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第十八章 雞鳴而起

  張玉峯這位生來的客人,看到這些舉措,很是感到詫異。因之他走得非常慢,落後一大截路。當奚太太和李南泉說着笑的時候,他索性站住了腳,就不走過來了。李太太看到他站在袁家屋角上,就笑道:“張先生,怎麼老遠地到我們這裏來,並不坐一下就走了?快請進吧,我正燒好了開水……”李南泉接嘴笑道:“泡我的好茶。來吧,我這裏還有一把破睡椅,你可以在我這斗室裏躺着談談。”張玉峯還是慢慢地走過來,見所有的男女,全始終帶着笑容,不免對自己身上看看。但自己相信並沒有什麼令人可笑之處,也就坦然無事地向李家屋子走去。奚太太也對張玉峯周身看看,瞧着他像個粗人,倒沒有什麼可以觀察和研究的,就站在走廊上不曾進來。但她低頭看到自己這身鮮豔的衣服,站在走廊上不動,那也就太埋沒了自己。因之,站着出了一會神,牽牽自己的衣服,就向對面山麓的人行道上走去。張先生原先老遠地看到這位紅衣女郎,他就開始注意了。乃至逼近看她,胭脂粉裏面淺淺地都有些皺紋,他就有些駭然,這樣大年紀的人,爲什麼還打扮成一位少女的模樣?而且看她那情形,和李氏夫婦還真熟,不知他們相視而笑,有什麼用意。自己忍住了那分笑意,端正了面孔,向他們家裏走着。這時,他坐下,隔了窗戶,向走去的紅衣女人只是望着。李南泉笑道:“你看什麼?讓人見識見識,這是我們這裏三絕之一!你今天看到了她,也就不虛此行了。”

  張玉峯笑道:“這是三絕之一,還有兩絕,不知是怎樣的人?是男是女?”李南泉道:“當然都是女人。若是男人,我們不能給他上這樣的徽號,我們要叫他……”說到這裏,將聲音低了一低,走近兩步,對他笑道:“我們這裏,女有三絕,男是四凶。”張玉峯道:“三絕我已經是領教了,大概都是這個樣子,但不知四凶是怎麼一種情形?”李南泉笑譚:“四凶嘛,你也看見過了。”張玉峯將手摸摸腮道:“我也見過了?這是冤枉。我到你貴處來,除了和你賢伉儷相見之外,並沒有見什麼人。你怎麼說是,我見到了四凶?”李南泉指了鼻子尖笑道:“你問這話幹什麼?反正四凶裏面沒有我。”李太太道:“這都是不相干的事,值不得辯論。”於是走到李先生面前,輕輕說了幾句。李南泉操着川語,連說“要得!”於是很快地到裏面屋子,取了些鈔票在手,出來,挽着張玉峯的手道:“張兄,你聽我的話,和我一路下山去吧。你有什麼事和我商量的話,到了山下,我可以詳細而且從容地告訴你。”張玉峯點了頭笑道:“我雖無師曠之聰,聞絃歌而知雅意。”李南泉哈哈大笑,拖了他的手就走。兩人剛到走廊上,那位賢鄰袁四維先生,又迎着走向前來,笑道:“聞絃歌而知雅意,猜什麼啞謎,可得聞乎?”李南泉道:“那是我們談到戲劇上的事情。”說着故意向他做個鬼臉,不住點頭,挨身而過。那位袁先生,好像也知道這裏面有什麼文章似的,也嘻嘻地向李先生笑着。張玉峯看到,想起彷彿在這問題裏,又含着什麼妙處,心裏疑問着倒是不肯放下。

  李南泉見他臉上老含着笑意,因道:“你必定有許多事情不解,又怕不便問,我就老實告訴你吧。這裏爲了集合着大批疏散來的下江人,所有迎合下江人口胃的消耗品,也就跟了來。下江店,下江小館子,京戲班子,這裏都有。這京戲班子裏有幾位坤角,是跑長江小碼頭的。放在大都市裏,也許不見奇,放在這個地方出演,那就全是餘叔巖、梅蘭芳了。有位坤伶叫楊豔華的,很能識幾個字,恭維她一點,就說是力爭上游吧。我自己也不知道從何日何時起,她叫我老師,而且常到我家裏去拜訪師母。跑碼頭的女孩子,這實在是平常得很的舉動。可是我太太對於這件事,不大放心。然而,她的心裏又相當地矛盾。每當楊小姐來拜訪她的時候,她抹不下來情面,對楊小姐還是很客氣,甚至親熱得像姊妹一樣。這讓我和楊小姐接近是不妥,和楊小姐疏遠也不妥。”張玉峯點了頭笑道:“這個我有同感。每逢我夫人來了女友,我就感到莫大的困難。我是主人,不能不殷勤招待。是太太們,那還罷了;若是小姐們,你若殷勤招待,夫人就可以等客去了問你是何居心。”李南泉搖搖頭道:“你和我談的,不是一件事。偶然來一次女客,招待不招待有什麼關係?我說的是平常來往。這位楊小姐,幾乎每天要從我窗戶外面經過一次,而且經過之時,必老遠地叫聲李先生或者老師。人家光明磊落的行動,絲毫無可非議。可是……”說着,他又搖了兩搖頭。把話停住。因爲太太的好友下江太太迎面走來了。

  他那番話,下江太太,當然是都聽見了的。她走到了身邊,就站住了腳,向李南泉呆望着微笑。李先生向她點了個頭道:“今天天氣還不算十分熱。”下江太太笑道:“就是這話。打牌的可以打牌,聽戲的可以聽戲。今天晚上是什麼戲?”李南泉笑道:“我還沒有打聽。但是聽戲若是成爲例行公事的話,那就在人不在戲了。”那下江太太抿了嘴微笑,向他點點頭,就沒有說什麼話。李南泉說聲“回頭見”,引了張玉峯走。他隨着走了一截路,低聲問道:“老兄,你這問題,相當嚴重,怎麼左右鄰居,全知道你有捧角的行爲呢?”李南泉道:“唯其是大家全拿這事開玩笑,就表現着我絲毫沒有祕密。”張玉峯道:“不管怎麼樣,這位楊小姐,一定長得很漂亮,要不然,也不至令老兄這樣甘冒大不韙。”李南泉笑道:“我可以引你和她見見的。反正我太太也會想到這上面來。”這麼說着,自更引起了張先生的興致。兩人走到街上,進了一家下江小飯館。李南泉剛坐下,茶房走過來,就笑着問道:“李先生還請客嗎?”張玉峯道:“哦!全是熟人。他還是要請一位客的。你若能猜到他還要請哪一位,那就算你真是把他當熟主顧了。”茶房手扶了桌沿,向李南泉望着微笑。李南泉道:“你到楊小姐家去一趟,你說城裏來了一位張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要和楊小姐見見。請她就來。”那茶房並不怎麼考慮,笑着去了。張玉峯搖搖頭笑道:“在這種情形上,蛛絲馬跡,那是人可尋味的了。”

  張玉峯對於這個約會,頗是感到興趣,就含了笑靜等着。他們挑的這個座頭,是館子裏的後進。外面一道欄杆,順着山河的河岸排列。河岸上,也零落地種了些花木。山谷裏的風,順着河面向這裏吹來,倒也讓人感到周身涼爽。茶房送上茶來,他斟滿了一杯茶,將手端着,先側了身子,望着對面街市上的一排青山,頗也覺得胸襟開朗,正自有點出神呢。忽然,聽到身後有人用很粗暴的聲音問道:“怎麼靠外面的桌子,還要賣座?”回頭看時,一個少年,穿着花條子綢襯衫,下套白嗶嘰短褲衩。頭上的分發,梳得油光淋淋的。長圓的臉子,雖然在皮膚上還透着很年輕,可是在神氣上和眼光上,又是帶着幾分殺氣的。他後面跟着兩個中年人,也都是短衫褲衩的西裝,可是腰帶上各掛了一隻手槍皮套。在後的那人,手上還牽了一條狼狗。張玉峯幹銀行的人,對於金融界的大小權威,沒有不認識的。這就立刻站起來,深深點着頭笑道:“大爺今天下鄉來休息休息?請這邊坐,我們讓開。”那少年兩手叉了腰向他臉上很注意地看着,問道:“你是誰?我不認得你。”張玉峯立刻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恭恭敬敬地雙手遞了過去,那少年接過名片向上面略看了一看,然後將名片向身旁的桌面上一丟。淡笑着道:“張經理,你不跑頭寸,有工夫到鄉下來?”張玉峯道:“有點事情來接洽。大爺就這邊坐,我們讓開。”說着,他就自行將桌子上的茶壺、茶杯,向堂裏的桌子上搬了去。

