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聽了這聲禱告,倒也嚇了一跳。難道袁家出了什麼亂子不成?怎麼女主人半夜告天?這也許是一種祕密,不要看破人家的,於是將身子慢慢地向後退着,退到自己房子門口來。這算是大災大難,已經熬過去了,屋子裏的牌已經散場,屋子裏亮起三四盞紙燈籠,太太們分別提着。因爲除了打牌的人,還有看牌的,接人的,屋子裏擠滿了。下江太太首先提了燈籠出門,看到李南泉“喲”了一聲道:“嚇我一跳,門口站着一個大黑影子,原來是李先生給我們守衛。你真有那忍性,對着這樣熱鬧的場面,你都不來看一盤。”李南泉笑道:“你們有你們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吧?招待簡慢得很,對不起。”下江太太把手上的燈籠,提着高過了自己的頭,向李先生臉上照着,笑道:“我要看看李先生這話,是不是由衷而言,若是俏皮着挖苦我們兩句,我們受了。若是真話,我覺得今天是二十四分給面子,只要這樣招待,我們可以常來。”白太太由後面出來,笑道:“別開玩笑了,你要把李先生氣死。”李南泉道:“那也不至於。因爲是各位太太都把我當一個疲勞轟炸的目標,那就是十分看得起我。石太太,你以爲如何?”那位石正山夫人走在最後,卻是默然,因之故意提名問她一聲,免得把她冷落了。她道:“不能再打攪你了。明天到我家去開闢戰場,我要翻本。李先生,不能不讓你太太加入。沒有她,這場面不精彩。”
李南泉笑道:“那倒是很好。我們這村子裏各家草頂公館,來個車輪大戰。足可以熱鬧他十天半個月的了。”石太太一路走着,一路笑道:“我是新加入戰團的單位,恐怕是不堪一擊。不過我已經下了最大的決心,及時行樂,要快活大家快活,我不能讓別人單獨的快活。打麻將是家庭娛樂,這是正當的行爲,那比討小老婆的人犯着刑法,那就大爲不同了。”她說到“討小老婆”這句話,聲音是特別的提高。當然,李先生知道她用意所在,不便在這時說什麼話。可是隔壁鄰居,卻有人在黑暗中插言了:“好,要得嘛,就是這樣辦,明天我也加入戰團。”這聲高大而尖銳,是奚太太走出來說話。石太太聽了有人幫腔,這就高興了,站在高坡的行人路上,將白紙燈籠高高舉起,笑道:“老奚,你還沒有睡覺嗎?不要這樣。我們應該吃得飽,睡得着,滿不在乎。要糟糕大家糟糕。要好好地幹呢,我們自然也可以好好地搞。必須這樣,我們纔可以得到勝利。”說着,將舉起來的紙燈籠,在暗空中晃動着。奚太太笑道:“路上是滑的,不要熄了燈摔上一跤呀,我們這條命,還得圖着給人拼一拼呢!”李南泉聽到,覺得這就不成話了。別人家裏鬧家務,是別人家裏的事,儘管你有家務,也不可和人家的事混爲一談。正是這樣想着呢,可是又出來一位搭腔的,袁太太在她後門口發出聲音了。她說:“這叫長期抗戰!”
奚太太笑道:“袁太太,你也加入我們的抗戰集團嗎?歡迎歡迎。”李南泉聽了這話,心裏想着,這是什麼話?太太對付了丈夫,這叫抗戰?他覺得這很不像話。就向屋子裏退了去。李太太看見後面屋子裏,還是燈火輝煌,留着打牌的痕跡。這就趕快跑到後面屋子裏,把所有的燈燭都吹熄了。然後拿了一盒紙菸出來,高高地舉着,向他笑道:“還有幾支‘小大英’。”李南泉笑道:“這是作戰剩餘物資,應該減價出賣,要多少錢呢?”說着,就伸手到衣袋裏去,把幾張零票掏了出來,問道:“夠不夠呢?我就只有這一點錢。”李太太笑道:“你還是這樣怨憤不平呢,我今天晚上也沒有輸錢。”李南泉道:“我也不是爲了你輸贏的問題。”李太太抽出一支紙菸來,遞到李先生手上,又取出火柴來,站到他面前,給他點着煙。李南泉笑道:“這好像是我完全勝利了。不過前兩小時,我那滋味也不大好受。”李太太笑道:“得了,不要再說了。再說就貧了。”李南泉笑道:“那我也無所謂,至多你加入石太太、奚太太那抗戰團體。”李太太站着遲疑了一會子,臉色似乎有點不大好看。就扭轉身去,向外叫着王嫂。王嫂來了,她笑道:“今天晚上夜太深了,房子不要收拾了,明天早上再……”李太太沉着臉子道:“你也和我彆扭嗎?我要戒賭了,打這鬼牌還不夠受氣的呢,至少我戒一個禮拜,戒三天也是好的。反正明天石家打牌我不去。”
李先生一看這情形,太太預備馬上就開始抗戰。這到底夜深了。夫妻一開火,就叫鄰居們首先受到影響。他一聲不言語,就縮到後面屋子睡覺去了。李太太第一次的精神戰,就叫李先生宣告失敗,她也是很得意。精神一鬆懈,讓她感覺到了疲勞和飢餓,這就叫王嫂找了一壺水,泡了一碗冷飯吃。王嫂問她還吃不吃時,她笑道:“就剩了一點鹹菜,這開水泡冷飯,還有什麼滋味不成?我贏了錢就存不住,明天早上,我們上菜市去買點好菜打牙祭吧。”李先生在牀上聽了這話,心裏想着,這是太太抗戰勝利,明天吃凱旋酒。想到這裏,覺得有趣,也就哈哈一笑。李太太在隔壁屋子裏問道:“你睡在牀上笑什麼?”李南泉道:“我恭喜你勝利。但不知道你明天勞軍,我這俘虜也有份沒有?”李太太道:“你都睡覺了,還沒有把這事丟開來哪?”李南泉道:“你贏了錢,你買肉吃,那是你的權利。我問一聲,是不是有我一份,這也不見得就是失言吧?”李太太嘆了口氣道:“你別鬧了。我再聲明一句,不打這造孽的牌了。”李南泉笑道:“那好極了。從前有人戒賭,把指頭砍了,作爲紀念。可是指頭還有布包扎着,又上賭場了。你當然不會砍掉半截指,不過你有任何紀念的表示,我都勸你不必。據我揣想,從這時起,你至多戒賭十二小時。”李太太道:“我爭一口氣至少也要戒賭十三小時。”李南泉道:“十三是個不祥的數詞。再延長一小時,行不行呢?”
李太太道:“你不要譏笑我,戒不戒賭,那是我的自由。你這樣說了……”她沒說下這個結論,就聽到王嫂在隔壁屋子裏接嘴笑道:“撇脫一點,就是一個鐘點也不戒。這是好耍的事嘛!有錢有工夫就賭,沒得錢沒得工夫就不賭。戒個啥子?”李氏夫婦都笑了。李先生知道這場爭論,自己是完全的失敗,也就不必再說什麼了。一覺醒來,見窗戶外面,陽光燦爛,天是大晴了。起牀之後,見四圍的青山,經過大雨二三十小時的洗濯,太陽照得綠油油的。門前山溪裏,山洪還留下一股清水,像一幅白布,在澗底下彎曲地流着,撞着石頭或長草,發出泠泠澌澌之聲。隔溪的那叢竹子,格外地挺直,那紛披的竹葉,上面不帶一些灰塵,陽光照得發亮。有幾隻小鳥,在竹葉叢裏,吱吱亂叫。重慶的秋季,本來還是像夏天樣熱。甚至在秋日下走路,還比夏日曬人。這日上午,雖是天空晴朗,可是那東南風,由對面竹林子裏吹了來,拂到人身上和人臉上,但覺涼颼颼的,非常舒服。他突然精神煥發,在走廊上來去緩步踱着,不免想到昨晚那篇榨油榨出來的壽序。心裏默着將文字唸了一遍,自搖了幾下頭,立刻走到那小屋子去,將擺在桌上的文稿取了過來,三把兩把,扯了個粉碎,一把捏着向字紙簍裏丟了去。李太太在旁邊看到,不免呆了,問道:“你還生氣啦。你這撕的是那一百五十元支票呀。你和錢有仇嗎?”
