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第二十一章 有了錢了

  袁四維先生這番高興,倒不是白費的。他在十分的誠意之下,把那三位銀行家邀到街上一爿小館子裏去招待。而且,聽了太太的話,約着李、石、吳三位鄰居作陪。李南泉本來是不願赴約的。無奈袁太太是親自出馬,三顧茅廬,帶說帶笑,又帶鞠躬。弄得李南泉實在抹不下這面子,只得隨着去了。在席上,對於袁家之殷勤招待財神爺,誠如吳春圃所料,爲了錢,做出這些手腳,大家並不以爲奇怪。倒是石正山今天也坦然赴約,李南泉覺得稀奇。他談笑自若,好像家裏就沒有弄過那桃色糾紛似的。袁先生這頓飯,在這鄉鎮上而論,總算是頭等的酒席,除了有肉有雞,而且有魚,重慶這地方,雖然有兩條江,水太急,藏不住魚,鄉下又很少塘堰,也不產魚。倒是在冬季以後,各田裏關着水,留到春季栽秧。水田裏有些二三寸長的小鯽魚產生。到了夏天,各田裏全長着莊稼,雖然水大,反是魚荒,在這個時候,能辦出一碗魚來待客,那是十分恭敬的事。李南泉吃着豆瓣鯽魚,就回想到前幾天他們家送禮的乾魚頭來。覺着袁四維這個魚鉤撒下去,一定要開始釣大魚。可是他做主人翁的在席上,始終只談些風土人情及天下大事,任何房子問題,他都沒有談到。吃飯以後,袁四維又招待三位銀行家到一家上等旅館去下榻。李、石、吳三位陪客,自然不必再奉陪,三人同路走回山村。在路上走着,石正山卻是忍俊不禁,先打了一個哈哈,然後問道:“李兄,我那位夫人曾到你府上去麻煩過吧?實在是無聊得很。”

  李南泉根本就不願問人家這種事,既是他說出來了,卻不能阻止人家自己說,而況他還是反問過來的。這就輕描淡寫地向他笑了一笑道:“你夫人和奚太太十分友好,每日有往返。她經過我家門口的時候,總是很客氣地和我們打招呼。她也許和內人談了談。不過我們對於府上的事,並沒有怎樣的介意。”石正山笑道:“不用說,我也知道她會做那惡意的宣傳。不過女人永遠是女人,嫉妒、猜疑、狹小,那是大多數的個性。”李南泉向他一抱拳頭笑道:“老兄,你聲音說得小一點吧。你對女性這樣侮辱在輕的一方面說,你是反動;在重的一方面說,你簡直要造反。”石正山道:“實在是壓迫得太厲害了,不造反怎麼辦呢?”吳春圃道:“我也不同意石先生的看法。女性端正大方,以及聰明伶俐而又能忍辱負重的,那也多得很。不必遠說我們眼面前就有。”李南泉很怕他直率地說出石小青來,只管向他以目示意,同時,就把話鋒扯開來,對他道:“我們眼前放着一個問題,並沒有解決。就是我們今天,無緣無故,擾了袁先生一頓,將來我們怎樣還他的禮呢?”石正山很自然地笑道:“那不用你費心,你就是不打算還禮,人家也不會放過你。大概遠則一星期,近則三兩日,我們還禮的機會就要來了。”他們是這樣地閒談着,並沒有瞻前顧後,後面有人插言道:“假如我請各位吃一頓,各位是不是在兩三天之內就會還禮?”大家回頭看時,正是那位奚太太。她今天穿着一身印着大彩色蝴蝶的杏黃綢長衫,新燙的頭髮因爲頭髮不多,薄薄地堆在頭頂上,右邊鬢角下,插了一朵茉莉球。

  石正山究因她和自己太太很友好,在家庭的外交手腕上,也不能不敷衍她,這就笑道:“如果奚太太有什麼事要我去辦的話,你吩咐下來就是了,倒不必費那請客的手續。”說着話,她已經追到了三個人排行當中。大家在遠處看她那分裝束,也無非是濃豔而已,可是等她走到了面前,已看到她臉上擦的胭脂粉,不能掩飾任何一條皺紋。尤其是她那半月式的眼睛,在眼角上輻射出幾條複雜的皺紋,非常之明顯。她每次向人一笑時,臉上那些淺的皺紋,反爲了有濃厚胭脂的襯托,全部都被渲染出來。她嘴脣脣膏也是塗得過分濃一點,已經由口角上浸出來,比別人塗的脣音,多出兩條粗線。大家都詫異着,這位太太如何是這樣化妝。不過看到眼裏,雖不怎樣的高明,可她人來之後,身上一種濃厚的香味,卻不斷地向人鼻子裏送着。她左手倒提着一把收折起來了的花紙傘,右手提着一隻有帶子的新式皮包,兩手都不空着。因爲石正山和她說話,她就將紙傘交給他,然後打開皮包,從裏面取出一條花綢手絹,在臉上擦摩了兩下。當她取出這手絹時,各人所聞到的香味,那也就覺得更濃厚。石正山和她也比較的熟,就笑道:“奚太太,你全身上下都是香味,你是不是到城裏和人家做化妝比賽來了?”她瞅了他一眼,笑道:“你還拿我開玩笑呢!你太太和我在城裏一路走,我都自慚形穢,她比我美得多,也比我摩登得多。”石正山笑着沒作聲。李南泉偏着頭對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搖搖頭道:“若說奚太太這個樣子還不摩登,那是有眼無珠的人。”

  奚太太對於李先生,始終犯着一分生克。雖然明知他的話,不完全是善意的誇讚,但也樂於接受。這就拿手上的花綢手絹,在臉面前招拂了幾下,瞅了他笑道:“你俏皮我做什麼?每一個女人她都愛美,你的太太也不會例外。你看着我這樣裝飾有點不對嗎?”李南泉抱着拳頭道:“豈敢豈敢!再說我們這村子裏多有幾個美人點綴于山水之間,也不錯嘛!”她道:“你以爲是美人?我若是美人,家庭也就不會發生慘變了。不過我這次進城,倒是有意和那臭女人比一比。可是那臭女人知道我的意思,她就躲起來了,不敢和我比賽。老實說一句話,在抗戰以前,我走到什麼大宴會上去,也是引人注目的一個。於今老了。”石正山忽然正色道:“奚太太這是你不對。”他說這話時,還是站住了腳對她注視着,好像是很有嚴重的抗議。她也現着奇怪,問道:“我什麼不對?你以爲我不該去和那臭女人比賽嗎?”石正山道:“不是那意思。你分明說比別人強,怎麼突然氣餒起來,說是老了呢,你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吧?說老的日子還遠着呢,你不但不老,而且連中年都不能說,你簡直年輕。”奚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老石,你還和我開玩笑呢。我這次幫你的忙,不算在小呀。你說我年輕,我和你太太同年的呀。你對於你太太怎麼就有點嫌她年紀大,而要愛那更年輕的呢?”石正山紅了臉道:“你們是站在一條戰線上的人,我不說,我不說。”他將手上那紙傘交還了她,轉身離開了。奚太太等他走遠了,對他身後嘆口氣,而且將手輕輕按了胸脯。

