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有個平常人所沒有的嗜好,他喜歡看那人與人之間的交涉和動作。這些動作,儲存在腦子裏,是寫劇本寫小品的很好資料。剛纔奚氏夫婦過去的一幕,他看來,就不少是藍本。心裏正在默唸着呢,不料石家義父義女,又表演這一幕。這且含笑在旁,且看他們繼續說些什麼。石正山對於李南泉之默察,似乎有點感覺,因向他笑道:“爲了敬平兄的事,臉也不曾洗,我就跑出來了。他們這一幕戲,恐怕要鬧到汽車站上,我可不幫同演出,引着大家來看熱鬧。小青,回去弄水洗臉吧。”他說着話,首先向家裏走去。這位姑娘,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她站在那株小樹下,依然不肯走去。擡起左手,情不自禁地,又將伸出來的小樹枝攀住,右手扯着樹葉子。但是她的眼睛卻不望着樹葉子,擡起頭來,只管是向山頂上出神。李南泉和她的距離,約莫是一丈遠,若是不和人家打個招呼,就這樣走開,顯着是太冷淡一點,便笑道:“大姑娘,你每日都是起得這樣早。”她這纔回過頭來,因道:“可不是,這村子裏起得最早的人,我也算一個。有什麼法子,不起早,這一天的事情就做不完。不做完,也沒有別人替你做,留到明天還是你來做。”李南泉道:“大長天日子,可以睡睡午覺。”小青將手扯的樹枝放出去嘆了口氣,接着又搖了幾搖頭。李南泉笑道:“你是能者多勞。”小青道:“什麼能者多勞,牛馬罷了。”
李南泉不能想象她對義父義母,突然會起着這樣明顯的反抗。對於年輕的女孩子,說話不能太露骨,所以還用話去安慰她。又不料她對“能者多勞”四個字,一聽就能理解,因向她笑道:“大姑娘唸了幾年書?”她笑道:“我念什麼書,不過在家裏跟着認識幾個字。”李南泉道:“跟誰認識的字?是你父親呢,還是你母親呢?”小青紅着臉道:“是這樣叫着罷了,他們也生我不出來。”這話說得是更明顯了。她簡直不承認她義女的身份了。正想跟着向下還問兩句,石太太卻已在她茅屋檐下出現,高聲叫着小青。她突然一抽身,大聲答應了“來了”兩個字。她一面向家裏走,一面卻輕輕地嘰咕着:“一下也不讓我得閒。什麼女權運動,自己把人當牛馬,那就糊塗了。”李南泉站在路上,發呆了一會,心想,接着這又是一幕悲喜劇了。李太太手提着一個竹製菜籃子,裏面放着兩個玻璃瓶子,就向這裏走。她赤着腳,穿了鞋子,頭髮歸理清順了,臉上卻是黃黃的,身上穿的那件淺藍布長衫,下襬還有兩個紐襻未扣。她走過來,李先生笑道:“剛起來你又打算自己去買菜?算了,來回好幾里路,縱然買得適口些,也得不償失。”李太太道:“反正早上也沒什麼事,只當是散步。你不是也在這裏散步嗎?”說着,把聲音低了一低,因道:“這裏不是有一臺戲正上演着嗎?我也可以借了這個緣故到車站上去看看這臺戲。”
李南泉道:“我想不會吧?她自命爲家庭大學校長,難道還能夠把這桃色新聞弄到衆目昭彰的長途汽車站去?”李太太笑道:“唯其這樣那纔算是新聞了,回頭聽我的報告吧。”說着,她就向上街的路上走去。今日天氣好,幾天的陰雨,屋子裏什麼東西,都很潮溼,趁了這個好天氣,拿出來曬上一曬。於是李先生立刻回家,集合了用人和小孩子,將細軟東西,用竹椅木板架着,放到屋檐外來鋪設,費了大半小時的工夫,算是佈置停當。李先生口銜一支菸卷,站在走廊下休息,帶着守着這業已破舊,而又無力再製的東西。就在這時,奚家兩個男小孩,在對面山路提快了步子,向家裏奔走。李南泉問道:“怎麼着,又掛了球了?”那個大些的孩子,擡起手來,在空中搖了兩下。李先生知道不是警報,就料着是奚氏夫婦間的問題,增加了嚴重性。隨着向奚家屋子看去,見大孩子將臉盆腳盆,陸續盛了幾盆水放在屋檐下;小男孩卻端了兩把竹椅子放在到他們家的小木橋上,把行路堵塞。這是什麼意思?李先生看到這情形,倒有些莫名其妙。他們家的女用工周嫂,就由屋子叫了出來道:“該歪?硬是笑人。你伯伯和你媽媽是割孽嘛,說的話嚇嚇人出出氣嘛?你留下一盆洗腳水救火,算啥子喲!”這位女用工五十上下年紀,蓬了一頭半白頭髮,鴨踩水似的顛簸着,兩隻解放腳將破藍布褂的大襟掀起,只是去擦洗衣盆裏取出來的一雙溼手。
李南泉道:“什麼意思?救火?”周嫂道:“說的是!先生同太太在街上割孽,先生氣不過,說是要放一把火,把這草屋子燒了,說是大家活不成。先生是一句話,那倒罷了。太太比先生的氣還要大,硬是到香燭鋪裏去買了香燭、紙錢,預備回家來放火。”李南泉打個“哈哈”道:“買香燭紙錢,回來放火,有這樣的事?擦一根火柴,向草屋檐下一點,就把房子燒着了,何必還要買香燭紙錢?”周嫂將手向山徑的來路一指,因道:“你看,不是帶着回來了?”李南泉看時,自己太太在後,奚太太在前,她手上正是提着一束紙錢,中間夾着一束佛香和一對大紅燭。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步子很不正常。李南泉這就很覺得奇怪,夫婦吵架之後,爲什麼帶了這敬鬼的東西回來?正注視着她的行動,他家兩個孩子,跳着腳,連連搖着手道:“媽媽,不要放火,不要放火。”奚太太道:“胡鬧,我放什麼火?你不知道法律嗎?放火是像殺人一樣犯罪,要拿去槍斃的。”她說話時,已改了以前那種潑辣的態度,從容舉着步子,到了小橋上。看到攔路的小竹椅子,就把紙錢、香燭放在那上面,向孩子道:“你不要害怕,我和你們孩子求求神,也許你們可以得着神佛保佑,家裏也就風平浪靜了。”李南泉這才明白,家庭大學校長已經在開倒車。這當然是一件怪事,等到太太進了屋子,就跟了進屋,笑問道:“隔壁大學校長,要敬什麼神?”李太太道:“她不是敬神,但我也不知道敬的是什麼東西,反正不是觀世音菩薩。因爲菩薩是不需要紙錢的。你愛打聽戲劇性的新聞,你就往後瞧吧。”
李南泉笑道:“這裏還會含有什麼神祕嗎?這倒是我想不出來的。”李太太笑道:“說破了就沒有味了。”李先生已是感着奇怪了,太太這樣說着,他更感到興趣,不時注意着奚家的行爲。到了黃昏的時候,他們家屋檐以外,向東北擺着一張茶几,將一個大倭瓜放在茶几中心,當了香爐、燭臺,將一對紅蠟燭和幾根佛香,都插在瓜上。瓜後放着三個大瓷盤,分放着一塊熟肉,一隻熟仔雞,一條小鹹魚,這是三牲的意思了。奚太太站在茶几旁邊,口中唸唸有詞,陸續將紙錢放在燭火上點着,放在前面焚化,口裏叫道:“你們都來,向東北地方,望空鞠躬。”她的兩個男孩子,有點莫名其妙,只是遙遙站在茶几後方,不肯移動。她有一位十六歲的大小姐,名叫賽維。這也是奚太太向人註解過的,意思是賽過英國女王維多利亞。她倒是站在母親的一條戰線上的,料着母親這樣敬神敬鬼,一定有個大原因存在。母親叫鞠躬,她就鞠躬,而且姿勢是非常之恭敬而嚴肅。她事先就預備好了,上身穿着學校裏的草綠色制服,下面繫着青布短裙子。這時垂直了兩手站得筆直,然後彎下腰去,行着四十五度的鞠躬禮,而且先後三次。她行完了禮,奚太太又向兩個男孩子道:“姐姐都行禮了,你們爲什麼不來?行完了禮,我煮着這雞和肉給你們做晚飯菜,讓你們吃了,家庭和睦,長命百歲。”那兩個家庭大學學生聽說有雞有肉吃,這才走過來,對着大倭瓜胡亂鞠躬一陣。
李南泉越看越稀奇,自己也忘了有什麼不便,就走向前兩步,直走到走廊草檐下,手扶了柱子站着。奚太太蹲在地上,將一根木棍子,撥着焚火的紙錢,倒是很誠敬的樣子,偶然一擡頭,看見李先生那樣注意,便笑道:“李先生覺得我今天燒紙是太早了一點吧?到七月半還有幾天呢。我不是爲了這個事。”李南泉點點頭道:“我知道,你做事是不會偶然的。”他這樣交代過一句話,也就完了。天色已是漸漸昏黑,李先生全家人,都在草檐下的一小片平坦地上乘涼。椅子、凳子、布面睡椅,縱橫交叉。李先生自己,躺在睡椅上,手拿一支菸卷仰望着夜幕上的天河。心裏想着,這道天河,家鄉也是照樣看得見,不知道家鄉人,在這天河影下做些什麼感想?他正是這樣出神,一陣拖鞋踢踏聲,遠遠地告訴人們,是奚太太來了。李先生對於焚燒紙錢野祭的事情,感到莫大的興趣。這就笑着叫道:“奚太太,現在清閒過來了,在這裏坐着擺一擺龍門陣吧。”奚太太先嘆了口氣道:“談話的材料多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只是說了之後,又要添上我一肚皮悶氣,那讓我怎麼辦呢?我們談一點別的,不要談我家的故事吧。”她說着話,在椅凳子空當裏擠了過來,就在李先生身旁一張小矮凳子上坐着。她先問道:“李先生,你看鬼這東西,宇宙裏到底是有沒有?據我看來,一定是有的,你說我做事不偶然,那是對的,我考慮得多了。”
李南泉道:“鬼這個東西,究竟有無,我的知識,還不夠來答覆。不過奚太太每做一件事,都是給家庭和社會做模範的,其中一定有很大的意義,你可以告訴我嗎?”奚太太說:“你就猜猜吧。”李南泉道:“反正無事,我們就猜猜吧。我想你是不大信仰宗教的人,若說不是祭鬼,這當然不是供上帝。”奚太太笑道:“那說得太遠了,哪裏有用香燭、紙錢去敬奉上帝的?”李南泉道:“用紙錢敬奉上帝的事,雖然沒有,可是用香燭、三牲敬奉上帝的事,卻是有之。當年太平天國,每逢禮拜日講道理之先,就有這麼一套敬奉上帝的事。”奚太太道:“李先生,你真是多見多聞。這樣的事,你都可以找出前例來。不過我實不是敬上帝。”李太太在一旁坐着,便插嘴道:“那麼,你是敬什麼佛菩薩?”奚太太道:“不,佛菩薩他也不要錢,而且也不吃葷。”李南泉道:“這就奇了,難道你相信什麼《玉匣記》?那書上面倒是告訴人某日某時,朝着什麼方向送鬼的。”奚太太在星光中嘻嘻笑了一陣,卻沒有把話向下說。李南泉道:“在西洋科學發達的國家也不能肯定地作無鬼論,至少這東西是個未知數。在沒有損害精神的情形下,就承認有鬼,也沒有多大關係。”奚太太聽了這個說法,在星光中連連拍了幾下手笑道:“李先生的見解,往往和我不謀而合,我就是你說的這個看法。宇宙是太神祕了,我們能知道多少?鬼這東西,沒有科學方法證明他有,但也沒有科學方法證明他沒有。我就是在這種心理下燒香、化紙的。”李太太道:“那麼,有個對象了,這鬼是誰?”