李南泉笑道:“這是一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我當然知道。不過我撕了並不要緊,那張真支票,在你手上,還能飛掉嗎?”李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樣不講理。你不交人家那篇壽序,我倒要用那一百五十元。你是有心拼我。過這窮日子,也不會是我一個人的事,你掙錢的人窮得過去,我們坐享其成的人,還有什麼窮不過去。支票在這裏,你拿回去退給人家吧。”說着,在身上摸出那張支票來。李南泉笑着搖了兩搖手道:“你不要多疑,我決不能故意和你搗亂以致讓我自己受到困難。你拿着錢買吃買喝,我不也是可以沾點光嗎?稿子雖然撕掉了,可是我這裏的存貨有的是。”說着,連連拍了兩下肚子。李太太道:“你還打算再寫一篇嗎?”李先生笑了一下,回到寫字桌子邊,攤開了紙筆墨硯,立刻就寫起文章來了,他低下頭去,並不停筆,就一行行地寫了下去。約莫是二十分鐘的時候,他就把一張稿紙,寫了大半篇。李太太站在桌子邊,兩手按了桌沿,只管把兩隻眼睛,對了稿子紙注視着,於是燃了一支菸,連吸了兩口,就把煙支送到他面前,笑着說了個“囉”字。李先生把煙支接着吸起來,李太太又斟了一杯熱茶,放到他手邊,低聲笑道:“休息兩分鐘,先喝一杯茶。”李南泉對她看了一看,帶着笑容點了兩點頭,還是提起筆來,一個勁兒地向下寫,前後四十分鐘,就把這篇壽序寫完了。
李南泉這時正是文思潮涌,就沒有顧到太太這些動作,將壽序寫完之後,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然後將桌子一拍道:“一百五十元掙到手了,準可以說得過去。”李太太向後退了一步,笑道:“你嚇我一跳。”李南泉揮着手道:“把這張支票到街上兌錢去,沒有問題了。”李太太道:“你這人不識好歹,我看你寫文章寫得太忙,站在桌子邊和你着急,你以爲我是怕你這文章寫不出來嗎?這支票在這裏,不放心你就拿了回去。”說着,又在衣袋裏把那張支票掏了出來。李南泉笑道:“我們心照不宣。先不必生氣,今天午飯以後,石太太家裏那桌牌,我決不干涉。理由是石太太乃新加入戰團的人。昨天既然在我們家裏湊了一腳,今天她家裏打牌,你若是不去的話,道義上說不過去。這是打牌的規矩,我很知道。你用先發制人的辦法,打算把我的氣焰壓下去,你就可以不必徵求我的同意去參戰了。你說是不是?”李太太手上拿着支票,遞給他不是,向袋裏揣着也不是,禁不住笑了,搖着頭道:“你這全是……”她把這個結論忍住了,改着口道:“反正我要打牌,誰也攔不住我。我也犯不上費這些手段。”說完,她又笑了。王嫂由外面走了進來,笑道:“不早了,太太不是說去買菜?吃了晌午,你還有事。”李太太道:“有什麼事?先生正在和我擡槓呢。”王嫂道:“不生關係嘛!過了十二點鐘,就過了十三小時的限期。”李太太笑道:“你這也是廢話。”
這時,窗子外面,有人叫着李太太。伸頭看時,是斜對門的袁太太。李先生爲了那房子股本的事,昨日沒見着袁四維,今日應該得着結果,這就迎出來問道:“袁先生在家嗎?”她還沒有答應,她一羣孩子四五個人站在後門口,同聲答道:“我爸爸不在家。”李南泉心想,這事情有點不妙。袁四維好像誠心躲開。正想追着問,可是看到袁太太和她那羣孩子,臉色都不正常,而且每人手上都拿了根棍子。李太太對於袁家,向來沒有好感。不過人家既是指了名叫着,自也不能不睬,這就站到走廊上問道:“袁太太上街嗎?我們可以一路。”說着話向她看去,見她今天的裝束改換了,腦後的兩條長辮子,在頭上挽了個橫如意髻。她本來是個大肚囊子,穿起長衣服來,老遠就可以看到她那個大肚子的。她的苦心孤詣的確把這個缺點,遮掩了不少。她身上穿着肥大一點的衣服,先撐起了上身。經過她一個星期的苦熬,每日只大半碗飯,並絕對禁用脂肪。肉固然是不吃,她自己的菜,連素油都不放下一點:那個大肚囊子在猛烈壓迫下,縮小了一半。看時,自然有些改觀了。她穿着一件短平膝蓋的花布長衫,光了兩條腿,蹬着白皮鞋,手裏拿了根很粗的烏木手杖。圍繞着她的孩子們也每人手上各拿了一根棍。最小的孩子,只有五歲,也拿了一柄壞的鍋鏟在手上。這是什麼意思,就很讓人猜疑了。
袁太太見這邊人對她注意着,也感到孩子們一律武裝,確是不好。這就回轉頭來向他們道:“無論我幹什麼事,都是成羣地跟着,這是什麼意思?都給我滾回去。”她對孩子表示過了,這才答覆李太太道:“我不上街,我帶孩子們到朋友那裏去,大概來回有上十里路。我家裏沒人,只好把門鎖着,想把鑰匙存放在你這裏,可以嗎?”李太太道:“可以的,難道你家用人都跟了去嗎?”袁太太道:“要他挑一點東西,讓他也跟了去。”說着,她就讓一個八歲的小男孩將鑰匙送了過來。小山兒也站在走廊上問道:“你們大家拿棍子做什麼?”那孩子手裏拿了一根長可三尺的竹棍,搖着做個鞭打的樣子,操川語道:“雜夥兒的,打人。”小山兒道:“打哪個?”他道:“打一個臭女人。”袁太太在她後面叫道:“你又胡說。我把你丟在家裏,不要你去。”那孩子真怕不帶他去。將鑰匙拋在李太太手上,轉身就走。袁太太向這邊點了個頭,說聲“多請照顧”,就喊着大家都出來。果然,他們家全走出後門來了。除了袁太太和她大小六個孩子,還有個男用人,另外他們來借住的一雙夫妻,各各手上拿了東西。袁太太將後門鎖着,手上拿了手杖,當了領隊,帶着這羣人,順了大路走去。她的兩個男孩子,手上拿了棍子在空中亂舞,口裏亂喊:“投降不投降?不投降就打死你!”李南泉夫妻都看了出神,猜不出這是怎麼回事。
袁太太那一隊人馬,似乎沒有介意到別人的注意,浩浩蕩蕩,順了大路走。這卻看到這村子裏的劉保長太太,很快地追了上去跑到袁太太面前,站着說了幾句話,然後滿臉笑容,向迴路上走。這村子裏鄉下人,照例叫她保長太太。可是避難到這村子裏來的下江人,卻瞧不起她。但她又很有些權勢。地方上的事,非找保長不可,而保長又絕對服從她的話。因之太太們在玩笑中,又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她作“正保長”,把她丈夫貶成副的。她對於這個稱呼,倒也滿意。李太太就叫道:“正保長,請過來談談,我有話問你。”她很高興地道:“你打聽袁太太的事唆?你們下江人,發財容易,扯拐也容易。他們家扯拐,你不曉得?袁完長要是不發財的話,也不會跟太太扯拐。”她說着話向這裏走。走到半路,對山頂上忽然大叫道:“是哪個?快滾下來。你再動一下,我把你送到局子裏去。”山上也有人答話:“慢說這是巴縣的公地,就是你家的私山,山上的野草,個個人都割得!”保長太太發出尖銳的聲音罵道:“龜兒,你還嘴硬。老子做保長,門前的山草,都管不到嗎?”說着,她在地面上拾起一塊石頭,向山上拋去。大家向對面山上看,原來有兩個小夥子,彎腰拿着鐮刀,在割山上的亂草。這些亂草,長有三尺多,鄉下蓋的草屋,都是把這草做材料。挑了去賣,一百捆掃帚大的草,可以賣到兩升米的錢,所以,這不失爲一種生產。
劉保長太太那一石頭,當然是砸不着那山上割草的人。可是她訓練得有兩條狗,當她發出尖銳的聲音去罵人的時候,那兩隻狗一定奔到她身邊來,聽候調遣。她對着山上罵,又向山上拋着石頭,這兩條狗就知道她目的何在,汪汪地叫着,就向山頂上直奔。那兩個割草的,第一是怕劉保長和他爲難,第二怕這兩條狗。只好扛了扁擔,拿着鐮刀,悄悄地走了。劉保長太太臉上,發出了笑容。她昂了頭向山上罵道:“龜兒,怕你不走,我門口的小草,就不許人割。”她一面罵着,一面帶了勝利的微笑,走到李太太面前來。李太太笑道:“正保長真有一點威風。剛纔你找袁太太說話,又是什麼公事?你說袁先生扯拐,他扯什麼拐呢?”劉保長太太四圍看了一下,笑道:“袁完長,弄了一個女人,租了房子住。這個女人的老闆,是在學校裏守門的。袁完長天天都在她家吃上午,一天有大半天在那裏。不是豬肉,就是牛肉,天天同那個女人吃油大。袁太太打聽得確實了,帶着全家人去捉姦。”李南泉由屋子裏跑出來問道:“這是真事?不至於吧?袁先生吸一支紙菸,都要剪成兩半截,分兩次過癮,他也捨得這樣浪費?”劉保長太太道:“他和我沒得仇沒得恨,我爲啥子亂說他?袁太太託我打聽這件事,我天天親眼看到袁完長到那女人那裏去。有得吃,有得穿,這女人好安逸。龜兒,上年和我扯皮,於今叫她曉得我老子的厲害!”
李南泉笑道:“原來你是對那女人取報復態度,可是你就沒有想到這件事要連累着袁先生,你應當知道袁先生做過院長,將來他還會做院長,這次你得罪了他,下次你有事,找他幫忙的時候,你就要碰他的釘子了。”劉保長太太頭一扭道:“難道袁完長不聽太婆兒的話?袁太太叫我這樣做,我就應當這樣做。女人總要幫着女人嘛。”李南泉點點頭笑道:“要得,這話我聽得進。”於是向李太太道:“她也可以加入你們的集團了。當然,你們這裏面,也少不了一名保長。”保長太太挺了胸脯子道:“那是當然。太太們有啥子事……”她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掉轉身來,趕快就跑,口裏大聲吆喝道:“是哪個?在我這裏打豬草,龜兒,你走不走?你不走,老子把你背篼都要撕爛來。”原來四川人養豬,除了餵它雜糧而外,大批的食料,還是山野里長的植物,大概沒有毒性,而葉子長得粗大一點的植物,都在可用之列。農家的老弱,不問男女,每日背了一隻竹片編扎的大背篼,手裏拿了鐮刀,四處去尋覓這種植物。這些野生的東西,不會有主人的,所以打豬草的人,他並不用徵求人的同意。這時,有三個男孩子和兩個女孩子,沿着人行路打豬草,穿過這村子,雖然保長太太在此,他們也未曾介意。劉保長之家,在村子中心,不免就割草割到他家門口了。
這位劉保長太太,認爲這種情形,是犯了禁的,她一陣風地跑了過去,腳板和人行路上的石板,合着拍子,她口裏罵道:“朗個的,沒有了王法唆?你們打豬草,打到老子門前來,你不認得我是劉保長?”那打豬草的孩子裏面,有一個癩痢,他是個初生的犢兒,僵了頸脖子道:“哪裏有女保長?你是保長,我也不怕。豬草也不是你蓄的,朗個是你的?打豬草也不是派款子,你管不到。”保長太太搶上前,先把他放在地上的背篼一腳踢着向山坡下滾去,直滾到山溝裏去,罵道:“龜兒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不認得老子?打了你,你就認得老子了。”說着,橫出手掌去,就要扇他的大耳光。幾個打豬草的孩子,首先跑了,這個癩痢頭,勢子孤了,也只好像那背篼似的,連跑帶滾地到溝裏躲去。劉保長太太兩手叉了腰道:“龜兒子,你不認得老子,現在認得老子了吧?我認得你是擡滑竿老薑的兒子。二天修公路,老子就派你家兩名夫子,你死癩痢也逃不脫老子的手。你和老子扯皮,你會有相因佔,那纔是怪事!”村子裏的人家,聽到這番叫罵,都跑出來觀望,見她獲全勝,都有點不服。吳春圃先生將蒲扇拍了大腿,在走廊上緩緩踱着步子,笑道:“當保長有這樣大的威風,將來勝利復員了,我也回山東老家當保長去,教書哪有保長這份權威呢?誰家門前的野草能夠不許人動?”