  李南泉雖也覺得石先生是自討沒趣,可是不願奚太太在這大路上揭破人家的祕密,便笑道:“大熱天由城裏跑回來,也該回去休息了。晚上無事,談點城裏得來的消息吧。”奚太太道:“好的。我還有個旅行袋放在街上由下學的孩子帶回來。裏面有點好茶葉,回頭我泡茶請客。”她因爲有了這個約會,方纔把趕上前要說的話止住,回家去了。吳春圃悄悄地道:“你看她這樣子,得着勝利回來嗎?”李南泉笑道:“若是太太每次和先生起交涉,就能得着勝利,社會上哪有這樣多桃色新聞呢?反過來說,這些桃色新聞,正是那些聰明過分的太太造成的。宇宙裏的事物,有一定的道理,壓迫愈甚,反抗力愈大。”他說着話,已走近了家門口。李太太提着個白手絹包正向外走。這手絹包角縫裏,正露着幾張小鈔票的紙角在外。吳春圃問道:“上街買東西去?現在這一元一張的鈔票,簡直臭了。隨便買一樣東西,要拿出一大疊子來。拿多了,連賣小菜的都不願意要。角票是更不必提。鋪子裏進三五角錢,連小夥計、小徒弟都有那股勇氣,乾脆讓了。”李太太還是走着路,笑道:“小票子我們有地方花,這全是。”說着,將手絹包舉起晃了兩晃,笑道:“麻將桌上,什麼票子都能花。”李南泉站在一邊讓着路,望了她笑道:“又是哪裏八圈之約?你不用這樣忙,等我回到家你再走好不好?新舊官上任下任,也有個交代時間。”李太太道:“你不是說了嗎?宇宙間壓力越甚,抵抗力也就越大。你老幹涉我,我偏要賭,我明天就死在麻將牌桌上,你解恨,我也免了受干涉。”她雖是帶了笑說着的,將頭點了兩下,表示她說得有力,徑自走了。

  吳、李四目相看,微微一笑。李南泉微微嘆了口氣,自走回家去。剛落座不到一會子,袁家大小姐就來了,她笑道:“李先生,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嗎?”李南泉聽她這一問,就知道有事,便道:“我打算進城一次。不是那位張先生和你父親定下的房約,還沒有付款嗎?我也順便到城裏去催催,你父親有事找我嗎?”袁小姐道:“我那乾爹,今天晚上回請我們吃飯。也請李先生。”李南泉道:“好,我假如不進城去,一定到。”那女孩子多少受了父母一點薰陶,聽說李先生是爲了催房錢要進城,這是對家庭有利的事,滿意而去,又向隔壁吳家請客去了。當天,嚇得李南泉晚飯也不敢在家裏吃,溜到朋友家裏談天去。次日大早起來,還是躲開。事有湊巧。當他半上午回家的時候,張玉峯就專人送了三百元鈔票來,請轉交袁先生作爲房租定款。李南泉也不願把這現款久留在手上,立刻就送到袁家去。因爲彼此是望街對宇的鄰居,常常是因爲偶然相遇,就隨便到哪家坐下談天,就沒有怎樣予以顧忌,徑直就走向袁家樓下那間待客的房子。這時,袁先生坐在方桌面前一把椅子上。桌子上擺了許多疊鈔票。袁先生再把那鈔票分出類來,紅色的歸到紅色,綠色的歸到綠色,同時,大小也讓它各自分類。袁太太伏在桌子沿上,臉上笑嘻嘻的,望了先生做這種工作。李南泉猛撞進來,這倒是很是尷尬,只好是站住了腳笑道:“袁先生和我一樣,有這愛整齊的毛病。就是亂鈔票,也要把它劃一了去花。我也是送錢來的,要給你增加一分困難了。”

  在這個時候,朋友衝來了,袁先生實在是不高興,但客人既然進來了,也就不好拒絕人家,只是紅着臉,苦笑了一笑。他還不曾開口說話呢,而李南泉已經說了是送錢來的。這個“錢”字,是很動人的,這就立刻把苦笑收起,將歡笑送出來。這苦笑與歡笑,在袁先生臉上,是很容易分別的。凡是苦笑,他那雷公臉上的皺紋,一定是會閃動着成半弧形;若是歡笑,他那眼角上的魚尾紋,一定像得太陽光芒似的,很活躍地在眼邊閃動。現在袁先生的臉,就是把雷公臉上的皺紋收起,而把眼角的魚尾紋射出。李先生知道這已不會觸犯他的忌諱了,也就沒有走開,立時在衣袋裏掏出一大疊鈔票,兩手捧着,向袁四維笑道:“我太窮,不願把錢久留在手上,所以張先生把錢送來了我立刻就轉送到府上來。”說時,把那鈔票雙手送到桌沿上放着。他放得是很匆忙,那疊鈔票,不但是齊了桌沿,而且有一部分鈔票角,已經伸出桌沿外面來。袁先生這時看了這鈔票,好像是個水晶球,這東西落到地上,豈不會砸了個粉碎。於是做了個餓虎攫羊的姿勢,立刻把這疊鈔票抓着,移到桌子中間去,然後才騰出兩隻手來,向李南泉連連地打了幾個拱,笑道:“多謝多謝!”李南泉笑道:“這是你應得的錢。謝我做什麼?”袁四維道:“這錢雖是張先生的,可是煩勞了李先生送來的。錢的事情在其次,老兄這番合作的精神,那是讓人刻骨難忘的呀。”說着,右手伸出二指,在半空中連連地畫着圈子。

