏是戲臺上的戲,卻唱得特別賣力。今天又是楊豔華全本《玉堂春》。《女起解》一出,由胡玉花接力。當蘇三唱着出臺的時候,解差崇公道向她道:“蘇三,你大喜哪。”蘇三道:“喜從何來呀?”崇公道笑道:“你那塊蘑菇今天死了,命裏的魔星沒有了,你出了頭了,豈不是一喜嗎?”他抓的這個哏雖然知道的人不大普遍,可是方公館最近鬧的這件事,公教人員也有一部分耳有所聞,因之,經他一說,反是證明了消息的確實性,前前後後,就很有些人鬨然笑着,鼓了一陣掌。李南泉倒是爲這個小丑擔上了心:他還不夠這資格打死老虎,恐怕他要種下仇恨了。可是在臺上的蘇三,卻是真正地感到大喜,禁不住嫣然一笑。

  這晚上的戲,臺上下的人,都十分安適地過去。散戲之時,李南泉爲了避免出口的擁擠,故意和那位朋友,在戲座上多坐了幾分鐘,然後取出紙菸兩支,彼此分取了吸着。滿戲座的人都散空了,他才悠閒地起身,在座位中迂迴了出去。這個戲館子的後臺,是沒有後門的,伶人卸裝後也是和看戲的人一樣,由前臺走出去。楊豔華今晚跪在臺口上唱玉堂春大審的時候,就很清楚地看到李老師坐在第三排上。戲完了正洗臉,胡玉花悄悄地走了過來,向她低聲笑道:“快點收拾吧,李先生還沒有走呢,大概等着你有什麼話說吧?”楊豔華兩手託了那條溼手巾,很快跑到門簾子底下張望了一眼,果然李先生和一個人在第三排坐着抽紙菸。滿戲座的人全已起身向外,尤其是前幾排的人,都已退向後面,這裏只有李先生和那朋友是坐着的。她笑着說:“一定有好消息告訴我們,我們快走吧。”她說時,將手巾連連地擦着臉,也不再照鏡子,將披在身上的拷綢長衫,扣着紐襻,就向戲座上走了來。她們走來,李南泉是剛剛離開座位,楊豔華就在他身後輕輕地叫了一聲。李南泉回頭看時,見她臉上的胭脂,還沒有洗乾淨。尤其是嘴脣上的脂膏,化妝的時候,塗得太濃,這時並沒有洗去。她一笑,在紅嘴脣裏,露出兩排雪白牙齒,嫵媚極了,李南泉便笑道:“楊小姐今晚的戲,自自在在地唱過,得意之至呀。”

  她笑道:“今晚上各位自自在在地把戲聽完,也得意之至吧?”李南泉道:“不但是聽戲,當我走進這戲院之後,我就立刻覺得這戲場上的空氣,比尋常平定得多。天下事就是這麼樣,往往以一件芝麻小事,可以牽涉到軒然大波,往往也以一個毫無地位的人可以影響到成千成萬的人。去了這麼一個人,在社會上好像是少了一粒芝麻,與成片的社會,並不生關係,可是今晚上我們就像各得其所似的,說着話,慢慢兒地走出了戲館子。”這是夏季,街上乘涼的人還沿街列着睡椅涼牀。賣零食的擔子,掛着油燈在扁擔上,連串地歇在街邊。飲食店,也依然敞着鋪門,燈火輝煌的,照耀內外。楊豔華擡頭看了看天色,笑道:“老師,你聽了戲回去,晚上應該沒有什麼事吧?”他笑道:“有件大事,到牀上去死過幾小時,明天早上再活過來。”楊豔華道:“那就好辦了。我們到小麪館子去,吃兩碗麪,好不好?也許還可以到家裏去找點好小菜來。”李南泉今天在朋友家吃的兩頓飯,除去全是稗子的黃色平價米而外,小菜全是些帶澀味的菜油炒的,勉強向肚子裏塞上一兩碗,並未吃飽。這時看了三小時以上的戲,根本就想進點飲食。人家一提吃麪,眼前不遠,就是一家江蘇麪館,店堂裏垂吊四五盞三個燈焰的菜油燈,照着座頭下人影搖搖。門口鍋竈上,燒得水蒸氣上騰,一陣肉湯味,在退了暑氣的空間送過來。夜靜了,食慾隨着清明的神智向上升,便笑道:“那也好,我來請客吧?”

