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幽暗的山谷中,環境是像一條寬大的長巷,幾陣疏風,一片淡月,在這深夜,有一種令人說不出的低迴滋味。遙望山谷的下端,在一叢房屋的陰影中,閃動着一簇燈火,那正是李太太牌友白太太的家。平常,白太太在小菜裏都捨不得多擱素油,於今卻是在這樣深夜,明亮着許多燈火,這就不吝惜了。他有了這個感想,也就對太太此類主婦,有背擇友之道。他心裏這樣一不高興,人就在這廊上徘徊着。接着那裏燈火一陣晃動,隨即就是一陣婦女的嬉笑之聲。在夜闌聞遠語的情形之下,這就聽到有一位太太笑道:“今天可把您拖下海,對不起得很。”這就聽到李太太笑了道:“別忙呀!明天咱們再見高低。”又有人道:“把我這手電拿了去吧!別摔了跤,那更是不合算。”這麼一說,李先生知道夫人又是大敗而歸,且在走廊上等着。山路上有太太們說着話,把戰將送回了家。李南泉立刻把屋子裏一盞菜油燈端了出來,將身子閃在旁邊,把燈光照着人行路。路上這就聽到一位下江口音的太太笑道:“李先生還沒有睡啦,老李,你們先生實在是好,給你候門不算,還打着燈亮給你照路呢。”李先生笑道:“這是理所當然。楊太太,你回家,沒有人給你候門亮燈嗎?”楊太太笑道:“我回家去,首先一句話,就是報告這件事情,讓他跟着李先生學。”李南泉道:“好的,晚安,明兒見。”那路上兩三位太太笑道:“雙料的客氣話,李先生真多禮。”
李太太覺得在牌友面前,得了很大的一個面子。而且先生這樣表示好感,也不知道用意所在,便走向前伸手接過燈,笑道:“你還沒有睡?”李南泉沒有答覆,跟着進了屋子,自關上了門。李太太又向他笑道:“今天晚上的玉堂春,唱得怎麼樣?”李先生還是不作聲,自走進裏面屋子去。李太太拿着燈進來,自言自語地道:“都睡了?”李先生已在小牀上睡下,倒是插言了,因道:“還不睡。今天三十晚上,熬一宿守歲?”李太太卻不好意思駁他,搭訕着在前後屋子裏張望一番,因道:“掛球的時候,你就回來了?”李南泉道:“戲不唱了,我不回來?我摸黑給人家看守戲館子?”李太太望了他道:“你這是怎麼啦?一開口就是一銃。”李南泉閉了眼睛躺着,沉默了兩分鐘,才睜開眼道:“你沒話找話,一切是明知故問。”李太太嫣然地笑了,因道:“我就知道我理屈,沒話找話,也就向你投降了,你好意思銃我。你這個人說來勁就來勁。在走廊上還是有說有笑,一到屋子裏,就不同了。你是……”她沒說下去,忍着又笑了。李南泉道:“你是說我狗臉善變。”李太太笑道:“我可不敢說,夜已深了,別吵吵鬧鬧地驚動了鄰居。”李南泉道:“對了,你們那樣燈火輝煌,一路笑着歸家,簡直行同明火執仗,還說別人驚動鄰居。”李太太道:“我說今日不打牌,白太太死乞白賴地拉了去,我曉得回來了,又要受你的氣。真是犯不上。好啦,我們都明火執仗了。”
李南泉道:“你這話簡直不通。白太太死乞白賴拉你去打牌,你就不能不去打牌;假如她死乞白賴拉你去尋死,你也只好去尋死嗎?”他說着這話時,覺得理由充足,隨着說話的姿勢,坐了起來。李太太含着滿臉的笑容,點了頭道:“睡吧!算我錯了。還不成嗎?”他問道:“算你錯了?”李太太還是笑,因道:“不,我簡直錯了。睡吧!說不定明天又得鬧大半天警報。”李南泉道:“我看你今天心軟口軟,大概輸得不少。把這輸的錢買只雞來煨湯,大家進點兒養品,那不好得多嗎?唉!”他嘆了一口氣,也就躺下去睡了。他睡得很香,次日起來已看到窗外的山峯,是一片太陽。漱洗完畢,端了一杯茶喝,心裏在籌劃着,今天有警報怎樣去補救這浪費的時間。就在這時,對面山溪岸上,很快地走下來一位中年婦人。她穿着一件八成新的陰丹士林大褂,露出兩條光膀子,左手戴着老式的玉鐲子,右手戴着新式的銀鐲子,手裏舉起一把蒲扇遮太陽,老遠就問道:“李先生不在?”李南泉隔了窗子點頭道:“保長太太,今天劉保長派你一趟差事?”保長太太走進來點着頭道:“我特爲來請李先生幫一忙。昨夜裏不是完長公館到保甲上來找人修路嗎?搞得我們一夜沒有睏覺,天亮都沒有亮,喝了一頓吹吹稀飯,就去了。這樣當差,還有啥子話說?去了,又不要我們修路,派了大家展木器傢俬上山。聽說,展完了傢俬,還要帶人到南岸去展。警報連天,朗個去得?”
李南泉笑道:“保長太太的意思,是要我和你去講情嗎?”她笑道:“李先生,你是有面子的人嘛!完長公館裏的劉副官、王副官和你都很熟咯,你若是和他們去說一聲,不要派保甲上到南岸去展傢俬,他一定要賣個面子給你。二天叫劉保長和你多幫忙,要不要得?”她究竟是位保長太太,在這地方,不失是個十三四等的官家。雖然是求人,那態度還是相當傲慢,搖晃着手臂上的玉石鐲子,只管將蒲扇招着,說完了,她自在椅子上坐下,李南泉看着,心裏先有三分不高興。這也無須和她客氣,自在那破藤椅子上坐下。又自取了一支紙菸,擦了火吸着。噴出一口煙來道:“我吸的是狗屁牌,要不要來一支?”說着把桌面的紙菸盒子一推。保長太太道:“啥子狗屁?是神童牌嗎?我們還吃不起咯,包葉子菸吃。我擾你一根根。”說着,她就自取煙吸了。李南泉向窗外看看天色,嘆口氣道:“該預備逃警報了。”保長太太道:“李老太爺,去一趟吧?你不看劉保長的面子,你也可憐可憐這山溝溝裏的窮人嘛!大家吃的是糊羹羹,穿的是爛筋筋,別個不招閒,你李老太爺是熱心人唦!這樣大熱天,他完長公館,有大卡車不展傢俬,要人去扛。就不怕警報,一天伙食也墊不起呃。說不定遇到抓壯丁的,一索子套起,我們當保長的,對地方上朗個交代?”李南泉道:“真的,爲什麼他們不用卡車搬東西,要人去扛?院長公館我是不去。我可以和你去問問王副官。”
他這樣說了,看了看劉保長太太一眼。她道:“李老太爺,這是朗個說法?王副官在完長公館辦公,你不到完長公館去,朗個看得到他?”李南泉道:“我們一路去。我在山腳下等你,你上去把王副官請下來。”她噴出一口煙,搖搖頭道:“要不得!那王副官架子大得很,沒得事求他,他也不大睬人。現在要去求他,請他下山來,那是空話。”李南泉冷笑一聲道:“保長太太,你這話有點欠考慮。他姓王的架子大,我姓李的就該架子小不成?副官也要看什麼副官。若是軍隊裏的副官,是你們四川人說的話,打國戰的。若是院長公館裏的副官,哼!我姓李的,就不伺候他。再說那個人骨頭堆起來的院長公館,在那山頂上,我是文人,爬不上去。”她見李先生變了臉,這就站起來道:“李老太爺,就是嘛!我叫乘滑竿來擡你!”李南泉道:“擡我我也不上山去。除非你上山去,把王副官叫下山來。”保長太太看他臉上沒一點笑容,覺得不容易轉移,只好用個步步爲營的法子,答應陪他一同走。兩人走着,她說了不少的好話。經過山下鎮市,還買了一盒比神童牌加三級的王花牌紙菸奉贈。走到院長公館山麓下,擡頭一看那青石面的寬階,像是九曲連環,在松樹林子下,一層層地繞了彎子上山。山坡盡處,一幢陰綠色的立體三層大樓,高聳在一個小峯上,四周大樹圍繞。人所站的地方,一道山河,翻着白浪,在亂石堆裏響了過去。河那岸的山,壁立對峙,半山腰裏,一線人行小路,在松林裏穿過,看行人三五,在樹影裏移動,他不覺叫了一聲好。