  袁太太看到李南泉進來,也是慌了手腳,眼望着桌上這些鈔票全讓人看到,真是怪不方便的。現在看到他也是送了一疊紗票子放到桌上來的,真是錦上添花。便端了一張凳子過來,伸了雪白的肉巴掌在凳面子上抹着灰,口裏連連地道:“請坐請坐。”李南泉道:“不坐了,錢交過了手,我就減輕責任了。不過請袁先生點點數目。”袁四維道:“那用不着,李先生我相信得過,張先生我也相信得過。不要看到桌上擺下了這多錢,我也像李先生一樣,只是過手而已。今天下午,我就得交給瓦木匠去。”李南泉見他不肯當面點清錢數,對了這滿桌子鈔票,人家是窘得很,點個頭就告辭。他對這事,未免很發生感慨,人就是爲這類東西,什麼笑話都可以做出來。深谷窮居,倒是少了笑話,可是生活的壓迫,天天過着發愁的日子。發愁是自己難受,出笑話是讓別人好笑,這兩者之間的取捨,聰明人不會不知道,那麼,袁先生是對的了。他在這感慨中,未免呆坐在山窗下發呆。過了一會,覺得兩隻腿,同時痛癢交集,擡起腿來看,膝蓋以下,兩腿各突起了幾十個小包。四川鄉間,有一種小飛蟲,比螞蟻還要小過一半,叫着墨蚊,平常不留心,肉眼看不到,咬起人來,比蚊子厲害十倍。這個時候,女人爲了摩登,夏天是絕不穿襪子的。男子也一樣,在家裏儘可能不穿襪子。倒不是摩登,拿薪水過日子的人,實在是買不起襪子。四川天氣熱,中秋還像三伏天,落得舒服而又省了這筆襪子錢。唯一的缺點,就是怕這類蟲子來襲。公教人員是坐的時候多,因之它們又專門嗜好公教人員的腿。

  這蟲子叮咬以後,還是無藥可治,只得找點熱水洗擦,可以稍微止癢而已。李先生被咬以後,也是這樣辦理的。他這就不敢在屋子裏呆坐了,在走廊上背了兩手,來回地走着。他家用人王嫂悄悄地走到他身邊,臉上帶了幾分笑容,輕輕地道:“先生,我們家的米沒有了。”李南泉道:“夠今天晚上吃的嗎?”王嫂道:“今天消夜夠吃的。明天上午就不行了。”李南泉皺了眉道:“米需用得這樣的急,太太在事先倒不告訴我一聲。”王嫂道:“太太根本沒有看米缸,朗個曉得?”李南泉道:“你也不告訴她。”王嫂笑道:“不告訴她,是要先生拿錢買米;告訴她,還是要先生拿錢買米。”李南泉道:“話雖說如此,她知道了家中無米,也許今天不去打牌了。”王嫂笑道:“打牌的人嘛,也輸不到一斗米。”李南泉道:“你們是站在一條戰線上的,我也無法給你說清這些理由。好吧,我去想法子,明天一大早,我去趕場,買一斗米回來。”王嫂道:“到界石場買米,那是米市嘛,合算得多咯。那裏斗大。一斗米多四五斤。又要相因好幾塊錢。不過買一斗米,來回走三十里路,還是不值得,最好多買兩鬥,叫個人擔回來。”李南泉昂頭望着天出了一會神。王嫂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也就不多說了。他還是在繼續地望了青天上的片片白雲,只管出神。那白雲成堆地疊在西邊天角,去山頂不遠,正好像江南農人用的米囤子,堆着無數竹囤子的米,那雲層層向上涌着,也正像農家囤子裏的米層層向上堆疊。不過看着看着,就不像半囤子了,光像個大獅子,後來又像幾個魔鬼打架。

  這時,聽到有人叫道:“李兄,你好興致。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你對於天上的雲片,發生着什麼感想?”看時,正是那位生財有道的袁四維先生。他背了兩手,口裏銜了一支菸卷,在山溪對岸那竹林子下面徘徊着,那煙支已不是半截,也不是用竹筒子筆套當的菸嘴,就把煙支抿在嘴脣裏。看他臉上喜氣洋洋,正是十分高興,便點頭道:“正是在看雲。看這東西最是合算,不用花錢。”袁四維笑道:“不要緊,這種抗戰的艱苦日子,不會太久。我們一樣的有五官四肢,不見得有哪項不如商家的。只要我們會打算盤,肯下功夫,一樣可以跟商人較量較量本領。我的家庭負擔,比你老哥重得多,我也並沒有什麼渡不過的難關。你看我家裏這麼大一羣,這都是消耗的。”說着,他伸手遠遠地向人行路上一指,李南泉看時,袁太太挺着個大肚囊子,肩上扛了一柄比芭蕉扇略大的花紙傘,手上提了八寸長的小皮包。她那像千年老樹兜的身材,配着這麼兩項嬌小玲瓏的東西,真說不出來是怎樣的不調和。她後面男男女女統共跟着五個孩子。有的提着籃子,有的提一串紙包,有的在手上拿着大水果吃。而最後一個男孩,手裏就提着一刀五花肉,約莫三四斤。他看到村子裏孩子迎面而來,就舉起那刀肉給人看,下巴一伸,舌頭在嘴裏嗒的一聲巨響,然後笑道:“我們家裏今天吃回鍋肉,你家裏有嗎?”說畢了,又點着頭,再將舌頭嗒的響了一下。袁太太迴轉頭來向男孩子瞪了一眼道:“你這孩子,真是討厭。”說着,回過頭來向袁先生道:“我正碰到街上殺豬,我就買了一刀肉來。”

  袁四維因李先生正在當面,這樣大刀地買肉,好像表示了有了錢,生活就有點立刻改樣。可是太太是很精明的,向來就是她的指揮,也不能當了人的面,批評太太什麼。這就先說了兩個“好”字,然後低了頭咳嗽了幾陣,在這個猶豫的時間,他終於想出了話由,這就笑道:“這個日子招待朋友,真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事先預備,這鄉下,臨時買不到肉。事先預備了,天氣熱,又不能久放。”他這樣說着,袁太太在路頭上站定,未免向他呆看着,不知道他說的有人來,是真是假,因爲袁先生現在爲了房子出租,正是廣結善交的時候。袁先生擡起一隻手來,老遠連連地招了幾下,笑道:“不要緊,不要緊。反正快要到中秋。沒有客來,我們就提早過中秋吧。”袁太太看他那情形,就知道他是對付鄰居的話,免得鄰居懷疑他們拿了人家蓋房子的股本狂花。於是不再接嘴,帶了孩子回家。這些孩子回家,立刻把那帶回的紙包放在桌上透開,乃是雜樣餅乾、瓜子、花生米、糖果。小孩子們嘴裏咀嚼着餅乾,手裏大把地抓着瓜子、花生米向袋裏塞。兩個小的孩子衣服上,就沒有口袋,急忙中沒有儲藏的辦法,就順手掏了桌上的粗瓷茶杯,陸續地將東西向裏裝。這當然比衣袋塞下去的多,大孩子在小孩子頭上一巴掌,於是屋子裏好幾個孩子哭了。袁太太搶了過來,忙着分配了一陣,才止住了爭吵與哭聲。小孩子有了吃的,也就沒有繼續哭,而繼續的是留聲機響。