李南泉笑道:“這兩個大前提,經解釋,很清楚了。現在我們所要知道的就是,這是什麼鬼?”奚太太還是嘻嘻地笑着,沒有說出來。李太太笑道:“我想起了一個典故。那《雙搖會》戲裏兩個花旦,搖骰子的時候,她們曾靜默合掌禱告,據說是禱告馬王菩薩。馬王爺有三隻眼,中間那隻眼,他就是觀察婦女問題的。”李南泉哈哈大笑,連說:“豈有此理?”奚太太對於京戲,是絕對的外行,什麼叫《雙搖會》她也不懂;馬王爺這話,她更不明白了,便道:“李先生,你爲什麼這樣大笑,我倒有些不明白。”他道:“她說的那個菩薩,並沒有什麼稀奇,不過她引的典故,倒十分恰當。”奚太太道:“那不見得會恰當吧?我敬的這個鬼,並非外人。”李南泉道:“哦!你是供祖先。”奚太太道:“至多我們是平等的,她也不能做我的祖先吧?”李南泉道:“平等的,是男人是女人?”奚太太道:“是女人,僅僅是年歲比我大一點。其餘,她是不能受我一祭的。至於孩子們祭祭她,那倒無所謂。”李南泉聽了這話,就猜中了十之六七,突然坐了起來,將手拍着腿道:“假如我們作有鬼論的話,這是不可胡鬧的。鬼的嫉妒心要比人大得多。不說別的,只憑奚太太這樣年輕漂亮,你祭她,她不來便罷,她若來了,看到你這樣子就要作祟。我們住在這深山大谷裏,這是鬧着玩的嗎?你看那紙錢灰還在燒着,也許那女鬼,現時正在那山溝裏深草叢中坐着呢。”
奚太太聽到這話,不覺身上毫毛孔立刻收縮了一下,接二連三回頭向身後望着。他們這乘涼的地方,前前後後都栽着大叢小叢的草木花。這時,有些微風過來,搖撼着那花葉亂動,在星光下,就像一羣魔鬼,支手舞腳,在地面上蹲着。她心裏“喲”了一聲,但沒有喊出來。她知道喊了出來,是與家庭大學校長的聲譽有關的。立刻把這“喲”字嚥了下去了。只是將坐凳向前拖了一拖,更接近李氏夫婦,因道:“這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想是不會發生什麼事故的吧?”說着,她身子向前擠了擠。李南泉道:“上次我和你測字,現在要我和你占卦了。你讓我來掐指算上一算。”奚太太道:“不開玩笑。我真有點含糊。”李南泉道:“含糊?此話怎講?”奚太太的身子,又向前擠了一擠,把頭伸到人縫裏來,因低聲道:“我們奚先生家裏,原來有個瘋子,後來,她死了。”李南泉道:“那是敬平兄什麼人?”奚太太道:“你猜是他什麼人?他是自幼訂婚的。和這個瘋子還生了兩個孩子呢。”李南泉道:“哦!是他原配的太太?大概是死了?”奚太太道:“當然是死了,老早就死了,我來的第三年,她就死了。”李太太道:“那是怎麼個算法呢?”她說着這話時,似乎感到了極大的興趣,這就坐着挺了身子,伸手握住奚太太的一雙手臂。奚太太道:“男人就是這樣可惡,奚敬平對於這個人,完全是瞞着我的。等我知道了,我已非和他結婚不可。”
李南泉道:“我算明白了。大概奚太太結婚以後,那位家鄉太太,曾出來找麻煩吧?”奚太太道:“雖然找麻煩,我倒是和她沒有見面。因爲我那時住在南京,也總算是相當好的房子,她一個鄉下來的女人,看到這種排場,她就不敢上門。而且敬平對她,除了不理而外,還要把她送到法院裏去。”李太太道:“做太太的來找丈夫,還有什麼犯法之處嗎?爲什麼要到法院?”奚太太道:“當然,敬平不過是嚇嚇她,不能就做了出來。當時,我很年輕,我不管這事,我也沒有去攔阻她。那女人在南京,人生面不熟,雖然還有敬平的同鄉,可是他們很不同情那個鄉下女人,並沒有誰和她說話。她住在小客店裏,得了幾個錢就回家了。”李南泉道:“你不是說她還有兩個孩子嗎?”奚太太道:“這是敬平的不對,他有了新太太,兒子都不要了。”李太太對於奚太太所說“新太太”三個字,聽來覺得非常入耳。奚太太平常對所有新太太、抗戰夫人、僞組織,無論是好是壞的名詞,一概加以否定。乾脆,她就以“姨太太”三字目之。甚至姨太太這名詞她也還覺得太輕了,總是說臭女人。這時,李太太心裏忽然來了一個反映,打算問她一句,你不也是“臭女人”,至少那個鄉下女人,在她的身份上,可以說你是臭女人。這就坐起來問道:“新太太?奚先生那時在你以外,還有一個太太嗎?”奚太太沖口而出地說了句“新太太”,她並沒有加以考慮,被人家一問,她倒是默然了。
李南泉知道這事很爲不妙,便把話扯了開來,因道:“不要打岔,你讓奚太太把這故事說下去。以後怎麼樣呢?”奚太太嘆了口氣道:“咳!這就是我今天燒香紙的原因了。在那鄉下女人還沒有來以前,她的大男孩子就死了。她也許是爲了這事受到刺激,不能不來南京找奚敬平。可是拿了錢去回家之後,那個小的男孩子又死了。怎麼死的,我不知道,現在我想起來,也許和那鄉下女人沒有得着結果,有些原因。這兩個男孩子一死之後,她就瘋了。瘋了以後,敬平就更有法律根據了,他正式和那女人提出離婚。這個消息傳到那女人耳朵裏,不用上法院,她就死了。”李南泉拖長了聲音,叫了一句“我的上帝”。奚太太被這聲驚歎之詞震動了,不由得低聲也嘆了口氣道:“這也是作孽。”李南泉道:“那位太太和她兩個孩子,完全消滅了,這事是很悲慘的了。不知道敬平兄對這事作何看法?”奚太太道:“他有什麼看法呢?事過了,一切也就忘記了。我雖站在勝利的一方面,可是我若站在女人的立場說話,我對她倒是很同情的。你看,敬平他又在糟蹋女人了。我希望和那死去的可憐女人來個聯合戰線。”李南泉笑道:“那麼,你們要陰陽並肩作戰,對那個和敬平談戀愛的女人進攻?”奚太太道:“不是進攻,只是防守。”李太太道:“我的嘴直,這事你應當考慮。你焉知不是那個死去的女人和這個女人,聯合向你進攻呢?她在陰間裏也可以報復呀!”