劉保長太太,倒不知道他這聲讚美從何而來,便搭訕着道:“李先生,你們在下江沒得坡爬。到我們這裏來,天天爬坡,二天不打國戰了,回去走路有力氣。”她一面說着,一面向山坡上走。李南泉就在路頭一塊山石上坐下,笑道:“保長太太,我們有約在先,我是不上這山頂上去的。有那上山的力氣,我還留着回頭跑警報。你上山去請王副官,我在這裏等着。”保長太太見他不受籠絡,站在坡子上,呆了一呆,因道:“倘若王副官不肯下來呢?”李先生笑着操了句川語道:“我不招閒。”她倒沒有了主意,只是拿扇子在面前扇着。擡頭看看山頂那洋樓下面的小坦地,倒有些人影晃動,她道:“李先生,你看,他們不都在那裏?”她這樣一句叫着,驚動了路口上的守衛。因爲這個地方,很少人來,守衛的衛兵照例是在松樹林子裏睡覺。這時,兩個人背了槍從樹下走出來,一個瞪着眼喝道:“幹什麼的?”她道:“我是劉保長家裏的,有公事見王副官。”衛兵道:“王副官上街去了。走吧!不要在這裏囉唆。”劉保長太太在保上很有辦法,到了這裏來,她就什麼智能都消失了。緩緩地走下坡子,來到李南泉面前,輕輕地道:“見不到人,朗個辦?”李南泉笑道:“這還是在山腳下呢,若再走上去,釘子有的碰呢。還是那話,我不招閒。”保長太太道:“我到公路上去過,都不在公路上,哪裏去找?”正說着,有一乘滑竿從山河的大橋上擡過來。這座橋也是院長公館建築的。在兩排高山的腳下,一道石橋,夾着鐵欄,橫跨過峽中的激流,氣勢非常。
假如不講人道,坐滑竿遊山,那是適意不過的事。尤其是在這深山大谷裏,走過這座跨過急流的河道,那是最適意的一個路段。那王副官天天由這裏經過,大概對於爛熟的風景,已不怎麼感到興趣,伸了兩條腿,踏着繩吊的軟踏腳,仰臥在滑竿上。他手裏還拿了根手杖,挺在空中指東畫西。這種姿態,根本就不能引起人的好感,李南泉站到一邊,故意背了身子去看風景。保長太太叫了起來道:“王副官來了。”王副官在滑竿上喝道:“你叫些什麼?你以爲這是你們那保長辦公處?”保長太太滿臉是笑地迎着道:“不是我一個,李先生也在這裏來看你。”王副官道:“哪個什麼李先生?”李南泉聽了,早是一陣怒氣向胸口涌將上來。心想,這小子!怎麼這樣無禮?迴轉身來望他時,他的滑竿擡到了近處,已看清楚了人,這就把手杖敲着轎杆子道:“停下停下。”滑竿從轎伕的肩上放下了。他一跳兩跳向前,望着南泉道:“啊!是老兄。我上次送了兩張紙去,請你給我畫一畫,寫一張,怎麼樣?直到現在,你還沒交卷呢。”李南泉道:“紙還存在舍下,沒有敢糟蹋。”王副官擡起手上的手杖,敲着面前的一棵老松樹的橫枝,滿身不在乎的樣子,因道:“我當然是要你畫,過兩天,我先把潤筆送了過去。”李南泉幾乎要笑出來,但立刻想到和許多鄉下人說情來了,那就犯不上得罪他,因道:“你閣下曉得,我是不賣字畫的。我有點事情受人之託,來有個請求。你若是答應了,我今天就交卷。作爲交換條件。”
王副官笑道:“你老兄的脾氣,我知道的,一不借錢,二不找事,有什麼交換的條件?請說罷。”李南泉對保長太太指了一指道:“你看,我是和她一路來的。多少應該與保甲上有關。”王副官將手杖在地面上畫着圈圈,因道:“你說的是找老百姓修公路的事?這個,我們倒不是白徵他們工作,每人都給一份工資。只要保長不吞沒下去,他們並不會吃虧的。實不相瞞,錢經過我的手,我有個二八回扣。李先生的面子,你那甲上的扣頭,我就不要了。戲臺上的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當然知道這是我們的規矩。”李南泉笑道:“先生誤矣,我還會打斷你的財喜嗎?劉保長太太說,你們徵的民工,不修路了,要到南岸去搬東西。大家覺得有卡車不用,拿人力去搬,這是一件太不合算的事情。而這幾天,不斷鬧警報,在南岸遇到了空襲,他們也找不着洞子。”王副官聽說,打了個哈哈,將手杖指着保長太太,笑道:“你別信她胡說。到南岸去搬東西,是有這件事。可是去搬東西的人,讓他們坐卡車去。也並不是要他們把東西由南岸搬到這裏來,只是要他們由船上搬上卡車。”李南泉道:“在南岸找碼頭工人,不簡便得多嗎?”王副官笑了一笑,望着他道:“辦公事都走簡便的一條路,我們當副官的,喝西北風?”李南泉這就明白了。他是將修路的民工調去搬東西,把這筆搬東西的工資輕輕悄悄地塞進了腰包,而且他還是公開地對人說,可見他毫不在乎。於是他也笑了一笑。
王副官道:“李兄,你這一笑,大有意思。請教!”說時,他將手杖撐了地面,身子和腦袋都偏了過去,李南泉怕是把話說僵了,因笑道:“我笑你南方人,卻有北方人的氣概,說話是最爽直不過。你自己的手法,你完全都說出來了。很可佩服。”王副官笑道:“原來你是笑這個。我成天和北方人在一處混,性格真改變了不少。你不見我說的話,也完全是北方口音了。”南泉笑道:“那麼,我就乾脆說出來了。可不可以別讓我那保的人到南岸去搬東西?”王副官把手杖插在地上,擡起手來搔搔頭髮,躊躇着,立刻不能予以答覆。那位保長太太,深知王副官躊躇點所在,便上前一步,點着頭道:“王副官,我說句話,要不要得?”王副官瞪了眼望着她道:“你說吧。”她道:“我們保甲的人,情願修兩天路,不要錢。”王副官道:“你能做主?”她道:“哪個龜兒子敢騙你。說話算話。不算話,請你先把我拿繩子套起走。”李南泉笑道:“我對她有相當的認識。劉保長是怕太太的,老百姓又是怕保長的。保長太太說不要工資,我想也沒有哪個敢要工資。”王副官聽了這話,臉上算有點笑意。她還不曾說話,半山腰上有個人大叫道:“是老王嗎?快上來吧,有了消息了。七十二架,分三批來。”王副官道:“他媽的,這空襲越來越早,才八點多鐘。”回頭望了劉保長太太道:“快有空襲了,反正南岸去不成。解除了再說吧。夫人今天沒走,我得去佈置防空洞。”說着,望了扶着轎杆的滑竿夫,說:“走!”
李南泉道:“保長太太,對不起,我不能管你們的事了。你聽見沒有?敵機來了七十多架,我得回家去看看,幫着家裏人躲警報。”他也不再管她,立刻轉身就向家裏走。果然,經過小鎮市時,那廣場上的大木柱子,已經掛了通紅的大燈籠。鎮市上人似乎也料着今天的空襲厲害,已紛紛地在關着鋪門。李南泉想順便到燒餅店裏買點饅頭、燒餅帶着,又不料剛到店鋪門口,半空裏嗚嗚地一陣怪叫,已放了空襲警報。回頭看那大柱上,兩個紅球,在那大太陽底下照着,那顏色紅得有點怕人。這點刺激,大概誰都是一樣地感覺到。燒餅店裏老闆已是全家背了包裹行囊出來,將大門倒鎖着,正要去躲空襲。這就不必開口向人家買東西了。待得自己找第二家時,也是一樣在倒鎖大門。躲警報的人們,又已成了羣。大家拉着長陣線,向防空洞所在走去。熟人就喊着道:“李先生,你還不回去嗎?今天有敵機七批。”他笑答道:“我們還怕敵人給我們的刺激不夠,老是自己嚇自己做什麼?已經捱了四五年的轟炸,也不過這麼回事,今天會有什麼特別嗎?”他說着還是從容地走回家去。隔了山溪,就看到自己那幢草屋裏的人,都在忙亂着。那位最厭惡警報的甄太太,手裏提了兩個包裹,又扶根手杖,慢慢走上山溪的坡子。她老遠仰了頭問道:“李先生,消息那浪?阿是有敵機六七批?警報放過哉!”李南泉笑道:“不用忙,進洞子總來得及的。”甄太太操着蘇白,連說孽煞。
李南泉笑道:“不要緊,有我們這裏這樣好的山洞子,什麼炸彈也不怕。”說到這裏,李太太帶着一羣兒女,由屋子裏走出來了,笑道:“你今天也稱讚洞子,那我們一路去躲吧。”李南泉回到走廊上,笑道:“對不起,今天我還得和你告一天假。什麼意思呢?那本英文小說,我還差半本沒有看完呢。帶着英文字典……”李太太也不等他說完,將一把銅鎖交到他手上,因道:“我走了,你鎖門吧,空襲已經放了十分鐘。你要遊山玩水的話,也應當快快地走。”說畢,連同王嫂在內,一家人全走了。今天是透着緊張。吳春圃先生一家,也老早就全走了。他走進屋子,在書架上亂翻一陣,偏是找不到那本英文小說。轉個念頭,抽了本線裝書在手,不想剛剛要找別的東西,半空裏“嗚呀”,已放出了悲慘的緊急警報聲。家裏到目的地,還有二三十分鐘的路,倒是不耽誤的好。捏着那本書,匆匆出來鎖了房門。就在這時,遠遠的一陣嗡嗡之聲,在空氣中震撼。那正是敵人的轟炸機羣衝動空氣的動作。再也不能猶豫,順着山麓上的小道,向山溝裏面就走。今天特別匆忙,沒有帶傘,沒有帶手杖,也沒有帶一點躲警報的食糧和飲料。走起來倒還相當便利。加緊了步伐,只五分鐘工夫,就走出向山裏的村口。但走得快,恐怖也來得快,早是“軋軋軋”一陣戰鬥機的馬達聲,由遠來到頭上。他心裏想着,好久沒有自己的飛機迎擊了,今天有場熱鬧。