  原來袁先生家裏,有個一九一八年的留聲機,乃是帶喇叭的。這個留聲機共附帶有三張唱片,一張是汪笑濃的《馬前潑水》,一張是崑曲《遊園驚夢》,一張是《洋人大笑》。那張崑曲片子,放到機器上去,已經沒有唱腔,只是嗚嗚的笛子做鬼叫;那張《馬前潑水》呢,前面還是有幾句唱腔,後段的唱詞,盤子上的線紋全亂了,轉針在第一條線轉着的時候,可以突然跳躍好幾條線,轉兩個圈,可能又轉回來,於是這唱詞前後顛倒重複,不知道唱的些什麼;只有《洋人大笑》這張片子,無論怎樣的跳法,總是哈哈大笑。所以開起機器來,倒還是聽得入耳的。袁家的孩子一遇高興的時候,就拿出這三張唱片子來唱。現在,吃了餅乾糖果,晚上還有吃回鍋肉的希望,自然大家都是很高興的,於是又開起話匣子來了。袁太太打開她帶上街、又帶回來的手提包,正拿出所有的鈔票,清理着今天花了多少錢,可是這洋人大笑,老是在耳邊哈哈大笑起鬨,吵得她數到八十四,接下去是四十九。但她手上拿着鈔票,覺得所數的數目是不對的,於是又重新數了起來。數着,還是洋人在耳朵邊哈哈大笑。她這才急了,走向前搶着將留聲機關住。她很知道小孩子的意思,這就瞪了眼道:“你們再要胡鬧,今天晚上的回鍋肉,就不給你們吃。連湯都不許你們喝一口。”這句話說着,小孩子就立刻停止了活動。但她數票子的行爲,已經不能在這裏舉行,只有提了皮包走回臥室裏去。小孩子也怕真的連肉湯也不給喝,大家就都到門外院壩裏去玩了。

  袁四維口裏銜着菸捲,手裏折了一枝小竹條,將幾個指頭搓掄着,在竹林子下散步。兩隻眼睛,可是對那邊地上蓋房子的瓦木匠,未免多多看了兩眼。當那房子裏放出留聲機的洋人大笑時,他不免皺起了兩道眉毛,不住在臉上發出苦笑來。這時,李先生也在走廊上來回走着,他就搖着頭笑道:“鄉下也實在沒有什麼可娛樂的事,家裏逃難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麼樣把這破話匣子帶來了,其實是不值一顧的東西。小孩子們偏偏對這個感到興趣,你說怪不怪?”李南泉笑道:“人世難逢開口笑。莫名其妙地大笑一陣,那最好不過。我是天天想笑,可是一感到這日子難過的時候,我就笑不出來。”正說到這裏,三個鄉下女人,各在肩上揹着一個大背篼,成了一串,向袁家走去。遙遠地可以看到這背篼子裏面,兩背篼子是柴草,一背篼子是小菜。她們看到袁四維站在當面,就問道:“完長你們家要菜要柴嗎?”袁四維搖了兩搖頭。那婦人道:“朗個不要?你們家兩個小娃兒到我家去說的,叫我們送來的。他說,我們家有大把的鈔票,你送好多去,我們都有錢買。我們好遠路跑了來,不能夠和我們說着好耍的。”袁四維道:“你把東西送到我家裏去就是了,何必在這裏問我。”那婦人還問道:“送到你家裏去,還是要不要呢?”袁四維還沒有作聲,袁家兩個孩子,手裏各舉了一張鈔票,在憑空裏招展着,叫着道:“把東西送了來嗎?我們有錢,你要多少?”那婦人道:“有錢就要得!”說着,把三個背篼,成串背到他家去了。弄得袁四維倒很尷尬地在竹林下站着。

  李南泉一旁冷眼看着,他倒長了點人生的經驗。覺得這慳吝的習慣,也不是絲毫不可動搖的。這日下午,袁家發生像買肉、買柴的事就很多,這也不免給了李先生一點刺激,在生活鞭子嚴重地打擊之下,的確是趕快弄錢。人有了錢,不但不受生活鞭子的打擊,反過來,還可以拿生活鞭子去打擊別人。薪水階級的人,已經是無法過日子,賣文爲活的人,根本沒有固定的收入,更不如薪水階級。這要發財,又談何容易。不過少用一點,多掙一點,總也是可以辦得到的事情。家裏無米,明天要買米,若是自己到界石米市上去買米,就可以少花一點了。袁家今天的浪費,激起了李先生這點奮鬥精神。當天蒐集家中所有的存款,約莫是夠買一大斗半米的,又去找了幾位好友,湊借了幾十元錢,也不必通知太太,自己起了個絕早,帶着一把紙傘和一隻小布袋,就向十五華里的界石場走去。他出門的時候,天上還有幾點酒杯大的星點。只是東邊天角有些光亮,其餘的天色,都是混混沌沌的。他在曙色下,沿着山麓的石板小路,放大了步子走。因爲這樣早,沒有伴侶走路,非常地寂寞,腳步也自然而然會大了起來。當他經過山谷的松林時,曉風在不亮的空中經過,拂着松針,發出那像淺河流水的聲浪,是很讓人精神清爽。穿過了山林,四川的地勢,照例有個小平原間隔着,山裏已割完了穀子,四處是新投的水。土產小鷺鷥像一朵朵的白花,站在水面和田埂上。川東水田裏,也有栽荷花的。荷葉老了,這時還開着晚花,空氣靜靜的,蓮花的清香,帶着露水的滋潤,撲上了水田中間的人行道。

  這樣的環境,讓孤單走路的人,多少感到一點安慰。李南泉繼續打起精神走,路上也就漸漸遇到了趕場的人。在一個小山腳下,遠遠地聽到一陣哄哄的人聲,由樹林子裏出來。同時,那樹林子裏,也就露出了許多屋角。漸漸走近,在樹林子裏露出了牆垣。穿過樹林,便是個市集的街口,所見情形立刻兩樣。挑擔負筐的鄉下人,紛紛來往。川東的鄉鎮,大概是一個型的:在山坡或高地上,建築一條隨時有石級的街道。那街道石板鋪地,四五尺寬,兩邊屋檐相接。在街的中段,就有個大瓦棚子罩着。大晴天,這棚下也是陰暗暗的,陰雨天那就更不必提了。凡是這種市集,都是爲農村預備的。滿街列着的攤販,輸入的都是農村的必需品,輸出的第一就是米。第二是木炭。那米籮和米筐子,連接地在街上陳列着。同時,讓李先生有個新發現,就是不少穿中山服的男子,和穿着摩登衣服燙了頭髮的婦女,也在這裏買米。而他們說話,都是外地口音,那不用提,正是抱着同一志趣來買便宜糧食的。李南泉心裏想着,利之所在,人爭趨之,這倒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了。問了幾處大米的價目,自己所帶的錢,買兩鬥還有富餘。過了秤,每鬥也的確是比平常多出四五斤米。他想着,這遠地來了,這個便宜,絕不可失去,並沒有考慮,就買了兩鬥米。自己原帶了兩隻布袋來,將米盛上了,將手提提口袋,這才讓他感到了困難。兩大斗米,有九十市斤,十五華里的路程,這絕不是自己的力氣可以運回去的。在市集上連問着幾位鄉下人,可不可以代送,人家正是賣掉了出產,要去喝冷酒,話也不回,只是搖搖頭。