奚太太聽了這話,未免身上哆嗦了一下,反問着道:“那不會吧?”李太太道:“你知道怎麼不會呢?反正你們在戀愛的立場上,都是敵人,凡是三角形的敵人,從古至今,都是兩個打一個,等到三個之中取消了一個,其餘兩個再來對壘。而且那個死鬼直接的敵人是你,現在重慶城裏這個女人,直接的敵人也是你。同病相憐,目的又是一個,正好攻守同盟……”奚太太道:“她們怎麼會聯合得起來呢?要說那個死鬼,她倒是和我可以同病相憐的。”李南泉笑道:“這就奇怪了。你二人共一個奚先生,弄得一生一死,固然不會是同病,而且也不能相憐。要憐愛你,當年她不至於到南京去找你了,把丈夫讓給你吧。你若對她相憐,你也會勸說奚先生,不會讓她落到那悲慘的結局。何況‘同病’兩字,很難解釋,至少你活着,她死了多年了。”奚太太道:“怎麼不會是同病呢?我是被奚敬平欺侮的,她也是被奚敬平欺侮的。都是被丈夫欺侮的人。我到了現在這個階段,丈夫有了二心,我知道她那時是太痛苦了。”李太太聽了她這話,不覺學着李先生的口吻,叫道:“我的上帝。”奚太太道:“奇怪,李太太也叫了上帝。”李南泉笑道:“怎麼不叫上帝呢?宇宙中一切事物的命運,都是屬於上帝支配的,事情的出現,偉大、渺小、快樂、悲苦、離奇變幻,也都是上帝搞的,我們在驚歎每一件事情之下,不能不叫他一聲。”奚太太聽他所說的話,顯然不是正當的解釋,倒是默然了有四五分鐘,接着低聲嘆了一口氣道:“死馬當作活馬醫。”
正說到這裏,奚家的老媽子,忽然在他們家屋檐下,“哇呀呀”地發出一聲怪叫,接着喊了聲:“朗個做呀朗個做?”奚太太兩個孩子也隨聲附和着,大喊:“不得了,不得了!”奚太太本來被李氏夫妻的話說得心虛,這時突然發生這種怪聲,她突然向李太太身邊一撲,兩手抓住她的手。可是她忙中有錯,抓的不是李太太,而是李先生。李先生在太太當面,而被鄰居太太抓住了,這樣也很難堪,立刻將手向後縮着,連問:“這是怎麼了?”奚太太兀自握住他的手未放,連說:“我害怕!我害怕!”李先生道:“什麼事!你害怕?”奚太太哆嗦着叫道:“活鬼出現,活鬼出現!”李先生這就沒有法子不提醒她了,因道:“奚太太,你害怕,你去打鬼,你抓着我幹什麼?”奚太太這才明白了,突然“哎喲”了一聲,將手縮了回去。奚家的老媽子,這時開言了:“砍腦殼的死狗,好大一塊肉,拖起走了!肉放那樣高,它有那樣厲害,硬是爬上桌子去了。”李南泉先明白她剛纔叫喊的意思,因道:“你是不是說,狗把那作三牲的肉給銜走了?”老媽子道:“就是嘛!”李太太笑道:“我的上帝,這一下子可把我嚇着了。這麼多人在這裏,還有活鬼出現,那還得了?”說着,伸手拍了奚太太的肩膀道:“我的上帝,你回去把那份三牲祭禮收拾起來吧。再要來兩條野狗,不定更會出什麼亂子。”奚太太透着有點不好意思,慢慢站起身來向家裏走,勉強發出笑聲道:“我只管說話,把那份三牲,都忘記收拾了。”她說着話,沒有離開三步,正好走廊上一條黑影子向前一竄,她又怪叫了一聲,手扶了牆壁,向李先生面前跑轉來。
她這一聲怪叫,引得屋子外面乘涼的人,全站了起來了。奚太太也就是那兩分鐘的驚駭,兩分鐘以後,她就醒悟過來了,因叫道:“哪裏來的許多野狗?李太太,我要求你一點小事,你可不可以陪我回家一次?”李太太笑道:“那我可辦不到,我的膽子還不如你呢。讓南泉送你回去吧。”李先生因李太太這樣說明了,倒不好推辭,就起身送着她走。這雖是黑夜,滿天全是星點。星光照見人家的屋檐,在暗空裏畫出一個立體輪廓。由這邊走廊,到那邊走廊,中間有一方斜坡的空地。空地上斜插着幾根竹竿,上面各爬了一大堆扁豆的藤蔓,立在星光下,遠看就很像細長的人,穿着破爛的衣服。晚風不帶聲音,輕輕吹過來,將那扁豆藤搖撼着,更像是個人在那裏顫動。李先生在前引路,奚太太是隨後跟着的,她突然搶前兩步,抓住李先生的衣服,口裏連說“慢走”。李先生道:“奚太太你鎮定一點吧。若是你這樣草木皆兵,奚先生不在家,你晚上會做噩夢的。”奚太太抓住他的衣服不肯放,緊緊隨在他後面。走到她屋檐下,李先生道:“我可以回去了嗎?”她道:“你人情做到底吧,你在這裏站十分鐘,讓我把這份祭禮收了。”李先生料着這事,不會是太太所同意的,但又不好意思不答應,因大聲答道:“好吧,我在走廊上站十分鐘。可是我並沒有夜光錶,我怎麼會知道是十分鐘呢?”奚太太道:“那不過是這樣說,我把祭禮收齊送進屋子去,我就關門不出來了。”她說着,倒是不敢怠慢,人走去收拾東西,口裏又叫她的孩子,又叫老媽子,又請李先生等一會兒,嘴裏嘮叨個不息。
李南泉雖明知道送奚太太回家,是奉內閣命令的。可是想到奚太太屢次抓着自己的衣服和手,讓太太知道了,是很大的一份嫌疑。這樣黑的地方,只管陪了她,倒有些未便,因大聲叫道:“兩位奚公子,你們也快點拿個燈亮來吧。”她家大孩子在屋子裏答道:“我們不出去,怕外面有鬼。剛纔就有兩個女鬼來搶三牲吃。”奚太太端着一隻木託盆,正放快了步子向屋子裏走,聽到說有鬼搶三牲,她以爲是跟着身後追了來的,就跑得更快。可是她忘了登走廊的臺階了,兩腳碰了石坡子,人向前一栽,正好李南泉就站在走廊檐下,她是連手上的木託盆和整個身子都撲到李先生身上來。李先生猛不提防,向後倒去。奚太太整個身子壓在他的大腿上。兩個人和一隻木託盆,同時落在地面,這聲音不會太小,連左右鄰居都驚動了,不約而同地問着“怎麼樣了?”李南泉在地面上推開了奚太太,慢慢爬了起來,笑着道:“不要驚慌,我摔了一跤了。我慢慢地爬起來就是。”說着,他扶了廊柱站了起來。當他爬起來的時候,奚家的老媽子,和兩家鄰居們,已經舉着大小燈火,都到了走廊上來。燈火之下,照見李先生在彎腰拍着身上的灰,而奚太太卻坐在地面上,兩手撫摸着大腿膝蓋。李太太在那邊的黑暗地方,看這邊的光亮所在,十分清楚,見李先生和奚太太的形狀,都是這樣狼狽,就大聲問道:“這是怎麼搞的?真有活鬼出現嗎?這真是大大的一個笑話。”李先生聽了這話,知道太太有怒意,什麼話也不敢答覆,立刻就走了回去。
李太太看到李先生回來,不免板住了臉子。但在星光之下,李先生並不看見,也就悄悄在睡椅上坐下。不多大一會兒工夫,奚家老媽子,手提了一盞帶鐵柄的瓦壺燈,後面跟着對面山溝一個賣水果的小夥子,一路嘀咕着來。那個小夥子是老媽子的兒子,在溝邊上種了幾塊菜地,帶賣點水果。但雖如此,卻是本村子裏的甲長。一來,這村子裏全是外省籍的公教人員,不願當保甲長。二來,本村子雖有一小部分本地人,都認不得字,人緣也欠缺。而這位水果販,倒是認過三百千三部大書的。因此在本村子的下江人,公舉他爲甲長。他叫戴國民,本村裏三歲小孩子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原因不是他的道德文章,而是他販了水果回來,在未上市之先,就可以賣給本村的小國民,而且還可以賒賬。他一說着話,小孩子全操着四川話問他:“戴國民,有李子沒得?有白花桃子沒得?”他道:“今天沒有桃子李子。地瓜咯,好大一個。”他母親戴媽道:“不要扯,先借新酒藥嘛!”這句話說出來,乘涼的人,先吃一驚。因爲“新酒藥”三個字音雖聽出來,還沒有知道指的是什麼。於是都不說話,把話聽下去。他母子舉着燈,見甄先生一家在走廊旁邊丁字兒坐着,她便說:“甄先生,我太太說,和你借藥用一用。”甄先生一家人,都是篤厚君子,而且也非常儉樸。甄先生聽了這話,不由得突然站起來,大聲問了兩個字:“什麼?”戴媽道:“太太說,你家有新酒藥,借來看看嘛。”
