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老徐說準了,笑道:“我說不用着急吧?走,我們下山坐茶館去。”胡玉花將嘴一噘,頭又一扭道:“你怕我們這唱花旦的孩子,還不夠招搖撞騙的,還要坐茶館去賣相呢。”楊豔華皺了眉道:“你這嘴實在是沒有一點顧忌,什麼話都說得出來,真是糟糕。”老徐笑道:“你們在臺上不怕人看,在臺下就怕人看嗎?”楊豔華道:“真的,我要和李先生借幾本小說書看。你在那裏喝茶,回頭我就來,我也正有事和你商量。”老徐眯了眼,笑着將馬牙齒全露了出來,點着頭道:“我恭候不誤。”楊豔華對於他的話,根本沒有加以理會,轉身就向山坡下面走。這裏一條路,直通木板橋上去,這是通到李南泉家裏去的。他站在路頭上躊躇了一會子,卻沒有跟着走。她到了那屋子走廊上,看到李先生不曾下來,就回轉身來,向他招着手笑道:“你來呀,我等着你呢。”李南泉笑道:“請你等一等,解除了,我得去到洞子裏去接我太太。真是對不起,請你在走廊上等一下。那裏不也是很陰涼的嗎?”他這樣說着,才轉回身去,卻看到太太衣服上,沾了許多污泥,一手提着布包袱,一手牽着小玲兒,臉上現出十分疲倦的樣子,已是悄悄地站在身邊。她微笑着道:“你有先知之明,知道今日敵機不會來,在家裏招待上賓。”李南泉要說什麼,看那三位坤伶,都站在走廊上望着自己。若不辯白吧,這又實在是一樁冤枉,因笑道:“我正要去接你呢!你倒是回來了。”
李太太笑道:“你還是招待客要緊。天天跑警報,你接過我幾回?”李先生覺得夫人這話,充分地帶着酸味。所幸她說話的聲音很低,倒未必爲楊豔華所聽見,只好不作聲。那楊小姐倒毫不介意,在走廊上說了句“李太太回來了”,就迎接過來。她看到李太太牽着小玲兒,又提了包袱,便笑道:“李太太,你是太累了。警報真是害人。”說着,人已走近。李太太點着頭笑道:“失迎得很,難得來的,坐會兒吧,咱們聊聊天。咱們這北平妞究竟說得來。”楊豔華蹲下地去,兩手摟着小玲兒,笑道:“你認不認得我?”小玲兒將手摸了摸她的小辮子,笑道:“我怎麼不認得你?你是楊豔華。那個是胡玉花,那個是王少亭。”說着,她把小手指着走廊另兩個坤伶。李太太笑道:“這孩子沒大沒小,叫姨媽。”楊豔華笑道:“這小妹妹真有意思,李先生常帶她去聽戲。小妹妹,你會不會唱?”小玲兒將兩隻小手摸了楊小姐的臉,笑道:“我會唱蘇三。”說着,將右手比了個小蘭花形,頭一扭,扭得童發一掀,她學着小旦腔唱道:“蘇三離了紅的縣,將身來在大姐前。”李南泉拍着手哈哈大笑。小玲兒指着她爸爸道:“哼!唱對了,你就笑。今天晚上,該帶我去聽戲吧?”