  胡玉花笑道:“你師徒二人哪個請客,我也不反對。反正我是白吃定了。”說着話,笑嘻嘻地走進了麪館。與李南泉同來的那位朋友,回家裏去鄉場太遠,沒有參加,先行走了。李南泉很安適地吃完了這頓消夜,在街上買個紙燈籠,方纔回家。他心裏想着,太太必已安歇,今晚上可毋須去聽她的俏皮話。無論如何,這十幾小時內,總算向太太爭得一個小勝利。提着燈籠,高高興興地向回家的路上走。經過街外的小公園,在樹林下的人行路上,還有不少的人在乘涼。這公園外邊,就是那道小山河。他忽然想到早間和老徐水陸共話的情形,就感到人生是太渺茫了。那位黃副官前兩三天還那樣氣焰逼人,再過兩三天,他的肌肉就腐爛了。在這樣的熱天,少不得是喂上一大片蛆蟲。何苦何苦!心裏這樣地想,口裏就不免嘆上兩口氣。就在這時,身後有人叫了聲“爸爸”,回頭看去,提起燈籠一照,正是太太牽着小玲兒一同隨來,便笑道:“你們也下山聽戲來了?”小玲兒道:“爸爸看戲,都不帶我,吃麪也不帶我。”李南泉心下叫着“糟了”,自己的行動,太太是完全知道,小孩子這樣說了,很不好做答覆,便牽着她的手道:“我給你買些花紅吃吧。”李太太用很低緩的聲音答道:“我已給她買了吃的了。”聽她的話音,非常之不自然,正是極力抑壓住胸中那分憤怒,故作從容說地,便笑道:“我實在無心聽戲,是王先生請的。”李太太冷笑道:“管他誰請誰,反正聽得得意就行了。”

  李南泉道:“你跟我身後一路齣戲園子的?”李太太道:“對的,你們說的話我全聽到了。你們今晚上這一頓小館子,就算表示慶祝之意嗎?以後你師徒二人,可以像今天晚上這樣,老走一條道路了。”李南泉提了燈籠默默地走着。李太太冷笑道:“你覺得我早上說你貌似忠厚,內藏奸詐,言語太重了點?”李南泉道:“你完全誤會,我不願多辯。”說完了這兩句話,他依然是緘默地走着,並不作聲。李太太道:“你別太自負。貌似忠厚,內藏奸詐,那是劉玄德這一類梟雄的姿態,你還差得遠得很呢!”李南泉不由得哈哈笑了,因道:“解鈴還是繫鈴人,你這樣說就成了。”李太太道:“可是我得說你是糊塗蟲,當家裏窮得整個星期沒錢割肉吃的時候,你既會請客,聽戲,又吃消夜,有這種閒錢,我們家可以過三五天平安日子,你今天一天,過得是得其所哉,舒服極了,你知道我們家裏今天吃的是什麼飯?中晌吃頓莧菜煮麪疙瘩。晚上吃的是稀飯。”李南泉回過頭來,高舉着燈籠,向她深深地點了個頭道:“那我很抱歉,可是你不會是聽白戲吧?”李太太道:“我也想破了,爲什麼讓你一個人高興呢?樂一天是一天,我也就帶了孩子下山聽戲來了,難道就許你一個人聽戲?明天找人借錢去,買幾斤肉打回牙祭,讓孩子們解饞。”李先生以爲出來十幾小時,自己得着一個小小的勝利,太太見了面,還是繼續攻擊,本來今天晚上這個巧遇,也是無法解釋的,只有提了燈籠默然地在前走着。