  他對了面前兩布袋米,倒是呆住了。這就向米販子道:“米是我買了。可是你看看我是個斯文人,怎能挑得動百十斤重的擔子?現在找不到挑米的人,我只有退還給你了。”那米販子瞪了眼道:“啥子話?沒得那個說法。你擔不動,哪個叫你買?”李南泉道:“這不過我和你商量商量,你不認可,我也不能勉強你,何必動氣?”這幾句話,驚動一旁買米的人,有人叫着“李先生”,看時,正是袁太太。她帶着三個強壯的小夥子,各有兩個竹籮,裏面盛滿了米。而且米上面都放着整刀肉和整堆的豬油。她手上拿了一柄大秤,指揮那三個小夥整理籮擔。李南泉道:“袁太太也來買米?你是在哪裏找的挑子?我沒有預備這一着棋,米買來了,現在倒是大大地爲難。”袁太太道:“我是叫了挑來的。不過你只兩鬥米,那好辦,我讓人去給你找個鄉下人來送送吧。”說着,她就吩咐一個挑夫到市外尋找鄉下人。約莫是十來分鐘,果然找了個揹着空背篼的人來了。他身上的衣服,雖然是拖一片掛一片的,可是他臉上紅紅的,老遠就有一股酒氣薰了過來。他先開口道:“我是來趕場的,不做活路。這位大哥鼓到起要我來送米。米在哪裏?”李南泉看他也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便點點頭道:“這位大哥,請你幫幫忙吧。”他瞪了瞪充血的紅眼,噘了嘴道:“我又不認得你,幫啥子忙?來回三十里路,大半個工。現在生活好高,幫忙,說不到。”說着扭轉就要走。袁太太一把將他拖住,笑道:“你也太老實了,人家請你幫忙,是客氣話。當然要給你力錢。你說半個工,我們就照半個工給你錢,還不行嗎?”

  那人聽說有錢,臉上的顏色,稍微好看一點,這就兩手扶了扁擔,向李南泉望着,問道:“你說,給我好多錢嘛?”李南泉道:“這位太太,已經說了,給你半個工。”他手扶了扁擔,又掉轉頭去,答覆了三個字:“不得幹。”李南泉苦笑了一笑道:“誰讓我沒有氣力呢?就是一個工吧。”那人聽說一個工,這又迴轉身站住了腳,向李南泉道:“是嗎?你把錢拿來嘛。”李南泉笑道:“這還要先給嗎?”他道:“我又不認得你。你要是逃了,我找哪個要錢?”李南泉笑道:“這位大哥,你也太老實了。你以爲我爲了要賴你那幾個力錢把整擔米都犧牲嗎?你沒有想到我那兩鬥米挑在你肩上,那是個抵押品。”那人也想轉來了,便笑着點了兩點頭道:“我先和你擔回家,到了你家裏,怕你不給錢。”李南泉笑着,嘆了口氣,也沒有多說。看着他挑起了兩隻布袋,也就跟着他後面走了去。倒是這位力夫把話提醒了他,假如他逃了,那又怎麼辦?在放開大步之時,也來不及和袁太太多爲道謝,只是連連點了幾點頭。這個力夫,倒是和他先前的態度相反。他不但願意挑這兩袋米,而且走得非常快,只看扁擔上掛着的兩個袋子,先後閃動起來,就可以知道他落腳的速度。李南泉跟在他後面,也不作聲,只是跟了他的腳步下着自己的腳步,一口氣跑了兩三里路,是個大小路交叉的地點。那力夫奔到了這裏,回頭看了一看。他是向右邊掉轉頭來的,李南泉閃在路的左邊,他並沒有看到,便哈哈了一聲道:“這個老頭,我把他逃脫了。雜夥兒的,格老子倒拐朝小路走了。”

  李南泉就突然在後面叫起來道:“老兄,這個玩不得,你原來怕我逃跑,現在是你真要逃跑了。我們是逃難到四川來的人,手餬口吃,兩鬥米可吃虧不起。”那挑夫倒沒有想到李南泉就緊緊跟在身後,因道:“好稀奇喲!兩鬥米哪個沒有看見過?我怕你走脫了,回頭來喊你,走嘛!”他這樣說着,也就不囉唆,挑了擔子再走。不過這樣一來,他的興趣大減,比原來開放的步子,也慢下來一半。走不到二里路,路旁有棵大樹,老樹根子由地面伸了出來,像是條長凳子,他就歇下了擔子,從從容容地坐在樹根上。他伸着兩條腿,人向樹兜子上倚靠着,李南泉只好站定了腳,向他望着。他也不說話,反是閉了眼,李南泉想着,這是人家有點難爲情,也就隨他去了。可是他休息之後,簡直沒有睜開眼來。不多的工夫,就見袁太太押着三副擔子,成串地走了來。挑夫們倒是肯顧全主人的,走了幾十步路,就把擔子歇下,等袁太太到了面前,他們纔開始挑上肩頭。李先生眼望着他們這樣挑了來,直等他們都在面前停下,這才笑道:“袁太太,你跟着擔子走,很是有點吃力吧?”她手裏拿着一根粗木手杖,走一步,將手杖在地面上,點一下,到了面前,她把手杖撐着地,那個大肚囊子,彷彿是挺得更高。她另一隻手拿了手絹,只管揩抹頭上的汗珠子,喘了氣道:“三挑子米,還有二十來斤肉和豬油,又是五十個雞蛋,現在的行市,要值多少錢呢?我負了這個責任來買東西,我就不能不押運到家。”她說一句喘一句氣,又在頭上揩抹一次汗。