  李南泉看了他這種作風,心裏十分不滿意。他對於張玉峯所稱呼的“大爺”,也相當面熟。經過這一番考察,也就明瞭了。這是方院長的大少爺,方能凱。他和方二小姐一樣,驕傲,狂妄奢侈又慳吝,聰明又愚蠢。照說,奢侈的人不會慳吝。聰明就不愚蠢。但奢侈是自己的享受,慳吝是對待他人。聰明是在他們的財富上,雖然小小年紀,也能夠錢上滾錢。愚蠢是他憑了有錢有勢,和他父親種下許多仇恨。但整個地說,還是無知。他在頃刻之間,臉上變了好幾回顏色。在張玉峯把茶杯、茶壺都移到靠裏那張桌子上去的時候,李南泉還坐在那座頭上未曾走開。方能凱兀自兩手叉着腰呢,這就橫了眼睛,向李南泉注視着。他向來的動作是一樣的,只要他臉上表示一點喜怒,他跟隨着的人,立刻就會代做出來。這就是頤指氣使的那個典。他們主僕,做得能夠合拍。可這回有點異常,當方大少爺那樣出神的當兒,他身後兩個健壯隨從,並沒有什麼動作。他回頭來,對他們看看,見他們在眼風和臉色上,有些閃動,那意思好像表示着,不能把李南泉轟走。張玉峯站在旁邊,看到這個僵局,這就立刻向前握着李南泉的手道:“我們不還有客來嗎?到這裏來坐,比較好一點。”這句話是把李南泉提醒了。像楊豔華這種小姐,擺在方大少爺面前,那是將一隻小羔羊,放到老虎口邊,那是十分危險的事。豈但要移開桌子,連這飯館裏吃飯,都很是不妥,於是就站起身走了。

  李南泉被他拉着,坐到靠裏的桌子上來,索性將背朝外,對那方能凱也不望着。張玉峯倒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樣子,站在桌子角邊,將腿伸着跨了板凳,並不曾坐下。李南泉笑道:“張兄,我的計劃,有點變更了。我打算請你到另一個地方去吃飯。”張玉峯先向外面那幾張桌子看去。見自己原來的座位,是方大少爺兩個隨從佔着,方少爺獨自佔了一張桌子。倒是跟來的那頭狼狗,並沒有什麼懼怯之處,它徑自走到這桌邊,兩條前腿,搭在椅子上,將狗頭伸到桌子面上來,將鼻子尖在桌面上亂聞。方大少爺笑嘻嘻地叫着狗的外國名字,用手撫摸了它的頭。張先生料着他要到了臨河的座位,完全佔着上風,這就不會再麻煩,也就對李南泉笑道:“何必又調換什麼地方呢?在哪家館子吃,也少不得是你李先生花錢。何況你還另邀了客,我們走開了,人家豈不是來撲一個空?”李南泉手按着桌沿,已是站了起來,搖着頭道:“那沒有關係,在這個鄉場上,我的面孔倒是一塊熟招牌。那隻要向前面櫃檯上打個招呼,來客就會找到我們的,走吧。”說着,他首先在面前走着。張玉峯本來也不願和方大少爺坐在一處,也就起身向後跟着。偏是那位方大少爺看到了,他要多這番事,搶向前,一把將張玉峯的手拉住,問道:“姓張的,你向哪裏走,難道因爲我在這裏坐着,你就要躲嗎?那不行,那是給我莫大的侮辱。”張玉峯迴轉頭來,見他臉上帶三分笑,又帶三分怒色,倒摸不清楚他是什麼意思,連說:“豈敢豈敢!”

  這一下,可讓張玉峯爲了難。承認是讓開他,沒有這個道理。不承認讓開他,那還得坐下,而且這個動作,又用意何在呢?於是笑道:“大爺,未免太言重了。我今天由城裏到這裏來,是叨擾朋友,朋友請我到哪裏,我就到哪裏。”方能凱點頭道:“那我明白,是你的朋友要避開我。老實說我並不需要在這裏吃喝什麼。我是到鄉下來,就嘗試一點民間風味。沒有關係,你的朋友不請你,我請你,你擾我一頓,怎麼樣?”張玉峯笑道:“多謝多謝,不敢當。”方能凱瞪了兩隻眼,白眼珠多於黑眼珠,脖子也微昂着向上,冷笑着道:“難道我姓方的,還夠不上做你的朋友?”他說這句話時,臉色就十分難看了。張玉峯笑道:“言重,言重!”方能凱道:“你要證明你把我當方大先生,我請你吃飯,你就當接受。老實說,我請人吃飯,還沒有哪個敢推諉的。”張玉峯聽他這話,心裏像被人釘了一錘,這也就恨不得回敬他一耳光。可是他臉上還春風滿面地笑着。兩手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幾下,笑道:“那我就拜領,但最好是不要破費太多。”他們在這裏拉扯着,李南泉走到前面客堂裏,閃在櫃檯後面,遠遠向後面看着。見張玉峯被留下了,料着他也不敢不留下,自己落得省一頓請客的錢,也就悄悄走出來了,正走了不幾步,卻看到楊豔華穿了件淡綠色的綢長衫,搖着一把圓面紈扇,從容地走來,老遠她就笑了。

  她走路的姿勢,彷彿都帶些戲劇性。她本是將那圓面紈扇,在胸前緩緩招搖着的。及至看到李先生以後,將扇子舉到身邊,對人微微點了三下。李南泉怕她徑直走過來,就迎着跑到她面前站定,因笑道:“真是對不起,我有位朋友要和你見見,所以我請你來。不想我們剛是落座,方家那個寶貝帶着兩個隨從也來了。那麼些個座位,他都不坐,要我們把座位讓給他。雖然這是小事,但他有什麼權力,可以教我們把座位讓給他呢?偏偏我那位朋友,是銀行界人物,不肯得罪他,教他讓座,他就讓座。這實在是欺人太甚,我坐不住了,走了出來。我們換一個小館子吧。”楊豔華向他笑道:“李先生這個舉動,非常地聰明。若是這凶神在那裏,我去了是坐下不敢,走開不便。我一個人在吃東西,那是不怕他的,他也不會像費得功一樣,白晝搶人。可是我和男人在那裏吃東西,萬一他借題發揮,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那可讓我爲了難。你那位貴友,現時在什麼地方?”說着,她迴轉頭四處張望了一陣。李南泉雖沒有了解她什麼意思,也跟隨了她這個動作,四處張望。便是這時,路旁一油鹽店裏走出一位太太來,那是李太太的竹城好友,白太太,她隨了這邊男女二人的四周相顧向兩人笑着點點頭,因道:“楊小姐這一身淡雅,瀟灑得很。”楊豔華常在村子裏來去,對她有點面熟,卻不認識是誰,便笑着點了幾點頭,並沒有答覆一句話。李先生笑笑,也沒說話。