  將近家門,夜深了,李太太不願將言語驚動鄰人,悄悄地隨在燈籠後面走着。李先生自是知趣,什麼話也不說,到了家以後,吹熄了燈籠,說聲“屋子裏還是這樣熱”,他就開着門又走出去了。那意思自然是乘涼,但其實他身上很涼爽,在汗衫外面還加着一件短褂子。他端了把竹椅子,放在廊檐下,坐着打了一小時瞌睡。聽聽屋子裏,並沒有什麼響聲,然後進臥室去休息。次日早上,他卻爲對岸山路上,一陣陣的吆喝聲所驚醒。四川鄉間的習慣,擡棺材的人,總是“呀呀呵,呀呀呵”,羣起羣落地叫着。李南泉看看大牀上的太太,帶了小孩子睡得還是很酣。聽到擡棺材的吆喝聲,未免心裏一動。因爲由這對門口的一條山路進去,有一帶無形的公墓。場上人有死亡,總是由這裏擡了過去埋葬,他想到黃副官死了以後,還沒有擡出埋葬,可能就是他的吧?他這樣想着,立刻開了屋門走出來。正好,那具白木棺材,十幾人擡着,就在對面山路上一塊較小的坦地上停住。棺材前面有一個穿制服的人,手裏挽着一隻竹籃子,帶走帶撒紙錢。此外跟幾個穿西服和穿制服的,都隨着喪氣地走路。看那形狀,就是方公館裏的人。心裏便自想着,這算猜個正對。就在這時,只見劉副官,下穿着短褲衩,上穿夏威夷衫,光着頭,手裏提了個籃子,中盛紙錢香燭,放開大步向前跑着。李南泉並沒有作聲,他倒是叫了句“李先生”。

  這樣,他就不能裝馬虎了,因問道:“擡的是黃副官嗎?”劉副官站住了腳,因向這裏點點頭道:“是的。唉!有什麼話說?”李南泉道:“你送他上山嗎?”劉副官道:“上次在我家裏吃飯,還是眼前的事。也就是自那晚起,還沒有經過我的門口,不想第二次經過我的門口,就是他躺在棺材裏了。交朋友一場,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安慰他的,趕回家去,在院壩上給他來個路祭吧。”李南泉道:“那麼,我倒有些歉然,我沒有想到他的靈柩馬上由這裏經過,要不然,我也得買幾張紙錢在門口焚化一下。”正說着,那擡棺材的人又吆喝着起來。劉副官將手舉着,打了個招呼,立刻走開了。李南泉呆呆地站在屋檐下,只見那白木棺材,被十來個租工擡着,吆喝了幾陣,搶着擡了過去。棺材看不見了,那吆喝的聲音,還陣陣不斷,由半空裏傳來。這聲音給人一個極不好的感覺,因爲誰都知道這聲音是幹什麼的。他呆站了總有十來分鐘之久,不免嘆着氣搖了幾搖頭。吳春圃教授左手提着一捆韭菜,右手提了幾個紙包兒,拖不動步子的樣子,由山路上緩緩地走了來,老遠便道:“吳兄是不是看到剛纔黃副官那具棺材過去了,很有感慨。不過人生最後的歸宿,都是如此。人一躺到棺材裏去,也就任何事情可以不問,譬如這時候拉了空襲警報,就是不打算躲避,誰也得心裏動上一動。可是躺在棺材裏的老黃,他是得其所哉的了。”說畢,哈哈大笑一陣。