  李南泉笑道:“袁太太的確是對家庭負責任。這個日子,留錢在手上,就萬萬不如把東西擱在手上,下鄉買東西,已經是便宜了許多。東西放在家,又可以逐日漲錢。會過日子的,真是一舉兩得。”這麼一說,袁太太就在臉上表現了一種得意之色,那喘氣和揩汗的動作,都跟着停止了。這就向他笑道:“我是沒有什麼用的人。不過袁先生是個書呆子,對於柴米油鹽這些問題,一切不管。我們家裏孩子又多,耗費又厲害,我若不管問家事,那家事就變得一塌糊塗了。我這也是逼上梁山。”說着話時,她故意將眼光射在那雪白的米和鮮紅的豬肉上。她那臃腫的臉腮上,皺紋擁簇着閃動幾下,表示了笑意。李南泉已知道她是什麼意思,這就笑道:“袁太太這米買得好,豬肉也買得好。”挑夫們聽着這樣誇讚,也都跟着把眼光向肉望着。其中有個光嘴的瘦子,這就彎下腰去,把鼻子尖湊着向鮮肉上連連嗅了幾下,而且把舌頭伸出來,拖着有兩寸長,方纔收了回去。他笑道:“硬是要得。”袁太太笑道:“你們快點把米擔子給我挑回家去。若是米在家裏過秤,分量都有富餘,我就請你們消夜。我做回鍋肉你們吃。”那挑夫道:“吃回鍋肉?要得!每人賞二兩大麴,要不要得?”袁太太將手絹擦着額頭上的汗珠子,臉上帶了微笑,並沒有說什麼。那幾個挑夫,聽到晚上有回鍋肉吃,而且還有二兩酒喝,說聲“走”,又挑起擔子飛跑。但跑是跑,絕不能離開主人的監視。在二三百步之外,這裏還可以看得見的時候,又把擔子歇下了。

  袁太太向他點了個頭,說聲“再見”,也就匆匆地開着步子走了。李南泉看這挑夫時,他還是懶懶地坐在樹根上,便道:“老兄,你也該移移步子呀。”他把微閉着的眼睛略略地睜開來看了一下,後又閉上,慢條斯理地道:“別個是包工咯。你沒有聽到說,別個有回鍋肉吃,還有酒喝。有這樣的好事,別個爲啥子不跑?”李南泉見他眼睛閉得特緊,看那樣子,睡意很濃,連嘴角都是向下垂着的,這就笑道:“你不就是這點要求嗎?剛纔這位太太,是我們對門的鄰居,他們家怎樣對待工人,我們也怎麼辦。”那小夥子睜開了眼睛道:“你說的話算話?”李南泉道:“她家酒肉招待,我家也是酒肉招待。她家若是開水招待,我也是開水招待。這個樣子辦,那就兩下公平。你看我這個人說話,像是不算話的樣子嗎?”挑夫道:“你看別個挑子上,放了那樣多的肉,你怕他們沒有肉吃。”李南泉笑道:“那樣就好,我決計照辦。買不到肉,我到他家借也借半斤肉你吃。”那小夥子說了句“要得”,跳了起來,就把擔子挑起。李南泉有了以往的經驗,怕在三岔路口他又要逃走,也只好是緊緊地跟着。這回鍋肉的力量卻是不小,從此後,他就始終是跟着袁太太那三副挑子走。到了家裏,也不過是半上午。李先生將米袋子收拾了,當然是開發挑夫的工資。向他笑道:“他們三副擔子也到了家了,你不妨去看看,他們是不是有酒有肉。這是我的家,你看我這樣子是不會逃走的吧?”那挑夫倒相信李南泉的話,就奔袁家打聽吃肉的消息。

  果然那三個挑米的人,全都站在袁家屋檐下,似乎等着打發的樣子,不過看他們的臉色,全鼓起了腮幫子,沒有一點笑容。他就走近前,悄悄問道:“你們主人煮的回鍋肉……”他這句話還沒有問完,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很乾脆地答道:“回鍋肉?屁!”這挑夫道:“我聽得清清楚楚,做回鍋肉你們吃,還有二兩大麴。朗個的?不作數?”小夥子道:“作數是作數,她說下江人打牙祭有日子,每逢二、五、八,不在二、五、八打牙祭,那人家要倒黴。今天是十三,打牙祭還有兩天,她說肉是把我們吃,過兩天再來。遲請早請,都是一樣,不許我們多說,你想嘛,哪個爲了那頓肉吃,再跑一趟?我們要她把錢乾折,每個人半斤肉,不算多咯。”給李南泉挑米的小夥子,這才知道事情有點靠不住,他道:“不給,你們不要走,看她朗個把話收轉去。”這時,袁四維先生手上端了一隻陶器盤子出來,裏面盛有半盤幹豬油渣子。那油渣子幹得像石頭塊似的,想必那裏面的油水,是熬榨得點滴無餘。他向那三個挑夫道:“不錯,我太太說了,擔子挑到家請你們吃回鍋肉,不過請客這句話,是沒有定規的,千斤不爲多,四兩不算少,我這裏有盤迴鍋肉,你們拿去分了吃罷。”一個挑夫道:“這是油渣嘛!朗個是個回鍋肉?”袁四維道:“這是豬身上的肉不是?先在鍋裏熬出油來,再倒下鍋去,用鹽炒一炒,是回了鍋不是?這不叫回鍋肉,叫什麼?我們家鄉就把這個叫回鍋肉。”一個年長些的挑夫,紅了臉道:“留着你們自己過中秋節吧。”他一扭身走了,其餘兩個也嘀咕着罵了走去。給李家挑米的小夥子倒望着呆了。

  袁先生對於這個打擊,好像並非出於意外。他站在屋檐下,望了他們笑着,自言自語道:“你們還有滿足的時候嗎?給我挑三挑子米。這三挑米白送給你們,恐怕你們都嫌少吧?你們不吃這油渣子,那算你走運,這是我過年時候留起來,把鹽醃着的。你們吃下去,怕不要喝三壺水才洗掉舌頭上的鹹味,哈哈!”他打着個哈哈,端了盤子進屋子去了,那個和李南泉挑米的小夥子,這才知道吃回鍋肉的那句話,果然是空的。但他還不肯放過李南泉,復又走到他家來。李先生已在路頭上迎着,拱手笑道:“這位大哥,你看到他們吃回鍋肉了嗎?”他道:“他們吃肉不吃肉,我不招閒。你對我說的啥子話,你總應當做到嘛!”李南泉笑道:“老哥,實不相瞞,我自己家裏一個月也不吃三回肉。哪裏那麼現成,你把擔子歇下來,我就有回鍋肉給你吃?不過我既說了,我也不能冤你,照現在的肉價,我乾折了半斤肉錢給你,還有二兩酒的錢,我都也乾折給你。”說着,就在身上掏出鈔票,摺合着市價給他了。給完了錢,向他問道:“大哥,你還有什麼話說嗎?”他右手接着錢,左手搔搔大腿的癢,禁不住笑了,點着頭道:“你這些話,我聽得進,二天你到界石去買米,你還可以找我。我叫李老幺,在街口一吼,我不聽見,也有人會叫我咯。吃肉不吃肉,不生關係,只要話聽得進,我就願意。你這個下江人,要得。”說着,笑了扭轉身去走開。李南泉站在路頭上,倒是望了這小夥子發笑。袁四維又出來監工了,且不打招呼,先搖着頭抖了文道:“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方向李南泉點個頭。