  李南泉很敏銳地感到,覺得這事有些不妙。因爲接連遇着太太兩位女友,臉上全都帶了笑容,這笑容並不正常。尤其是眼前,單獨地和楊豔華在這裏說話,和在家裏所約,請張玉峯吃小館子的事大有出入。心裏立刻給自己出了一個主意,便向白太太道:“你回家去,請給我太太帶個訊去。我請的那位朋友,事情有點兒變動,我暫時在四時春小館子裏等他。我太太若願意下山,請你告訴她,馬上就來。”白太太道:“沒關係。我回去就和你帶個信。”這“沒關係”三個字,透着有點雙關,說時,帶些笑容。她說畢也走了。楊豔華道:“這位太太,我不大認識。姓什麼?”李南泉笑道:“這個人,你不應該不認識。她是這村子裏太太羣裏的大姐,普通太太在稱呼上用丈夫的姓老張、老李。因爲老白和老伯子音相同,大家只叫她白大姐。她能幹極了,能跑通任何一個合作社,公路上買汽車票毫無困難。因爲如此,所以她能做點小小的囤積生意,而且日子過得非常儉樸。她有個口號叫‘三一主義’。這‘三一主義’,就是一竈,一菜,一燈。”楊豔華笑道:“這個‘三一主義’,我不大明白。”李南泉笑道:“我們到四時春去慢慢談吧。你們妙齡女郎,應該向這老大姐學習學習,這於人生是不無補益的。”於是他們走到那小館子裏,挑了一副座位坐下。李先生是爲了和太太及張玉峯留着座位,隔了桌面,和楊小姐相對地坐着。她很急於要知道這“三一主義”,便笑道:“不要做文章了,快告訴我吧。我將來有了家庭,也可以照人家的法子辦。”李南泉望了她道:“你快有家庭了?可喜可賀!”

  楊豔華見他臉上帶着調皮的笑容,因道:“這也沒有什麼稀奇,誰都有個家庭的。你先把這‘三一主義’告訴我吧。”李南泉道:“我告訴你,你只可以參考參考。持家過日子,若是真照這個辦法去做,那也是有傷天地之和的。我先說這‘一竈主義’吧。這就是說每日只燒一竈火。早飯吃晚一點,晚飯吃早一點,就把三餐改爲兩餐。早飯這一餐飯,當然是吃熱的。晚飯這一頓,就把熱水淘着冷飯吃。”楊豔華道:“這也不是‘一竈主義’呀。燒開水不是一竈火嗎?”李南泉道:“當然開水是上午燒的。他們家大大小小有些瓦壺瓦罐子,上午就裝滿了開水放到一邊,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家在飯碗裏泡着水,稀里呼嚕地喝着。”楊豔華道:“這在夏天當然可以。到了冬天,那怎麼辦呢?”李南泉道:“那當然還是一竈火。不過多耗費一點炭火而已。她的做法是這樣的,在燒火的時候,放兩節木炭在竈裏面。在屋角上堆着一些炭灰,把竈裏的柴棍夾上幾塊再將木炭添在上面,用熱火培壅着,這火就可以維持一個整天。不但早上燒好了的開水放到火上不會冷掉,而且還可以把瓦罐子裝着冷水擱在熱灰裏煨着,這水雖不能喝,洗手臉是好的。”楊豔華點頭笑道:“原來如此,我早就聽到說,貴村子裏有位善過日子的太太,燒一大缸開水,喝上兩個禮拜。我以爲那是神話,果然有這件事。”李南泉道:“有這件事,但那是另外一個人,你要打聽打聽這位太太的故事,我也有。”說着,他手拍了兩下肚子。

  楊豔華道:“我問題暫且不管了。還有‘一菜一燈主義’,那是怎麼個解釋?”李南泉道:“‘一菜主義’,那用不着解釋,就是每餐只吃一項菜,而且還限於一碗。‘一燈主義’,這卻是難能可貴的。就是到了晚上,全家只點一盞菜油燈。”楊豔華道:“這是不可能的事,隨便怎麼簡單,一戶人家,連廚房在內,總有兩三間屋子,這一盞燈怎樣照得過來?”李南泉道:“妙處就在這裏了。他們家雖有兩三盞菜油燈,平常都不用。用的是一盞特製的節約燈。這燈座子是個紙菸筒子,用釘子釘在門框上。瓦油燈盞里加上了八成油,放着半根燈草。”楊豔華搖搖頭笑道:“這有點形容過甚。燈草不論長短,一尺是一根,兩寸也是一根,這半根燈草,倒是怎樣的計算呢?”李南泉道:“當然有個法子計算。凡是燈草的長度,足夠燈盞的直徑,那是一根。只夠燈盞的半徑,那就是半根了。”楊豔華笑道:“就算對的吧。以後怎麼樣呢?”李南泉道:“以後嗎就放在紙菸筒子上了。必須是往煙筒子上放穩了,他們家纔會把燈點着的。燈在門框上,自然可以照見內外兩間屋子,就是燈盞漏油,也就漏在紙菸筒子裏。你說,這能不能算節約燈呢。至於廚房裏,那不成問題,他們家根本晚上不做飯,用不着燈。你看這位太太,是不是會過日子?不過有一點,我們旁觀者是解不透的。她喜歡打麻將。而且贏的日子很少。我怎麼會知道她贏的日子很少呢?她照例贏了錢之後,必做一次回鍋肉吃,全家打牙祭,兩三個月來,不見她吃回鍋肉了。所以知道她沒贏過。”

  楊豔華笑道:“你這未免挖苦人太甚了。兩三個月不吃一回肉,這倒是現在人家常有的事,不過每次吃肉,一定是回鍋肉,這倒不見得。”李南泉道:“小姐,你是和社會相隔着一段小距離,不知道民間真正的情形。吃回鍋肉和吃別的肉不同,回鍋肉是整塊肉放在水裏煮熟。肉拿出鍋來切了,只要放些生薑、蔥頭、豆瓣醬,並沒什麼配件。那煮肉的水,可以做湯,煮蘿蔔、白菜,都很合適,這是最省錢的辦法。管家太太,爲什麼不吃回鍋肉呢?”楊豔華笑着點頭道:“吃回鍋肉打牙祭,還有這些個文章。領教領教。”她說着話,兩手按了桌沿,身子顛了幾顛。這分明是個調皮的樣子,李先生望了她,也就只好微微笑着。就在這時,那位下江太太左手拿了個紙條,右手拿了只酒壺,直奔到櫃檯上去。李南泉看到,不能不加理會,這就起身相迎着笑道:“怎麼樣?坐下吧。我做一個小東。”下江太太將手上的紙條,迎風晃了兩晃,笑道:“我家裏也請客呢。正來叫菜,我歡迎你同楊小姐,也到我那裏去吃頓飯。好不好?”楊豔華和她並不認識,所以她和李南泉說話,只是呆着臉子聽了,現在她正式提出來請客,倒不好不理,只得起身向她笑着道:“不敢當,改日到府上去奉訪吧。”下江太太笑道:“我們這是順水人情,但楊小姐真肯去的話,倒是蓬蓽生輝。李先生,你不覺得我這話是過分地誇張嗎?”說着,她向李南泉嘻嘻地笑。他有什麼話可說呢,也只有向她點着頭微微地笑而已。

  她交代過了請客,就把那張字條和櫃上的店老闆交涉菜餚。聽她口裏商量着,就調換了三個菜。那麼,她要的菜就多了。李南泉心裏也正在計算着,下江太太家裏有什麼喜慶事宜,要這樣大辦酒菜。就在這時,張玉峯在店門口就拱着拳頭向裏面走,口裏連連說:“對不住,對不住!”李南泉走向前去,和他握着手,把他拉扯到座位上來,向楊豔華介紹着笑道:“這就是我說的楊小姐,不用看她在臺上表演,你看這樣子,不也就是一表人才出衆嗎?”楊豔華笑道:“張先生,請你多指教吧。李老師,當然要在他的朋友面前,說他的學生不錯。學生不行,那不也就說老師不行嗎?”張玉峯見她伸着兩道眉峯,在鵝蛋臉上,掀起兩個小酒窩兒來,這樣子非常的嬌媚。她臉上只是薄薄地施了點脂粉,配上那淺淡的衣服,在烏黑的髮鬢下,斜插了幾朵新鮮茉莉花編的小蝴蝶兒,實在是豔麗之中帶了幾分書卷氣。尤其是她手上拿的那柄小圓扇,上面腳着水墨竹子,她每一笑,就把扇子舉着,半遮着她的臉,非常有意思。張先生在她對面坐下連連地點着頭道:“我一見之下,就知道是受着李兄很深的薰陶的。不怕言語冒犯了楊小姐的話,我所看到過唱老戲的小姐們,北方有北方典型,南方有南方典型,像你這種樣子,分明是世代書香家中出來的一位小姐,我還是初次見着呢。”李南泉拿着夥計剛送來的筷子,在桌沿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笑道:“批評得二十四分恰當。”