甄太太在旁邊聽了,也道:“舍格閒話?舍格閒話?勿懂!”戴國民道:“甄先生家裏若是沒有的話,奚太太說到李先生家裏借一斤。”李南泉本來怕太太不高興,不願說話,人家指明瞭說,就不能不搭腔,便道:“戴國民,你瘋了。借什麼借一斤?”戴國民道:“奚太太硬是這樣說咯。到甄先生家借十斤,到李先生家借一斤。她要看看,說是避邪的。”李南泉道:“這越說越奇了,什麼避邪的東西是論斤的?”戴國民道:“是一部書吧?”李太太笑道:“不要鬧,我明白,奚太太是向甄先生借《新舊約全書》,向我們借《易經》。她那藍青官話,又教這兩位教育水準太高的人來說,沒有不錯的。”甄先生想了一想,也笑了,因道:“對的。準是奚太太說了,借《新舊約全書》。她口裏說的‘舊’字,和酒字差不多。‘新舊約’變成了‘新酒藥’。好吧,我這裏有現成的,你拿去吧。”他說着,亮着燈火進屋子,取了一本布面精裝的書給她。戴媽走過來還問道:“李先生,你借一斤書嘛!不借一斤,借四兩。半斤都要得。我們太太坐立不安,借斤把書給她,沖沖邪氣,說不定她就好些。”李南泉笑道:“你們家裏人,真是鬧得可以。好吧,我借半斤給你。”他說着走進屋子去,在舊書架子上翻了一翻,翻到《西遊記》,將舊報紙包了,用筆在上面批了幾下道:“此書系《西遊記》演成白話,傳神之至,向祕之,未容他人寓目,今已奉贈,請不必讓小兒女們見之也。《易經》家無此書,諒之。然此書勝《易經》十倍也。”
戴媽將那包書接着,用手顛了兩顛,因問道:“這是好多,不止半斤咯。”李南泉笑道:“半斤?四兩也夠她消受的了。你回去交給她看,她就明白了。”李太太在那邊問道:“怎麼回事,你真給她四兩藥酒嗎?家裏那小瓶酒,是碘酒,我是預備給小孩擦瘡癤用的。你可別胡鬧。”李先生緩緩走了過來,很舒適地在睡椅上躺下,兩腳向前伸得挺直,笑道:“我在旁邊聽着的人,都有些疲勞了,還鬧呢。我給她的不是碘酒,是專門給她擦瘡癤用的東西,到了明天,你就曉得了。”李太太料着李先生公開給奚太太的東西,那也不會是什麼不可告人之隱,這也就不再說什麼了。這村子裏乘涼,談談說說,照例是談得很晚。李太太心裏擱着奚太太借《新舊約》和《易經》的事情,老是不能完全丟開,不住地要看看他們家有什麼變化。奚太太家原來是一個窗戶裏露着燈光。自從借了書去以後,就有兩三個窗戶露着燈光。越到後來,那燈光就越大。他們乘涼,總是看到天上的銀河歪斜到一邊去,就知道夜已深了。這時,整條的銀河,都落到山背後去,只在山峯成列的缺口裏,還露着一段白光。照往日的習慣視察,這正是一點鐘以後了。住在深山大谷裏,到這時候,沒有不安歇的,這總是很晚了。李太太起身,要向家裏走去,這就看到奚太太的玻璃窗戶裏,人影子只是搖晃着,想是奚太太還未曾睡覺呢。
李南泉“咦”了一聲道:“怎麼回事?我那新藥酒,立刻發生了效力嗎?”李太太道:“真的,你給她什麼藥酒喝了?她這個人,已經是半神經,你再給她興奮劑,她簡直要瘋了。”李南泉倒不給她什麼答覆,只是哈哈大笑了一下。李太太道:“果然的,你玩了什麼花樣?奚太太這個人無所謂,是她自己來借的,我們借給她就是了。下次奚先生回來了,若是知道我們借給她東西吃,讓她一晚上沒有睡覺,那不大好吧?”李南泉笑道:“我給她雖是食糧,可是這食糧並非用口吃的。詳情你不用問,你明天就知道了。也必須到明天,這事情纔有趣味。”李太太聽先生說得這樣有趣味,便也不再問。次日早上起來,站在走廊屋檐下漱口,這就看到奚太太手裏拿了一本書,斜靠了走廊的立柱,看了個不擡頭。心裏想着,這很奇怪,昨天她大鬧特鬧,由人間鬧到陰間,怎麼今天安得下這心去,一大早就起來看書?便笑道:“老奚,你真是修養到家呀。昨天的事,你已是雨過天晴,今天你就能耐下這心情,站在走廊上看書。”奚太太這才放下了書,擡頭向她看看,因道:“不相干,是小說。”李太太道:“是什麼小說?”奚太太舉着書看了一看,不大介意地道:“這是武俠小說。不,也可以說是偵探小說。”李太太道:“你看武俠小說,看得這樣入神,也可以說是一種奇蹟了。是黃天霸,還是白玉堂?”奚太太道:“這書上,對這兩個人都提到,他們是正在比武呢。”李太太小時,把《施公案》《七俠五義》這類小說,看得滾瓜爛熟。她想:隔了幾百年的人,怎麼會比起武來呢?
奚太太雖是這樣交代過了,但她自己對於這個說法,也認爲是有破綻的。她不看書了,將書卷了個筒子,在手上捏着。李太太對她這個態度,更是感到可疑,覺着問她也問不出所以然的。遠遠站着,向她看了一看,也就不問了。奚太太所借去的那“四兩書”,似乎有極大的魔力。她們家整日沒有什麼聲音發出來,她有時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走廊上坐着,手上總是拿了一本書。有時她回到屋子裏去了,隨身就把房門關閉住。關了房門之後,小孩子偶然由門口經過,就聽到屋子裏面喝罵着:“你們叫些什麼?討厭!”李太太偶然進出,都在自己走廊上向那邊瞟上一眼。走回屋子來,都隨時向李先生報告。李先生還在那小桌子上伏案疾書,要把最後的兩篇小品文將它趕寫出來。太太一報告,他就擡頭看了一眼,隨着微微地一笑。最後他將筆一丟,把面前的稿子摺疊着,將手按了,向她笑道:“我雖不是醫生,可是對於婦女神經病,我是專科聖手。不管她有多麼重,我還是手到病除。我並沒有那樣熱心,要替奚敬平去解決桃色糾紛。可是這位芳鄰,把我太看得起,芝麻大的事,都來請教於我,我真讓她攪惑得可以了。給她一點安眠藥吃,她安靜了,我也就安靜了。不然,我這兩篇稿子,也許現在還寫不出來呢。”
李太太道:“她那樣手不釋卷地看小說,我疑心那絕不是什麼好書。昨晚上你到底交給她什麼書了?”李南泉笑道:“我當然不會把這事瞞着。可是你能過兩三小時再揭破這個祕密,那就更有趣味。”李太太坐在旁邊椅子上對先生臉上望着,微微笑着,因伸着手道:“你給我一支菸。”李先生聽說,果然就給她一支菸。而且擦着火柴,給她點上煙。李太太斜坐着,緩緩地噴着煙,斜了眼向他看着,因笑道:“我相信你有意和她開玩笑。不過她……”說到這裏,她把聲音低了一低,因道:“不過她有意在這時候,報復奚先生一下,你可別在這時候,受着她的利用,做了犧牲品。”李南泉昂起頭來哈哈大笑,笑聲極長,總有兩三分鐘。李太太對他望着,倒也呆了。等他笑完了,因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李南泉笑道:“這種犧牲品,男子是願意做的。不過要看享受犧牲品的是什麼人。你瞧她那德行……”正說到這裏,李太太向他亂搖着手,只管偏了頭向窗子外努嘴,這就聽到奚太太操着一口藍青官話,向這裏走了來。她道:“李太太,上街去嗎?我們一路走,我要請你做個參謀,行不行?”說着,她已走進門來了。見面之下,就讓李太太大吃一驚。她今天已完全變了個樣子。上穿黃府綢翻領短褂,下面繫着一條藍綢裙子,裙腰上束着一條紫色皮帶,下面光了兩隻白腿,穿着白帆布皮鞋。
她這打扮,完全是十幾歲少女的裝束。奚太太是三十多歲的人,還弄成這一副情形,實在有些不相稱。可是她的意思,卻以爲裝束改回去二十歲,人也轉回去二十歲。因之她平常梳的那兩個老鼠辮子,各在上面紮了一朵綠綢花。兩頰上的胭脂粉,那更不用說,是抹得十分濃厚的。她的眉毛和眼角,天生是向下深深彎着的,彎着成了個半月形。平常她並沒有感到這有什麼缺點,甚至這樣向下彎着,她認爲是好看的。今天不然,她把向下的眉毛彎,給它剃掉了。用了鉛筆,把眉毛稍向上拉平了些。問題就在這裏了。平常眉毛尾巴和眼睛角,保持了相當的角度。現在把眉毛向上提高些,就和眼角,失去平衡的距離。這一點,料着她也有個相當的考慮,她也在眼角上,用鉛筆塗畫了許多線條,而把眼角描得斜斜地向上,在遠處猛然看着,她的五官,果然是有些改觀了。可是就近看來,她用的筆,不是畫眉筆,而是後方所出的小學生寫字的筆。這種鉛筆用來塗在脂粉濃抹的臉上實在不怎麼調和。就近看時,筆畫顯然,卻是不高明之至。李太太看了她那番新裝束,實在是個意外的事情,因之立刻跑上前去握着她兩隻手,本來帶着笑容,要說句“好美麗”。可是四手相握之後,一切看得逼真,簡直是戲臺上的小花臉子,這就大聲叫了一句:“我的上帝!”奚太太笑道:“下面一句話,我替你說了吧,你今天真漂亮呀!”李太太嘻嘻笑道:“真的,你今天太漂亮了。至少年輕十五歲。”