李南泉道:“好的,你拜楊姨做老師。”楊豔華牽着她的小手向家裏引,笑道:“拜我做老師,別折死我。這孩子挺聰明的,別跟我們這沒出息的人學,好好唸書,做個女學士。實不相瞞,我還想拜李太太做老師呢。老師,你收不收我這個唱戲的做學生?”說時,回過頭來望着李太太。這句話說得李太太非常高興,她笑道:“楊小姐,你說這話,就不怕折死我嗎?就是那話,都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咱們交個朋友,這沒有什麼。”她在高興之餘,趕快在身上掏出了鑰匙,將門開着,把三位女賓引了進去,那王嫂也提着包袱,引着孩子回來了。李太太笑道:“快燒開水吧。”楊豔華道:“逃警報回來,怪累的,休息休息,別張羅。”李太太道:“我們是沒什麼招待,只好是客來茶當酒。”胡玉花向同伴笑道:“李太太是個雅人,你看她,全是出口成章。”李太太笑道:“雅人?雅人的家裏,會搞得像雞窩一樣?我也是無聊,近來日子長,常跟着我們這位老師念幾句舊詩。”說着向李南泉笑着一努嘴。楊豔華笑道:“李先生,你們府上是反串《得意緣》,太太給先生做徒弟的。”他笑道:“家庭的事,你們做小姐的人是不知道的。我有時照樣拜太太做老師。”他說着話,正在把太太躲警報的東西,一樣樣地向後面屋子裏送。那個唱小生的王少亭,倒是不大愛說話的人,看了只是抿嘴微笑。楊豔華道:“你笑什麼?”她低聲笑着道:“你這才應該學着一點吧!你看李太太和李先生的愛情是多麼濃厚。”
這輕輕的言語,恰恰女主人聽到了,她笑道:“這根本談不上,我們已是老夫老妻,孩子一大羣。”她說着話時,將靠牆桌上反蓋着的幾隻粗瓷茶杯,一齊順了過來。楊豔華道:“你還是別張羅,我們馬上就走。來此並無別事,和您借幾本小說書看看,料無推辭的了。”李太太笑道:“楊小姐三句話不離本行,滿口戲詞兒。”她笑道:“真是糟糕,說慣了,一溜就出了嘴。有道是……”她立刻將手蒙了嘴,把話沒說下去。胡玉花笑道:“差不點兒,又是一句戲詞。”於是大家全笑了。李先生在裏面屋子裏,也笑了出來。李太太在一種歡愉心情下,指着竹製書架子笑道:“最下那一層堆着的,全是小說,三位小姐自己拿吧。”楊豔華先道了聲謝,然後在書架子上挑好了兩套書放在桌上。因道:“李太太,我絕對負責,全書原樣歸還,一頁不少。”李太太笑道:“少了也不要緊,咱們來個交換條件,你把《寶蓮燈》給我教會。”楊豔華道:“這還成問題嗎?只要你有工夫,隨便哪天,您一叫我我就來。”李先生笑道:“楊老闆,你若給我太太說青衣,你得順便教給我鬍子。太太玩票,我有一個條件,就是不和別人配戲。”李太太笑道:“你聽聽,他可自負得了不得,我學戲是專門和他當配角的。”胡玉花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李先生是怕人家佔去了便宜。其實那是無所謂的。我們在臺上,今天當這個人的小姐,明天當那個人的夫人,我還是我,誰也沒沾去我一塊肉。怕人家佔便宜就別唱戲,唱戲就不怕人家佔便宜。”楊豔華站在一邊,只管把眼瞪着她。但是她全不理會,還是一口氣要把話來說完。楊豔華將書夾在腋下,將腳微微一頓道:“走吧!瞧你。”胡玉花向李氏夫婦道着“再見”,先走了。主人夫婦將三位坤伶送走了,還站在走廊上看她們的背影。那鄰居吳教授,敞開了身上的短袖子襯衫,將一條半舊毛巾塞到衣服裏去擦汗,口裏不住地哼。