他這樣想着擡頭一看,兩架戰鬥機,由斜刺裏飛來,直撲到頭頂上。先聽到那響聲的刺耳,有點奇怪,不是平常自己戰鬥機的聲音。走到這裏,正是山谷的暴露處,並沒有一棵樹可以掩蔽,只好將身子一閃,閃在山麓一處比較陡峭的崖壁下。飛機飛來比人動作還快。它又不大高,擡頭一看,看得清楚,翅膀上乃是紅膏藥兩塊圖記。他立刻將身子一蹲,完全閃躲起來。偏是這兩架敵機,轉了方向,順着這條山谷,由南向北直飛重慶。看那意思,簡直要在這山谷裏面尋找目標。只有把身子更向下蹲,更貼着山壁。在這山谷路上同走的人,正有七八位,他們同樣地錯誤,以爲這戰鬥機是自己的,原來是坦率地走路,及至看到了飛機上的日本國徽,大家猛可地分奔着掩蔽地點。有人找不着地點,索性順了山谷狂跑。蹲在地上的人就喝道:“蹲下蹲下,不要跑。”有的索性喊着:“你當漢奸嗎?”就在這時,前面兩架敵機過去了,後面“呼呼呼”,戰鬥機的狂奔聲隨之而來,又是兩架戰鬥機,順了山谷尋找。咯!咯!咯!就在頭頂上,放了陣機關槍。李南泉想着,果然是這幾個跑的人惹下了禍事。心裏隨着一陣亂跳。好在這四架敵機,在上空都沒有兩三分鐘。擡頭看到它們像小燕子似的,鑽到北方山頭後面去了,耳朵裏也沒有其他的機聲,趕快起身就走,看看手上捏的那本線裝書,書面和底頁,全印着五個手指頭的汗印。
那蹲在地面上的幾個行人,也都陸續站了起來。其中有個川人道:“越來越不對頭,緊急剛纔放過去,敵機就來到了腦殼上。重慶都叫鬼子搞得稀巴爛,還打啥子國戰囉?”這人約莫五十上下年紀,身穿陰丹大褂,赤腳穿草鞋,手裏倒是提了一雙黑色皮鞋,肩上扛了把湖南花紙傘。在他的舉止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位紳糧。他後面跟着兩個青年,都穿了學生制服,似乎是他的子侄之輩。這就有個答道:“朗個不能打?老師對我們講多了。他說,空軍對農業國家,沒得啥子用,一個炸彈,炸水田裏一個坑坑,我們沒得損失。重慶不是工業區,打國戰也不靠重慶啥子工業品。重慶炸成了平地,前線也不受影響。”那紳糧道:“那是空話。重慶現在是戰時首都嘛!隨便朗個說,也要搞幾架驅逐機來防空。只靠拉壯丁,打不退鬼子咯。壯丁他會上天?老實說,不是爲了拉壯丁,我也不叫你兩個人都進學校。你曉得現在進學校,一個學期要花好多錢?”李南泉聽了這篇話,跟在後面,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那大的青年,回過頭來,問道:“李先生哪裏去?”他道:“躲警報。你老兄怎麼認得我的?”青年道:“李先生到我們學校裏去演講過,我朗個不認得?剛纔你嘆口氣,覺得我們的話太悲觀了吧?”李南泉道:“我們的領空,的確是控制不住。但這日子不會很久,有辦法改正過來的。”
那青年道:“報上常常提到現在世界上是兩個壁壘,一個是中美英蘇,一個是德意日。李先生,你看哪邊會得到最後勝利?”他答道:“當然是我們這一邊。人力、物力全比軸心國強大得多。”紳糧插嘴道:“啥子叫軸心國?”青年答道:“就是德意日嘛。”紳糧忽然反問道:“軸心國拉壯丁不拉,派款不派款?”李南泉道:“老先生問這話什麼意思?”他道:“又拉壯丁又派款,根本失了民心,哪個同你打國戰?”李南泉笑道:“不要人,不要錢,怎麼打仗?不過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不見得人家要人要錢,也像我們這樣的要法。”老紳糧昂頭嘆了口氣道:“人爲啥子活得不耐煩,要打仗?就說不打仗,躲在山旮旯裏,也是脫不倒手,今天鄉公所要錢,明天縣政府要人,後天又是啥子啥子要糧。這樣都不管他。一拉空襲搞得路都走不好。剛纔這龜兒子敵機,在腦殼上放機關槍。要是一粒子彈落到身上,怕不做個路倒。”李南泉不願和他繼續說下去,便道:“老先生,你們順了大路快走吧。這一串人在大路上走着,目標顯然。我要走小路疏散了。”說着話時,正是又來了一陣轟炸機聲音。山谷到了這裏,右邊展開了一方平谷,有一條小路穿過平谷進入山口。人就向小路走過去。當這平谷還沒有走完,機羣聲已響到了頭上。
回頭看那紳糧和兩個青年,也嚇得慌了。順着人行大路,拼命地向前跑去,擡頭看天上敵機是作個梯形隊伍,三架,六架,九架,十八架,共是三十六架,飛着約莫五六千公尺,從從容容地,由東南向西北飛,正經過頭頂這羣山峯。在這羣飛機後面,還有九架戰鬥機,兩翼包抄,兜了大圈子,一架跟着一架,趕到了轟炸機羣的前面。四十五架飛機的馬達聲,震破了天空。突然有兩三個樹上的小鳥,驚惶地飛出了樹梢。李南泉看這形勢兇猛,不知道敵人伸出毒手,要炸燬掉重慶哪一片土。而梯形機頭,又正對了自己而來,急忙中並沒有個掩蔽所在,跑又是萬萬來不及了。所行之處,是山坡的坡處,人行路下,有三四尺的小陡崖,便將身子一跳,跳在崖腳。在崖腳下有個小土坑,一叢草圍着一圈溼地,雖跳在草上,腳下還是微微地滑着,向旁邊倒着,幸是靠了土崖,不曾摔倒。正待將身子蹲下去,草裏哧溜一聲,鑽出一條三四尺長的烏蛇,箭似的向莊稼地裏射去。這玩意比飛機還怕人,他怕草裏還藏有第二條,再也不敢蹲下,復又抓着崖上的短草爬上坡去,而已是兩三分鐘的耽誤,飛機飛得斜斜的,臨到頭上,於是蹲着身子一跳,定睛看時,落在一條深可見丈的大幹溝裏。溝裏也有草,這地方掩蔽得很好,就不管他有蛇沒蛇了。
他是剛剛站定,那三十六架轟炸機,已在頭上過去了一半。機羣尾上的大部分,還正臨頭上。他下意識地貼緊了土巖,向下蹲着。可是這雙眼睛,還不能不翻着向上看。眼見機羣全過去了,自己便慢慢兒伸起腰來。見那機羣是剛剛經過這裏的山峯,就開始爬高。爬過幾裏外那排山峯,約莫已到了重慶上空。它們就一字排開,三十六架飛機,排了條橫線,攔過天空。剛是高山把飛機的影子擋住,就聽到“哄咚哄咚”幾陣高射炮聲。隨後是連串的哄咚響聲,比以先的還厲害,那是敵機在投彈了。他料着自己所站的這一帶,眼前是太平過去,才定睛向四周看着。原來自己摔進的這條幹溝,是對面山上洪水暴發沖刷出來的。溝的兩岸,不成規則,有高有低,但大致都有兩尺以上高。溝裏是碎石子帶着一些野草。而且溝並不是一條直線,隨着地勢,彎彎曲曲下來。記得戰事初起,在南京所見到的防空壕,比這就差遠了。在平原上找到這樣一條幹溝,以後在半路上遇到了敵機,可以在這裏休息一下子了。這地方就是自己單獨地躲避敵機,愛怎樣行動就怎樣行動,一點不受干涉。聽聽敵機聲已遠去,正待爬起來,卻聽到有兩個人的細語聲,在溝的上半段,有人道:“敵機走遠了,爬上來吧,沒有關係了。”