李先生聽了這話,也是哈哈大笑。奚太太向他瞟了一眼,笑道:“我知道,你又要用俏皮話來奚落我了。可是我也常聽到你說過,女孩兒家愛好是天然。你說良心話,你不願意你太太化妝化得漂漂亮亮嗎?我們敬平就是嫌我不化妝。我原來的意思,認爲在這抗戰時期,一切從簡,能夠節省些時間與金錢,那就節省些時間與金錢吧。倒不想這點善意,他完全不瞭解。那麼,我就依了他,也化妝起來,化妝之後我們和那臭女人比比,看是哪個漂亮。化妝也像畫畫寫字一樣,必須肚子裏有墨水的人,才能夠化妝不俗。我們唸了多少年的書,穿什麼衣服,也不會有俗氣。”李太太本已和她撒着手了,聽了這話,復又抓住了她的手,連搖了幾下頭,笑道:“太太,你少用‘我們’兩個字,好不好?”奚太太故意學着電影明星的姿態,將頭略微一低,又把眼皮一撩,做個略微沉思的樣子,笑道:“對的,我這話說得很有語病。這不去管他了。我要求你一件事,你陪我上街走一趟。”李太太搖了兩搖頭,笑道:“那不行。你打扮得像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我這個黃臉婆子,怎好意思和你一路在街上走呢?”奚太太捏了個拳頭,輕輕在她手胳膊上碰了一下,笑道:“你說這種話,我要揍你,走吧走吧。”說完,不容她分辯,拉了就走。她向來是有點力氣的,李太太非她的對手,只有讓她扯着走了。李先生走出來看時,見奚太太的手臂挽在李太太的肩上,很親熱的樣子,並肩在石頭路面上走着。看那背影,她那兩個小辮子走着一閃一閃的,帶着綢花飛動,那簡直是位小姑娘了。
李先生站在廊沿上,很發了一會子呆。身旁有人笑道:“咱這村莊裏,今天出了個美女,你也看着出神了。也難怪你出神,真是新聞嘛!”他回頭看見吳春圃先生,嘻嘻笑着,笑得他兩腮上的胡樁子,全都有些顫動。李南泉微笑着道:“時代是變了,婦女也變了,什麼花樣也有,一哭二鬧三上吊,那是落伍的手法,現在另有了新高招兒了。”吳春圃咬着牙齒,笑得搖了兩搖頭,因道:“這樣的高招,我看簡直要誰的命,甩句文吧,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三四十歲的人,打扮成個小學生,這是什麼玩意?”李南泉道:“胭脂粉和高跟皮鞋,那是征服男人的機械化部隊。她在另一個女子的對手方,吃了個大敗仗,她爲什麼不使用機械化部隊?”吳春圃笑道:“機械化部隊也不是人人可以使用的呀。而況奚先生並不在家,她這機械化部隊擺出來什麼意思?難道要征服另一個人嗎?反正我們這糟老頭子不會是她侵略的對象。”他說得正有趣,吳太太在他屋子裏老遠插言道:“俺說,伲拉呱也避個忌諱。人家家裏還有人哩,把這話傳出去了,什麼意思?俺這做街坊的好不正經。”吳先生道:“她能做,咱就能說。反正是人心大變。”說着哈哈大笑走回家去。李南泉雖然覺得吳先生的玩笑開得大一點,可是鄰居們對於奚太太這番作風,都不免認爲是個頂好的笑料,世界上真有這樣忘了年紀的妙人。他獨自尋思,臉上不免時時發出微笑。
他這微笑,卻讓對過的鄰居袁先生看見了。那袁先生手上拿了根長繩子,正和他的男孩子牽着,在人行路下一塊菜地上比來比去。看那樣子,好像是在丈量地皮。那袁先生見這邊有人在發笑,他以爲是笑他的動作,便放下手上的繩子,點個頭道:“李先生起得早!”李南泉道:“起早也是無聊。不像袁先生,起來就工作。”他對於這個批評,似乎正感到射中心病,丟下了繩子,先正了顏色,然後搖了幾搖頭,因道:“我這是什麼工作,我這完全是爲朋友服務,敵人轟炸,越來越厲害了。許多朋友,原來住在郊區的,都覺得不穩妥,又要再疏散,他們認爲我這裏很好,就交給我一種繁難的工作,要二十天之內,在這裏蓋起一幢房子。他們本是三四股出錢,可是想到沒有我在內,覺得我不肯賣力,硬把我也拉進組織。我們這長衫朋友,不會搞蓋房子的事。可是患難不相共,人要朋友幹什麼?我只好勉爲其難,找瓦木匠,看材料,設計畫圖,不分晝夜地跑。”李南泉道:“四維兄,你這股份公司都辦好了嗎?還增資不增?”這句話讓他聽得非常入耳。立刻走了過來,笑道:“我們這是無限公司,可以儘量地增資。五間房子不夠,蓋十間。十間屋子不夠,我們再蓋一幢。怎麼樣?李先生有意加入我們這建築公司?”李南泉笑道:“我有意加入,也沒有那麼些個錢。不過我有兩個朋友,看中了這個地方,倒想在這裏找幾間住房。”
袁四維對這個報告,似乎十分感到興趣,又湊近了兩步,直挺到李南泉的面前來,抱着拳頭,兩手一拱,把他滿臉的皺紋,都笑得閃動了一下,然後用客氣而又誠懇的態度,問他道:“南泉先生是我們患難知己知交,你的文章道德,不但在村子裏應當居第一位,就是在我平生的朋友當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一個。你介紹的朋友,一定沒有錯誤。你說要蓋多少房子吧?完全交給我代辦就是。我對於蓋房子,那不是自吹,的確有很豐富的經驗,準保花錢不多,而房子蓋得又好。你那位朋友在哪裏?我們可以直接談談。”李南泉道:“也許他今天就會到這裏來。”袁四維笑道:“那就太好了,這樣子吧,今天你那朋友來了,就到我家裏吃頓便飯。我也不會有什麼菜。無非是炒兩塊豆腐乾,煮幾個鹹鴨蛋,我立刻去買肉,也許買得到。”李南泉道:“那倒不必了。”袁四維道:“這難道還算請客?老實說,我對蓋房子,的確有着滿腹經綸,我必須找個比較長些的時間,才能把話說得清楚。吃過了飯,泡壺好茶,在院子裏星光下,一面乘涼一面從容地談着,這樣,可以在極和諧的情形下將這件事順利進行。”李南泉聽了這話,心裏好笑。順利進行不順利進行,那有什麼關係?而且這也不是什麼競爭場面,談起來有什麼和諧不和諧?因道:“那倒不必這樣急迫吧?”袁四維將面孔一正道:“不!我現在計劃着動工時間,關係很大。若是你那朋友今天不決定,那就錯過機會了。那是很可惜的事。”
這裏的吳春圃先生,他最不喜歡袁家人,唯一的原因,就是袁家極少和鄰居們合作,而且也沒有來往。這時他見袁先生對李南泉過分的客氣和拉攏,站在走廊的那端咬了牙齒笑着。他每次微笑,兩腮胡樁子會豎立起來。吳先生每逢這樣笑法,就是心裏極端不可忍耐的表示。差不多的鄰居,也都知道他這個脾氣。李南泉很怕這件事引起袁四維的誤會,這就向他笑道:“我過去看看你丈量地面吧。”說着,他就移開步來,過着木橋,隔溪走去。一過溪就是袁家的後門,袁先生在後面跟着,笑道:“李兄,先到我家裏坐談片刻吧。”他說着,還怕人家不去,又牽了兩牽他的衣服。李南泉倒不好拂了他的意思,只好走進他家。這附近十幾處人家,只有袁家是瓦房,而且是幢假的洋樓。原來他這房子是分給人家住着,他反是住在旁邊三間草屋子裏。因爲他要把這房子賣掉,和房客交涉了半年,以各個擊破的方法,把房子騰出。可是房子騰出來以後,房價大漲,原來議的價錢,少得多了,他不肯賣出,倒反是讓他全家享受着,於是書房、客廳應有盡有。不過房子有了,傢俱可沒有力量補齊。他的客廳裏,只有一張白木桌子,和兩把竹圍椅。有隻椅子腿,還是用草繩綁着的。屋子顯得空洞洞的。他又預備這屋子隨時得價便賣,屋子四壁,粉得雪白無痕,三合土的地皮,鋪得十分平整。這樣,成了一間並沒有安家的屋子。
袁先生對於李先生的光降,似乎十分感興趣。他立刻把放在靠裏牆的兩把竹圍椅,輕輕端了過來。他這舉動,似乎是怕椅子下去會觸壞了地皮,所以他輕輕放下椅子之後,還低頭看了看地面。椅子放好,他就向上面吹了幾口風,吹掉椅子上的灰塵,說“請坐請坐”。李南泉坐下來,他就歪過頭去叫道:“家裏有香菸沒有?拿煙來。”在這句問話的口氣裏,李南泉料到就是沒有煙敬客的預兆。因在衣袋裏自掏出紙菸來先敬了主人一支,也連說“有煙”。主人接過紙菸,先來了半個鞠躬,說聲“謝謝”。然後走到房門口向家裏人打着招呼,大聲叫道:“拿火來。把我用的茶葉,泡一壺好茶來。”他這樣交代了,還嫌着不夠殷勤。直等着他家的小孩子,把火柴盒子取來之後,方纔轉過身來,將火柴擦着,先彎着腰,給李南泉先點上煙。然後坐在椅子上點着煙自吸,可是他這個時間是太長了,擦着的那支火柴,已是燒得快完了,已是燒到指頭上,只得把火柴扔了。他將火柴盒子搖了兩下,裏面是撲撲地響着,彷彿這裏面只有兩三支火柴。他這就不再擦火柴了,把盒子塞到衣袋裏去,先向李南泉道:“我們接個火吧。”李南泉看他那分節省精神,當然予以同情。袁四維接過了火,卻聽屋子外面,有人叫了聲“爸爸”,袁先生聽到,立刻跑了出去。卻聽到在隔壁屋子裏喁喁地和人說着話。