  李南泉笑道:“你說的是那個挑夫?”他說:“可不就是。我們給的工資,根本就比別人多,他要我們酒肉款待。這話從何說起?我們現在念書的人,受過誰的酒肉款待呢?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一部分資本家,他們良心發現,也覺得我們唸書人生活實在苦,也就伸出同情之手。有些事情,他們還是少不了要我們唸書人幫忙的。於是在我們萬分不得已的時候,也就來個雪中送炭。此文人不可爲而又可爲也。”說着,在身上掏出了一盒紙菸來。他舉着煙盒子道:“這個煙南方人叫‘小大英’,北方人叫‘粉包’,全然文不對題。戰前,這是三級紙菸了。現在好煙買不到,這已躍爲超等煙。不知什麼緣故,這‘小大英’,也就越吸越有味。現在我不吸紙菸則已,要吸紙菸,就是‘小大英’。李兄,來一支!”說着,他將紙菸盒口翻轉過來,倒出兩支菸,先遞給李先生一支,然後自放一支在嘴裏。李南泉看得清楚,他這紙菸全是整支的,不像上次將剪刀一剪兩截了。而且他是把紙菸放在嘴裏的,並沒有將竹筆套當了菸嘴子。隨後,他又在身上掏出一盒整齊的火柴來。他掏火柴時,舉動有點兒粗疏,把小褂子衣袋裏的鈔票也帶出來了,散落在地面上有好幾張。而且那鈔票都是十元一張的。他彎腰將鈔票撿起,將鈔票舉了一舉笑道:“這是我的心血錢。我現在又兼了幾點功課,而且又給幾個人作了兩篇壽序,富餘了這些錢。”李南泉自知道這是人家蓋房子的股本,含笑着點了兩點頭,並沒有說什麼。他笑道:“我也只有笑而納之了。”說着,把這疊鈔票向口袋裏一塞,而且將手按了兩下口袋。

  李南泉想着,這傢伙實在有點沉不住氣。怎麼會把口袋裏票子都拖着掉下來了?心裏這樣想着,臉上也就忍不住笑了出來。袁四維拱了兩拱手笑道:“我們做文人的,人家都說是窮措大。這窮措大是不能免除窮相的啊!”說着,他又伸手在口袋上按了兩按。似乎很怕這幾張鈔票,會由口袋裏飛了去。李南泉道:“袁先生,你真是個全才。既能夠蓋房子監工,又能夠爲人作壽序。這壽序是散文的呢,還是駢體的呢?”袁四維聽到這裏,似乎涌起了他的文思,於是又將頭搖成了兩個大圈,將手指夾了嘴角上的煙支,笑道:“韓退之文章起八代之衰。若要作動人的文章,吾其爲韓退之乎。”說着,昂起頭來,打了個哈哈。這時,有人在屋角下接嘴道:“要不得,五七位,就要退之,那不好,我們有六位咯。算是五位呢,算是七位呢?”這話有點突然而來,而且是不接頭。李南泉就向那屋角邊去看着。那裏出來一個黃面漢子,頭上將白布手巾,在腦袋上圍了個圈子,圈子中間的黑頭髮,還是豎了起來。身穿件深藍的陰丹士林大褂,足有九成新。腳下面赤了腳,穿着一雙黃色草鞋。而他手上又拿了一支黑漆的長煙袋杆。倒很像是當地一位紳糧。袁四維看到了他立刻掉轉身來,拱手笑道:“吳大爺,好說好說,大駕來臨,歡迎都歡迎不到的。怎麼說告退的話?”他口裏說着話,人就迎上前去。那吳大爺把口角里旱菸袋拖了出來,向他遙遙地畫着圈子道:“完長,我們來邀你下山去喝酒。沒得事,擺擺龍門陣,要不要得?聽到說,這幾天,你發了財咯!”

  袁四維對於這種人,似乎感到了極大的興趣,連忙答道:“要得要得,大長天日子,不喝兩盅,硬是睡不着覺的。”他應付着這類地主人物,就把李南泉拋開了。他給的一支“小大英”好煙,還沒有給火柴來擦着呢。這是人家的自由,不過在這裏看出了一點,就是袁先生的身份,完全和前三天不同,他是有了錢了。由次日起,袁先生也換了裝束,腳上已不表示摩登,已穿了襪子。身上也換了一套綢子衫褲,雖然僅僅是到這山下街上去買點東西,他也穿起一件新的夏布長衫。手上拿了一柄長可尺二的白紙摺扇按着他的步子招展,每走一步,扇子招展一下。後來就每日下午,不見蹤影,監工的工作,都改在上午做。那新蓋的十間屋子,本就在李南泉的書窗對面。他每看到那屋子的工程完成一部分,就看到袁先生的氣焰高了兩尺。等房子完全蓋成功了,袁先生的行蹤也就格外少見。李南泉想到這房子曾代表張玉峯投資一大股的。現在房子已蓋好了,當寫信去通知人家。這就到袁家去探問消息。他在門外邊遇到了袁家的孩子,就問道:“你父親在家嗎?”他說:“天天下午不在家的。”又問:“你母親在家嗎?”他說:“家裏請着醫生看病呢。”李南泉道:“請醫生看病?你媽媽害的是什麼病呢?”他說:“沒有病,請醫生看看。”李南泉對於他這話不怎麼了然,站在窗戶外邊,伸頭向裏看時,果然有個長鬍的人戴上老花鏡在桌上開藥方。袁太太坐在旁邊,不但精神抖擻而且滿臉是笑容,這絕不會是生病的人。

  這個樣子,是不便驚動人家的。他就在窗子外面站着。這就聽到袁太太問道:“這藥要吃多少劑,纔有效應呢?”那老醫生回答道:“在中國的醫道上,還沒有醫治肥胖的專方。不過醫道通神,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我這個方子是下的一些清除腸胃的藥,讓人肚子裏清血清食。也許吃下去之後,要瀉肚幾回。但這個沒有關係,你不願意瀉,不吃藥就止住了。”袁太太道:“這樣吃下去,人是不是就會瘦呢?”老醫生道:“看袁太太的身體這樣好,也許瘦不下來。最好的辦法,倒是不如慢慢地減食。譬如你一天原來可以吃四碗飯,從馬上起,先減少半碗飯,等到習慣了,再少半碗,直等你把飯量減到一半的時候,我相信你慢慢會瘦下來的。”袁太太道:“這個我當然知道。不過活活把人餓瘦,那恐怕我受不了。”醫生道:“那倒不。中國古人修仙養道,就講個不食人間煙火。只是喝點清泉、採點山果吃。人真要能夠不吃熟食,倒是好事。袁太太若是覺得猛然減食,身子支持不了,可以先別吃魚、肉、雞蛋之類。”袁太太道:“這個我倒是同意的,他們西醫,也是這樣說,讓我先別吃油重的東西。我看,索性把菜裏免了油,先生你看好不好?”那醫生是位老先生,讀的是張仲景這輩漢醫的著作,醫治的是溫溼虛熱中國相傳的這路病症。他就不肯承認胖是一種病,也就沒有開過治胖病的這路藥方。不過人家出了錢請來,而且聽說袁先生是做過院長的人,也許將來有可以幫忙之處,人家這樣問道,就不能不答覆。於是放下筆,將手摸着長鬚,沉吟了一會,然後點點頭道:“修仙且避煙火食,治胖不吃油,於理正通。哦!於理正通。”