  這些談話,當然讓楊豔華聽着非常痛快。她也就很高興地陪着張李二人在一處,吃過這頓飯。言談之間,提到了剛纔和方能凱相遇的一幕。張玉峯倒不是李南泉和楊豔華那種觀感。他說:“這位方君完全是個大少爺脾氣,人是聰明的,學問也很好的,不過就是缺乏一點社會經驗。若是他有兩個老成練達的人和他同在一處合作,那他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李南泉笑道:“你的意思,以爲他將來做的官,比他老子的地位還要高些?”楊豔華捧着筷子碗低頭吃飯,只是擡起眼皮向二人看着,然後微微地一笑。張玉峯雖然知道他們不以爲然,可是他並不更改他的論調,因笑道:“並不是因爲他請我吃了一頓飯,我就說他的好話。你只看他二十歲邊上的人,除了中、英文都很精通而外,對於經濟學可以說對答如流,若是他……”張先生說到這裏,對着楊、李二人看了看,卻突然地把話停止了。隨着這話,也是微微地一笑。李南泉知道他和方大少爺有什麼初步的瞭解,老是追問着,倒有些不方便了,於是笑道:“今天晚上,楊小姐的戲很好,你有工夫去看看嗎?我可以奉陪。”張玉峯望她笑道:“今天晚上什麼戲?”她笑道:“我今天晚上是《大英傑烈》。若是張先生覺得這戲不對勁,請你改一個,我無不從命。”張玉峯笑道:“我對此道,百分之百的外行,只要熱鬧就行。我不懂戲,老生唱大嗓,我都聽不清;青衣唱的小嗓,我更聽不懂了。”李南泉鼓了掌笑道:“她今晚上唱的戲,那就完全對你的胃口。”

  楊豔華笑道:“我們在下江,就是趕碼頭的戲班子,還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到了四川,名角全沒有來,我們就山中無老虎,猴子充大王了。張先生今晚上去賞光,我是歡迎的,可是不要笑掉了牙。”張玉峯笑道:“你們老師,都當面讚不絕口,我一個百分之百的外行,還有什麼可說的?今晚上無論怎麼樣忙,我也要去看戲的。李兄,就託你給我買戲票了。”說着,他站起來一抱拳,還伸手到口袋裏去掏錢。李南泉道:“你若有事,就只管請便,其餘不必管。我在戲館子裏第三排座位上等着你。我那草屋,還有一間空房子,給你鋪下一張涼牀。此地找旅館,那是讓你去喂臭蟲,可以不必了。”張玉峯連說多謝,拱了幾下拳頭,起身就走了。楊豔華看着他匆匆走去,笑道:“這位張先生,好像是很忙。一句多謝,包括了三件事。請他吃飯、聽戲,以及讓房間他下榻,可能他這聲‘多謝’,對另外兩件事就謝絕了。”李南泉道:“他雖是一位銀行家,他的作風,和其他銀行家不同。他是貧寒出身,一切是自己跑腿。抓着一個掙錢的機會,他立刻就上。他到鄉下來,是預備蓋兩間躲空襲的房子,本來不緊張,現在讓他遇到了方大少爺,那也是個找錢的機會,他怎能放過?所以又忙起來了。”楊豔華向店外面張望了一下,又向左右座位看了看,這才低聲笑道:“在方大少爺手裏想辦法找錢,那不是到老虎口裏去奪肉吃嗎?”李南泉笑道:“也許他要的不是肉,是老虎吐出來的肉骨頭。世界上有怕老虎的人,也就有利用老虎的人。小姐,你是在戲臺上演着人生戲劇的人,你不會不知道哇。”

  李先生說得很高興,楊豔華卻微笑不言。站起來點點頭道:“老師我多謝了,回頭若是來聽戲的話,務必請你給我帶個信給師母,請她也來。”李南泉道:“大概她不會來吧。”楊豔華說話時,始終是把眼光向店堂外面射着的,這就先把嘴向外一努,然後低聲笑道:“剛纔這位白太太在這門口張望了兩三回,恐怕有什麼事找你吧,我先走了。”李南泉笑了一笑,讓她自去。會過了酒飯賬,走出館子來,果然看到白太太手上提了兩個紙包,站在一家店鋪屋檐下和人說話。心裏就想着,這位太太說了回家去的,怎麼又在街上晃盪,而且老盯着我的行動,這是受太太之託嗎?於是緩緩地走到她面前,笑道:“你這時候有工夫到街上來。我知道,下江太太家裏,今晚上有個約會,你在不在內呢?”白太太笑道:“不但我在內,我還給她幫忙呢。你不瞧這個。”說着,將手提的紙包舉了一舉。李南泉道:“她家今日有人過生日?”白太太道:“這個我不曉得。反正是有什麼慶祝的事吧?不過她不請男客。她說,吃飯的時候,她會宣佈,反正用不着送禮。你太太也在被邀請之列。不過我問她,她說不參加。原因是不知道下江太太今晚上這個宴會用意何在。有人猜她是邀會,那不對。人家手邊,比我們方便得多。也有人猜她是舉行什麼紀念。”李南泉道:“什麼紀念,除非是他們的結婚紀念。”白太太道:“你太太說,爲了避免這個應酬,希望你接她到街上來聽戲。你太太,她也很喜歡楊小姐的。”說着,“嗤”一聲笑着,就提着紙包走了。

  李先生想着這些情形,站在街頭上,很是躊躇了一會。最後,他覺着今天的請客大概是不免引起太太的疑慮。爲了免除太太的疑慮,還是向她解釋一番爲妙。於是暫行不買戲票,扶着手杖,緩緩走回家去。這時,天已昏黑了。草屋的窗戶裏,已露着昏黃的燈光。由山溪這邊,看山溪那邊,已是昏茫茫的不辨房屋輪廓。而天上恰是有些陰雲,把星光埋沒了。這現出了四川的黑夜真黑,在眼前三尺外的熟路,簡直不能看到。他將手杖探索着地面,一步步地跟了手杖走。這樣人走得慢,腳步也響得輕。倒是房裏人說話的聲,在外面聽得清楚。最能入耳的是奚太太的聲音。她正在批評着男人說:“無論什麼樣子的男人,太太離開久了,這總是靠不住的。老奚若是在我身邊,他若多看別個女人一眼,我可以拿棍子打斷他的狗腿。也就因爲我一點沒有通融,他非常地規矩。可是他離開了我,我就沒有法子控制他。李先生的態度,倒是公開。不過他要離開了你,那就難說呀。最好你現在就管制得緊一點。”李南泉聽說,不由站住了腳,暗中叫聲“豈有此理”。可是李太太並沒有答覆,只是嘿嘿地笑了兩聲。接着就聽到石正山夫人說:“只要女人不做男子的寄生蟲,理直氣壯地,要男子一樣同守貞操,有什麼過分?所以我就向來不用化妝品。先生也不化妝給太太看,太太爲什麼化妝給先生看呢?若是男人擦胭脂,我也就擦胭脂。”