李南泉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樣簡單。例如你看到劉保長到方院長公館裏去伺候差事的那分辛苦,你看了一回,也就不想做保長了。”吳春圃道:“當然義務與權利相對等。不受那份罪,他太太哪裏來的這分威風。”李南泉道:“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這位保長太太今天所享受的這分權利,並沒有付出什麼代價。我就是最好一個比例,點起菜油燈,搜索枯腸,在那裏做諛墓式的文字。可是這邊屋子裏燈火輝煌……”李太太正提了一隻菜籃子,由廚房那邊出來,要上街去買菜。這就將提的空籃子使勁一摔,籃子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她沉着臉色道:“你又來了。”站着望了李先生。把眼睛瞪着。李南泉笑着鞠了躬道:“這算是我的錯誤,下不爲例,好在我冒犯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你總可以原諒。”說着,他就彎了腰把地面上那個菜籃子拾起,交到李太太手上。李太太當然不好意思再發脾氣,臉色緩下來,低了聲音道:“你這不叫成心嗎?”這句話沒有得到答覆,隔壁鄰居家裏,有很尖銳的聲音,叫着好:“要得!”同時“啪啪”地鼓了幾下掌。原來是奚太太笑嘻嘻地站在她家屋檐下,向這裏望着。她今天又穿了一套新裝。上身穿的是藍漏紗長衫。由白襯裙託着,這並沒有什麼稀奇。只是她胸襟前,掛了一個很大的鮮花球,直徑夠八九寸。那球是白色的茉莉花編扎的,在花中心,又用幾朵紅花做了紅心。她手上拿了一把小花紙扇,上面帶有藍毛邊,一開一展地在手上舞弄。
奚太太在發生家庭問題以後,就是三天一次新裝,大家對於她這舉動,也認爲平常,並沒有什麼驚異。不過胸前面懸掛這樣一個花球,卻是奇蹟。因爲這山下雖然有個市集,不過是兩條小街,究竟都是鄉下氣氛。賣花球排子的,一星期難得有一兩次,而且也不過是茉莉花的小蝴蝶兒,和白蘭花兩三朵的小花排子。像盤子大的花球,除了人家舉行結婚儀式,新娘子定製,臨時是買不到的。因之李太太向她招招手道:“過來讓我看看,好大的花球。”奚太太笑道:“這是本店自造的,你看好不好。”說着,她搖了那柄花摺扇,款步而來。到了面前,更看到她兩耳朵上掛了兩隻藍色的假寶石耳墜。腳下踏着藍皮鞋,就是手搖的那柄花扇子,扇子邊上,也圍着藍羽毛,這就笑道:“老奚太摩登了。記得戰前的一二年,京滬作興這麼一個裝束,由頭到腳,全是這樣一個顏色。不想這樣的行頭,你還保存着。”奚太太臉上表示了得意的樣子,她微微地搖着頭道:“別人逃難,連兒子女兒都不要,我是有用的東西,一點不失散,全數都帶齊了的。”說着話她也走到了面前。這讓李太太看清楚了。她胸前掛的那個花球,並不是用茉莉花編的。乃是這村子裏人家的院壩里長的洗澡花。北方人叫着草茉莉。有些地方,叫着小喇叭花。這花最賤,每天就是黃昏時間,開這麼兩三個小時,是根本沒人佩戴的東西。
李太太笑道:“你倒是會推陳出新的,居然把這洗澡花利用起來了。”奚太太笑道:“並不是我推陳出新。我見得這花顏色既好看,又有香氣,只是開謝的時間短一點,就爲大家所鄙視,這是太冤屈它了。無論什麼東西,總要有人提倡纔可以讓人注意。例如陶淵明愛菊花,菊花就出名了。我當然算不了什麼。若是自這時候開始,大家就一倡百和地玩起草茉莉來,不也是一樁雅事嗎?我在南京穿這一身衣服的時候,我總在胸前面掛上一個大茉莉球。若是不掛一個白花球,這藍色的衣服,就烘托不出來。這街上哪有這樣巧就可以碰到賣花的販子呢?我就把我牆腳下的草茉莉摘了百十朵,用細竹篾子代了鋼絲做成圈圈,把這些新開的花一個一個連串地編起來,就成了個花球了。”李太太道:“這小竹絲倒是不容易找到的東西,你在哪裏找來的這種珍品?莫不是鍋刷子上撕下來的?”奚太太臉上一紅,笑道:“那何至於?”李南泉哈哈笑道:“你別瞧我這口子,平常不說幽默話。說起幽默話來,還真是有點趣味。”李太太經他這樣補敘一句,更是覺得不好意思,這就挽了奚太太一隻手道:“走,我們一路上街去,你穿得這樣漂亮,若不上街去露露,那也太委屈了這一身衣服。”奚太太笑道:“你還要幽默我嗎?”李太太道:“不是我幽默你。我真有這個感想。我覺得我們下江裝束,也該讓抗戰的後方人士見識見識,人家外國不還有時裝展覽會嗎?”她說着,挽了奚太太就走。
吳春圃只是微笑,等奚太太走遠了,他就嘆口氣道:“國家將亡,必有妖孽。”李南泉笑道:“我兄也是對人家不諒。在她現時的立場上,現在只要挽回丈夫的歡心,打倒對方的女人,什麼手段都可以利用,而不必加以選擇的。你看我們這位袁太太的表現,那不是更單刀直入嗎?”另一位鄰居甄子明先生,這時架上老花眼鏡,正捧了一張英文報,坐在走廊檐下看,這就擡起頭來笑道:“時局是這樣緊張,生活是這樣逼迫,弄點桃色新聞點綴點綴,也可以讓人的呼吸輕鬆一下吧?”吳春圃道:“甄先生哪裏找到了英文報?”甄子明道:“這是洋鬼子帶來的《香港報》。雖然隔了一個星期了,這裏面究竟有許多我們看不到的新聞。尤其是這樣雪白的報紙,眼睛看了舒服之至,這些時重慶的報紙,更不像話,印報的紙,顏色像敬神的黃表,那還不去管他,印出來的字,反面的廣告,透過正面的新聞。將報紙拿到手上還不許摺疊,一折疊就沒有法子展開來。看報,也就是看那幾個大字標題吧?所以這份洋報紙,我是越看越有味,連廣告我都全看過了。”李南泉道:“有什麼新聞沒有?”他道:“新聞不新鮮,這上面有一篇評論,他說,中國對日本的抗戰,至少還要熬過五年。等到美國非打日本不可了,這纔有希望。”吳春圃一搖頭道:“還要等五年?誰受得了?若以我個人而論,再抗五個月我都受不了,今天的平價米,就只夠一餐的了。”
這三位鄰居,老是如此,逢到一處,必須談天。談天無論是由什麼問題談起,必會談到戰爭,談到了戰爭,也就是談到生活,談到了戰爭,已是百感交集,可是總還要存個最後勝利必屬於我的希望。及至談生活問題,可就誰也沒有了主意,只是發愁。結果,就談得不歡而散。這時吳先生提到了平價米將完,大家對於米價之逐月漲價,都是極大的苦惱,也就跟着討論下去。這時,隔溪人行路上,有幾個挑籮擔的人過去。有人嘆氣說:“下江人成千成萬地進川,硬是把米吃貴了。”另一個道:“那還用說?四川人百萬壯丁去腳底下,打了幾年國仗。我們硬是合了啥子標語上的話,‘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那倒公道咯。格老子,沒有錢的人,出了力還要出錢;有錢的人,不出錢,也不出力。”原先那個人道:“硬是這樣。當紳糧的人,一年收幾百擔穀子,家裏再沒有人做官,硬是沒得人敢惹他。穀子賣了錢,男的把皮鞋穿起來,洋裝穿起,女的穿上旗袍,頭髮燙起,摩登兒紅擦起,比上海來的下江人還要摩登,打國仗,關他們屁事。”這三個人說着話,慢慢走遠,卻讓這三位教授聽入了神。吳春圃點點頭道:“這話非常公道,也十分現實,無可非議。”三個人繼續地向這三人看去。這卻有了新鮮事,把他們的目標移開,那袁太太帶着一家人回來。小孩依然舞了棍子,口裏唱着《義勇軍進行曲》:“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