李南泉倒爲了這事,吃上一驚。袁先生約來閒談,這完全是他的意思,還有什麼疑難不成?爲什麼要說私話?不免靜下心來,仔細聽去。這就聽到袁四維大一點聲音說:“你們一會把茶葉米全放在桌上,像撿米蛀蟲一樣撿着,自然就會把米和茶葉分開來。有個幾十片還不夠了嗎?再不夠,抓點茶葉末子在裏面摻着就是。”李南泉這才明白,主人說了拿他的好茶葉,家裏發生了問題。那何必讓人發生困難呢?於是站起來在屋子裏踱着步子,預備走了出去。袁四維走進屋子來,拱着手道:“請坐請坐,我還有點好茶葉,是湖南來的朋友送的,我沒有捨得喝,把瓷器瓶子裝着封好了口,免得走了香氣。用點好水,泡上兩杯茶,我們把茗清談一番,倒也不失山居樂趣,我兄以爲如何?”李南泉道:“談談可以,不必泡茶了,我們一路在山路上走着,先看看蓋房子的地勢,好不好?”袁四維笑道:“不,我已經叫家裏人預備了,還有一點下茶的好東西呢。”說着話,他又在門口抵住了,李先生真也沒有法子可以走出去,只好又在竹椅子上坐下。過了十來分鐘,袁家的小孩子,果然送來了兩杯茶,一隻是玻璃杯子,上面蓋一隻小醬油碟子。一隻是蓋碗,可是名存實亡,恰是敞着碗口,他們家裏是特別恭敬客人,把那醬油碟子蓋着的玻璃杯子,遞到客人面前來。李南泉因爲聽到先前的那番隔壁話,不免隔了玻璃向裏面看着,果然,茶葉裏面摻和了許多的米粒。
袁四維似乎感覺到客人的觀察意思,這就笑道:“茶葉絕對是好茶葉。因爲我的內人,太看重了這點湖南茶葉了,她竟是把茶葉瓶子放在米缸裏,這不免灑落幾粒米在裏面,其實這對茶葉本身,那是毫無妨礙的。”說着捧起蓋碗來啜了一口茶,並且“唉”了一聲道:“茶味真是不錯。”李南泉笑着,也就揭開那玻璃杯子上的小醬油碟子來,然後將嘴脣就着玻璃杯子沿呷了一口。點點頭道:“這茶味真是不錯。”其實,他覺得嗓子眼裏有股黴爛氣味。袁四維笑道:“慢慢喝,還有下茶的東西,立刻就可以送來。”說着,走到房門口,伸頭向外張望了一下,笑道:“來了來了!正好助我們的清談。”說着,他端了一隻粗瓷碟子進來。李南泉看時,那碟子底上,像嵌上面粉糰子似的,平平地鋪了一層南瓜子。在每個南瓜子的聯結當中,卻還露着碟子底的花紋。那碟子放上白木桌時,也許重了一點,把碟子裏的南瓜子震動得堆疊了起來。而碟子底也就露出整片的花紋。袁四維立刻伸手,在碟子底上按了兩下,按着堆疊的南瓜子,他們每個又平鋪着遮蓋了碟子。口裏連說着“請、請”。李南泉本來也想伸手抓兩粒瓜子嗑嗑。可是他轉念想,無論抓着碟子裏哪方面的瓜子,也會損壞了南瓜子的版面整齊。只好笑着點了兩點頭,並沒有伸手。袁四維道:“南瓜子是我自己家裏的出產,肥而且大,真不錯。我們有一個計劃,多多地收穫,留到過年的時候,炒了當年貨。”
他不提這個緣故,倒還罷了,提了這個緣故,李南泉更不能動手,人家是留着過年吃的年貨,中秋還沒有到哩,怎好吃人家的。便拱拱手笑道:“我有一個願心……”袁四維不等他說出來,便接了嘴道:“這個我知道,有些人許下願心,非等抗戰勝利,不做新衣服,難道我兄有這個心願,非等抗戰勝利,不吃瓜子?”李南泉道:“那倒不是。我的牙齒缺了不少,不在抗戰勝利以後,我沒有錢補牙。在沒有補好以前,我是不能嗑瓜子的。”袁四維聽了這話,倒不好說什麼,因笑道:“這一層倒是出於我的意料。不過南瓜子並沒有西瓜子堅硬,就是嗑個幾十粒,也不會有傷尊齒,不信你就試試。”說着,他就伸了三個指頭,夾了四五粒南瓜子,放到李南泉面前,還抱着拳頭,連連拱了兩下手。李南泉被他拘束着,倒不好過於拒絕,只得鉗了瓜子,送到門牙縫裏嗑着。袁先生在這殷勤招待之後,這才向客人道:“你那貴友來了,務必請他來和我當面談談。我真有一個當建築工程師的癮,想借臺唱戲。而且對於老兄的朋友,我料着可以合作,我是樂於服務的。”李先生越見他逼得兇,越是有點生疑,簡直也不敢再談了。勉強喝完了那杯茶,又嗑了幾粒南瓜子,便告辭出來,頂頭就見奚太太花枝招展地走回來,而且比出去的時候更要摩登,脖子上披了一條花紗,手上還拿一把鮮花呢。見着人,將那花紗頭子捂住嘴微微一笑。他不由得暗下叫了句“我的上帝”。
奚太太倒沒有覺得這一顧傾城的姿態會引出別人什麼注意。這就將手上那束鮮花,遮住了自己半邊臉,然後對李南泉笑道:“李先生,你看我這種打扮能談得上摩登嗎?”李南泉笑道:“豈但是摩登?簡直是摩登老祖。”奚太太已走得靠近了他了,將鮮花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笑道:“你這話不好。”她也就是這樣說了一句,並沒有多話,身子像風擺柳似的一轉,就走了。李先生含着笑容,慢慢走回家去。見太太也是帶了一副笑容進來,彼此見面,也就接着一笑。李先生道:“你笑什麼?”她道:“我們笑的還不是一個人?”李南泉道:“不然,我笑的是兩個人,不是一個人。”因把袁四維剛纔請喝茶、嗑瓜子的事兒告訴了一遍。李太太翻了眼道:“這麼一家人家,你也值得和他們來往?你的短處,就在這裏。什麼人都是你的朋友,什麼人都是你的學生……”李南泉笑道:“又來了,我可多少天沒有看見楊豔華。”李太太道:“你是做賊心虛,我並沒有提到女伶人,你怎麼就猜到上面去了呢?”李南泉笑道:“我就是你肚子裏一條蛔蟲。雖無師曠之聰,倒也聞絃歌而知雅意。”李太太說了四個字:“這叫廢話。”她就轉着身子到裏邊屋子裏去了。李先生倒沒有想到她爲什麼又生氣。也只好呆呆地坐着思索。他隔了窗戶,向對面的山色看着,這樣他感到了新困難,就是他說的要到這裏來蓋房子的那位客人到了。這位客人叫張玉峯,是位銀行家。
李南泉含着笑容,迎出了屋子,老遠地擡着手笑道:“張兄,你言而有信,說是來,果然來了。”張玉峯穿着一套灰色的中山服,手裏拿着一頂軟胎草帽,放在胸前,當了扇子搖,跨着步子順了下溪橋的坡子,向這草屋檐下走了來。他額角上的汗珠子,總是豌豆那麼大一粒。他在小衣袋裏,掏出一條帶灰色的布手絹,只管在額頭上亂擦着汗,口裏不住地道:“專誠拜訪,專誠拜訪。”然後兩隻手抱了帽子亂拱着,走到了廊檐下。李南泉站在走廊上同他握着手,因笑道:“在大轟炸的時候,我以爲你會到這裏來躲避一下。現在大轟炸已經過去了,你又來了。”張玉峯笑道:“我那時也不在城裏,在歌樂山鄉下。轟炸以後,我才進城的。我看到了城裏被炸以後的那般慘狀,我深深感到城裏住家,危險性太大,就是在附近住家也十分不安全。我到過這裏兩次,覺得這裏危險很少,就以你這帶房屋而論,兩旁夾着大山,在中間一條深溪,炸彈投下來,無論是什麼角度,也很難投中這些屋子。”他說着話時,舉起手上的草帽子,向屋子周圍的大山招展着。而他說話的聲音,也未免大些。對過袁家,有一條屋旁的小走廊,是沿溪岸建築的,那就正和這邊屋子相對,這裏大聲寒暄,就驚動了對過的袁先生。他像演戲一樣,先在屋角上伸出頭來,對這裏探望了幾次,然後大聲說着,這些小孩子真是害人,怎麼把廊檐外這些竹子都砍了呢?他一面說着,一面走向廊子上來,且不看這邊,兩手反在身後,低了頭視察懸崖上那些毛竹子。
李南泉看到這情形,早就明瞭了,因挽着客人的手道:“這大熱天,遠道而來,請到屋子裏去坐吧。”張玉峯還不曾移步,那邊的袁四維已是不能耐,就向這邊笑嘻嘻地點了一個頭道:“南泉兄,這位先生,就是你說的那位要蓋房子的朋友嗎?”李南泉不曾把內容告訴張玉峯,他又正是要找房子的人,如何可以當面否認?因點點頭道:“是的!但是我還不曾知道這位張先生的真意如何?”袁四維丟開李南泉就向來客深深地點了一下頭道:“這位貴姓是張?”張玉峯自是點頭承認了。袁四維笑道:“好面熟,我們好像在哪裏會見過。”張玉峯因人家那樣客氣,倒是不好不理,便也站住了腳,回問人家貴姓臺甫。這麼一寒暄,袁四維來個一見如故,立刻口裏說着話,人向這面走來。李南泉心裏雖說了十幾聲“討厭”,但人家已是走到了面前,又當着張玉峯的面,不好怎樣冷淡了他,這就笑道:“我們回到屋子裏坐吧。”袁四維伸着手,連說“請、請”。跟了主客到屋子裏,先拱了手笑道:“我和李先生做了多年的鄰居,十分要好,簡直和自己弟兄一樣。李先生的道德文章,真是數一數二的,於今讓他隱居在山谷之間,真是埋沒了長才。兄弟在敬佩之中,又增加了一分同情心。不是極好的朋友,誰肯到這裏來探望他?俗語道得好,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貧居鬧市,尚且不免冷落,況居深山乎?張先生這樣熱天到深谷中來看窮朋友,這番古道熱腸,就不是等閒之輩。”說着打了個大哈哈。