  這一通話,頗是給了李先生一個不小的刺激。向來不敢得罪此兩位女客,聽她們的口音,頗有教唆李太太管理丈夫之意。在這時候,衝進家去,倒是不甚妥當。這就隔了山溪叫道:“黑得很,家裏拿出一盞燈來吧。”王嫂由廚房裏舉出一塊燒着的木柴,問道:“先生消了夜沒得?我們吃過了咯。”他答道:“我請客,吃過了。我在街上還等着太太呢。大概託白太太帶的那個口信,還沒有送到。”他這話自然是故意讓太太聽見的。然而太太沒有答話,答話的是那位煎乾魚頭待客的袁先生。他站在他家溪沿的走廊上,將手電放出一道白光,射在木橋上,大聲道:“李先生,小心走,橋板不穩得很。”李南泉倒落得借了他這亮光走回家去,站在走廊上連聲道謝。袁四維並不讓他進家,接着道:“李兄,你那位朋友,爲人十分爽直,而且很慷慨,我就喜歡和這路人物結交。他和方家好像很熟吧?”李南泉道:“不,他雖是銀行家,他是另外一條路線。”袁四維道:“不然,我剛纔看到方大爺請他吃飯,而且,他走出飯館子,方大爺還送了出來。這是不小的一個面子。我在路上碰到方院長的時候,因爲他是我們的政治首長,我們爲了國家,也應當敬重他,所以總是站在路邊,脫帽致敬。方先生認爲我彬彬有禮,坐在轎子上,總是和我微笑點頭。我想,他腦筋裏對我一定有很深的印象。張玉峯先生若是能夠把這層意思向方大爺提提,爲之先融一下,我們找個機會去向方院長致敬致敬,老兄以爲如何?”

  李南泉聽了他這番話,不覺得由心要笑了出來,便道:“袁兄既是認得方院長,那就直接去拜見得了,何必還要經過他少爺那道手續呢?”袁四維兀自把電筒向這邊射着白光笑道:“那當然有些原因。我們隔着這條小溪說話,怪不方便,一會兒我到府上來細談吧。”這句話,李先生非常之不歡迎,不敢答話,“哦哦”了兩聲,就走到屋子裏去了。這時,奚、石二位太太還在屋子裏坐着。看到李先生進了屋子,兩人的臉上,都帶了一分俏皮的微笑。尤其是奚太太眼睛斜着看人,嘴角不住閃動。李太太臉上,也是帶着笑容的。但她並不望着進門來的丈夫,拿起桌上的菸捲盒子,抽出一支菸卷,送到嘴裏抿着,然後擦了火柴點着煙,偏過頭去將煙吸着。火柴盒“啪”的一聲,扔在桌上響着。李南泉看這情形,不大妥當,這就向石太太道:“今晚上怎麼有工夫到舍下來談談?”她是手扶了茶几,在椅子上端坐着的,這就偏着頭對李先生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天下事,無非是物以類聚。你願意找談得來的人談談,我們也是一樣呀。”李南泉聽這話音還是不對,便笑嘻嘻地向裏面屋子裏走去,也來個王顧左右而言他。他在屋子裏很耽擱了一會子,聽到外面屋子兩位女賓,並沒有言走,乾脆就橫倒在牀上躺下。但心裏可在想着,楊豔華該上戲館子了,倘若她在門簾子縫裏張望一下,那就看不到老師在座,她不會是說故意失約嗎?李太太在隔壁屋子裏,笑道:“二位不忙走,我再泡壺好茶喝,買點瓜子、花生,做個長夜之談吧。”

  他料到這是太太故作驚人之筆,反正把今天的戲耽誤了,那也沒有什麼關係。且躺在牀上,不做任何反應。約莫是五分鐘聽到一陣腳步響,向門外走去,依然是沒有聲息。他很坦然地躺在牀上,約莫是十分鐘,李太太卻在隔壁屋子說話了,問道:“是真睡着了,還是假睡着了。人家走了,可以出來。”李南泉道:“沒有睡着,休息休息。”李太太道:“起來吧,人家張先生到戲園子裏去,你若是還沒有到,豈不要人家買票?”李南泉由裏面屋子裏走出來,手急急地亂撫摸着頭髮,因道:“我本是回來,邀你同去的。因爲看到兩位女傑在這裏,我就懶得說話。這種人物……”說着,探頭向屋子外看看,有個油紙捻兒,在夜空裏照耀着。見石太太擡了一隻手,正在溪岸那邊走着。這就低聲道:“你何必和她們一樣。她們滿口男女平權,事實上是要太太獨霸。尤其是石太太,她說婦女解放,她家裏現養着一個丫頭,她真要平權,先把那丫頭和她平起來。”李太太道:“我有我的主張,我爲什麼聽人家的?你有正當的應酬,那我當然不干涉。無須假惺惺,你去聽你的戲。”李南泉望了她笑道:“下江太太家裏,今天晚上有個盛大的宴會。”太太不等他說完,亂搖着頭道:“我不去,邀我我也不去。”李南泉道:“你們是好牌友呀,爲什麼不去?”李太太將手連揮了兩下,皺着眉道:“你去吧。不要管我的事。”李先生頗覺得太太臉上有些不悅之色,料着下江太太的宴會,還有什麼小小的問題,這就不敢多說話,摸索着了手杖,悄悄地就溜出了大門。

  李先生是這樣地走了。當他走回家來的時候,那已是夜中。他打着一個摺紙燈籠,照着山路上前後丈來寬的光芒。張玉峯先生跟着在後面光圈內走。他從容着低聲道:“李兄,這位楊小姐的確不錯。她在臺下,看着她嬌小玲瓏而已。美中不足的,臉上還有幾個雀斑。可是她一上了臺,化過妝,更穿上那美麗衣服,那真是畫中美人。”李南泉笑道:“老兄,你外行。看戲不是專看角兒的長相的。你在我太太面前,可別說楊豔華長得好看。”張玉峯對這話還沒有答覆,身後面卻有人嘻嘻地笑了一聲。他回頭看時,那人也是提着一隻燈籠,彼此燈光照耀,只是個人影,倒看不清是誰。那人笑道:“南泉兄,你我同病相憐呀。”這聽出他的聲音來了,那正是石正山教授,因笑道:“雖然我們患同病,可是起病的原因不一樣。我是外感風邪,吃點發散藥病也就好了。老兄只是身體弱,並不招外感。”石正山快走了兩步,到了身邊,低聲笑道:“唯其是我並沒有外感,我就覺得內閣方面對於我壓迫得過於嚴重一點。在物理學上,是壓力越重,反抗力也越大的。”李南泉道:“難道你老兄打算造反?”石正山跟在身後,只是一笑。李先生這就想起前兩三小時前石太太在家裏的那番談話了,因問道:“石兄,你是贊成女人化妝的,還是反對的?”他笑道:“這話問得奇怪。哪個男子不喜歡女人漂亮?你不是剛纔看戲來嗎?你願意戲臺上的人,都醜陋不堪?”李南泉道:“那麼,你是願意太太用胭脂粉的了,也不反對太太燙髮的了?”