甄先生笑道:“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好像是打架得勝回朝?”李南泉道:“確乎如此。據剛纔劉保長女人的報告,這也是桃色事件。袁夫人直搗香巢而歸。”甄子明道:“什麼?袁先生那種儉樸萬分的人,也有桃色事件發生?”李南泉道:“那就關乎經濟問題了。”大家議論着,袁太太已到了門口,李南泉便把她寄存的鑰匙送了過去。看她的面色,卻很是自然。而且她還表示了很從容的樣子,向李南泉點了個頭道:“天氣還是這樣熱。李先生準備吧。剛纔從街上經過,得了重慶的電話,又有消息了。”當年所謂的消息,與一切事情無關,就是敵人的飛機,有了向川地飛行的報告,凡是在交通便利的城市,先是看到市民忙着交頭接耳,接着全街人一陣跑步,那就是有了消息的表現。後來有了掛警報球的制度,不必由機關透露出敵機的消息,索性先掛紅球告警。但掛紅球以前,也是有敵機進窺的情形的,只是更難於證明敵機有襲重慶的企圖而已。市民有了長久時間的經驗,沒有看到紅球,倒是不跑,不過“有消息了”這一句話,見着熟人,必得轉告訴給人家。否則有了消息都不告訴人家,那是最不友好的態度。李南泉笑道:“才晴了半天,敵機就來搗亂。這倒是和米價一樣的逼人。”袁太太接了鑰匙,已是走向她家的後門去開鎖,聽了這話,她就回過頭來笑道:“李先生,你說的話,也不盡然吧?這社會上是什麼樣子情形的人都有。有人就在米價大漲的時候反是荒唐起來。米價和空襲都逼不到他的。”
李南泉聽她的話音,就知道她是攻擊她丈夫的。在這村子裏,她和袁先生是一對功利主義的信徒,非常能合作。做鄰居兩三年並沒有看到夫妻倆衝突過。不想她隨在奚太太、石太太之後,也突然地變了。這牽涉到人家的家事,當然也就不好跟着說什麼。只是微笑着點了點頭。約莫是兩小時,李先生把作的那篇壽序謄清了一張。正在校閱着筆誤,卻聽到袁太太在窗子外叫了一聲。擡頭看去,不由得嚇了一跳,原來她在很快的時間,已經變了一個人了。首先是她身上穿了一件花綢長衫。乃是紅底小白花點子,雖然那衣服不是完全新式樣,可是那兩隻袖子完全去掉了,長衫等於一件長背心。她本來是梳兩條辮子以外,並沒有在頭上另翻花樣。現在卻是把頭頂心裏那片黑髮,微微地燙了許多層波浪。而在額頂前面,還來了一彎劉海發。本來中年以上的婦人,頭上還梳辮子,這是有點過分的裝束。但是可這樣解釋,熱天長髮披在腦後,很是不舒服,打了辮子把頭髮規束起來,可以涼快些。至於前額梳劉海發,這可不能那樣解釋了。而且那件紅衫,在這村子裏,平常也很少人這樣穿起來。警報期間,只有灰綠色是可以隨便穿的。白的和紅的,絕對爲人家所禁止。剛纔她說“有了消息”,雖然警報球沒有掛起,可能隨時都會掛起來,她穿了這樣一件顏色鮮明的衣服,那不是有心搗亂?同時,她那向來不帶顏色的胖臉,這時也抹上了兩大片胭脂暈,眉毛畫得長長的,像兩隻愛情之箭,插入了劉海發裏面。
李南泉對於袁太太,還不十分熟識。雖然看到她這分奇異的裝束,卻不敢和她開玩笑,便起身相迎道:“有什麼事見教嗎?請屋裏坐吧。”袁太太在她那木桶似的衣襟脅下,抽出一方紫色的手絹來,在臉腮上輕輕拂拭了兩下,將手絹掩了嘴笑道:“沒有別的事,還不是那房子。我們乾親家來信,他們不打算搬到這裏來住了,讓我們把房子轉租別人。那麼,我們也不能要李先生介紹的那位張玉峯先生久等。他若願意搬來,就隨便哪天搬來吧。房子就是這樣算完工了。張先生若是不願意搬來,我們也不能掐住人家的資本,張先生所付的那筆資本,我們願原物奉還。”李南泉聽到,心想,這是什麼意思?人家房子不但沒有住而且連什麼樣子也都沒有看見過。現在毫無緣故的,要人家退股,這情理未免欠通。他心裏這樣想,口裏可就是沒有把緣故說出來,只是微笑着。所幸李太太和奚太太已一路走了回來。李太太手上提着菜籃子,另一隻手拿了手絹擦着額頭上的汗。到了走廊上,袁太太道:“李太太自己買菜回來?自己買的菜好,做出來是合口味的。”她先放下了手上的籃子,然後向袁太太注視着,笑道:“我以爲是我家又來了貴客了。”奚太太將手上帶毛的扇子,遠遠地指點了袁太太笑道:“好漂亮的衣服,老遠就看到這草屋檐下紅了半邊天。”袁太太提了手絹頭,將手絹在空中使勁一摔,表示着不然的意思,笑道:“什麼呀!這不過是戰前的舊衣服翻出來試試罷了。不穿,放在箱子裏也就變壞了。”
奚太太對於這個說法,非常之贊同。她拍了手道:“我就是這個見解。陳絲如爛草。我們這些衣服,老放在箱子裏,不但是樣子不入時,而且過久了,衣服也會爛了,再說,我們一年比一年老,等到抗戰結束了,這些衣服,也許我們不能穿了。”李太太站在走廊中間,向兩人看看,一位是紅得像個紅皮蘿蔔。一個周身藍色,像只塗藍油漆的自來水管子,便笑道:“你們還怕一年比一年老嗎?我看起來如花似玉,還正在爭奇鬥豔的日子呢。你就看我們這位芳鄰胸面前掛的花球吧。”說着,她向奚太太身上一指。原來草茉莉這種花,壽命非常之短。就是長在原枝上,它也只能維持一晚和一個早晨,現在把它摘下來,又用鍋刷子上的竹絲給它穿編起更是不經事。奚太太要在街上表現這一身衣服,和李太太上了一趟菜市,在大太陽裏一曬,花是萎了,顏色是退了,掛在胸前,像只舊了的胭脂撲兒,又像帶紅色的棉絮糰子。這一指,把奚太太提醒了,低頭看時,這花球實在不成樣子,立刻把它扯着,丟到山溝裏去。李太太笑道:“你這就不對了。凡是美人,都應該愛花。賈寶玉把花瓣送到清水溝裏去。林黛玉都嫌他不仔細,得親自把花埋了。你自己親自佩戴的花球,又是親手做的,你爲什麼扔了它?若是選舉我們這村子裏的皇后,就得在選票上扣你五分。美人的作風……”奚太太捏了個拳頭,舉將起來,笑道:“老李,你再把話幽默我,我就要揍你了。”袁太太從中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們都不愛美。”
李太太笑道:“我這話並不冤枉的。哪個女人都願意自己做個美人。袁太太爲什麼發感慨?”她笑道:“說句現成的話,我們這是未能免俗。假如環境可以讓我們不俗,我們也落得高雅些。”李太太因爲要送菜籃子到廚房裏去,卻沒有追問她環境爲什麼要她未能免俗。奚太太卻引她爲新同志,笑道:“袁太太,到我們家坐一會兒嗎?我上次曾請教袁先生,供給我許多法律知識。我也希望你指示我一些法律上的問題。”袁太太一扭頭道:“你不要聽我們袁先生的話。他自然有一肚子法律知識。可是他這套法律,只能編成講義,到學校裏去教學生。你要他實際引用,那是一團糟。他自己就常常落到法律條文的圈子裏去。”李南泉望了她道:“這話怎樣解釋?”袁太太頓了一頓,笑道:“我也沒有法子解釋。”她似乎覺得自己失言,拉了奚太太一隻手道:“你到我們家去坐坐吧。我有話和你說。”奚太太很歡迎她這個約會。於是一胖一瘦,一紅一藍,兩個典型式的太太攜手而去。這時,袁家的孩子們,又在開留聲機,而且還是那張唯一可聽得出來的片子,《洋人大笑》。隔着山溪,發出那帶沙沙的笑聲,哈哈呵呵,鬧成一片。這象徵着孩子們必在高興頭上。於是走到廊子的盡頭,向那邊張望了去。見孩子們手上,有的拿着糯米糖,有的拿了把花生米,口裏不停地咀嚼着。那個五歲的孩子向一個大孩子道:“我們明天還去打那個女人嗎?打了回來,媽媽還給吃的。”