李先生笑道:“吳先生可累着了。”他嘆了口氣道:“俺就是這分苦命,沒得話說。”說着,他一笑道,“俺就愛聽個北京小妞兒說話。楊豔華在你屋子裏說話,好像是戲臺上說戲詞兒,俺也忘了累了,出來聽聽,不巧得很啦!她又走了。俺在濟南府,星期天沒個事兒,就是上趵突泉聽京韻大鼓。”吳太太在她自己屋子裏插嘴道:“俺說,伲小聲點兒吧,人家還沒走遠咧!這麼大歲數,什麼意思?”吳先生擦着汗,還不住地搖着頭,咬了牙笑。李太太道:“吳先生這一笑,大有文章。”他笑道:“俺說句笑話兒,她都有點兒酸意。李太太,你是開明分子,唱戲的女孩子到你府上來,你滿不在乎。”李太太還不曾答言,隔壁鄰居奚太太走過來了。她頭上紮了兩隻老鼠尾巴的小辮子,身上新換了一件八成舊的藍花點子洋紗長衫。光着腳,踏着一雙丈夫的漆皮拖鞋,滴答滴答,響着過來,像是剛洗過澡的樣子。她笑道:“李太太是老好先生,我常要打抱不平,她是受壓迫的分子。”李先生抱着拳頭拱拱手笑道:“高鄰!這個我受不了。當面挑撥,我很難說話。奚先生面前,我也會報復的。”奚太太將頭一昂道:“那不是吹,你報復不了。老奚見了我,像耗子見了貓一樣。”那位吳先生在走廊那頭,還是左手牽着襯衫,右手拿着毛巾擦汗,又是咬着牙,拈着花白鬍樁子笑。奚太太立刻也就更正着道:“也並不是說他怕我。我在他家做賢妻良母,一點嗜好都沒有,他不能不敬重我。”
李太太笑着,並不曾答一句話,轉身就要向屋子裏走。奚太太搶着跑過來幾步,一把將她的衣服抓住,笑道:“老李,你爲什麼不聽我的話。不要緊,我們婦女們聯合起來。”她說時,把左手捏了個拳頭舉了一舉。李太太被她扭住了,可不能再置之不理,因站定了笑道:“你說的話,我完全贊同。不過受壓迫,倒也不至於。我們兩口子,誰不壓迫誰。唯其是誰不壓迫誰,半斤碰八兩,常常擡槓。”奚太太隨着她說話,就一路走到她屋子裏去。李南泉將兩手背在身後,還是在走廊上來回地走着。吳先生向他招了兩招手,又點點頭。李先生走了過去,吳先生輕輕道:“這位太太,銳不可當!”李南泉笑道:“那倒沒有什麼。躲了大半天的警報,早上一點東西沒吃,而且每天早上應當灌足的那兩杯濃茶,也沒有過癮。”他正說到這裏,用人王嫂,一手端了一碗菜,走將過來,笑道:“就吃晌午了,但是沒有啥子好菜。”李先生看時,她左手那碗是黃澄澄的倭瓜塊子,右手那碗,是煮的老豌豆,不過豌豆上鋪了幾條青椒絲,顏色倒是調和的。他正待搖搖頭,大兒子小白兒,拿了一張鈔票,由屋子裏跑了出來,便叫住道:“又跑,躲警報還不夠累的。”小白兒望了父親道:“這又怪人,媽媽說,老倭瓜你不吃的,老豌豆又不下飯,叫我去給你買半斤切面來煮得吃。還有兩個雞蛋呢。”
李南泉心裏盪漾了一下,立刻想到太太對奚太太這個答覆,實在讓人太感激了。他怔了一怔,站着沒有說出話來。小白兒道:“爸爸,你還要什麼,要不要帶一包狗屁回來?”吳春圃還在走廊上,笑道:“這孩子不怕爸爸了,和爸爸開玩笑。”李南泉笑道:“他並非開玩笑,他說的狗屁,是神童牌紙菸的代名詞。”因向小白兒道:“什麼也不用買,你回去吃飯。剛剛由防空洞裏出來,又去上街。”小白兒躊躇了一會子,因道:“錢都拿在手上,又不去買了。”李南泉道:“我明白你的用意,一定是你媽答應剩下的錢給你買零嘴吃,你不用跑,那份錢還是給你。進去吃飯吧。”小白兒將手上的鈔票舉了一舉道:“那我拿去了。”說畢,笑着一跳,跳到屋子裏去了。李先生站在走廊上,聽到奚太太在屋子裏唧裏呱啦地談話,便來回地徘徊着,不肯進去。