李南泉自言自語地笑道:“到底還是有同伴。”他這話音說得不低,早是驚動了那個人,伸出頭來望着。看時,卻是熟人,對門鄰居石正山先生。他也穿了保護色的灰布長衫,抓着溝上的短草,爬了出來,笑道:“當飛機臨頭的時候,我聽到哄咚一聲,有東西摔下了溝。當時嚇我一跳,原來是閣下。”李南泉道:“躲警報我向來不入洞,就在這一帶山地徘徊。今天敵機來得真快,我還沒出村子口,四架驅逐機就到了頭上。剛纔和一位紳糧談話,耽誤了路程,先躲到那邊坎下,遇到一條大蛇……”他這段未曾交代完畢,溝裏早有人哎呀一聲,立刻再鑽上一個人來。石正山笑着,將她牽起,正是他的義女小青。小青穿着藍布衫子,已沾了不少泥土。兩個小辮子,有一個已經散了。她手摸那散的小辮子,噘了嘴道:“又嚇我一跳,溝裏有蛇。”石正山笑道:“胡說。是李先生先前遇到了蛇,這時來告訴我們。”李南泉倒不去追究這個是非,因道:“第一批敵機,已去了個相當時期,該是第二批敵機來的時候了。我們該找個妥當地方了。”石正山道:“我原來是帶着她到這個小村子上來,想買點新鮮李子。走出了村子口,就遇到了警報。既然有警報,我們就不回去了。”李南泉笑道:“我帶的書丟了,再見。”他說着,離開他們,撿了一段枯樹枝,邊打草驚蛇,邊在莊稼地裏找失物。將失物找到,擡頭也就看不到此二人了。
他站着出神地望了一望。大太陽下,真個是空谷無人。金光照着莊稼地的玉蜀黍小林子,長葉紛披,好像都有些不耐蒸曬。莊稼地中間的人行路,曬得黃中發白。而莊稼地兩邊,陣陣的熱氣,由地面倒捲上來,由衣襟下面直襲到胸脯上來。這谷的四方,都是山。向南處的小山麓上,有一叢樹林,堆擁着隱隱藏藏的幾集屋角。這是個村子,名叫團山子。這村子裏的人,常常運些菜蔬鮮果,柴草,賣給疏散區的下江人,所以彼此倒還相當熟識。這大太陽,不能不去找個陰涼地方歇腳。便順着山坡向村子裏走去。剛走到樹林下,汪的一聲,跳出來四五條惡狗,昂起頭,倒卷着尾巴,向人狂叫。李南泉將樹枝指着一條精瘦的黃狗笑道:“別條狗咬我,那還罷了,你是幾乎每天到我家門口去巡視一番的,東西沒有少給你吃,多少該有點感情。現在到你們村莊上來了,你就是用這種態度來對待我?”他口裏說着,將樹枝揮着狗。這才把村子裏的人驚動出來。大人喝着狗,小孩代轟着。一個老賣菜蔬的老劉,手裏提着扁擔和籮筐出來,問道:“李先生哪裏去?”他道:“還不是躲警報。我是一天要來一次。今天來得匆忙一點,沒有走這村子外的大路。”老劉道:“不生關係,這裏不怕敵機,歇一下腳吧?”這路邊就是老劉的家,三方黃土牆,一方高粱秫秸夾的壁子,圍了個四方的小屋。屋頂上堆着尺多厚的山草。牆壁上全不開窗戶,屋子裏漆黑。
老劉的老婆,敞着胸襟上的一路鈕釦,夾個方木凳子,放在草屋檐下,因道:“李先生,歇下稍,我這裏沒得啥子關係,屋後邊到處是山溝溝,飛機來了,你到溝溝裏趴一下就是。這溝溝不是黃泥巴,四邊都是石頭殼殼。”她說着,還拍了幾下木板凳。李南泉看她一副黃面孔,散着半頭亂髮,而且還瞎了一隻眼睛,覺得很夠悽慘,便站着點了兩點頭道:“不必客氣了。我們躲警報的人,找個地方避避就是。”劉老闆已歇下擔子了,站在路上笑道:“不生關係,這是我太婆兒,倒碗茶來吃嘛!”劉太婆道:“老蔭兒茶咯,他們腳底下人不吃。”李南泉客氣道:“腳底下人,現在比你們還要苦呢,什麼都不在乎。”說着也就坐了下來。這位劉太婆,信以爲真,立刻將一隻粗飯碗,捧了大半碗馬尿似的東西,送到客人手上。李南泉正待要喝一口,一陣奇烈的臭氣,向鼻子裏衝了過來,幾乎讓人要把肺腑都翻了出來,立刻捧了粗飯碗走將開去,向屋子裏張望。這裏面是個沒煙囪的平頭竈。竈頭一方破壁,下面是個石砌的大坑,原來是個大豬圈,豬圈緊連着就是糞窖。這是兩隻大小豬屙着尿,尿流入糞窖裏,翻出來了的臭味。他立刻聯想到這燒茶的鍋和水,實在不敢將嘴親近這碗沿。便把那隻碗放在木方凳上,因道:“我還是再走一截路吧。”
劉老闆笑道:“吃口茶嘛!躲到山溝溝裏去,沒有人家咯。”李南泉對於他們這番招待,還是受之有愧,連連點頭道:“再見吧。”他口裏說着,人可已向村裏面走。這村子裏,七上八下,夾峙着一條人行路,各家的人,也是照樣做事。唯一和平常不同的,就是大家放低了聲音說話。又經過兩次狗的圍剿,也就走出了村子。這個村子,藏在大谷中的一個小谷裏。谷口的小山,把人行路捏在一個葫蘆把裏,縱然敵機在這裏投彈,只要不落在小葫蘆把裏,四周都被小山擋住,並無關係。這樣子,心裏好像坦然些,走起來也就是慢慢的。出了這谷口,平平地下着坡子,豁然開朗,是個更大的平谷,周圍約莫是五里路。這平原裏,只有靠東面的山腳有一幢瓦屋,此外全是莊稼地。這裏恰是瘦瘠之區,並無水田,只稀落地種了些高粱和玉蜀黍。田園中間,也只有幾棵人樣高的小橘子樹,眼前一片大太陽,照在莊稼地上,只覺得熱氣燻人。他站着出了會兒神。今天走的是條新路,一時還不知道向哪裏去躲警報好。向東看去,人家後面山麓上,有一叢很密的竹林。那竹林接連過去,就是山頭的密雜小樹。在這地方,還是可以算個理想中的掩蔽地帶,便決定到那竹林子下去休息。順着莊稼地裏的窄埂走着,約莫有大半里路,卻哄哄地又聽見了轟炸機破空的響聲。
這時,在這平原上,看不到一個人,除了草木,面前空蕩蕩的。躲空襲就是心理作用。眼前無人,第一是感到清靜,清靜就可以減少恐怖。因之他雖聽到了飛機羣的聲音,還是自由自在地走。約莫又走了十來步路,機聲似已臨到了頭上,各處張望並不看到飛機。彷彿機聲是由後來,掉轉頭一看,不得不感覺着老大的驚慌。又是個一字長蛇陣的機羣,約莫二三十架,由北向南,已飛到頭上。這裏是一片平原,向哪裏也找不出掩蔽的所在。要跑,已萬萬來不及。只好把身子向下跳着一蹲,蹲到高不及二尺的田坎下去。那飛機來得更快,整個長蛇陣,已橫排在平原上的天空。它們恰不是徑直飛着,就在這當頂,來個九十度轉彎,機頭由南向變着向東。他心裏哎呀一聲,想着,難道他們還要轉這一帶地區的念頭嗎?人蹲在田坎下,眼光可是由高粱秫秸的頭上,向天空裏看了去。直到敵機羣飛遠了,慢慢兒地站起,自言自語道:今天是有點奇怪,全是大批着來的,也許真有七批。現在還是剛過去兩批哩。他神經指揮着他獨白,又指揮着他獨自表演,連連地搖了幾搖頭,他再也不肯猶豫,更不擇路,就直穿了莊稼地,向東面的山麓上走去。躲空襲者的心理,一切是變態,什麼響聲也不願有。他爲着避免狗的喊叫,不經過那瓦屋的前門,卻繞着屋子外一條山溝,向山麓上走。爲了怕再遇到蛇,將手裏的樹枝,一路敲着溝裏兩旁的蓬鬆深草。
溝裏有些地方是溼的,亂草蓋着,成批的蚊子藏在裏面。樹枝敲着亂草,蚊子就哄哄地向四處亂飛。有些地方,由溝沿上垂下來些野藤,不住在臉上、衣服上掛着。他不由得嘆了口氣道:“人生,什麼樣子沒有走過的路,我都走過了。”這句獨白,竟是惹起了反應,有人在溝上面用川語問道:“哪一個?”便答道:“無非是躲警報的人。”那人道:“這裏安逸得很,不用逃了。”又有個婦人道:“是李先生咯,不生關係。”李南泉心想,這兩句話連在一處,作何解釋?找着一個溝的缺口,於是爬了上來。原來在這溝裏摸索着,已摸到那瓦屋的後面,有深深的一叢鳳尾竹林子。在說話的男女一對,男的是村口上劉局長公館裏的劉廚子,女的是村子裏王家的女用人陳嫂。陳嫂是個小胖個兒,滿臉的疙瘩麻子。她就在自己家裏幫工過幾天,太太因她長相之過於不入眼,不曾僱她。她這是靠了一塊石頭,坐在竹陰下草地上。手裏倒拿了一柄白紙摺扇,愛招不招的。身邊放着兩個旅行袋,劉廚子抄着腰,站在溝沿上。他已不是平常做工的樣子,下穿藍布短褲衩,上穿夏威夷的內夏布襯衫。竹子梢上掛了件藍布褂子,那是躲空襲的衣服,這和那陳嫂有點賽美的意味,她也穿着藍底子紅花點的夏布長衫呢。陳嫂看到人來了,將白紙扇張了,放在胸前,將厚嘴脣咬了扇子的邊沿,臉上倒有三分笑意,七分紅暈。