李南泉看了那孩子,將手招招,意思是想他們走了過來,好問他們是什麼事高興。那個吃米糖的孩子,將糖舉了起來,向他噘了嘴道:“你想吃我的糖嗎?我可不來。”李南泉笑道:“你不來就不來吧。你們到哪裏去了?買了這些吃的回來。”那孩子道:“媽媽帶我們去打那個騷女人。打贏了回來,我媽媽勞軍。”李南泉道:“你們怎樣打的?”小孩子笑道:“硬是打得熱鬧。我們把那屋子裏的傢俬都打爛了,那個騷女人和爸爸都逃了。我拿了棍子,打爛桌上兩隻碗。我看到那桌上有幾隻碗,拿了棍子一掃。”說着,他將拿米糖的手,在欄杆上做個掃的姿勢。這一下不小心,把手上的米糖,落到山溝裏去了。他見這東西丟掉了,“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袁太太在屋子裏叫道:“你這是怎麼回事?”說着,跑了出來。這時,她已不穿紅綢衣服了,上身穿了件白布背心,下身穿了綠短褲衩。這在最熱的天氣,閒居家裏的太太,這樣的裝束,也是常事,倒並沒有什麼奇怪。令人觸目驚心的,卻是她將兩張紙,貼在胸前背後,上面寫着“重慶”,並有三個阿拉伯數碼——264。這分明是個運動員上運動場的姿勢,爲什麼這樣,這也是未能免俗嗎?他正注意着,袁太太一擡頭看到了隔溪有人,紅了臉笑道:“奚太太高興起來,要我跟她練運動,索性連運動衣都穿起來了。她說學什麼就要像什麼。”
李南泉笑道:“我知道,袁太太是減肥運動。我當年爲了長得胖的時候,也曾打過太極拳。爲了精神貫注,穿起運動衣來,那是非常之對的。”他雖然是這樣說了,袁太太究竟不好意思。紅着臉進屋子去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上,爲這事出了一會神。這時那叢竹子上,有隻秋蟬,正“吱喳吱喳”不斷地叫。竹子下有隻大雄雞,雪白的毛,不帶一點雜色。頭上戴個紅冠子,正好相配。偏了頭,把一隻眼睛向竹子上望着。它那意思,好像是說,你是什麼小東西,敢在我頭上叫着?於是有幾隻母雞,圍繞在身邊來。那白公雞斜着身子,彈了兩隻腿,向母雞身邊靠着。它口裏“嘰咕嘰咕”叫着。那樣子,正是它對秋蟬的反面,要對母雞,賣弄它一身白毛和那個鮮紅的冠子。他又想到,人家說秋蟬的聲音是悽慘的,殊不知它也是正在得意。它正是彈了它的翅膀,向雌蟲去求愛。世界上只有人和一切動物相反。是女人要美麗去求男人的愛。女人若不美麗,就沒有法子控制男人。男人算是和一切動物報復了,他是要女人向他表現美麗的。不像那隻大雄雞去和母雞表示美麗。假如男人也像大雄雞一樣,必然是人人都得裝成戲臺上的梅蘭芳,那倒是太有趣味了。他想到這有趣的地方,禁不住“嗤嗤”笑了起來。李太太在屋子裏看到,叫道:“你怎麼了?一個人對了竹子發笑。”
李南泉笑道:“我爲什麼笑?我笑這宇宙之間,說什麼就有什麼。俗語說的返老還童,那倒是真有其事。”李太太道:“你又看見什麼了,發這妙論?”李南泉走到家裏,悄悄地把所看到的事說了一遍。李太太笑道:“真是事情出乎意料。要說老奚這個人,有點半神經,可以弄成現在這副形象。石太太自負是個婦運健將,就不應當突然摩登起來。至於袁太太那樣腰大十圍,怎樣美得起來?”李南泉笑道:“有志者事竟成,她那大肚囊子,被她一餓二運動,至少是小了一半。”李太太笑道:“還有第三,你不知道呢,她那肚子是把帶子活勒小的。我真不懂,爲什麼那樣要美?美了又怎麼樣?”李南泉道:“你要到了那種境遇,你就知道人爲什麼要美了。”李太太道:“我決不要美。”她只交代了這幾個字。有人叫道:“老李呀,到我家裏去吃午飯吧。我家來了女客,請你作陪。”李南泉向外看時,是那位石正山太太。今天換了一件黑拷綢長衫,不是花的了。不過這件黑拷綢氏衫,黑得發亮,像是上面抹了一層蠟。這是當年重慶市上最摩登的夏裝了。穿這種衣服的人,以白皮膚的人最爲適宜。衣服沒有袖子,露出兩隻光膀子。下襟短短的,露出兩條光腿。石太太就是這樣做的。而且爲了黑白分明一點,她赤腳穿了雙白皮鞋。李太太笑道:“呵!真美。我忙了一上午,你等我洗把臉,攏攏頭髮吧。”說着,望了李先生笑道:“我這可不是要美。”
李南泉笑道:“哪個男人,也希望他太太長得美一點。我對此事,並無拖你後腿之意。”他們說着話,石太太也就走近了。她聽到李先生的話,就在門口笑道:“誰來拖誰的後腿?”李太太笑道:“我說石太太近來美麗極了。真是那話,‘女大十八變’。”石太太伸起手來,遙遙地要做打人的樣子,笑道:“作興這樣罵人的嗎?”李太太笑道:“你不要忙,讓我解釋這句話,我以爲南泉一定會問我,我爲什麼就不變呢?”說着,牽着石太太的拷綢長衫下襟,彎着腰看着,笑道:“這實在不錯。是新買的料子了。”她笑道:“我錢在手,爲什麼不花一點呢?以前我是錯誤,養了一個賊在家裏害我。我家的石正山,簡直是無法批評的人,說他的中國書,在家鄉讀過私塾;說他的外國書,在外洋多年。你看,他會在家裏做出這種醜事來。”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你又何必看得這樣重大。石先生也不過是未能免俗而已。”石太太一搖頭道:“不行,這個俗,一定要免。”她那大圓臉,本來是濃濃地抹了兩腮的胭脂,這時,卻是紅上加紅,那是有點生氣了,李南泉就沒有跟着說下去,擡頭望了窗子外道:“今日天氣很好,恐怕有警報吧?”說着,就搭訕着走到廊子下面去了。石太太在那裏看守着李太太化過妝,換過衣服,手拉着手就走出去。她們經過走廊下的時候,並未和李先生打招呼,嘻嘻哈哈,笑着走去,李先生看了這兩個人的後影,只是搖頭微笑。
李南泉站着出了一會神,自有許多感慨。回到屋子裏,見書桌上紙筆還是展開着,於是提起筆來,在白紙上寫了一首打油詩:“放眼誰民主?鄰家比自由。夫人爭試驗,聚賭又抽頭。”寫完了,高聲朗誦了兩遍,廊子外有人接嘴道:“李先生,你怎麼談這樣的新鮮字眼,也不怕犯禁律?”看時,是那位劉副官來了。他左手提着一隻酒瓶子,又是一隻大荷葉包。看那荷葉上油汁淋淋的,可想裏面裝的是油雞滷肉之類的下酒菜。右手拿了根雲南藤的手杖。他今天的打扮也不同:穿了一套灰色派力司的西裝,戴着白色的盔形帽,真有點紳士派頭。李南泉立刻起身相迎道:“我是久候臺光了。這篇序文,昨夜就已經作完。因爲自己看着不大如意,今日早起,又重新作了一篇。怕老兄來了,交不出卷子,那可是笑話,因之我花了些本錢,將文字趕起來。”劉副官道:“你花什麼本錢呢?”李南泉道:“香菸和茶葉,這都是提神的。”說着,在抽屜裏將那張謄清了的壽序稿子交給他。劉副官看到是李先生親筆寫的字,首先點頭說了兩個“好”字,把稿子向西服口袋裏一揣,看到書桌上行書寫的那首打油詩,字大如錢,就搖搖頭道:“老夫子,你怎麼也談民主?這是摩登字眼,也是騙人的字眼。他媽的,乾脆,我只要掙錢發財,管他什麼主義不主義!”
李南泉笑道:“你又不做官,你怕什麼民主不民主?”劉副官道:“我雖然不做官,我們院長是個大官。口裏亂說民主的人,就反對我們院長。老實說,反對我們院長,那就是打碎我們的飯碗。”李南泉道:“老兄一趟昆明,就賺錢無數。你當這個副官,根本是掛個名,你爲什麼放在心上?我有個朋友,在省政府裏當祕書,他就寫信問我,爲什麼不到昆明去玩玩?”劉副官把手上的東西,全都放在茶几上,然後拍着兩手,大叫一聲道:“這是好機會。”這還不算,他又將帽子揭了下來,笑道:“李先生沒事嗎?我得和你談談。來支好煙。”說着,在衣袋裏掏出煙盒子來,反向主人敬菸。他吸着煙,使勁噴出煙來,煙在半空裏射出幾尺長的箭頭子,笑道:“若是雲南省府有熟人,那是天字第一號的發財機會。得着一封八行,不但過關過卡,可以省了許多錢,省了許多手續,而且要在昆明買什麼東西,都可以找到路子。由重慶帶了東西到昆明去,也可以免掉許多地方的檢査。你若是願意去,我陪你走一次,川資不成問題,我和你籌劃。你願坐飛機或者走公路車子,我全可以買到票。”李南泉笑道:“要說對我們這條路線,感到興趣,或者有之。你院長手下的副官,有中央來人的身份,還要借重地方政府嗎?”他笑道:“雲南的局面,你還不知道嗎?你真是個書呆子,有朋友在雲南政府當祕書,你不去昆明,你在這裏窮耗着,可惜可惜!”