  吳先生看了他那樣子,緩緩地走到木橋頭上,垂下了他手上提着的那樣東西,對他望着道:“老兄,你多感慨系之吧?”李南泉搖搖頭笑道:“見了棺材,應當下淚,這就叫哭者人情,笑者不可測也。”吳春圃笑道:“老兄把這樣的自況,那是自比奸雄和梟雄呀!你又何至於此?”李南泉笑道:“你說我不宜自比奸雄,可是把我當着奸雄的,大有人在呢!”他說着話,聽到屋子裏桌上,有東西重重放了一下響。回頭看時,太太已經起來了。李先生回到屋子裏,向太太賠着笑道:“你今日起得這樣早,昨天晚上睡得那樣晚,今天早上,應該多休息一下。”李太太拿着漱口盂,自向屋子外走。李先生道:“太太,我這是好話呀,太太!”李太太走出門去,這才低聲回答道:“你少溫存我一點吧,只要不向我加上精神上的壓迫,我就很高興了。”李先生覺得這話是越說越嚴重,只好不作聲了。坐到桌子邊,擡起頭來,看看窗子對面的夏山,長着一片深深的青草。那零落的大樹,不是鬆,不是柏,在淡綠色的深草上,撐出一團團的墨綠影子,東起的陽光,帶了一些金黃的顏色,灑在樹上,顏色非常地調和。正好那蔚藍色的天空,飛着一片片白雲,在山頭上慢慢飄蕩過去,不覺心裏盪漾着一番詩意。於是拿出抽屜裏的土紙攤在面前,將手按了一下,好像把那詩意由心裏直按到紙上去。心裏就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吟出詩來道:“白雲悠然飛,人生此飄忽。”

  唸完了,就抽出筆來,向白紙上寫着。但這十個字,不能成爲一首詩。就是在他的情感上說,也是一個概念的剛剛開始。於是手提了筆在墨盒子裏蘸墨,微昂頭向窗子外望着,不斷地沉吟下去。約莫十來分鐘,他的意思來了,就提起筆來向下寫着道:“亦有虎而冠,怒馬輕卷蹄。揚鞭過長街,目中如無物。兒童看馬來,趨避道路缺;婦女看馬來,相顧無顏色;士人看馬來,目視低聲說。只是關門奴,乃此興高烈。遙想主人翁,何等聲威嚇!早起闢柴門,青山探白日。忽有悲慘呼,陣陣作吆喝。巴人埋葬俗,此聲送死客。怦然予心動,徘徊涸溪側。羣舁一棺來,長長五尺白。三五垂首人,相隨貌悽惻。詢之但搖頭,欲語先嗚咽。道是馬上豪,飲彈自戕賊。棺首有人家,粉牆列整潔。其中有華堂,開筵唱夜月。只是前夕事,此君坐上席。高呼把酒來,旁有歌姬列。今日過門前,路有殘果核。當時席上人,於今棺中骨。”他一口氣寫到這裏,一首五古風的最高潮,已經寫完了,便不由得從頭到尾,朗誦一番。窗子外忽有人笑道:“好興致!作詩!”擡頭看時,乃是奚太太。她穿了一件其薄如紙的舊長衣,顏色的印花,和原來綢子的杏黃色,已是混成一片了。這樣薄薄的衣服,穿在她那又白而又瘦的身體上,在這清晨還不十分熱的時候,頗覺得衣服和人脫了節,兩不相連,而且也太單薄了。

  奚太太露着長馬牙,笑道:“我要罰你。”李南泉很驚愕地道:“不許作詩嗎?作詩妨礙鄰家嗎?”奚太太說出下江話了,她道:“啥體假癡假呆?你一雙眼睛,隔仔個窗戶,只管看我,老了,有啥好看?”李南泉笑道:“老鄰居,你當然相信我是個戴方頭巾的人,尤其是鄰居太太,我當予以尊重,我看你是一番好意,覺得清晨這樣涼爽,你穿得是這樣子單薄,我看你有着涼的可能,所以我就未免多多注意你一下。”奚太太那棗子形的臉上,泛出一陣紅光,那向下彎着眼角的眼睛,也閃動着看了人笑。李南泉道:“請進來坐吧。”奚太太兩手,扶了窗戶上的直格子,將臉子伸到窗戶裏來,對了桌上那張白紙望着,笑道:“你倒關切我?我若進來,不會打斷你的詩興嗎?”李南泉站起來笑道:“我做什麼詩!不過是有點感慨,寫出幾個字來,自己消遣一下。”奚太太道:“既然如此,我就進來,看看大作吧。”她隨話走了進來,將那張詩稿兩手捧着,用南方的腔調向下念着。唸完了,點着頭道:“做得不壞。這像《木蘭辭》一樣,五個字一句。不過我想批評一下,站在朋友的立場,可以嗎?”李南泉笑着,一點頭,說了三個字:“謹受教。”奚太太捧了稿子,又看了一遍,因笑道:“你開頭這四句,我有點批評,好像學那‘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這個比喻就夠了,爲什麼下面又來個‘亦有虎而冠’?老虎追着馬吃,這是什麼意思呢?”李南泉笑道:“‘虎而冠’不是比喻。作詩自然最好不用典,可是要含蓄一點,有時又非用典不可。”