李南泉老早就挑選了這樣一個好地方躲警報。沒想到這幽僻的地方,還有比自己先到的,自己知趣一點,還是閃開爲妙。於是手扶了竹子,站着出了一會神。那劉廚子笑道:“李先生,要不要吃點餅乾?”說着,解開了旅行袋拿出三個紙包來,有餅乾、糖果、雞蛋糕之類,同時,在袋裏面滾出了好幾枚水果。他想,他們好闊,不是躲警報,是到竹林子裏進野餐來了。便向劉廚子搖搖頭道:“不必客氣,躲警報的生活,越簡單越好。”交代完了這句話,走出竹林子,向四周看看,打算尋覓第二個避難所。就在這時,轟炸機羣的響聲,遙遙地又是遠處發出,劉廚子罵道:“龜兒子,又來了。今天這個樣子,上半天硬是幺不倒臺。”陳嫂道:“吃不到晌午喀。”劉廚子是蹲在地上解旅行袋的,離着陳嫂坐着的草地,約莫有四五尺遠,他拿起個大桃子,向她懷裏一扔,正打在她的乳峯上,口裏笑道:“來一個。”陳嫂紅起大麻臉,哎喲了一聲,罵道:“龜兒子,你整得老子好痛。”李南泉一看,這太不像話,頭也不回,自己就揚長而去。竹林外面,是一片山坡,山坡上闢了莊稼地,稀稀落落地長着些玉蜀黍和高粱,他爲了隱蔽着身體走,就在高粱稈子下鑽着。那長葉子上有很多的粉屑,沾染滿身。有兩片葉子,接連地在手臂上划着,留下兩條痕。但他也顧不得許多了,繼續向前鑽。
他把這片莊稼地也鑽完了,面前是一列矮山。山上樹木不多,山腳下長有不少大小石頭,像擺八陣圖似的,隨處圍繞着,成了些石坑。他由家裏跑出來以後,始終是跑動的,沒有喘一口氣。且走向這石頭窩裏找一安身地點。尋覓的時候,用手摸摸石頭,全是燙手的。於是順了這小小的八陣圖向前走。在石陣前面,有株桐子樹,長得團圓無缺,像把綠傘。這綠傘高不到一丈,綠陰下,正好覆蓋着兩方大石頭,夾成了一個石槽。這實在是個理想的野遊、避空襲所在。聽聽天空上的機羣聲,始終在幾十里路外哄哄不斷。也應當找個好掩蔽地方,免得飛機羣到了頭上,自己又是手慌腳亂。於是不加考慮,就繞過前面這塊大石,想由缺口處踏進去。還不曾走近,就看到有對男女,面對面的,各靠了一方大石,坐在地上。這兩個人都認得,男子是公園裏的花兒匠,女的也是疏散區里人家的老媽子。他們看到人來,雖是擡着眼皮將人注視了一下,可是他們全毫不在乎地將臉掉了過去。那花兒匠道:“現在不知道有幾點鐘了。一拉空襲,啥子事都不好做。”那女僕道:“怕只有十來點鐘。”李南泉聽他們,是突引起的話鋒,分明不是繼續前言。這一石坑,雖然足以容納三四個人,但自己決不能和他們爲伍,只好縮着腳轉了開去。去之不遠,聽到石坑裏面有隱隱的笑聲發出。他心裏想着,難道我還有可笑之處嗎?
但站腳聽了,那笑聲好像又不是譏諷別人,或者與自己無關,這就繼續走去。在這大谷的西頭,是一排森林茂密的山崗子。山崗子下,石板平鋪的人行路,倒是通行市集的交通線。因空襲的情況下,行人向來是稀少的,這時,卻看到前後有五個人,順了這條路走。只看到那些人帶着旅行袋和小木凳子,就知道他們是去躲警報的。其間有個女孩子,是犯着雙跛腿的病,她左右兩腋,夾着兩根木棍,彎了腰,也在路上走。這可憐的孩子,不會有力氣出來玩,當然也是躲空襲的了。看這樣子,大路前途似乎有最好的躲警報所在,倒不可不去領略一番。好在那遠處的轟炸機聲,現在又停止了,似乎這批敵機和下批敵機,還有個相當的間隔。於是不管好歹,徑直插上那段大道。順着這路走,不到半里路,就是個峽口,兩山擁擠着,留着三四丈的平地,讓人行道穿過去。出了這峽,地方更爲開朗,又是一片平谷。見前面走的人,連那個跛腿的孩子在內,全丟下大路,向三間草屋旁的莊稼地走去。這裏有什麼可避空襲的?倒奇怪了,自也跟着他們走去。到了終點,看見一座小土堆,上面長了些野藤和幾株小樹。土堆下面,卻是三四尺厚的青石殼子,在那石殼子上有着條條兒的橫縫,可以知道太古時代水成岩的跡象。四川的地質,都是這樣,下面是整塊的石頭山,上面卻有幾尺厚的土,土上長着草木。
他想着,在這地方,還能建築什麼防空洞嗎?正自詫異着,看見那些先來的人,拂開了野藤,各各地向裏面鑽了進去。他隨着他們之後,踏上土堆,扯着野藤向裏一看,這就甚嘆重慶地形之奇了。原來土堆像牛圈似的,圍着一個直徑兩丈多的大石坑,由上到下,也將到兩丈多深,就在自己面前,有個土坡下去,這個坑的底子,完全是石頭,在坑底和牛圈相接之處,東西南三面,凹進去一道四五尺深的石縫。縫的上面,就是那牛圈;牛圈的青石板,就有四五尺厚,再加上石板上的土,有丈多厚的掩蔽部了。這石殼是整個的,又是青石的,那絕不下於鋼筋水泥,而況土長得有植物,也天然生就了僞裝。這石縫口子不過兩尺高,人須彎腰爬了進去。而石縫裏面反是有三尺上下,人可直了腰坐着,站在牛圈,看見有幾個人坐在縫口。也有些男子,在縫外坑裏散步。正打量着,有幾個人同聲笑喊道:“歡迎歡迎。”看時,一位陸教授,兩位第一號委員趙先生、王先生。陸教授是同鄉。他看到了,首先擡起手來招呼道:“快下來,還有位子,又有一點響聲了。”李南泉道:“我倒沒有想到,這裏有這樣好的防空洞,各位是什麼時候發現的?”趙委員笑道:“我們發現久矣。雖無絲竹管絃之盛,而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這位委員穿了件舊的灰綢長衫,手裏拿把白紙摺扇,慢慢兒地搖擺着,倒也態度自然之至。
李南泉笑道:“詠或有之,觴則未必。”陸教授笑道:“何相見之不廣也?你不妨先到洞子裏去參觀一番。”他倒也以先睹爲快,立刻牽起長衣襟,由裂縫較寬的所在鑽了進去。伸直腰來,四周一看,情不自禁地說了聲:“很好。”原來這石頭縫在地下是半環形,除了裂口的所在,整個的是石頭殼子包着的。這石頭殼,只是留着萬萬年的水成岩水衝浪紋,再沒有一絲漏隙。以在曠野地點而論,這實在是個無可比擬的好防空壕了。這個防空壕裏,並不寂寞,約莫有二十多人。有兩男兩女,團坐口子露光處打撲克。有幾個小孩靠了石壁斜躺着,低着聲音唱歌。也有人把席子鋪在洞底,捧了小說看。最妙的是村子裏的伍先生,把家裏帆布支架睡椅搬了來,放在石洞的末端,躺在椅子上,閉眼養神。因爲洞子裏相當陰涼,他還帶了一條線毯子來,搭在肚子上。打撲克集團裏,有位張太太,點個頭笑道:“李先生,歡迎,加入吧?”說着將手上拿的撲克牌舉了一舉,又笑問道:“太太沒來?”他隨便在洞底坐着,因道:“我太太怕走路,躲到山子口上的洞子去了。孩子多,實在也難得走。”張先生正用長麻線拴着一隻大螞蚱,逗引着一位兩歲的公子在玩。他就接嘴笑道:“你家裏的大腳老媽,太不負責任。”李南泉道:“我家裏的那個女工,倒還不壞,雖然是多要幾個工錢,和我們太太倒是很能合作的。”張太太將手上的一把撲克,丟在地上,拍了她先生一下肩膀,笑道:“孩子給我,你來休息。”
李南泉這纔算明白了,因笑道:“果然的,我這個大腳老媽,將張先生比起來,實在沒有盡職。不過我在擔負家庭這份責任上,卻是全部擔當,可不像你們太太和你共同……”這句話不曾說完,在洞外散步的這些人,紛紛鑽進洞子,而且態度是非常地倉皇。在洞子裏的人,立刻坐着向裏移,打撲克的不打了,唱歌的不唱了,看書的不看了,全部人寂寞而又緊張。陸教授是膽大的人,他最後進來,悄悄道:“來了,來了。響聲沉着得很,數目又是不少。”他這樣說着,並未坐進來,隨身就坐在洞口邊。而且還彎了腰,偏着頭由裂縫口向外張望着,這就有好幾個人輕聲喊着:“進來,進來,別向外瞧。”也就在這時,那轟炸機羣的聲響,轟隆轟隆,好像就在頭頂上。看大家的臉色時,都呆了。這天然洞裏最活潑的一個,是打撲克的金太太。她約莫二十多歲,穿件發亮的黑拷綢長衫,露着手臂更白。臉子又長得很漂亮,和熟人有說有笑,這時也不是那一朵歡喜花了。她微盤了腿坐在一隻小草墊上,垂了眼皮,低着頭剝指甲。相反地,爲大家所厭惡的一位南京來的婦人,是女工出身,而會做小生意;頭上的長頭髮用黑骨梳子倒撇住,成了個朝天刷子,一臉橫肉。她穿件大袖子短藍布褂,擡起手來亂扇芭蕉葉。腋下那種極濃濁的狐臊味,一陣陣向人鼻子裏倒灌着。大家也只有忍受,並沒有誰說句話。但李南泉和她卻坐得最近,生平又最怕的是狐臊臭,只有偏過臉去,將頭向着裏。不料裏面是一位母親帶着三個孩子,更給了難題。