奚太太在屋子裏隔了玻璃窗,看到他的行動,便擡着手招了兩招,笑着叫道:“李先生,你怎麼不進來吃飯?你講一點男女授受不親嗎?”他沒法子,只好進屋子去。太太帶了孩子,已是圍了桌子吃飯。奚太太伏在小白兒椅子背上,看了大家吃飯,笑道:“李先生,你這樣子吃苦,是你當年在上海想不到的事情吧?”李南泉道:“這也不算苦。當年確曾想到,想到的苦,或者還不止是這樣。但那並沒有關係。怎麼着也比在前線的士兵舒服些。你看對面山上那個人。”說着,他向窗子外一指。
大家向窗外看時。見一位穿藍布大褂,架着寬邊眼鏡的人,從山路上過去。他左手提着一隻舊麻布口袋,右手提着一隻籃子,走了一截路,就把東西放在路邊上,站在路頭,只管擦汗。李太太道:“那不是楊教授?”李南泉道:“是他呀!我真同情他,自己五十多歲了,上面還有一位年將八旬的老母,下面是孩子一大堆。他掙的薪水,只夠全家半月的糧食。他沒法子,讓太太上合作社,給人做女工縫衣服。兩個大一點的孩子,上山砍柴,回家種菜。他自己是到學校扛平價米回家。爲了省那幾個腳力錢,把自己累成這個樣子。你看,那籃子裏,不就是平價米?”奚太太道:“這個我倒知道,這位楊教授,實在是阿彌陀佛的人,窮到這樣,他沒有和親戚朋友借過一回錢。上半年,他老太太病了,他把身上一件羊皮袍子脫下來,叫他的孩子,扛到街上賣。自己出面,怕丟了教授們的臉,不出面,又怕孩子們賣東西,會上人家的當,自己穿件薄棉袍子,遠遠地站在人家屋檐下看着。我實在不過意,我送了一點東西,給他老太太吃。”李南泉道:“奚太太是見義勇爲的人,你送了他什麼呢?”奚太太躊躇了一會子,笑道:“那也不過是給他一點精神上的安慰罷了。”說到這裏,正好她最喜歡的小兒子,站在門口,插言道:“那回是我去的。媽媽裝了一酒杯子白糖,還有兩個雞蛋。”奚太太道:“胡說,一酒杯子?足足有三四兩呢。快吃飯了,回去吧!”說着,她牽着孩子走了。
李先生站在桌子邊,不由得深深地皺起眉頭子。太太道:“叫孩子買面煮給你吃,你又不幹;吃飯,嫌菜太壞。我說,你這個人真是彆扭。”他半鞠着一個躬笑道:“太太你別生氣,我們成日成夜的因小誤會而擡槓,什麼意思?”李太太把雙竹筷子插在黃米飯裏,兩手扶了桌沿,沉着臉道:“你是狗咬呂洞賓,不知好歹。奚太太一走,你就板着那難看的面孔。她無論說什麼,我也沒有聽一句,你生什麼氣?”李先生笑道:“言重一點兒吧?太太!不過,這句罵,我是樂於接受的。這是《紅樓夢》上姑娘們口裏的話。憑這一點,我知道你讀書大有進步,所以人家說你出口成章。但是你究竟是誤會。剛纔,也許是我臉色有點不大好看。你要知道,那是我說她誇張得沒有道理。送人家一酒杯白糖,兩個雞蛋,這還值得告訴鄰居嗎?你爲人可和她相反,家裏窮得沒米下鍋,只要人家開口,說不定你會把那口鍋送人。你是北平人說的話,窮大手兒。”李太太的臉色,有點和緩過來了,可是還不曾笑。李先生站在屋子中間,躬身一揖,操着戲白道:“卑人這廂有禮了。”李太太軟了口氣,笑着扶起筷子來吃飯,搖搖頭道:“對付你這種人,實在沒有辦法。”吳教授在外插言笑道:“好嘛!你兩口子在家裏排戲了。”李先生笑道:“我們日夜盡擡槓,我不能不裝個小丑來解圍。”說着,走出門來,見吳先生扣着襯衫鈕釦,手下夾了條扁擔,向走廊外走。那扛米的楊先生在隔溪岸上道:“咦,居然有扁擔。”吳先生舉着扁擔笑道:“現在當大學教授,有個不帶扁擔的嗎?”