  奚太太向來是個心服口不服的人,望了他道:“這是典?出在什麼書上?”李南泉笑道:“很熟的書,《史記·酷吏傳》。”奚太太道:“上下又怎麼念法呢?”李南泉向她作了一個揖,笑道:“算我輸了,我肚子裏一點線裝書,還是二十年前的東西,就只記得那麼一點影子。你把我當《辭海》,每句話交代來去清白,那個可不行。再說作文用典的人,不一定就是把腦子裏陳貨掏出來。無非看到別人文章上常常引用,只要明白那意思,自己也就不覺地引用出來。”奚太太笑了,因點着頭道:“我批評人,絕不能信口開河的,總有一點原因。《史記》是四書五經,誰沒念過?這村子裏沒有可以和我擺龍門陣的人,只有你老夫子,我覺得還算說得上。”她說到“說得上”,彷彿這友誼立刻加深了一層,就坐在李先生椅子上,架起腿來,放下了那詩稿。把桌上的書,隨便掏起一本來翻着。李南泉站在屋子中間,向她大腿瞟了一眼,見她光着雙腳,拖着一雙黑皮拖鞋,兩條腿直光到衣衩上去,雖是其瘦如柴棍,倒是雪白的,因笑問道:“奚太太,你會不會游泳?”她望了書本子道:“你何以突然問我這句話?”李南泉笑道:“我想起了《水滸傳》上一個綽號‘浪裏白條’。假如你去游泳,那是不愧這個名稱的。”

  奚太太笑道:“說起這話來,真是讓我感慨萬分,我原來是學體育的。十來二十歲的時候,真是合乎時代的健美小姐,多少男子拜倒在石榴裙下。大凡練習體育的人,身體是長得結實了,皮膚未免曬得漆黑。只有我天生的白皮膚,白得真白種人一樣。”說着,放下了書本,那垂角眼對了李先生一瞟,笑道:“詩人,你有這個感想,給我寫一首詩,好不好?”李南泉道:“當然可以,不過,這事件似乎要先徵得奚先生的同意吧?”奚太太嘴一撇道:“我是奚家的家庭大學校長,我叫人家拿詩來讚美我,他是一名學生,他也有光榮呀,他還能反對嗎?”李南泉聽說,不免心裏一陣奇癢,實在忍不住要笑出來,因道:“難道奚先生到現在還沒有畢業?”奚太太搖着頭道:“沒有!至少他還得我訓練他三年。你看,他就沒有我這孩子成績好。不信,我們當面試驗。”說着,她手向門口一指,她一個六歲的男孩子,正在走廊上玩,她招招手道:“小聰兒,來!我考考你。”小聰兒走進來,他上穿翻領白襯衫,下邊藍布短工人褲,倒還整潔。他聽了“考考你”三個字,似乎很有訓練,挺直站在屋子中間。奚太太問道:“我來問你,美國總統是誰?”小聰兒答:“羅斯福。”問:“英國首相呢?”答:“丘吉爾。”問:“德國元首呢?”答:“希特勒。”問:“意大利首相呢?”答:“墨索里尼。”奚太太笑着一拍手高聲道:“如何如何?詩人,他是六歲的孩子呀!這種問題,恐怕許多中學生都答覆不出來吧?能說我的家庭教育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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