這三個孩子,都小得很,頂大的四五歲,其次的兩三歲,最小的不到一歲。小孩子知道什麼空襲不空襲,照樣鬧。尤其是那最大的,大家緊張着不許動,他覺得奇怪,只管在地上爬來爬去。大的有行動,其次的也就跟着動。兩個鬧着,不知誰碰了誰,立刻哭了起來。在飛機臨頭的當兒,誰要多咳嗽了兩聲,在座的人也不願意,怎樣能容得小孩子哭?一致怒目相視,接二連三地吆喝着。這個做母親的,一面將孩子分開,一面用好言勸說,這兩個孩子哭聲未停,抱在懷裏的最小一個,又嚇哭了。這倒好辦,做母親的人,衣襟根本沒扣鈕釦,立刻拖出乳來,將孩子摟緊,把乳頭向他嘴裏一塞。可是她只有兩隻手,不能再照顧兩個大的小孩。在洞裏躲警報的人,正喝道:“把他丟出去。”李南泉看她母子四人,成了衆矢之的,實在不忍,就代摟住其次的孩子,輕輕地道:“別哭,等一會兒,我帶你出去買桃子吃。”同時向那個大孩子道:“你不怕飛機嗎?飛機聽到小孩子哭會飛下來咬人的。”這樣,算是把這兩個小孩哄住了。可是在懷裏吃乳的那個小孩子,忽然屙起尿來。他正是分開着兩條腿,小雞子像自來水管子放開了龍頭,尿是一條線似的放射出來。全射在自己的大衣襟上。他母親“呵喲”了一聲,將孩子偏開。尿撒在地上,趁了石殼子的洞底流,涓滴歸公,把李南泉的褲腳沾溼了大半截。等他覺得皮膚髮黏,低下頭看時,小孩子已經不撒了。
那位做母親的太太看到之後,十二分的不過意,連說着對不起。李南泉看着人家滿臉都是難爲情的樣子,真不好再說什麼,反是答覆了她兩句話。在這一陣紛亂中,當頂的飛機聲音,已經慢慢消失,首先是那位陸教授,他不耐煩在苦悶中摸索,已由洞口鑽了出去。李南泉忍不住問道:“怎麼樣?飛機已經走遠了嗎?”他答道:“出來吧!一點響聲都沒有了。”李南泉再也不加考慮,立刻鑽了出去。擡頭一看,四面天空,全是蔚藍色的天幕,偶然飄着幾片浮雲。此外是什麼都不看見。再看地面上,高粱葉子,被太陽曬得發亮。山上草木,靜亭亭地站着。尤其是腳下的草間,幾隻小蟲兒,吱吱叫着,大自然一切如平時,看不出什麼戰時的景象。他自言自語地道:“大好的宇宙,讓它去自然地生長吧!何必爲了少數人的利益,用多數人的血去塗染它?”陸教授笑道:“老兄這個意識,大不正確,有點兒非戰啦。”他道:“這話當分兩層來說,站在中國人的立場,談不到非戰。因爲是人家打我,我們自衛,不能說是好戰。若站在人類的立場上,不但戰爭是殘酷的,就是戰爭這個念頭都是殘酷的,好戰的英雄們,此念一起,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害。你只看剛纔洞裏那位帶着三個孩子的太太,就夠受大家的氣。”陸教授向他身上的尿漬看了一遍,笑道:“那麼,你受了點委屈,毫不在乎了。這三個孩子就委託你帶兩個吧。我們實在被他鬧得可以。”
李南泉擡頭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我也就適可而止,不再找這個美差了。再幹下去,小孩子還得拉我一身屎。現在沒有事了,我要走了。”說着就要走上那石坑的土圈子。在他說話的時間,在洞子裏躲着的男子,已完全走了出來,王、趙兩位委員,也站在一處。王委員身軀魁偉,穿着一身灰色的川綢褂褲,雖然是跑警報的保護色衣服,還不失卻富貴的身份。手上拿了根椅子腿那般粗的手杖,昂着頭將手杖在石坑的地面,重重地頓了一下,因道:“天天鬧警報,真是討厭。照說,中國戰事,是不至於如此沒有進步的,最大原因,就是由於不能合作。”李南泉便道:“就是後方的政治,也配合不上軍事,兩三個人包唱一臺戲,連跑龍套也怕找了外人……”王委員聽到這裏,掉過頭去,看人家屋後的兩棵樹。趙委員向洞子裏的人道:“飛機去遠了,你們可以出來休息休息,透透空氣了。”李南泉一想,自己有點不知趣,怎麼在這種人面前談政治。話說錯了,這地方更不好駐足了。
他想過了,再也不加考慮,提起腳步就再上平原處。這石坑不遠,是三間草屋,構造特殊一點。豬圈毛坑,在屋子後面,第一是不臭。這屋子坐北朝南,門口一片三合土面的打麥場,倒是光滑滑的。打麥場外,稀落地有幾株雜樹,其中有株黃桷樹,粗笨的樹身有小桌面那樣大,歪歪曲曲,四面伸張着橫枝,小掌心大的葉子,蓋了大半邊陰地。黃桷樹是川東的特產,樹枝像人犯了癩麻風的手臂,頗不雅觀。但它極肯長,而且是大半橫長,樹葉子卵形,厚而且大,一年有十個月碧綠。尤其是夏天,遮着陰涼很大。川東三岔路口,十字路口,照例有這麼一兩株大黃桷樹,做個天然涼亭。這草屋前面有這些樹,不問它是否歇足之地,反正有這種招人的象徵存在。看到黃桷樹的老根,在地面拱起一大段,像是一條橫擱在地下的凳子,這倒還可以坐坐。於是放下樹枝,把手上捏着的這本書,也放在樹根上。今天出來得倉皇,並不曾將那共同抗戰的破錶帶出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擡頭看看天上的日影,太陽已到樹頂正中不遠,應該是十點多鐘了。根據過去的經驗,警報不過是鬧兩三小時,這應該是解除的時候了。脫下身上這件長衫,抖了兩抖灰,復又坐下,看看這三間草屋,是半敞着門的,空洞洞地,裏面並沒有人。口裏已經感到焦渴,伸頭向屋子裏看看,那裏並沒有人。他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道:“今天躲警報,躲得真不順適。”
這句話驚動了那屋子裏的人,有人出來對他望了一望。這人穿着粗藍布中山服,赤腳草鞋,頭上剪着平頭。雖然周身沒有一點富貴氣,可也沒有點倉俗氣。照這身制服,應該是個伕役之流,然而他的皮膚,還是白皙的,更不會是個鄉下人,鄉下人不穿中山服。李南泉只管打量他,他點着頭笑道:“李先生,你怎麼一個人單獨在這裏坐着?哦!還帶得有書,你真不肯浪費光陰。”李南泉一聽,這就想着,單獨、浪費,這些個名詞,並不是一個普通老百姓會說的。站起來點頭操川語道:“你老哥倒認得我,貴姓……?”他笑道:“不客氣,我不是四川人,我叫公孫白。也是下江人。”李南泉道:“複姓公孫,貴姓還是很不容易遇到。”他含着笑走過來,對放在樹根上的書看着,因道:“李先生不就是住在山溝西邊那帶洋式的草屋子裏嗎?”他道:“就是那幢國難房子。”公孫白道:“現階段知識分子,談不到提高生活水準。只有發國難財和榨取勞動的人有辦法。”李南泉等他走近了,已看到他身上有幾分書卷氣。年紀不到三十歲,目光閃閃,長長的臉,緊繃皮膚,神氣上是十分的自信與自負,便道:“你先生也住在這地方嗎?倒少見。”公孫白道:“我偶然到這裏來看看兩個朋友,兩三個月來一回。今天遇到了警報,別了朋友順這條路遊覽遊覽。”李南泉道:“剛纔飛機來了,沒有到防空洞裏去躲躲?”他淡笑道:“我先去過一次。和李先生一樣,終於是離開了他們。這批飛機來了,我沒有躲。”