李南泉笑道:“不會做生意的人,那總是不會做生意的。現在慢說讓我去昆明,我沒有辦法,你就是讓我去黃金島,見了滿地的金,我照樣發愁。因爲我實在不明白怎樣去利用它。”劉副官對主人看看,又對這主人的屋子四周看看,笑道:“唉!你老夫子,實在可以說是安貧樂道。既是這樣想法,那就沒法子和你說什麼了。你不是提到黃金嗎?這也就是生意。昆明的黃金,現在比重慶的價錢高,由重慶帶了金子到昆明去賣掉,這就大賺其錢。昆明的盧比,比重慶的便宜。你把賺的錢,在昆明買了盧比回來,到了重慶,又可以賺他一筆。帶這類東西,還不用你吃力,揣在身上就行。”李南泉笑道:“你說得這樣簡單,在重慶,到哪裏去買金子?在昆明,哪裏買盧比,我也全不知道。難道滿街去問人嗎?”劉副官昂起頭長長嘆了口氣道:“中國就是你們這些唸書的人沒有辦法。”說着,把帽子戴起來,提起酒瓶和荷葉包,就要走去,可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然後又把東西放下,向主人笑道:“大概在兩個星期以後,我又要到昆明去一趟,你能不能夠寫一封介紹信,讓我認識認識那位祕書?”李南泉道:“朋友介紹朋友,這沒有什麼不可以。不過在信上,我不便介紹你是做生意的。”劉副官笑道:“那是當然,我不是院長公館裏一名副官嗎?我也不能掛出做生意的幌子。我到了昆明,還是見機行事。”說着,伸出手來,緊緊地握着主人的手,連連搖撼了一陣,笑道:“我拜你做老師,我拜你做老師!”說着,還再三邀李南泉到他家去細談。
李南泉笑道:“你拜我做老師,你跟我學什麼呢?學着我假如有黃金在手上的話,我不知道到哪裏去賣?”劉副官點點頭笑道:“可不就是這樣。因爲我太會買會賣了,反是感到許多不方便。”李南泉笑道:“奇談!會買會賣,反有許多不方便?”劉副官已是把帽子戴起來,將東西提着,做個要走的樣子。這就回轉身來向他笑道:“這當然是很奇怪。可是說破了,就一點也不奇怪。因爲我們總是在外面跑,不發財也帶上一種發財的樣子,很是讓人注意。我們養成了一個壞習慣,有錢在手,就是胡用胡花,你讓我們裝成那窮樣子,可裝不出來。沒有窮樣子,在這抗戰期間,那不是好現象。我們住家,又住在這山窩子裏,仔細人家吃大戶。”李南泉笑道:“你說教人有好本領,我不會;教人做書呆子,我有這點長處,保證做到。”他說着話,將客送到走廊外。劉副官已是走上過山溪的木橋了。他突然又跑回來,低聲笑道:“你那位女學生,接受了你的勸告沒有?你也是教她做書呆子嗎?”李南泉道:“哪個女學生?”劉副官周圍看了一看笑道:“你又裝傻了。聽說楊豔華紅鸞星照命,婚姻動了。她和她母親鬧着彆扭,不肯嫁。那個茶葉公司的小夥子,風雨無阻,天天向她們家跑。她母親不是還要你勸勸她嗎?”李南泉笑道:“事誠有之。可是人家婚姻大事,我一個事外之人,勸她做什麼?”劉副官將酒瓶提起來,高舉過了肩膀,笑道:“來,到我家去喝幾杯,我和你談談這件事。我比什麼人都明白。你不勸她,我非常地贊成。”
李南泉看他這副情形,就知道他是什麼用意。雖然向他點兩點頭,當然沒有打算去赴約。過了十來分鐘,劉副官就派了個小孩子來請,而且還拿了他一張名片來。在名字上面,添着“後學”兩個字。在抗戰的大後方,紙張已是寶貴的東西。像印名片的洋紙,那價值很是可觀的。許多提倡節約的人,收了人家的名片,總是給人家退回去,讓人家再用第二次。李先生也有這個習慣。但這張名片,上面已另添了兩個字,退回去也已無用。拿了名片,在手上想了一想,於是將名片的反面,楷書了自己的名字,也在名字頭上,附添了“愚弟”二字。這就交給那孩子道:“對劉副官說,我在家裏等城裏來的一個朋友,商量門口這所房子的事情。這事情劉副官也曉得的,你一提他就明白了。”那小孩子舉着那張名片向回家路上走,正好鄰居吳先生緩緩地走回來。他後面跟着兩個孩子,將一根竹棍子,擡了一隻斗大的木桶。吳先生左右兩手,提着兩隻大瓦壺。他走在門外橋頭上,等後面擡小桶的兩個孩子,把瓦壺就放在地上。正好一彎腰,看到那張名片,便笑着“咦”了一聲,在小孩子手上接過名片看了一看。因見李南泉站在走廊上,點個頭笑道:“老兄想入非非,節約更進一步,許多人利用朋友來信的信封,翻個面寫了再寄出去,這已經夠程度了。你竟利用到了朋友的名片。”李南泉笑道:“你看,那樣好的東西,背面是空白,豈不可惜。”
吳春圃道:“本來這種卡片是多餘的。在抗戰期間,我們還要什麼排場?試用一張草紙,寫着自己的名字,人家也不會見笑。”李南泉道:“我連草紙也不用。到什麼地方,我也不用名片。”吳春圃笑道:“你節約得不徹底。我是任什麼要報門而進的地方,我都不去。朋友介紹的地方,我的口就是名片。自我介紹,報告姓名,我就說口天吳,春夏秋冬的春,花圃的圃。山東濟南府歷城縣人氏。”說着,他來了句戲詞:“家住山東歷城縣。”李南泉笑道:“吳先生真是樂天派。”這時,吳家兩個孩子,已經擡了那隻木桶過去,原來裏面裝的是水。他就指着木桶道:“學校裏的校工,這兩個月又在怠工,不肯送水了。若是臨時抓人送水,這價錢是可觀的。爲了和平抵抗,我就採取了甘地的精神,自己帶了孩子們去舀水。除了孩子們的一小桶,我還自己提上兩小壺。這樣,我一天有三四次跑,就連煮飯和洗衣服的水都有了。這也可以說斯文掃地之一。”李南泉笑道:“老兄,你這精神是夠偉大,我非常之佩服。不過身體是太苦了。我們耍筆桿兒的,根本就沒有力氣可言,再加上營養不夠。這條身子,就有點支持不住,若是再找些柴米油鹽的事,加重我們這條身子的疲勞負擔,來個竭澤而漁的手腕,把這條身子弄得油幹火淨,將來抗戰結束,連回家的一條窮命都沒有了,這是不是合算,也很可考慮吧?”
吳先生笑道:“人身是賤骨頭,越磨鍊他就越結實。水呢,倒不要緊,這兩天的校米沒有發下來,我全是在朋友家裏借米來吃。誰家有富餘的米?老借人家的米,這也不是辦法。”說着,他家的兩個孩子,全走了過來,每個人提着一瓦壺水走了。吳先生也不攔他們,繼續向李南泉說話。他笑道:“我不怕餓,不怕渴,更不怕累,我就是不願精神受痛苦。現在社會把我們當先生的人,看成什麼材料了?什麼都不給也罷了,瞧着我們穿了這一身破爛,好像我們身上有傳染病,遠遠地離着我們。掏出錢來買東西,多還一聲價錢,他臉上那分難看,就不能形容了。”說着,又唱了一句搖板:“好漢無錢到處難。”他唱時,還搖着腦袋。李南泉笑道:“吳先生今天和《賣馬》幹上了。”他笑道:“我現在還不是被困天堂縣的秦叔寶嗎?我正打算把我一套測量儀器賣了它。可是拿出來看看,我覺得儀器上畫的每一個度數,都有我的心血在裏面,實在捨不得……”他正要向下說,吳太太在身後插言道:“俺說,伲又拉呱拉上了。那一小桶帶兩壺水,夠做什麼用的,伲還去掮兩桶水來是正理。站在這裏念窮經,天上會掉下餡兒餅來咱過日子?”說時,她正用一隻大竹篩子,端了平價米出來。米是黃黃的,穀子佔有百分之二十的成分,摻雜在米里。她將兩隻青布褂子的袖口,卷得高高的,正是有個篩米的樣子。
李南泉道:“吳太太還有這份能耐。”她兩手端了篩子,站在廊檐下,伸手將篩子播弄着。那米在篩子裏打着旋轉,所有米里摻雜的穀子,都旋轉到一處。然後她放下篩子,將那穀子抓起來,放到窗戶臺上。她笑答道:“俺哪裏會這個。當年在濟南的時候,也下鄉去瞧過幾次,看到莊稼人是這樣篩,咱就學來了。學是學來了,也不過好玩,現在咱就用得着了。俺說,打日本鬼子,還有完沒完啦?咱這苦哪年熬出頭?”李南泉道:“這倒是件沒法子答覆的事。幸是吳太太有這種手藝,吃起飯來,不用挑穀子。我對於這事,都十分苦惱:帶了穀子吃下去,怕得盲腸炎。要一面吃飯,一面挑穀子,把碗裏穀子挑完,桌上的飯菜,完全涼了。這生活真沒法子形容。可是也有人認爲這日子是好過的,化妝的化妝,打牌的打牌。”他說到這裏,那邊路上,有人插言道:“李先生,不作興這個樣子,太太不在家,你就在鄰居面前胡亂批評,這非常之不民主。”山溪那邊,隔了一叢竹子,看不到人影。可是聽那口音,知道是下江太太,這就笑道:“這是事實,也不算叛逆大衆吧?”說到這裏,下江太太由竹林子裏出來了。她今天也換了一身裝束。上面穿的是翻領子白襯衫,下面系一條黑綢短裙子,成了個女學生打扮。裙子下面光着兩條腿,穿了白色皮鞋。而且她真能配合這裝束,手裏還拿了個大書包。