  李南泉隔了窗戶向屋子裏面看着,見那位老醫生是那樣出神,而袁太太對他望着又表示着十分的殷切,也就透着些奇怪。心想,搬到這裏來和袁家做鄰居,已經有三年了。開始看到袁太太是那樣的大肚囊子,現在還是那樣的大肚囊子,怎麼突然之間她要治起肥胖來了?若說是有了錢就不願胖,這話就不通,有道是心廣體胖,有錢人,不正是應該發胖嗎?在這樣出神的時候,袁太太已經把那新開的藥方拿過去看看,因問道:“先生,你這方子裏面下了一味大黃。平常的人說,吃了巴豆大黃,屙得斷肚斷腸。這不要緊嗎?”老醫生摸了鬍子梢道:“不要緊,我只開了八分,像袁太太這樣停食太多的人,也許都行不動呢。你先吃了這劑再說,若是不行,我還得加重分量。”袁太太道:“這大黃吃下去,是不是可以把這大肚子消下去呢?”他道:“此理至明。何待細說。例如府上有口米袋,米盛得太多了,幾乎要把米袋撐破,現在你把米袋子下面鑽上一個眼,米慢慢向下漏去,這米袋子不就縮小了嗎?”他說着話時,正着顏色,手還是不停地摸鬍子梢。袁太太看他這樣鄭重出之,料着他是真話,也就點了幾點頭。老醫生先把桌上一個紅紙包兒摸着,揣到衣袋裏去,然後取下鼻樑上的老花眼鏡,再取過桌子角上放的手杖,然後緩緩站了起來,對她道:“凡人長得肥胖,都是吃飽了少動作的緣故,自今以後,可以多多動作些。”袁太太道:“是的,我應該多運動運動。”老醫生搖搖頭道:“然而不然,‘運動’兩字是外國販來的,不妥。像打球、游水時,摩登人叫爲‘運動’,這是好玩,這豈是我們所應當做的?我今年六十六了,就沒有運動過一次。”李南泉聽他這種說法,覺得有些不成體統,這無自己加入之必要,只好扭轉回家去。過了一小時,他再回到這裏來,隔了窗戶,就聽到屋子裏腳步聲咚咚亂響。他詫異着袁先生家裏有什麼特殊事情發生。就隔了窗戶的縫隙,向裏面張望着。只見袁太太身穿了花夏布長衫,腦後兩條辮子拖到肩膀。她那個身體,好像一隻圓木桶,大肚囊子挺了起來,像是軍樂隊裏的人,胸前掛了一面大鼓。她彎舉着兩隻碗粗的手臂,比齊了胸脯那樣高,開着跑步,在屋子裏跑着。她所跑的路線,是繞了屋子中間那張四方桌子。所有桌子旁邊的椅子都移到屋子角上去了。騰出了桌子四圍的那條路線,當了她賽跑的圈子。她每跑一步,周圍的肥肉,就隨着這個步伐,齊齊地抖顫一下。不但身上如此,就是臉上也如此,這好像是一堆豆腐在那裏顫動。她張口,氣喘吁吁的,發着狗喘的聲音。兩隻額角上的汗抹子,豌豆那麼大,向外冒着,她跑了一個圈,又是一個圈,不肯停止。李南泉看到,心裏想着,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她對醫生說要運動運動,這就開始了嗎?這雖不是祕密行動,可是這兒戲樣的舉動,究竟也是不大合適,只好又在窗子外面站着,這就聽到一個小孩子問道:“媽媽,你爲什麼在屋子裏跑?”她答道:“過去過去,不要打攪,你一打攪,把我數的數目又忘記了。西醫告訴我,要跑一百二十個圈子,我這才跑了八十個圈子呢。”說着話腳步在屋子裏踩踏出咚咚的響聲,繼續向下跑去。

  李南泉站在窗外,足足呆立了五分鐘,那屋子裏的腳步聲,依然是“的篤的篤”,繼續響下去。他看這樣子,又不便進去和袁太太說話了,正待轉了身子要走,卻聽到袁家大小姐大聲叫道:“媽,你這是怎麼了?這麼大人,像小孩子似的,你再要跑,我就去喊人來看了。”這才聽到那“的篤”之聲停止,而袁太太氣吁吁地道:“你叫人來看也不要緊,我又不是瘋了,我是做室內運動。”大小姐道:“從前你並沒有做過這種室內運動,現在怎麼突然地運動起來了呢?”袁太太道:“你看我胖成這個樣子,這大肚子終年都像要生小弟弟,這實在不方便。現在,我要治一治這種胖病了。運動是可以的。你明白不明白?”袁小姐道:“這個我倒明白。那豬吃了就睡,不肯運動,不是就長肥了嗎?”袁太太道:“你這孩子也太不會說話,怎麼把人和豬打比呢?”袁小姐發了一陣格格地笑聲道:“這是我比錯了。不過從前你不醫胖病,現在怎麼要醫胖病呢?”袁太太道:“從前你爸爸有錢給我醫胖病嗎?我就是打擺子,也只是買兩粒奎寧丸吃。大燒大熱幾天,也就是躺在牀上睡幾天覺,哪裏找過醫生?”袁小姐道:“現在我們有了錢了。乾爹那裏,一筆就給了一大包鈔票。有了錢,你就治胖子了。是我乾爹給的錢,我也應當治治病。”袁太太道:“你蹦蹦跳跳像小狗一樣,有什麼病?”袁小姐道:“我比你是豬,你就比我是狗。比我是狗也不要緊,你得想法子給我治這臉上的雀斑。你這樣大年紀都要好看,我們小姑娘就不要好看嗎?有了錢了,都是我的力量。我不給人家磕頭認乾爹,你們哪來的錢呢?”她母女這話,讓隔了窗戶的人聽到,發生無窮感慨,就長長地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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