  石正山倒還沒了解他的用意,因道:“太太長得不漂亮,是不能駕馭先生的。討老婆,誰都願意老婆漂亮吧?那麼,爲什麼不願意太太擦胭脂粉呢?老實說,太太不化妝,那是一種失策,這很可能讓先生失望,而……”他那句話沒有說完,已走近他的家門。他的家就是在人行路邊上,窗戶裏放出來的燈光,老遠就可以看見。而且夜深了,那裏面說話,外面也聽得很清楚,這就聽到石太太叫道:“小青,熄燈睡覺吧,不用等了。知道你爸爸這夜遊神游到哪裏去了?不管他,再晚些回來,門也不用開了。”石正山老遠地大聲答應着道:“我回來了,我回來了!”說着,直奔了家門口去,對於李、張二人,並沒有加以理會。張玉峯直走了百步以外,方纔回過頭來看了看,見石公館已鴉雀無聲了,這就向李南泉低聲道:“我看這位石先生,是最守家教的一位吧?”李南泉笑道:“那是我們做丈夫的模範分子。不過他在朋友面前,不肯承認這種事實。剛纔他還不是說壓力越重,抵抗力越強嗎?”說到這裏,突然把話停住,改口說着兩個字“到了”。跟着“到了”這兩個字,下面就寂然無語。手上提着那個紙燈籠,高高舉起。到了自己家門口,首先報告着“張先生來了”。張玉峯看到石正山剛纔的一幕,也就知道這冒夜叫門,在家規第幾條上,可能是有處分明文的,這就叫道:“李太太,我又來吵鬧你來了。”但出來開門的是王嫂,屋子裏並沒有什麼反應。主人引着客人到空屋子裏去安歇,他自己也是默然地走回臥室去。

  李先生料着太太心裏,總還有點疙瘩,乾脆不去驚動,自向小竹牀睡下。這已是夏夜的十二點半鐘了,其實也可以安睡。但睡了一小覺之後,卻聽到後牆的窗戶,有人輕輕敲着。那敲窗人似乎也知道這是孟浪的,就先行說話了,她道:“王嫂,你叫一聲你太太起來,我姓白呀。”李南泉聽出這是白太太的聲音,自也感到奇怪,只是裝睡着不作聲。李太太驚醒了,因道:“白大姐,爲什麼起得這樣早哇?到哪裏去趕場?”白太太在外面笑追:“根本沒有天亮,不過是兩點多鐘。你起來,到下江太太家裏去一趟。”李太太道:“有什麼要緊的事?”白太太笑道:“我們還有什麼要緊的事,無非是三差一。”李太太說着話,就在黑暗中搖着火柴盒響。接着擦了火柴將桌上的菜油燈點亮。她睡覺的時候,當然是穿着小汗衫和短褲衩,這就在牀欄杆上把長衫抓起來穿着,因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天不黑就搭上了桌子,到這個時候,怎麼又變成三差一了呢?”白太太在外面輕輕地敲着窗戶板,笑道:“你別廢話了,不怕先生,你就開了門讓我進來,把原因告訴你。你若是怕先生,你就熄燈睡覺罷,明天見面,可不許嘴硬。”李先生聽到了這個激將法,心裏想着,這半夜邀賭角的人,倒也有半夜邀角的辦法。且不作聲,看她們怎麼樣。李太太就道:“笑話!什麼時候打牌,我也不受拘束。開門就開門,你是一位太太,我怕什麼!”於是舉了菜油燈到前面屋子裏去,果然開門了。

  白太太走進前面屋子首先低聲問道:“李先生是醒的吧?”李太太道:“你不管他了,有話就說吧。”白太太道:“下江太太,也是太多事一點,打了一桌不夠,又打第二桌,第二桌有一位人家不大舒服,打完了十二圈,就下場了。主人家非湊足兩桌不可。她也不用費神做第二步想法,就派我來找你。她說,若不如此,人家墊的伙食費都找補不出來了。”李太太道:“那位是贏了呢,是輸了呢?可別讓我去做替死鬼呀。”白太太道:“我不在那一桌,我不知道那桌的情形。反正各憑各人的本事,各憑各人的手氣,你管他前手怎麼樣?走吧走吧。”李太太道:“我也得洗把臉漱一漱口吧,我起來了就不再睡了。”白太太道:“你帶着錢就得了。洗臉漱口,我會給你找地方。走走。”李先生聽那聲音,好像是由太太已把他太太拖着向外走。隨後李太太走進屋子來,在枕頭下面摸索了一陣。然後她走到小竹牀面前來,兩手撐了牀沿,低聲問道:“你是真睡着了,還是假睡着了?”李先生側了身子睡的,並沒有作聲。李太太道:“你再不作聲,我就拿蚊香燒你了。”說着,兩手將他連推了幾下。李先生一個翻身坐了起來,笑道:“你要走你就走吧,你又何必把我叫了起來呢?”李太太道:“這還是半夜裏呢。我走了你不要起來關門哪?”李先生也不分辯,隨着她到前面屋子裏來,見白太太站在屋子中間,手裏兀自提着一隻紙燈籠。她眯了眼睛笑道:“對不起,擾了你的清夢了。”李南泉笑道:“可不是,我正夢着和清一條龍。”

  白太太笑道:“你不是在夢着看《玉堂春》?”李南泉笑道:“看了《玉堂春》,回來還夢着看《玉堂春》嗎?我並沒有對你來邀角稍有違抗呀,你還要加緊我的壓力嗎?”李太太接過白太太手上的白紙燈籠,挽了她的手道:“不要和他多說話。走吧。”但她並不就走,站在屋子裏停了一停。等李太太走出門去了,她向後退了兩步,回到李南泉身邊,向他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微笑着低聲道:“我雖然在街上遇到了你三次,可是對你太太,並沒有說半句話。”她說着話,竟是男人和男人開玩笑的態度一樣,伸着手拍了兩拍李南泉的肩膀。李南泉還打算說什麼話時,她就走了。他對於白太太這種作風,心裏十分不痛快,跟着走出門來,在走廊上站着。他看着那兩位太太共着一隻白紙燈籠,晃盪着在人行道上遠去。這已夜深了,很遠的說話聲,也可以聽到,有一句最明白。白太太說:“你說,那副牌,爲什麼不和五八條呢?”她們低聲笑語地在那燈籠光下,走進了前面那座燈光四射的村屋。李先生背了兩手在身後徘徊着,自言自語地道:“殊屬不成事體。”他一嘆氣,將頭擡起來,這就看見對面鄰居袁先生家裏,突然在窗戶裏一冒燈光,窗子打開了。接着是袁先生一片咳嗽聲。隨後是袁太太的問話聲:“現在是什麼時候了?”袁先生說:“可以起來了,天快亮了。不起來也不行,我睡不着。我們把問題來談談吧。”這邊走廊,和那個打開的窗戶只相隔了一道山溪,那邊的話,這裏是聽得很清楚的。他心裏很是奇怪,有什麼重要問題,要他夫妻雙雙半夜裏起來商量呢?

  李南泉並沒有打聽人家祕密的意思。可是這一溪之隔,又是夜深,那邊人說話,無論怎樣不經意,也是聽得很清楚的。卻聽到袁太太道:“我也是睡不着,倒願意起來和你談談。那個姓張的,人倒是個老實樣子。不過人家是幹銀行的,什麼事沒有個盤算?他能夠毫無條件,就拿出一筆款子來入股嗎?”袁四維道:“我也這樣想。可是我們所要的這數目,在銀行家眼裏看來,那是渺乎小矣的事,他不會有什麼考慮的。”李南泉一想:“好哇,你們夫婦,半夜裏起來,倒商量這樣一件不相干的事。”索性在走廊上來回地走,聽他們的下文。袁四維輕輕地說了幾聲,接着大聲道:“老實說,出幾個錢,自己就舒舒服服地住現成房子,我也願意辦。”袁太太道:“他就是願意辦,還有那介紹人從中作梗,這事就不好辦了。”接着,袁四維又嘀咕了一陣子,然後大聲道:“我有一個辦法。他那個人,究竟是個書呆子,把面子拘了他,他也就沒有辦法。我們明天單獨請他吃一頓飯。”袁太太道:“一點消息沒有,我們又得花錢,可不要偷雞不着蝕把米。”袁四維道:“我有辦法,昨天那碟子乾魚,不是還保留着嗎?今天表弟家裏送來的那五個鹹鴨蛋我們切它三個,每個蛋切八塊,就是兩個碟子。回頭我起個早到菜市裏去買十二兩肥肉,大概有個半把斤,配上一點辣椒豆腐乾,可以炒一碟;四兩肥肉煉出油來,做一碗湯,這碗湯我也有辦法了,那陳屠戶老早說了,送我們一塊豬心,做一碗湯還有富餘呢。”