李南泉笑道:“吳先生這話,相當幽默。”他笑道:“俺也是套着戲詞兒來的,《雙搖會》裏的高鄰,他說啦,勸架有不帶骰子的嗎?”他說着,那是格外帶勁,把扁擔扛在肩上。那位扛米的教授,倒還不失了他的斯文一派,放下米袋米籃子,就把卷起的藍布長衫放下,那副大框子老花眼鏡,卻還端端正正架在鼻樑上。他向吳先生拱了兩拱手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吳教授道:“趕上這份年月,咱不論什麼全要來。”說着,操了句川語道,“啥子不敢當?來吧?”說着,把扁擔向口袋裏一伸,然後把那盛米的籃子柄,也穿着向扁擔上一套,笑道:“來吧?仁兄,咱倆合作一次,你是子路負米,俺是陶侃運甓。”那位楊教授彎着腰將扁擔放在肩上。吳先生倒是個老內行,蹲着兩腿,將肩膀頂了扁擔頭,手扶着米袋。楊教授撐起腰之後,他才起身。可是這位楊先生的肩膀,沒有受多少訓練,扁擔在藍布大褂上一滑,籃子晃了兩晃,裏面的米,就唆的一聲,潑了不少在地面。吳教授用山東腔連續地道:“可糟咧糕啦!可糟咧糕啦!放下吧,放吧,俺的老夫子。”楊教授倒是不慌不忙蹲着腿,將擔子歇下。回頭看時,米大部分潑在路面石板上,兩手扶了扶鼻樑上的大框眼鏡,拱着拳頭道:“沒關係,沒關係,捧到籃子裏去就是了。”吳春圃道:“不行,咱腦汁同血汗換來的平價米,不能夠隨便扔了。”他看到李南泉還在走廊上,這就擡起手來,向他招了兩招笑道:“李兄,你也來,大家湊份兒熱鬧。我知道你家買的有掃帚,請拿了來。”
李南泉也是十二分同情這位楊教授的,說了聲“有的”。在家裏找着那把掃帚,立刻親自送到隔溪山路上來。楊先生拱了兩手長衫袖子,連說了幾聲謝,然後才接過掃帚去。吳先生笑道:“李先生,還得你跑一趟。沒有簸箕,這米還是弄不起來。”楊先生彎下腰去,將左手先扶了一扶大框眼鏡,然後把掃帚輕輕在石板拭着,將灑的零碎米,一齊掃到米堆邊,一面搖着頭道:“不用不用,我兩隻手就是簸箕,把米捧到籃子裏去就是。”吳春圃笑道:“楊先生,你不行,這樣斯斯文文的,米在石頭縫裏,你掃不出來。”李南泉因他說不用簸箕,並未走開,這就笑道:“這就叫斯文掃地了。”這麼一提,楊、吳兩個恍然大悟,也都鬨然一聲笑着。楊先生蹲在地面,他原是牽起長衫下襟擺,夾在前面腿縫裏的。他笑得周身顫動之後,衣襟下襬,也就落在地上。吳教授笑道:“仁兄這已經夠斯文掃地的了,你還要把我們這大學教授一塊招牌放到地下去磨石頭。”楊先生看了這潑灑的米,除了中間一堆,四處的零碎米粒,在人行路的石板上,佔了很大的面積。若是要掃得一粒不留,那就不知道要掃起好多灰土來。這就把掃帚放下,兩手合着掌,將小米堆上的米粒捧起,向籃子裏放去。恰是這路面上有塊尖嘴石頭,當他兩手平放了向米堆上捧着米的時候,那石尖在他手背上重重劃了一下,劃出一道很深的血痕。