李先生笑道:“下江太太,不,胡太太。你若是不嫌我冒昧的話,我有一個字的批評奉送。”下江太太站在路頭上,向他望了笑道:“你就批評罷,我是願意接受朋友的批評的。”李南泉道:“胡太太是到過北平的。北平人對於十分美好而又不是‘美好’可以形容的,叫着‘勁兒’。這‘勁兒’兩個字拼音,念成一個字。現在對於胡太太這番裝束,我也打算用這個‘勁兒’兩個字來拼音,恭贊你一番。”下江太太笑得將身子一扭,將一個手指指了他,連連地指點了幾下。李南泉道:“下來坐一會吧。”她笑道:“你太太不在家,叫我下來,這是什麼意思?”她說着,只管拿起書包向李先生指點着。李南泉本來是一句客氣話。經她這樣一說,臊得滿臉通紅,捧着拳頭,連連作揖道:“言重言重。”下江太太笑道:“鹽重,多摻一點兒水吧。我要看牌去了。”說着,她也自行走去。吳太太在走廊上篩着米,低聲問道:“這位太太,還上學唸書哪?”李南泉笑道:“她有工夫還多摸兩圈呢,念什麼書。”說着把聲音低了一低道:“這位太太滿口新名詞,卻是識字無多,她認爲這是生平莫大的憾事。真的要她補習補習,她又耐不下那個性子去。所以她興來,就全身打扮女學生的裝束,聊以解恨。”本來這種學生裝束,還是戰前高小和初中的學生打扮,大概她也最憧憬着這個時代,所以並不裝出一個大學生的樣子來。吳先生嘆口氣道:“這年頭兒什麼花樣都有。”
甄先生在廊沿那頭,笑着答道:“可不就是這樣,這年頭什麼玩意兒都有。各位,看我在幹什麼!”李吳兩個人看時,見他將一塊擀麪板放在凳子上。面板上堆了很多的乾麪粉。甄先生將一隻矮竹凳子放在那面板面前。他俯了身子坐着,鼻樑上架起了大框眼鏡,手上拿了個小鑷子,只管在面板上鉗了東西向地下扔。他這腳邊上,有兩隻雞,脖子一伸一縮,在地面上啄甄先生扔下來的東西。李南泉問道:“甄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兩手取下鼻樑上的眼鏡,放在面板上,然後嘆口氣笑道:“我這和吳太太用篩子篩米,有異曲同工之妙。我那機關在大轟炸以後,已經無法在重慶城裏生存。前幾天疏散到鄉下去了。爲了路遠,我實在不能跟着去。自請放在遣散之列。於是機關裏給了我兩個月的遣散費和兩個月應得的糧食。這糧食有米也有面。面本來壞。只爲了日子多一點,既有點氣味,而且裏面還生有蟲子。讓我把蟲子在粉裏和麪,明知吃了也不會毒死人的,可是心理作用,做了任何麪食,我都吃不下去。這粉裏的蟲子,我不知道有什麼法子可以把它爬剔了出去。只得把粉給它分了開來,用手和鑷子,雙管齊下,把蟲子挑選出來。好在這蟲子是黑的,雖然它的體積小,可是用鑷子一個個地摘出來,那事情實在是大大容易的。”吳春圃笑道:“此甄先生所以爲南方人也。在我們北方人是認爲沒有什麼問題的。”
甄子明笑道:“有什麼良好的辦法呢?若是一袋粉,全用篩子過濾,那是太麻煩的。”吳春圃笑道:“這辦法非常簡單,你攤開粉來在太陽裏一曬,所有的蟲子,自然就飛的飛,爬的爬,完全離開面粉了。”甄子明道:“這也許是可以辦到的。不過萬一太陽大了,將蟲子曬死在麪粉裏呢?”吳春圃笑道:“那不會的,以我們人來打比,在大太陽裏曬着,你能夠不走開嗎?”甄先生站起,抱了個拳頭,向吳先生連連拱了兩下,笑道:“受教良多,若不經你這番提醒,我家裏還有兩袋多面,天天讓我挑蟲子,這困苦的工作,那可不知道要出多少汗。抗戰以來,關於日用生活的常識,我實增加得多了。”三人一談到生活問題,情緒立刻感到緊張,這就三個人站在一處,繼續向下談着。總有一小時,還不曾間斷。又有人在竹林子外面,嘻嘻哈哈笑着道:“不要見笑,這是未能免俗的舉動。現在誰也談不上高雅,只有從俗,俗得和所有的老百姓一樣,這纔算是民主。民主就是俗啊。”這聲音說得非常地尖銳,不免引得三個人都向那邊看着。原來這又是奚太太發生了事故。她身上還是穿起那件藍綢長衫,似乎在袁家做的室內運動,已經告一段落了。她左手提了一串紙銀錠,右手拿了一把佛香,恭恭敬敬地舉着,像是到什麼地方去敬佛爺似的。她所謂未能免俗,大概就是這一點吧?李南泉對她這行爲,尤其感到有趣。在一小時內,她竟變成兩個時代的人了。
奚太太雖是在那邊路上走着,她對於這裏三位談話的先生,卻是相當注意。她看到李南泉那種含笑不言的樣子,就把右手拿着的佛香交到左手,騰出右手來,老遠地向他招了兩招,笑道:“李先生,怎麼?你對我這個作風,有什麼批評呢?”李南泉道:“不敢不敢。”她笑道:“你不說出來,我也明白。你必定心裏這樣想,奚太太那樣一種思想前進的人,爲什麼還拿着這迷信的東西呢?可是我這是有原因的。一個人到了中年以後,必定要有一種宗教的信仰,精神纔有所寄託。我覺得我也當有一種精神上的寄託纔對。”李南泉道:“你這話根本不合邏輯。”奚太太一聽到他說出這樣嚴重的批評,臉色就是一變,瞪了眼道:“怎麼會不合邏輯呢?”他笑道:“你說中年以後,應當有精神上的寄託纔好。我也很贊成的。可是你不但沒有到中年以後,你根本還趕不上中年,怎麼還說這暮氣沉沉的話呢?以前我就有這麼一個感想,老遠看着你,我以爲是由這裏來了一位十八歲的摩登小姐呢,你不要妄自菲薄呀。”奚太太立刻笑了,笑得兩道眉毛彎着,讓隔了二十丈之遠的李先生,全看得清清楚楚。她擡起手來,在鼻子尖上,橫着擡了一下,笑道:“我們這樣的老朋友,開什麼玩笑。”李南泉道:“我說的話你若不相信,你可以問問甄、吳兩位芳鄰,我這話是否屬實?”奚太太聽了這話,非常高興,徑直向走廊上走來,伸了頸脖子,笑着問道:“二位先生,我真的看不出來是中年人嗎?”
她在遠處,還只是看到她滿臉的胭脂粉而已。及至走近了,就把原形露出來了。大概是粉擦多了,而汗也流得不少,於是,這張粉臉,就像湖南的湘妃竹,左一塊斑,右一塊斑。尤其是那個嘴圈子,左右上下,泛出個黃色的圈子。那樣子實在是不怎麼好看。但她自己並沒有什麼感覺,拿了那佛香和紙錠,慢慢走近前來。向李南泉道:“誰都願意看出去年輕,女人更是這樣。不過我的想法,還有不同之處,就是在抗戰的期間,什麼人都把身體拖得疲苦不堪了。我假如也是這樣,我就當考慮,怎樣把身體修養好來,經過這個嚴重艱苦的階段。若是我身體果然看出去年輕呢,我心裏先落下一塊石頭,我也有我的打算。究竟是不是年輕,自己看鏡子是沒有用的。因爲自己哪一天也看鏡子,天天看鏡子,是不會有什麼比較,所以朋友對我的觀感,那是客觀的,應該是靠得住。所以我要問三位先生,是不是真的?”吳、甄、李三人這又異口同聲道:“真的真的!”她聽到這個說法,閃動了嘴上那個黃嘴圈子,閃動了身子格格地笑。李南泉道:“我們還是談到本題,你怎麼突然信仰起菩薩來了?看你這樣子,那是到廟裏去進香的樣子。”奚太太道:“我聽到說過,山後仙女廟的仙女,非常地靈驗,我倒要去試驗試驗。”吳春圃道:“你怎樣試驗呢?菩薩也不像一瓶藥水,可以拿到化學室裏去化驗的。”吳太太還在篩米,她就插嘴道:“俺說呀,你也不怕罪過!”
吳春圃笑道:“奚太太,你也當請俺太太加入你們太太羣。論起敬菩薩這一類的事,那只有她在行,由買香燭到進廟磕頭,吃花齋,吃長齋,什麼菩薩管什麼事,她全在行。”吳太太笑道:“吃齋唸佛這是好事,這個伲也笑俺嗎?”吳春圃笑道:“不是說你內行來着嗎?可是俺也不外行。咱應當敬馬王爺,馬王爺三隻眼,專管咱事。”李南泉聽了他這話,呵呵大笑。李太太剛是由外面回來,將近走廊,也是緩緩地移着步子,聽他們同奚太太開玩笑,聽到吳先生說“敬馬王爺”這句話,也是“哧哧”笑着,向屋子裏一鑽。其餘的人,莫名其妙,都向吳先生瞪了眼望着。他笑道:“這也不值得這樣大笑。這是北方‘老媽媽大全’上摘下來的一句話。說是別的菩薩兩隻眼,管事有限。馬王爺三隻眼。中間那隻眼,在額頭頂上長着,和鼻子一條線,那眼專看着人家庭鬧糾紛。所以老戲裏《雙搖會》那齣戲,大奶奶、二奶奶鬧彆扭的時候,就向空禱告馬王爺了。”吳太太對於戲劇也是個外行,見吳先生這樣有源有本地說着,便正了顏色道:“不要拿佛爺開玩笑,行不行呢?這罪過俺受不了。”奚太太站在旁邊看這樣子,又像不是什麼撒謊的事了,這就向吳太太問道:“真有馬王神嗎?”吳太太點點頭道:“怎麼沒有?俺濟南還有馬王廟,廟大着呢。”奚太太道:“他是三隻眼嗎?”吳太太一擺頭道:“對佛爺不要那樣稱呼,要說他老人家。馬王爺是有三隻眼。”奚太太道:“馬王爺專管女人的事嗎?”