  李南泉聽到,不由得要笑起來。心想,倒沒有料着半夜裏起來,發現有人算計我。而算計我又不是惡意的,乃是請我吃乾魚頭,和三個鹹鴨蛋一碗豬心湯。再向下聽,袁太太的答覆,卻是默然。袁先生又說道:“那個豬心,我們不做湯也可以。拿回來用點鹽醃起來,然後再拿出來炒辣椒,我們可以少買四兩肉。好在陳屠戶和我很好,和他討點豬血,在山上拔點野蔥,也可以做一碗湯。”袁太太這就開言了,還是帶了笑音的,她道:“買幾根蔥也要不了多少錢,何必到山上去拔野蔥呢?”袁四維道:“這裏面我是有理由的,山上的野蔥,比家蔥香。豬血不免有點血腥氣,加上野蔥,那湯裏不會有氣味了。”袁太太道:“不用計算了,就照着你那個計劃行事吧。可是不要像昨日一樣,辦好了飯菜,人家不賞光。”袁四維道:“已經拒絕我一次了,我菜裏又沒有毒藥,他好意思再拒絕我們嗎?我們現在非有一筆款子,放在手邊不可。鄉下人馬上要割穀子了,收成到家,他怎能不變成現錢賣了。那個時候,米總要便宜些,我們有一擔的錢囤一擔,有一斗的錢囤一斗,鄉下人現在來借錢,就可借給他。說明要他還穀子。”袁太太道:“這個道理哪個不知道。但是你的算盤打得太精了,就會失敗。你起初以爲我們把房客轟走了,就可以把房子賣掉。現在空了兩個月的房子,還沒有賣掉,這吃了多大的虧。”袁四維道:“還等三天吧。三天沒有人給定錢,我就把房子再分租出去。我已經預備好了一張招租帖子,我可以念給你聽。”

  李南泉聽到這種地方,雖然覺得新奇,也不願意向下聽了。他轉身向屋子裏走,卻待掩上屋門,這就聽到袁四維開着他們的屋子後門響。心裏想着,莫非他知道有人偷聽?於是,也不掩房門了,就在門裏邊一張帆布椅子上睡下。好在屋子裏的菜油燈焰,已經是熄下去了,他也看不到這邊。這就看到袁四維舉着一個紙燈籠,高過了頭頂,在後門外四面張望着。隨着,袁太太也就出來了,她道:“我聽到有雞叫,一定是黃鼠狼拖着的。”隨着這話,袁家的少爺小姐,全體動員,都蜂擁到後門口來了。火把,紙油燈捻,菜油燈,燈籠,他們家後門口,那塊斜坡上,幾點大小的燈火,照着許多搖搖的身影。大的笑着,小的叫着,鬧成了一片。李先生爲了避免竊聽他夫妻私語的嫌疑,兀自不敢露面。只是用兩耳聽着,隨後聽到他們家孩子叫道:“找着了,找着了,雞在窗戶眼裏夾着,沒有拖着走。”於是那羣燈火,都擁到他們家後門口廚房的窗戶下去。聽到有人叫道:“只是把雞頭拖走了,雞身子還在這裏。”又有人道:“這一地的雞毛和一地的雞血。”又有人道:“我們明天有雞吃了。”這才聽到袁太太喝罵着道:“你們嘴饞怎麼不變黃鼠狼呢?變了黃鼠狼,就可以天天有的吃了。”最後有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結束了這些話,她道:“你們不用吵,我已經聽到了。爸爸明天要請客,商量了半夜,還沒有把菜決定。現在有了雞,又多一樣菜了。不止多一樣菜,煮一碗湯,紅燒一碗,這就兩樣了。”袁太太笑罵着道:“小姐們,好厲害的嘴。”

  李南泉心裏想着,這很有趣味,他們袁府上,打算在那無人過問的乾魚頭之外,又要把這黃鼠狼沒拖走的雞待我。這就禁不住笑了起來。門外有人問道:“李兄,還沒有睡嗎?你倒是能摸黑地坐着。”這是張玉峯的聲音,李南泉站起來,把桌上的菜油燈挑亮了,見他已是把那套灰色中山服穿得齊整,便笑問道:“難道你讓機械化部隊把你吵醒了。我是知道的,那張竹牀,絕對沒有臭蟲,鋪蓋也是乾淨的。除非蚊香不夠防禦,蚊子有些咬人。在鄉下住家,什麼都好。我覺得這大自然給我的安慰不少。唯一的困難,就是這蚊子無法對付。”張玉峯道:“不是不是,我是一條勞碌命,吃得飽,睡得着。我今日得早起會個人。”李南泉道:“現在是兩點多鐘,就算夏季天亮得早,也是四點多鐘五點鐘天亮。你這樣半夜,到哪裏去會人?”張玉峯道:“夏天的夜裏,有什麼早晚?這位朋友,天亮就要進城,我需要在他動身以前和他談幾句話,還是去那裏等着吧。”李南泉聽他這話,就知道他是去會方大少爺的。也不便多問,笑道:“現在夏季時間,起得特別早。也不但是你。我們鄰居,有這時候邀角去打牌的,也有起來談家常話的,你到我們這裏來,可以說入鄉隨俗了。反正還早,我燒壺開水,泡碗好茶你喝。我保證我的好茶,裏面沒有米粒。”張玉峯想起袁四維待客的事,他也笑了。他也感到這時去會人太早,就依了主人的話,夜坐喝茶。遙遠地,在半夜空中有尖銳的聲音送了過來。

  夜深聞遠語的情況下,只能聽那低聲慢語,若是尖銳的聲音,那是加倍的刺激人的。因之張、李二人,對着桌上一盞孤燈,各人託着粗茶杯子,偏頭細聽,都有些愕然。那尖銳的聲音,也就聽出來了,有人道:“你不要管我的事。天亮的時候,叫小青到菜市上去接我。女孩子家,還是不要她半夜裏出來,我有幾個人在一處走,怕什麼的?”李南泉笑道:“沒有什麼,這是那位石正山的太太,趕什麼利市去了。”張玉峯笑道:“你說這俏皮話,石先生聽到了,可不依你。”李南泉道:“我絕不是開玩笑。這位石太太,是趕上了時代的婦女。她手上有一張鈔票,都變成物資,由人吃人用的,到雞吃豬吃的,她隨時都要。她並不要像男子那樣,跑碼頭,跑比期,她就是住在這村子裏,跑附近兩三個鄉場,她每月所得的利潤,超過她丈夫薪水的兩倍。例如我們現在吃的菜油,已是四五元一斤,而她家所用的菜油,還不曾超出一元錢。這一點,令人實在佩服。”張玉峯道:“這也算是婦女運動裏的一課嗎?”李南泉道:“那無可非議。不過她也有得不償失之處。就是倚恃着自己會掙錢,壓迫丈夫過甚。而壓迫丈夫過甚,又有大意的地方,毛病就出來了。這樣雞鳴而起,孜孜爲利,那是個漏洞。”李南泉說得很高興,只管往下說。忘記了對這位來賓,也是雞鳴而起,孜孜爲利的。及至說完了,總覺得不妥。便停止了話,向窗外側耳聽着。正好是村雞湊趣,就在夜空里拉長了“喔喔”聲浪,送進窗戶裏。隨着雞聲,隔溪那叢竹子,抖擻葉子,有些瑟瑟之聲相和。

  張玉峯笑道:“還是鄉間住得有意思。我們整年住在城裏的人,簡直聽不到雞叫。重慶是上海化了,很難有什麼人家,有空地養養雞鴨。”李南泉道:“有鐘錶,要聽雞聲幹什麼?”張玉峯笑道:“但是大自然的趣味沒有了,世界進到了機械化,詩情畫意就一概消失。到了戰後,無須爲生活而奔走了,我一定回到農村去。”正說着呢,夜空裏又送來了一片悽慘而又尖銳的哀號聲,乃是豬叫。嗚呀呀的,十分刺耳。李南泉笑道:“這也是大自然的聲音了,你覺得怎麼樣?”張玉峯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笑道:“你休息着吧,趁着太陽還沒有出山,你還可以好好睡上一覺。我走了。屠戶已在宰豬,分明是去天亮不遠。”說着,人向門外走。李南泉道:“接二連三的,都是雞鳴而起的人,我也不能再睡了。我送你幾步。”他走出屋子來,隨手將門帶上。擡頭看看天空,夏季的薄霧,罩不了光明的星點。七八點疏星,在頭頂上亮着。尤其是半夜而起的那鉤殘月,像銀鐮刀似的橫掛在對面的山峯上,由薄霧裏穿出來,帶着金黃的顏色,因之面前的物,已不是那樣黑暗,石板鋪的人行小道,像一條灰線在地面上腳着。山和草木人家,都有個黑色的輪廓,在清淡的夜光裏擺佈着。半空裏並沒有風,但人在空氣裏穿過去,自然有那涼颼颼的意味,拂到人身上和臉上。殺豬聲已是停止了,這空氣感到平和與安定。倒是雞聲來得緊急,由遠而近,彼起此落,互相呼應。兩個人的腳,踏在石板路上,每一下清楚入耳。