李南泉聽到他這番恭維,真覺周身的毛孔都在收縮着。可是在張玉峯不能明白袁四維的用意以前,只把隨便的言語去暗示他那是不能讓他了解的。若說得詳細了,又抹了袁四維的面子,只是含着笑,連說“不敢當”。恰是張玉峯並不考慮,就說是要到這裏來找房子。那袁先生坐在一邊,兩隻眼睛睜得多大,就是向李南泉望着。李南泉沒法子不理,這就把袁先生要蓋房子,以及自己曾初步向袁先生接洽的話說了一遍。張玉峯道:“那好極了,我絕對加入。內人膽子太小,自經過這次大轟炸後,她在城裏住着是惶惶不可終日。我已經把她送到南岸朋友家裏去住了。不過這究竟不是個辦法。不知道這房子要多少時候才能蓋好?”袁四維突然站起來兩手一拍,笑道:“這問題太好解決了。房子最遲一個月可以蓋起。在房子沒有蓋起以前,張太太可以搬到舍下來住,我家裏有的是空房子,爐竈也現成。若是張先生搬家人手不夠,舍下有幾個出力的人,也可以協助一切。隨便張先生定個日子就可以。”說着,昂起頭來,身子搖晃了兩下,接着道:“我生平就是喜歡交朋友。”張玉峯向窗子外看去,見隔壁一幢土牆瓦頂的洋樓,四周都有玻璃窗,外面配着長廊,在長廊外,一面是山溪,一面是半畝大的平地,栽了些草木花和樹秧子,在這個村子裏是最整齊的房子。因向外面一指道:“那就是袁先生府上嗎?”他連連地點着頭道:“是的,是的。樓上樓下,全有空房,任憑張先生挑選。肥馬輕裘,與朋友共,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說着,又是搖擺了全身,去泄那股文氣。
這位張玉峯先生,也是老於世故的人。他見袁四維一見之後,就這樣客氣,卻是有點反常。不過他和李南泉是近鄰而又自說交情甚厚,可能是爲李先生的緣故。因之也就向他客氣答道:“遇到袁先生這樣肯幫忙的朋友,那是太好了。不過我們是初交。”袁四維不等他說完,就向李南泉抱手拱了幾下,笑道:“你看,閣下和兄弟雖是初交,李先生和我知己,張先生又和李先生很知己,這就是二加二等於四,我們就成了好朋友。李先生,你以爲如何?”他說着話,翻了眼睛,仰起下巴頦來,只等李先生的回話。李南泉有什麼辦法呢,只好點着頭連說“誠然誠然”。這樣連環地成了知己,袁四維就談得更是有勁。半小時後,他告辭回家了一趟。李南泉也就考慮着,是不是要把向來和袁家無深交,以及他今日有意拉攏蓋房子的話交代明白。可是話還沒說出來,袁四維又來了。他先拱拱手道:“我們和張先生一見如故,今日我一定要做個小東。是到街上小館子裏去吃呢,還是在舍下便飯呢?”張玉峯連連說“不必客氣”。袁四維站在屋子中間,仰着頭看屋子上的天花板,像是個沉吟的樣子,因笑道:“張先生到這裏來,不見得自帶了炊具,不是吃小館,就是在朋友家裏便飯。不過當此夏季,小館子裏蒼蠅亂飛,實在是不衛生,還是在舍下便飯吧。就先請到舍下去坐坐如何?”說着,他只是抱了拳頭向張、李二人亂拱着手,又連說“請請”。
李南泉看到這種情形,雖然不能說什麼話,可是他不免爲了心境的壓迫,皺起了兩道眉毛,只是向着張玉峯苦笑。張先生自然感到一個陌生人突然客氣過分,請吃飯,這是不應當答應的。可是李南泉並不說話,也不能瞭解袁先生是何用意,只是笑道:“那不必客氣了。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和李先生說呢。”袁四維連連拱手道:“請請。不要受拘束。有什麼話,到舍下去說就是了。請請!”就憑他這分作揖的勁兒,李南泉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只得跟着袁四維走了。張玉峯雖不知道這位袁先生弄的是什麼玄虛,但是人家這樣殷勤招待着,而介紹的李先生又不肯說句話,自己也不能斷定自己的舉動。臉上帶了三分憂鬱的樣子,隨在袁、李二人後面,跟到袁家來。袁四維的客廳裏,還是一張白木桌子和兩把竹椅子,這立刻發生了問題,主客三人,那怎麼坐法呢?袁四維走進屋子,張眼四望,打了兩個轉身,口裏連說“請坐請坐”,人可就跑了出去。張玉峯對李南泉看了一看,微微笑着。李南泉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吧。”主人穿着一套淡黃色的川綢褲褂,脊樑上都溼透了,彎着腰搬了一條窄凳子進來。那條窄凳子的凳面,像裂開的地板紋,有兩條腿像袁先生摔文時候一樣,有些搖曳着它的大腿。當袁先生向下一放的時候,那兩條腿捷足先登,已是墜落下來了。袁四維紅着臉笑道:“抗戰四年,一切因陋就簡,已是簡陋得不成樣子了。”他彎着腰把那兩條腿拾起來看時,卻沒有了穿眼的木栓了。他打着哈哈,說了聲笑話。
李南泉看到,就站起來,向他搖着手道:“我們一切隨便,你不要這樣殷勤張羅,好不好?”袁四維料着這斷腿的板凳,也是無法拼攏的,就將它靠了牆放着,然後人蹲在門裏,順手在門外搬了一隻小凳子進來。就靠了門邊坐着。他的屁股,是剛剛捱了小板凳,人又站了起來,偏着頭向門外叫道:“倒茶來!喂,拿煙來。我那屋子窗戶臺上有盒新買的煙,那是好煙。”李南泉想着,越和他客氣,他是越來勁,那就由他去吧。袁先生就是這樣,坐在小板凳上說兩句話,他就站起身來,向外面叫着吩咐幾聲。要茶,要紙菸,要瓜子,要火柴,預備晚飯。這樣足忙了半小時,算是把客人初到的這部迴旋曲,演奏完畢。張玉峯這也明白了主人袁四維的那番用意。因之主人談到湊股蓋房子的這件事,他決定加入。只是詳細的辦法,請保留做兩日的考慮。同時,李南泉在座,並不怎樣熱烈地贊助。袁四維也醒悟過來,必是自己進行得太積極了,這就談些風景。他說到這地面夏天不熱,冬天不冷,水是泉水,比城裏的自來水好。屋後山上,有的是樹木,燒柴大可不花錢。小菜出在附近農家,比城裏便宜得多,而且新鮮,比肉還好吃。晚上乘涼,更不用說,月亮在山上照下來,滿山谷都是清涼的影子。蟲子由遠叫到近,又由近叫到遠。這種天然音樂,城裏是沒有的。這位袁先生說了不算,還將兩隻手向窗子外、門外上下四方亂指,李南泉不住地掏出紙菸來吸着,兩道眉頭子,不由自主地,只管向鼻子上面連接着,到了最後,他忍不住了,笑道:“真是那話,我們這裏的月亮,都要比別的地方圓些。”
袁四維並不以爲這話是挖苦的,笑道:“的確如此,我們這裏的月亮,是比別的地方,更要圓些的。那倒不是月亮本身,有什麼變樣,因爲我們這裏的山水風景,非常幽靜美麗,那就把這裏天空上的月亮,也就點綴得格外好看了。假如這個地方,有法子維持生活的話,就是抗戰結束了我也不離開.我要在這裏買山終老了。這裏我住了兩年,我是越住越覺得可愛呀!”他說着這話,把頭仰起來,把胸脯子挺着。當他讚歎着的時候,把那話音拉得很長,周身的重點,都在胸肩以上向後仰着。坐在小板凳上的屁股,就隨了這個姿勢向前伸出去,那小凳子沒有多大的基礎,給他的屁股向前一逼,彈了出去兩尺遠。他就身子仰着落下去,篤的一聲,坐在地上,幸是後面有土牆,將他撐住,不然,他也就翻跌在地上了。張玉峯是客,自然不便笑,牙齒咬着舌頭尖,極力把笑意忍住。李南泉笑着走過來,伸了兩手將袁四維挽着,笑道:“我兄讚美這地方,真是讚美太過分了。大有賈島騎在馬背上敲詩之概。”他笑着站起來,拍了身上的灰跡,笑着搖搖頭道:“真好,對於這個地方,我真像是喝酒的人喝醉了酒似的。哦!說到酒,我就想起了待客的問題了。張先生喝什麼酒的?”張玉峯笑着點點頭道:“袁先生,你不要客氣,我絕不會在府上打攪的。”袁四維說句“哪裏話”,自己轉身向外走。他到廚房裏去,找着他的太太,低聲笑道:“這個姓張的,我們必須將他抓住,家裏有什麼可吃的嗎?”