李先生道:“出血了,我去找塊布來,給你包上吧!”楊先生道:“沒關係,流點汗,再流點血,這平價米吃得纔夠味。”說着,他在衣袋裏掏出一條成了灰色的布手絹,將手背立刻包紮起來,站起後扶着扁擔,向吳先生道:“不到半升米,犧牲了吧!不過我們的血汗,雖不值錢,農人的血汗是值錢的。一粒米由栽秧到剝糠殼,經過多少手續。你家不是養有雞嗎?你可以吩咐你少爺,把家裏雞捉兩隻來這裏吃米。不然這山路上的人來往地踩着,也作孽得很。”吳春圃道:“你這話有理之至。就是那麼辦。”李南泉笑道:“那我還要建議一下。既然這糧食是給雞吃的,就不怕會掃起了沙土,你兩位可以擡米走。我來斯文掃地一下,把這米掃起。用簸箕送到吳先生家裏去。這點愛惜物資的工作,我們來共同負擔。”吳先生笑道:“那麼,我家的雞,未免不勞而獲了。”李南泉笑道:“它有報酬的。將來下了雞蛋,你送我兩個,這斯文掃地的工作,就沒有白費了。”於是三位先生哈哈一笑,分途工作。李南泉在家裏找了簸箕來,把米掃到那裏面去。正是巧得很,就在這個當兒,城裏來了四位嘉賓。兩男兩女,男的是穿了西服,女的是穿了白花綢長衫,赤腳蹬着漏花幫子高跟皮鞋,她們自然是燙了發,而且是一臉的胭脂粉。兩位男士,各撐着一柄花紙傘,給女賓擋了陽光。李南泉並沒有理會,拖着身上的舊藍布長衫,繼續在掃地。其中一位女賓,咦了一聲道:“那不就是李先生?”
李先生回頭看時,手提了掃帚站起來,點着頭笑道:“原來是金、錢兩位經理!這位是金夫人,這位是……?”他說着,望了後面一位穿白底紅花綢長衫的女人,再點了個頭。後面那位穿法蘭絨西服的漢子笑道:“這位是米小姐,慕名而來。”李先生道:“不敢當,金、錢二位,要到茅舍裏坐坐嗎?”那位金經理,是黃黑的面孔,長長的臉,高着鼻子,那長長的頸脖子,在襯衫領上露出肉來,也是黑的,和他那白嗶嘰西服,正是相映成趣。在他的西服的小口袋裏,露出了一串金錶鏈,黃澄澄的,在他身上添了一分富貴氣,也就添了一分俗氣。他笑道:“老錢,我們不該同來。我們湊在一處,恰好是金錢二字,樂得李先生開我們的玩笑。”錢經理笑道:“那也好,金錢送到李先生家裏去,給李先生添點彩頭。”李先生將掃帚向隔溝的草屋一指,笑道:“那就請吧!”說畢,他依然把地下那些碎米,掃到簸箕裏去。兩手捧着掃帚簸箕,在前引路。那米小姐和金太太對於慕名來訪的李先生,竟是一位自己掃米的人,不但失望,還覺有點奇怪,彼此對看了一下。李先生倒沒有加以理會,先將米送到吳家去,然後引了四位嘉賓進屋。李太太將孩子交給王嫂帶走了。自己也是在收拾飯後的屋子,舀了一木盆水,揩抹桌凳。看到兩位西裝客,引兩位摩登女人進來,透着有點尷尬,便點着頭笑道:“請坐請坐,我們是難民區,不要見笑。”
女人是最愛估量女人的。這兩位女賓對女主人也看了一看。見她苗條的個子,穿件舊淺藍布長衫,還是沒有一點皺紋;臉上雖沒有抹上脂粉,眉清目秀,還不帶鄉上黃臉婆的樣子。和這位拿掃帚的男主人顯然不是一個姿態。將首先不良的印象,就略微改善了一點。那位金經理夫人,說口上海普通話,倒是善於言詞的,點着頭道:“我們是慕名而來,來得太冒昧了。”李南泉對於他所說,根本不能相信。他心裏猜着兩件事:第一,他們想在此地找間房子避暑帶躲警報。