  張玉峯笑道:“你家裏還沒有關大門,你就不必再送了。”李南泉道:“不要緊,我們左右鄰居,都起來了。雖然住在鄉下,大家的生活,還是那樣緊張。”張玉峯道:“不見得,你聽,還有人唱歌呢。”於是二人停住了腳,靜聽下去。這時,山谷的人行道上,沒有一點人影活動,只是偶然來陣晨風,拂動了山麓上的長草,其聲瑟瑟,而且也是很細微的。所以張先生說的歌聲,卻也是聽得見。細察那聲音的所在,是路旁人家一個窗戶裏。路在山坡上,屋在山坡下,所以他們對於這歌聲,卻是俯聽。這個窗戶,就是石正山先生之家。他們家並沒有燈火,整幢房子,在半鉤殘月昏黃的光線裏,向下蹲着。這半鉤殘月和月亮邊的幾點疏星,可能由這山峯上射到那窗子裏面去。這就聽到那歌聲,輕輕兒地由窗戶裏透出來。兩人靜靜聽着,那歌詞也聽出來了。乃是《天涯歌女》的一段:“人生誰不惜青春,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咱們穿起來久不離分。”那歌聲是越唱越細微,最後是一陣嘻嘻的笑聲,把歌子結束了。張玉峯有事,沒再聽下去,繼續向前走。看看離那屋子遠了,他讚歎着道:“哎呀!此時此地,這種豔福,令人難於消受。你說,這個屋裏的主人翁,他的生活還會緊張嗎?”李南泉笑道:“我這位芳鄰,生活雖不緊張,卻也不見得輕鬆。上半夜我們走到這裏,那位打着燈籠追上來說話的先生,就是這屋子裏聽夜半歌聲的主人。”張玉峯道:“就是他?他不是說他向太太反抗嗎?太太半夜裏還唱這豔歌給他聽呢!”李先生故意道:“怎麼見得,一定是他太太唱歌給他聽呢?”

  張玉峯道:“你說的這話,我有點不懂。'這樣半夜裏,除了自己太太,誰會唱歌給先生聽呢?”李南泉笑道:“你這話才讓人不懂呢。誰家太太,半夜裏起來唱歌給先生聽呢?我的太太,當然辦不到;你的太太,可以辦到嗎?”張玉峯笑道:“你說這話,那犯了大不敬之罪。”兩個人都笑了。他們這笑聲,驚動了對面的來人,遠遠地聽到有本地人說話:“硬是不早咯,他們下江人都起來了,雜貨兒的。”又有人說:“下江人,朗個的?還不是爲了生活起早歇晚。這兩年,下江人來得太多,把我們的米都吃貴了。”第三人又說了:“打國仗打到哪年爲止?我們四川人,又出錢,又出人。說是川軍在外打國仗的,有上百萬。你說嘛,上百萬人,擺起來有好大的地方!他們下江人都說,沒有四川,硬是不能打日本。”說着話,一串過來三個人。一個揹着背篼,兩個挑着擔子。在殘月光輝下,看到他們的顛動步子,彼起此落,口裏喘吁吁地出着氣,相當緊張。正反映着他們肩上的負擔不輕。這分明是鄉下人起早去趕場的。他們過去了。張玉峯道:“你聽聽這言語,很可以代表民間輿論。”李南泉道:“那就是說,我們把人家的米都吃貴了,若是不爲國家民族出點力氣,真對不住給我們落腳的四川朋友。人家這樣起早挑了擔子去趕場,也許這裏就有百分之十的血汗要獻給國家。”張玉峯似乎感到一種慚愧,默然地走了一截路,卻又長嘆了一聲。

  李南泉道:“你嘆什麼氣?你覺得他們批評得不對?”張玉峯道:“他們的批評,是太對了,我其實不應該走向銀錢業這條路的。現在已經走上這條路子,那也沒有辦法,欠頭寸,就得跑頭寸,多了頭寸,就得想辦法加以運用,不然,銀行門開不開來,面子丟不起,而這些同事的飯碗,也沒有了着落。”李南泉頗不願聽他這些話,默然送了一截路,已經是走到村子口上,便笑道:“張兄,你走夜路,害怕不害怕,我可不再送了。”張玉峯正是怕他繼續送下去,連說“勞步勞步”。李南泉悄然站在路口,看到這位朋友的影子,在月光裏慢慢消失。他自覺得身體的自由,和意志的自由,那絕不是任何人自己所能操縱的。自己的身體與意志,自己還沒有把握去操縱。若以爲自己有辦法,可以操縱別人,這實在是可考慮的事。奚太太自吹能管束得先生不吸紙菸,這反抗就讓她受不了。石太太也自許能管丈夫,當她半夜趕場去了,就在她的臥室裏,黃昏的月光下,放出了情歌。天下事真是自負的人所不能料到的。他想着呆呆出了一會神,覺得是露下沾襟,身上涼浸浸的,於是纔回轉身來,慢慢向家裏走。當他走到石正山家牆外的時候,他的好奇心,驅使他不得不停下步來,在那月光下的窗戶旁聽了聽。但是一切聲音寂然,更不用說是歌聲了。倒是二三十丈之遠,是下江太太之家,隔了一片空地,有燈光由窗戶裏射到人行路上。隨着光,噼噼啪啪,那零碎的打牌聲,也傳到了路上。

  這時,村子口外的雞聲,又在“喔喔喔”地,將響聲傳了過來。鄰居家裏,不少是有雄雞的,受着這村外雞聲的逗引,也都陸續叫着。夜色在殘月光輝下,始終是那樣糊塗塗的,並不見得有什麼特別動作,但每當這雞叫過一聲之後,夜空裏就格外來得寂寞。尤其是他家門口斜對過一戶鄰居,乃是用高粱秫秸編捆的小屋子,一切磚瓦建設全沒有。高不到一丈,遠看只是一堆草。這時那天上的半彎月亮,像是天公看人的一雙眼睛,正斜射着在這間小屋子上,那屋子有點羞澀,蹲在一片青菜地中間,像個老太太摔倒着。而他們家可有雄雞。那雄雞並不知道他們是那樣窮苦可憐的,在草屋角上,扯開了嗓子,對於外來的雞啼,高聲相應,看那個小草棚,在這高聲裏,簡直有點搖搖欲倒。這屋子裏是母子二人,他們被這雞叫醒了。可以聽到那母親道:“朗個這樣好瞌睡,雞都叫了好幾遍,起來起來。我把飲食都做好了。”有個男子含糊的聲音問道:“吃啥子?”他母親道:“吃啥子,高粱糊羹羹。米好貴,你想我煮飯給你吃。”接着是一陣動作聲,這壯丁起來了,他繼續道:“吃的是水一樣,出的力氣,是鐵一樣。鬼雞,亂吼。讓人瞌睡都睡不夠。明天我打死你,一來吃了,二來多瞌睡一下。”接着這話是老太太的一陣囉唆,豬哼,開門聲,整理籮擔繩索聲,和百十丈外那麻將牌是互相應和的。那天上的月亮,看了這草棚,當然也就看了在裏面打牌的那西式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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