袁太太是個胖子,而她那個肚子,特別大,大得頂出了胸脯四五寸。唯其是她的肚子大,因之她穿的衣服,特別肥大,像道袍似的,在身上晃裏晃盪地披着。她平常把廚房裏的事,交給了一位窮的女親戚。今天因爲有客來到,她不能不親自到廚房來切實監督。這時,擡起一隻老白藕似的肥手臂,撐住了門框,另拿了一柄芭蕉扇子,在胸中扇爐子口一樣,一分鐘連扇一二十下,扇得芭蕉扇頭的撕爛處,呼嚕呼嚕作響。袁四維一問,她就道:“有什麼菜?早又不說,這時候,菜市上已經買不到肉了。家裏只剩一條鹹魚。”說着,她進去在夾壁的竹釘子上取下一條幹魚,手提着懸在半空中連連地搖晃了幾下。袁先生看時,那魚乾得已像是一條石灰塗的薄木板子。約莫是尺半長,半邊魚,已經沒有了,只剩下半邊。不過那個乾魚頭,倒還是整個的。那乾魚張了一張大口,穿了一條灰墨色的繩子,就是袁太太手裏提着的。袁先生把這乾魚接了過來,將手高高提着,偏了頭向乾魚望着,見那魚肉乾得像打了霜的板子似的,上面還有蟲灰塵的小絡子。這蟲絲絡子,明顯地表示着乾魚的年歲。他提着魚顛了兩顛,怕有六七兩重,因道:“這夠做一碗的嗎?”袁太太道:“那怎麼會不夠,反正我們也不能把海碗盛了端出去。”袁四維笑道:“我倒有個法子,用盤子裝着那就好看多了。魚頭可不要取消,墊碟子底,那是很壯觀瞻的。要不,用八寸碟子裝,有一半也就夠了。”
袁太太道:“拿碟子裝好,把鹹魚頭撐在裏面,碟子可以裝得飽滿些。”袁四維道:“魚頭嗎?放在鍋邊上烤烤就行了,不要放到油裏去煎,因爲魚頭是最費油的。而且吃飯的人,他也不肯吃魚頭。你用許多油去煎魚頭,那是一種浪費。”說時,他將頭偏到左邊,對鹹魚看看,先說了句“不錯”,然後再把頭偏到右邊,對鹹魚頭檢査檢査,再說了句“要得”。袁太太道:“既是說要得,你就交給我吧,老看做什麼。”袁四維把鹹魚交給太太,因問道:“光吃一條鹹魚不行,我們總還得做點別的葷菜。”袁太太道:“家裏還有三個雞蛋,找點香蔥炒炒罷。”袁四維立刻駁正道:“三個雞蛋炒起來,在碟子裏有多大堆頭呢?我看還是煎一個圓餅放在碟子裏也好看些。”袁太太聽了這話,點了頭笑道:“你這個計劃要得,就那麼辦。”袁四維交代完畢,轉身就向客室裏走,他只走了幾步,卻又轉回身去,向廚房門口探着頭道:“既是煎雞蛋,不必三個,就是兩個也夠了。”袁太太道:“好!兩個雞蛋,勉強也可以煎一碟子,落得省些。”袁先生交代完畢,再轉身走去。但只走了幾步,他又回去了,因道:“不必兩個雞蛋,就是一個雞蛋也夠了。”袁太太道:“一個雞蛋,怎麼能煎出個餅來呢?”袁四維道:“多擱些蔥,不也就行了嗎?”袁太太道:“那麼,拿出來是蔥餅,不是蛋餅了。”袁四維站着沉思了一會,因道:“也好吧。”說着,慢慢走來,突然又站着道:“不必煎雞蛋,就是打雞蛋湯吧。一個雞蛋,準可以打一碗湯,豈不甚好看?”
這時,李南泉正由客室裏出來方便,他一聽之後,大爲驚訝。在屋子後面,轉了個大圈子,再回到客室裏來。袁四維正站着和張玉峯客氣。他笑道:“寒夜客來茶當酒。我也不能有什麼好菜敬遠客,不過是小園裏幾項新鮮菜,聊表敬意而已。”張玉峯覺得他口裏這樣說着,未必事實上就是家裏小菜園子裏的小菜,抱着拳頭只是拱手道謝。李南泉笑道:“袁兄,我看你這事不必客氣了。第一,我還有點私事和張先生談談。第二,我想帶他在這附近看看。張先生今天也不走,關於蓋房子的事,我們晚上在乘涼的時候,仔細地談吧。”他說着,不住地向張玉峯遞眼色。當然,張先生就很明瞭了。因向袁四維道:“袁先生一定要招待,明天叨擾吧,我遠道來此,還沒有和李先生談過什麼呢。”由於袁四維之過分客氣,他已感到煩膩。這就不再徵求袁四維的同意,馬上就側着身子,出了門去。李南泉當然也就跟着走了出來。袁四維沒有法子,站在屋子門口,滿臉現出躊躇不安的樣子,將手抹抹兩腮的胡樁子,又搔搔頭髮,帶了三分不自然的笑,口裏連連說着“這個這個”。李南泉含着一肚子的笑,極力忍耐着。他趕快引了張玉峯向家裏走。走到木橋上,連連搖着頭,叫着“我的上帝”。李太太由屋子裏迎出來,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我隨便的一句笑話,你怎麼撿起來說?”李南泉正想答覆這句話,看到花枝招展的奚太太,又手扶了廊柱站着呢。
她不是先前的學生裝束了,穿了一件粉紅色帶白花點子的長衫。這顯然是戰前的衣服,在兩隻手膀子外,搭了兩三寸長的袖口。衣服的下襬也很長,幾乎要拖到腳背。但是她有配合這件衣服的功架,下面穿着一雙高跟鞋子,把身子高高擡起來,遠望着,倒是像一隻紅蠟燭插在廊柱子下面。她本來看到李先生走來,彎着那垂眼角的雙眼,有些笑嘻嘻的,及至他老遠地又叫了句“我的上帝”,她有點疑心了,怎麼李先生見面之後,老說這句話,那不是有意諷刺嗎?她不免立刻把臉色沉下來。等到李先生到了面前,她覺得他老是把眼光注意她的周身上下。她最喜歡的就是人家這樣看她,剛纔那一分不愉快,立刻消失了,又對了李先生一笑。奚太太的形狀,最好是隨便,一切不適於美人式的作風。就以她的牙齒而論,全是馬牙,像半截打牌的牛骨籌碼排立在嘴裏。美人的笑,講究個瓠犀微露。必是瓠瓜子那麼白小,而且不要全露。奚太太正相反,牙比葵花子還大,又整個全露出來,那實在不怎麼好看。何況她的嘴脣,塗染得過紅,笑起來簡直帶上三分慘狀。李南泉看到,口裏已不敢再叫上帝了,可是他心裏不住叫着“我的上帝”。奚太太見他滿臉是一種調皮的笑容,便迴轉頭輕輕地對李太太道:“男人的心術最不妥。總是文章自己的好,太太人家的好。老李,你說對嗎?”李太太實在忍不住心裏那分癢,也“撲哧”一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