第二,他們在買賣上,有什麼要利用之處,自己又是最怕這類國難富商的,也就只得含糊着接受這客氣的言詞,分別讓着來賓在竹椅舊木凳上坐下,先笑道:“對不起,我不敢給客人敬紙菸。因爲我的紙菸,讓我慚愧得拿不出來。”金先生笑着說聲“我有我有”,就在西服懷裏,把鑲金扁平紙菸盒子取出。他將手一按小彈簧,盒子蓋兒自開,託着送到主人面前,笑道:“來一支,這是香港貨,最近運進來的,還很新鮮。”主人接過煙,錢先生就在身上掏出了打火機,來給點菸。主人答道:“當然這也是香港來的了。我很羨慕你們全身都是香港貨。”錢先生道:“像李先生這樣的文人,又不當公務員,最好就住在香港,何必到重慶來吃苦。而且是成天躲警報,太犯不上。”
李南泉點着頭笑道:“你這話是對的,不過這也各有各的看法。大家看着香港是甜,重慶是苦;也許有人認爲重慶是甜,香港是苦;就算重慶苦吧!這苦就有人願意吃。比如苦瓜這樣菜,也有人專愛吃的,就是這檔子道理。”李太太聽他說到這裏,恐怕話說下去,更爲嚴重,這是人家專誠拜訪的人所受不了的,便插嘴笑道:“其實我們也是願意去香港的,可是大小一家人,怎麼走得了?老早是錯過了這個機會,現在也就不能談了。你們府上住在哪裏?金太太,有好的防空洞嗎?”她故意把話閃開。金太太道:“我們住在那岸,家裏倒是有個洞子,不過城裏受炸的時候,響聲還是很大。這些時候,空襲只管加多,我們也有意搬到這裏來住個夏天,恐怕房子不好找吧?”李南泉道:“的確是不好找。一到轟炸季,這山窩子裏的草棚子就吃香了。不過,能多花幾個錢,總有辦法。大不了自蓋上一間,當經理的人,有什麼要緊?金兄,我一見你,就知道你必爲此事而來。”金經理口角里銜着紙菸,搖了兩搖頭,笑道:“你沒有猜着。至多你也只猜着了一半。”說着,將下巴頦向錢經理一仰,接着道:“他二位喜期到了,有點事求求你。”那錢經理是張柿子臉,胖得兩隻小眼睛要合起縫來。聽了這話,兩片肉泡臉上,笑着向上一擁,看這表情裏面,很是有幾分得意。
李南泉笑道:“原來如此,那我叨擾一杯喜酒了。有什麼要兄弟效勞的嗎?”金經理道:“爲了避免警報的麻煩,他們決計把禮堂放在鄉下。錢先生、米小姐都是愛文藝的人。打算請你給他們寫點東西放在禮堂上,而且還要託李先生轉求文藝界朋友,或者是畫,或者是字,各賜一樣,越多越好。除了下喜帖,恭請喝一杯喜酒,一律奉送報酬;報酬多少,請李先生代爲酌定。我們的意思,無非是要弄得雅緻一點。”李南泉笑道:“這倒是很別緻的。不過……”那錢經理不等他說完這個轉語,立刻抱了兩隻拳頭,拱了幾下手,笑道:“這件事,無論如何,是要李先生幫忙的。”金經理又打開了煙盒子向主人翁反敬了一支紙菸,然後笑道:“這是有點緣故的,人家都說做商人的,離不了俗氣,我們這就弄點雅緻的事情試試。”李南泉對這兩位商人看看,又對這兩位摩登婦人看看,覺得在他們身上,實在尋不出一根毫毛是雅的,隨着也就微笑一笑。錢經理還沒有了解到他這番微笑是什麼意思,便道:“李先生覺得怎麼樣?我以爲文人現在都是很清苦的,提倡風雅的事,當然有些力量不足,我們經商的人有點辦法,可以和文化界朋友合作。”李南泉點點頭道:“錢先生的思想,高雅得很。不過文人不提倡風雅,不光是爲了窮,也有其他的原因。”說到這裏,錢先生向金先生使了個眼色,金先生了解了,就回復他,點了一點頭。