李南泉道:“其實是心理作用,這地方值不得敵機一炸,不躲也沒有多大關係。”公孫白搖了兩搖頭,又淡淡地笑道:“那倒不見得。敵人是世界上最兇暴而又最狡詐的人。他會想到,我們會找安全區,他就在安全區裏投彈。不過丟彈的機會少些而已。進一步說,無形的轟炸,比有形的轟炸更厲害,敵人把我們海陸空的交通,完全控制着,窒息得我們透不過氣來。我們封鎖在大後方,正像大家上次躲在大隧道底下一樣,很有全數悶死的可能。我們若不向外打出幾個透氣眼,那是很危險的。我在前、後方跑了好幾回,我認爲看得很清楚。今年,也許就是我們最危險的日子吧?可嘆這些大人先生藏躲在四川的防空洞裏,一點也不明白,貪污,荒淫,顢頇,一切照常,真是燕雀處堂的身份。那防空洞裏,不就有幾位大人先生,你聽聽他們說些什麼?”說着,他向那天然洞子一指,還來了個呵呵大笑。在他這一篇談話之後,那就更可知道他是哪一種人了。李南泉道:“事到如今,真會讓有心人短氣。不過悲觀憤慨,也都於事無補,我們是盡其在我吧。”公孫白笑道:“坐着談談吧,躲警報的時間,反正是白消耗的。”他說時,向那大樹根上坐下來。但他立刻感覺得不妥,順手將放在樹根上的那冊書拿起,翻了兩翻,笑道:“《資治通鑑》。李先生在這種日子看歷史,我想是別有用心的。我不打攪你,你看書吧。改日我到府上去拜訪。”說着,他站起身就往草屋子裏走去,頭也不回。
李南泉雖覺得這人的行爲可怪,但究竟都是善意的,也就不去追問他。坐在樹根上,拿起書來看了幾頁。那邊天然洞子裏走出人來。他道:“好久沒有飛機聲音,也許已經解除了。這地方沒有防護團來報告,要到前面去打聽消息。李先生回去嗎?”李南泉拿着書站起來道:“不但是又渴又餓,而且昨晚睡得遲,今日起得早,精神也支持不了。”說着,也就隨着那人身後向村子裏走。還沒有走到半里路,飛機哄哄的聲音,又在正北面響起。那地方就是重慶。先前那位同村子的人,站着出了一會神,立刻掉轉身來向回跑。他搖着頭道:“已經到重慶市區了。一定是由這裏頭頂上回航。”他口裏說着,腳下並沒有停止。臉色紅着,氣吁吁的,擦身而過。李南泉因爲所站的地方,是個窄小的谷口;兩邊的山腳,很有些高低石縫,可以掩蔽,也就沒有走開。果然,不到五分鐘,“哄咚、哄咚”響着幾下,也猜不出是高射炮放射,或者是炸彈爆炸,這隻好又候着一個稍長的時候了。不過這石板人行路上,並沒有樹陰,太陽當了頭,曬得頭上冒火。石板被陽光烤着,隔着襪子、鞋子,還燙着腳心。回頭看左邊山腳下,有兩塊孤立的石塊突起,雖然一高一低,恰好夾峙着凹地,約可兩尺寬。石頭上鋪着許多藤蔓,其後有兩株子母桐樹,像兩把傘撐着,這倒是個歇腳的地方。趕快向那裏走時,不料這是行路旁邊的天然廁所,還不曾靠近,就奇臭撲人。
他立刻退回到人行路上,還吐了幾口唾沫。正打算着另找個地方,卻看到右邊山腰上松樹底下,鑽出幾個人來。有人向這裏連連招了幾下手。不言而喻,那也是個防空洞所在地。於是慢慢兒地向山上走。這山三分之二是光石頭殼子,只是在石殼裂縫的地方,生長出來大小的樹木。有人招手的地方,是塊大石頭,裂開了尺多寬的口子。高有四五尺,簡直就是個洞子,有三四個男人,站在洞口斜石板上。其中一個河南小販子老馬,手揮着芭蕉扇,坐在石板上,靠了一棵大樹兜子,微閉了眼睛,態度很是自在。看到他來,便笑道:“李先生,不要跑了,就在這裏休息休息吧?剛纔我們的飛機去,打下幾個敵機?聽說,我們由外國新來了三百架飛機,比日本鬼子的要好,是嗎?”李南泉也不能答覆什麼,只是微笑。老馬道:“當年初開仗的時候,我親眼看到一架中國飛機,打落了三架日本飛機。這些飛機現時都在前方嗎?調一部分到重慶來就好了。剛纔有一陣飛機響,好像就是我當年在河南聽到的那種聲響。前方的飛機回來了,日本鬼子就不敢來了。”有位四川工人站在洞口,對天上看看,插嘴道:“怕不是。聽說,我們在外國買了啥子電網,在空中扯起,日本鬼子的飛機來了,一碰就幺臺。”老馬道:“電網在半天雲裏怎麼掛得起來呢?”這話引起躲警報人的興趣,有個人在洞子裏用川語答道:“無線電嘛,要掛個啥子?聽說英國京城酆都掛的就是無線電網。”老馬道:“不對,酆都我到過,是川東一個縣。”那人又道:“陰京朗個不是酆都?”
李南泉實在忍不住笑,因笑着嘆口氣道:“憑我們現在這分知識,想打倒日本人,真還不是一件容易事。就算日本人天數難逃,自趨滅亡,也不難再有第二種鑽出來和我們搗亂。”大家聽了他的話,都有些莫名其妙,正打算問個緣故,不料那空中飛機的響聲,又逼近來了。那老馬首先由地面站了起來罵道:“真是可惡呀,今天簡直是搗亂不放手呵。”他口裏說着,人就鑽進了洞,李南泉擡頭四望,還沒有看到飛機,且和一位四川工人,依然站在洞口,他道:“列位老哥吃晌午了咯。”說着他在工人服小口袋裏掏出掛錶來看看。那掛錶扁而平,大概是一枚瑞士貨,這在久戰的大後方是不易得的,因道:“你哥子,幾點鐘了?這表不錯。”他聽說,臉上泛出了一番得意的顏色,因道:“十二點多鐘了。這表是在桂林買的,重慶找不到。”李南泉道:“什麼時候到桂林去的?”他道:“跟車子上兩個月前去的,路跑多了,到過衡陽,還到過廣州灣,上兩個禮拜才轉來,城裏住了幾天,天天有空襲,硬是討厭,下鄉來耍幾天,個老子,還是跳遠些。”李南泉道:“於今跑長途汽車,是一樁好買賣。”他搖搖頭道:“也說不一定咯,在路上走,個老子,車子排排班,都要花錢。販一萬塊錢,開一萬塊錢包袱,也不夠。個老子,打啥子國戰,硬是人搶錢。”李南泉道:“跑一趟能掙多少錢?”他道:“也說不定咯,貨賣得對頭,跑一趟就能掙幾百萬,我們跟車子,好處不多。個老子,再跑一年,我也買百十石穀子收租,下鄉當紳糧。”
李南泉聽了他這篇話,再對周身看看,對他之爲人,可說完全瞭解,便道:“你哥子有工夫到這個地方來耍?”他笑道:“一來是耍,二來也有點事情。完長公館的王副官,我們是朋友。這個人的才學,硬是要得!他要是肯出洋的話,怕不是個博士!”李南泉笑道:“博士?也許。”正說到這裏,一大羣飛機影子,由北面山頂的天空上透露出來了,看那趨勢,還正是向這裏飛。那人連連道:“來了,來了。”他趕快就向洞子裏走去。李南泉雖是不大關心,但看到飛機徑直向這裏飛,也不能不閃開一下,也就順着洞子向裏退了去。這個洞子恰似兩個人身那麼寬窄,由亮處到洞子裏來,只覺得眼前一黑,還看不到洞裏面大體情形。靠着石壁略微站了一站,又將眼睛閉着養了五分鐘的神,再睜開眼來看時,看到洞子裏深進去兩丈多,還有個洞尾子,向地底下凹了下去,雖是藏着幾個人,倒還是疏疏落落地坐在地上,這位趕車子的工人,先在衣袋裏掏出一支五寸長的手電筒,放開了亮。放在地面上,光雖然朝裏放着,還照得洞子裏雪亮。然後他掏一盒紙菸,對所有在洞子裏的人各敬上一支。這還不算。接着又在身上掏出一大把糖果,然後各人面前敬上一枚。其中有一位下江人笑道:“王老師,這年月把紙菸敬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呀。”李南泉聽着,卻有點稀奇,怎麼會再稱呼他是老師呢?那王老師笑着噴出一口煙來道:“這算不了什麼。我們跑長途的,隨便多帶兩包貨,就夠我胡花的了。”
大家是約莫靜止了五分鐘,那姓王的道:“飛機走遠了,還是到洞子外頭去吧。”說着,他取了手電,先自走了出去。那老馬道:“人學了一門手藝,真比做官都強。你看這位王老師是多麼的威風。”李南泉道:“怎麼大家叫他作王老師,他教過書嗎?”老馬輕輕地道:“本來稱呼他司機,是很客氣的。可是在公路上跑來跑去,一掙幾十萬,稱呼他司機,太普通了。現在大家都稱呼他們老司。是司機的司,不是師傅的師。不過寫起字來,也有人寫老師的。”有個人插言道:“怎麼當不得老師?我們這裏的小學教員掙三年的錢不夠他跑一趟長途的。讀他媽十年、二十年的書,大學畢業怎麼樣?兩頓飯也吃不飽。學三個月開汽車,身上的鈔票,大把地抓。我就願意拜他爲師去開汽車。”這個說話的人,也是村子裏住的下江人。在機關裏當個小公務員,被裁下來,正賦閒住在親戚家裏。李南泉在村子裏來往常見面,倒沒有請教姓名。聽他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令人有天涯淪落之感,便嘆了口氣道:“北平人說話,年頭兒趕上的,牢騷何用?”說着話走出洞來,那個北方人也跟着。看他時,穿套灰布中山服,七成是洗白了,胸前還落了兩枚鈕釦。看去年歲不大,不到三十,臉上又黃又瘦。他向李南泉點個頭道:“這個洞子,李先生沒有躲過吧,今天怎麼上這裏來了?”李南泉道:“我躲警報是隨遇而安。”那北方人對天上看看,搖着頭道:“一點多鐘了,餓得難受,回去找點東西吃。賤命一條,炸死拉倒。”說着,他真走下山坡去。