甄子明先生是不大和奚太太開玩笑的。這時他看到她對吳先生的話非常相信,也就笑道:“我對這事,實在太外行。原來我在各地看到馬王廟的匾額,總以爲這像火神廟管火,雷祖廟管雷一樣,馬王必是管馬的呢。原來這位佛爺倒是管人事的。”奚太太望了他道:“甄先生也看到馬王廟?重慶有嗎?”他笑道:“重慶有沒有我不知道,不過這也是相當普遍的一尊神,可能各處都有。奚太太是不是要親自到這廟裏去進香?”她把手上的佛香,舉了一舉,笑道:“這個我是預備敬仙女廟的仙女。今天是來不及去馬王廟了。”吳春圃道:“敬佛爺,心香爲上。怎麼叫作心香呢?就是心裏已經決定了去敬這佛爺了。佛爺都是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你有了這個心,他老早就受了你這番感的。不去都行。若是心裏並不是誠心敬神,假裝進香到廟裏去混上一起,那反是大罪。”奚太太笑道:“哪裏有假裝到廟裏去敬香的呢?”吳春圃道:“奚太太,你算是幸運,沒有趕上那個時代。當年專制家庭,婦女就不能無事出門。當年的婦女,又沒有朋友,只有親戚家裏可走。到親戚家也必得有點緣故。至於小姐們,就是親戚家也不能去。簡單地說吧,小姐們是在家庭裏坐牢的。人總是人,男人們成天在外跑,女人怎不羨慕。於是就在走親戚以外,想到一個出門的好理由,就是進廟焚香。這個理由,任何頑固的父母公婆全不能反對。哪裏知道,這就是個漏洞,許多小姐們就在佛殿上去會她要見的白面書生。你說這敬神不是假的嗎?”
奚太太撇着嘴,將下巴連連地點上了兩下,笑道:“你們這話,挖苦得舊式女子沒有道理。舊式女子,都是迷信很大的,她們怎敢在廟裏做這樣非法的事?”吳太太笑道:“那倒是真的。舊式家庭,真講規矩的,連大姑娘進廟燒香,也是不許的。不過大家都是這樣,做姑娘的人,也沒有什麼稀奇的。我們老一輩子,不也是都活着嗎?”奚太太是很相信吳太太的,聽了這話,她站着出了一會神,笑問道:“那麼,像這一類找愛人的,到馬王廟去燒香,是最好不過的了。我們杭州西湖,有個月下老人祠。因爲那裏是說明了管人家婚姻的,鬧得女人倒不好意思去。我想馬王神既是專管人家庭糾紛的,哪個女人要到馬王廟去敬香,就是告訴人她家裏有了糾紛了,那倒反而不好。”李南泉笑道:“這個你倒不必和那些女人操心,她們在家裏預備好了香神,豬頭三牲,向空一拜,口裏唸唸有詞,說着馬王爺,我求求你了。神的感覺最是敏捷,比無線電還要快,馬王神他立刻知道是誰在敬他。他若對人表示好感,立刻就騰雲駕霧,前來消受香菸。至於男子們更是不會錯敬了別的神,他用一張黃表紙,恭楷寫了馬王大帝之神位,供在桌案上,清清楚楚是敬馬王神,也就沒有別的散神來受香菸了。”奚太太道:“我不會寫楷書怎麼辦?”李南泉道:“奚太太要敬馬王神,這件事我可以代勞。”奚太太搖着頭道:“我敬他……不,他老人家。我,哦,對佛爺是不許說謊的。我這裏一說話,無線電打過去了。我倒是不敢否認。”她“哧哧”地笑了。
李南泉笑道:“這是真話,孔夫子這個人,你不能說他是迷信分子了,他就說過祭神如神在。若是心裏要敬這尊神,那就要把他當作一位有威嚴的活人坐在面前。奚太太打算敬馬王爺,那就當心口如一,不能隨便開玩笑的。神就是這樣,你不信他,他不怪你,這是各人的自由。你若是信了他,那就把他當作時刻都在頭上。俗言道得好,舉頭三尺有神明,也許我們在這裏說馬王爺,馬王爺就在這頭上。”他說着這話,伸手向頭頂心裏直着一指。奚太太隨了他這手指向頭上看去,恰好有一朵白雲,凝結在半天空裏。那白雲是多邊形的,而且又很有層次。奚太太看時,很像那道士給人唸經,掛的神似的。有個神人穿甲頂盔,手裏拿了一柄大刀,騎在白馬上。她心裏想着,這莫非就是馬王爺?馬王爺有三隻眼,看這雲裏的像是不是三隻眼?她這樣想着,看那雲頭幻成的神像,果然是三隻眼。她倒覺心裏有股涼氣,直透頂門心,情不自禁地,把手裏拿的佛香,高高舉起,向白雲作了三個男子揖。而且她還怕別人不知道,連說“馬王爺來了”。別人罷了,吳太太看到她觸了電似的,要相信,就得向空中敬禮,有點兒不好意思,不相信又看到她那誠惶誠恐的樣子,好像有神附體。不敬禮,也怕得罪了神佛。她手扶了走廊的柱子,呆呆地望了奚太太,作聲不得。吳、李、甄三位先生,三人六目相視,都忍住了笑。正不知怎樣是好。可是奚太太給他們解了圍,掉轉頭就跑。
吳春圃對她的後影望着,不覺發了呆,笑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李南泉道:“你別忙,可以正視她的發展。”大家帶着一分笑容,向她注視着。果然,不到一會兒,她就搬了一個茶几在廊檐下,接着就是兩個大蘿蔔,一大碗米,隨後把她家預備的臘肉臘魚,也搬了出來,放在茶几上。她將兩支蠟燭,插在兩個蘿蔔上,將幾根佛香插在米碗裏,搶忙着擦了火柴,把香燭點起。他們家的周嫂,捉了一隻活雄雞來。兩隻腿和翅膀,都是用大粗草繩子,緊緊縛住,那雄雞掙扎着顫動了身體,咯咯亂叫。奚太太手上拿了一柄雪白髮亮的剪子,就在雞冠上一剪。立刻,紅血點點滴滴地向地面上流着。她在茶几下面,搶着拿出一隻杯子來,將雞冠血接住了,兩手捧着高高一舉,向天空做個敬獻的姿態。然後把它在臘肉、臘魚中間放下。她又將插在米碗裏的佛香提了起來,兩手十指交叉地捧着,對天空高高三舉,再插進米碗裏去。那樣子看來,實在也夠得上李先生轉述孔夫子的話,“祭神如神在”。這時,周嫂自然是走開了。那隻剪了冠子的雄雞,她們並沒有給它治痊傷痕,就把它扔在地上。這時,經它過度的掙扎,縛着翅膀的草繩子已經掙扎脫了。兩隻翅膀鬆了綁來,它就有了武器,使勁一張,飛了起來。雞的身體重,加之兩隻腳被縛着,飛起來不多高,立刻就向奚太太擺的香案上一衝,把香燭一齊打倒。
奚太太要伸手去扶那香燭時,雄雞在茶几上又是一跳,而且張着兩隻翅膀,“呱呱”亂叫,向奚太太臉上直撲過來。奚太太雖然“呀”的一聲,將身體讓開了,但這隻雞卻已撲到她肩膀上。翅膀上的硬毛,在她臉上重重地刷刺了一下。奚太太身子倒退着,也是“哇哇”亂叫。同時,伸了兩手,打那雄雞。那雄雞被她打得驚了,更是亂飛亂跳亂叫,把茶几打翻,米碗砸在地上,撒了滿地的白米。兩個蘿蔔帶着蠟燭,在地面上滾着,直滾到屋檐下乾溝裏去,把溝里長草燃着,直冒青煙。那供馬王的臘魚臘肉,也都滾到屋檐的滴水溝裏,沾着許多爛泥。奚太太退到自己房門口,將手扶了自己的頭髮,睜了眼罵着雞道:“該死的東西,把什麼東西都弄得這樣稀糟。早一刀把你殺了,省掉多少事。周嫂哪裏去了?還不把這雞捉了去。”那隻雄雞飛跳了一陣,恐怕也是太累了,伏在走廊的柱子下,一點不動。只是偏着頭,將一隻眼睛向奚太太看着。奚太太大怒,走向前,對雄雞一腳尖踢了去。她穿的是高跟黑皮鞋,底子是相當地堅硬。一腳尖踢去,不偏不斜,踢在那雞的胸部,雄雞“喔喔”兩聲,像足球一樣,在半空中飛躍了出去。落下去的地方,正是溝沿上一塊大石頭,“撲篤”一聲,雞滾了兩滾就不動了。隨着這雞叫的聲音,卻是一位老太婆的怪叫聲,連喊:“不得了,不得了!”
這個叫的人,就是奚家的周嫂,她拍了兩隻手道:“朗個做?朗個做?這是我借來的一隻大雞公。把別個踢死了!雞公的主人家,要扯閒咯。我不招閒,太太去和別個打交代,該歪喲!”奚太太聽到說把那隻雄雞踢死,始而還不肯信,跑到溝邊,提起那隻雞來看看,確是被馬王爺收去了。她怔怔地站在溝邊上,不知如何是好。那邊走廊上站的李、吳、甄三位先生,看得實在忍不住笑,各各向屋子裏跑。李先生到家,李太太正將一條手絹,包了一大包零碎票子要向外走。李南泉道:“餉籌足了沒有?”李太太將手絹包舉了一舉,笑道:“今天你猜石太太爲什麼這樣高興?是她生日,我們總也未能免俗,該當應酬一下。”李南泉道:“這也難得很!古稱竹林七賢,你做竹林之遊,這還是未能免俗嗎?這正是未能免雅。奚太太割雞祭神,那纔是未能免俗哩。”李太太道:“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閒話,我走了。”她說時,將手上的手絹包,捏着像個白兔子似的,在空中又搖撼了一陣,搶着步子就向外走。李南泉追出門來,正還要奚落太太幾句,只見甄、吳兩位先生,還有甄家的小弟弟,分別拿着盆和鉢子,舀了水,陸續向奚家門口那段溝沿潑了去。那溝沿上的長草,有未燒盡的焦煳,還在冒煙。他說了句“了不得”,跑進廚房,將瓦盆舀着水,加入了救火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