李南泉看着這情景,也應該是解除警報的時候了,就也隨着下山,約莫走了半里路,只見那個北方人又匆匆忙忙地跑回來,左手拿了四五條生黃瓜,右手向人亂搖着道:“李先生不要回去吧。還有兩批飛機在後面呢。”說着,他將生黃瓜送到嘴裏去咬。李南泉實在感到疲倦了,不願走來走去,就在大路邊上坐着。恰好這田溝邊上,有百十來竿野竹子,倒擋着太陽,閃出一塊陰地。他在竹陰下一塊石頭上坐着,耐心拿出書來看了七八頁,自言自語地道:“沒事,回去吧。”起身走有四五十步,飛機又在轟隆轟隆地響。因爲這響聲很遠,昂頭看看天空,並沒有飛機的影子,就坦然在路邊站着,只管對飛機響聲所在的空中看去。眼前五六裏,有一排大山,擋着北望重慶的天空,在那裏雖有聲音,卻看不到飛機,也就安心站着。不想突然一陣飛機響動,迴轉頭向上一看,卻是八架敵機,由左邊山頂的天空橫飛過來。要跑,已是來不及,站着又怕目標顯然,只好向路邊深溝裏一跳。就在這時,半空裏“噓唧唧”一陣怪叫,他知道這是炸彈向下的聲,心想完了完了,趕快把頭低着,把身子伏着,貼緊了溝壁,把身體掩蔽住。緊接着就“哄咚”一聲,他只覺咚咚亂跳,也不知道溝外面危險到了什麼程度。約莫五分鐘,聽聽天空的飛機聲,已是去遠了,微擡着頭向溝外看去,天空已是雲片飄蕩。蔚藍的天幕下,並沒有別的痕跡。慢慢伸直腰來,看到右邊小山外,冒出陣陣的白煙。
看這情形,一定是剛纔“噓唧唧”那一聲,把炸彈扔在山谷。那邊雖有三五戶荒涼人家,也是個深谷,實在不值得一炸。那個地方,倒是常有村裏人藏着躲警報,莫非這也讓敵人發現了嗎?這麼一來,他又不敢回家了,呆了半晌,只好還是在竹子陰下坐着,看看太陽影子,已經偏到西方去了,整天不吃不喝,實在支持不住。而且今天爲了那保長太太的囉唆,又起身特別早。自己坐了二十來分鐘,還是忍不住站起來,向回家的路上走。還算好,接連遇到兩個行人,說是還有一批敵機未到,防護團只放行人向村子外走,不讓人進去,他站着看看天色,再看四周,今天整天鬧空襲,路上行人斷絕,連山縫子裏的鄉下人都沒有出來,大地死過去了。口裏幹得發燥,肚裏一陣陣飢火亂攪着,實在想弄點東西裝到胃裏去。想到上午來時,在團山子老劉家裏,有一碗馬尿似的茶,未曾喝下。現在既不能回家,再到團山子去,尋一碗黃水喝吧。這樣想着,不再考慮,就起身走。那本《資治通鑑》,這時捏着,實在感到吃力。走了三五十步,遇到兩個躲警報的同志,向東邊小山上大聲叫着:“可以賣嗎?隨便你要多少錢。”看時,有個鄉下人,挑着一副籮擔,由李樹林子裏走出來。他大聲答道:“還不是在街上賣的價錢,多要朗個?我也發不到你的財。”說話的正是劉老闆,原來挑的是新摘下來的李子。這兩位同志聽說,立刻迎了上去。
李南泉站着看了一會,見那兩位躲警報的同志,很快由那邊山坡上,各把衣服兜着百十個李子回來。他在飢火如焚之下,看到那雞蛋大的李子,黃澄澄的顏色中,又抹了些硃紅,非常引人注目,便情不自禁,向那山坡走去。劉老闆正挑了那籮擔,向大路上走來,兩人遇個正着。那竹籮恰是沒有蓋子,滿籮紅黃果子上,帶幾枝新鮮的綠葉子,顏色是非常調和、好看。而且,有一陣陣的果子清香,向人鼻子裏衝了來,便道:“劉老闆,我餓得厲害,你賣斤李子我吃吧。”他道:“稱就是嘛,隨便你給錢。”李南泉笑道:“我今天要做個一百零一回的事。出來得太急,身上分文未帶。我要賒賬。”劉老闆對他周身看了一遍,不覺笑了:“李先生也不缺少我們的錢。稱嘛。”說着,他倒是大方,立刻用銅盤稱,給李南泉稱了二三十個大李子。他道:“兩斤,夠不夠?”李南泉是不大喜歡吃水果的人。尤其是桃子、李子,不怎麼感興趣,便笑道:“我三年不吃一個李子,這麼些個李子,那簡直是夠吃半輩子的。不過今天是例外。”說着,將長衫大襟牽起來,讓他把李子倒在衣兜裏。一方面伸手到衣袋裏去摸索。但手不曾摸到衣袋,立刻感覺到自己是多此一舉。好在這位劉老闆卻也相識,挑起擔子就叮囑了道:“二天上街,由你門前,我吼一聲,你就送錢給我,要不要得?”李南泉答應着,已是取了個李子在手,在衣襟上摩擦了幾下,立刻送到嘴裏去。
李子這東西,不苦就酸,完全甜的,不容易得着。這時把李子送到嘴裏,既甜又脆。尤其是嚼出那種果汁,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飲料,可以和它相比。很快地,不容自己神經支配,這李子就到了肚裏。站在路上,不曾移腳,就把衣兜裏的李子吃完了一半。肚裏有了這些水果,不是那樣扯風箱似的向外冒着胃火了。這就牽了衣兜,依然回到竹子陰下去坐着。直到把最後一枚李子都送到嘴裏去了,才擡頭看看太陽,已是落到西邊山頂上去了。飢渴都算解決了,就在山谷的人行道上徘徊。依然看不到有躲警報的人向村子裏走。由早上八點鐘起,直到這個時候,還沒有解除警報,這卻是第一次。不知道敵人換了什麼花樣,也就不敢冒險回家。徘徊了又是一小時,太陽早就落到山後面去。山陰遮遍了山谷,東面山峯上的斜陽返照,一片金光,反是由東射到草上和樹葉子上。一座山谷,就是自己一個人,只有風吹着面前莊稼地裏的葉子,嘎嘎作響。石板路邊的長草,透出星星的小紫光。蚱蜢兒不時地由裏面跳出來。小蟲兒在草根下彈着翅子。他想,大自然是隨時隨地都好的,人不如這些小蟲,坦然地過着自然的生活,並沒有戰爭和死亡的恐怖。於是呆望了四周,微微地嘆着氣。在山谷外,忽然有了叫喚聲道:“回來吧,解除了。”“解除了”三個字,除是特別洪亮而外,還又重複了一句。
這“解除了”三個宇,等於在人心理上解下一副千斤擔子,首先是讓人透過一口氣來。於是迎着聲音走去。果然是村裏人來迎接逃警報的,老遠打着招呼。隨着,也就聽到了村子裏解除警報的鑼聲。“嘡”的一聲,又“嘡”的一聲,緩緩響了起來,散在四周山溝裏。天然洞子裏的人,四面八方地鑽到大路上。大家都說,今天鬧了一天,是出乎意料。李南泉吃了十多個李子,已經不餓了。一條寬不到三尺的石板路上,扶老攜幼的難民,搶着回家吃喝、休息。且讓在路邊,隨停隨走。將到村子口上,卻看到自己的太太帶了三分焦急的樣子,很快向這邊走着,便老遠地叫道:“怎麼向這裏走?有什麼問題嗎?”她道:“家裏沒有問題。你看,從太陽出山起,直到現在,你不吃不喝,解除警報多久,你又沒回來。我急得了不得。”李南泉笑道:“沒關係,什麼大難臨頭,我都足以應付,躲一天警報,算不了什麼。剛回家,孩子們吃點喝點,你不該丟了他們出來。”李太太沉着臉道:“那麼,是我來接你接壞了。”她也不再作聲,轉身就走,而且比來時走得還快。李南泉看着她的後影,不覺笑了。心想,回家去給她道個歉吧。正走了幾步,迎面又來了一串人,第一個人擡起手來招了幾招,就是那個幹遊擊商的老徐。後面三個女子,是坤伶楊豔華、胡玉花、王少亭,最後是劉副官。他立刻明白了,前一個後一個,把這三個女孩子要押解到劉副官家裏去喝酒打牌。這不是剛剛解除警報嗎!這種人真是想得開。於是又站在路邊讓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