這時,錢先生就站起來,在他身上摸出了一卷鈔票,估量着約莫四五百元,在這個時候,這是個驚人的數目。因爲米價一百五十元一老斗(新秤四十二三斤);豬肉賣十幾塊錢一斤。李先生每月的開支,也就不過是五六百元。平常很少有一次五六百元的收入。一見他掏出這麼一筆鉅款,已知道他是耍着商人的老套了,且不作聲,看他說些什麼。錢先生將鈔票放在臨窗的三屜桌上,因笑道:“這點款子,我們預備了做潤筆的。我們除了李先生,就不認得文藝界朋友,請你給我代約一下。這裏面有一半,是送給李先生做車馬費的,也請你收下。”李先生搖着頭道:“錢先生要這樣處置,這件事我就不好辦。誠然,我和我的朋友,全是賣文爲活的;可是收下你的錢,再送你的婚禮,這成什麼話?”金經理笑道:“這個我們也考慮過了。你是我們的朋友,請你送副喜聯,或者寫個賀屏,至多我們自己預備紙就是了,可是其他要李先生代約的人,並不認識錢先生是誰,他沒有送禮的義務。於今紙筆墨硯,哪一樣不貴?怎好去打了人家的秋風?”錢先生也點了頭道:“這談不上報酬,只是聊表敬意。不然,李先生代我們去找一點字畫,是請人家向我這不相識的人送禮,也是很難啓齒的吧?你只當代我收買一批字畫,不是湊我的婚禮,這就很好處置了。”李南泉想了一想,因道:“但我們那一份,我不能收,請你爲我人格着想。”
李先生這種表示,首先讓兩位女賓感到詫異。他拒絕人家給錢,竟把人格的話也說出來。難道他窮得住這樣壞的茅草屋子,竟是連這樣大的一筆款子都會嫌少?李南泉正坐在她們對面,已是看到她們面部一種不贊同的表情,繼續着道:“我雖也是賣文爲活,可賣的不是這種文;若是賣文賣到向朋友送禮也要錢,那我也不會住這樣的茅草房子了。”他說話的時候,淡笑了一笑。錢先生看他的樣子,那是充分的不愉快。拿錢給人,而且是給一位拿掃帚在大路掃米的人,竟會碰了他一個釘子,這卻出乎意料。因望着金先生笑道:“這事怎麼辦?”金先生道:“李先生爲人,我是知道的,既然這樣說了,絕不能勉強。不過要李先生轉請的人,似乎不能白白地要求。”他說話時,擡起手來,搔搔耳朵沿,又搔搔鬢髮,似乎很有點躊躇。李南泉笑道:“那絕對沒有關係,現在雖說是斯文掃地,唸書人已是無身份可言了,可書呆子總是書呆子,不大通人情事故。憑我的面子也許可以弄到兩三張字畫,若是拿錢去買,那不賣字畫的,他永久是不賣,賣字畫的,那就用不着我去託人情了。”金先生笑道:“好的好的,我們就謹遵臺命吧。在兩個禮拜之內,可以辦到嗎?因爲錢、米兩位的喜期已是不遠了。”
李南泉笑道:“就是明天的喜期,至少我這一份誤不了事。”錢經理表示着道謝,和他握了一握手。回頭向金先生道:“那我們就告辭吧。”金經理懂得他的意思,拿起放在竹几上的帽子,首先就走。其餘三人跟着出來。李先生左手抓住錢經理的手,右手把桌子角上的鈔票一把抓起,立刻塞在他的口袋裏,因笑道:“錢兄這個玩不得,我們這窮措大家裏,擔保不起這銀錢的責任。”錢經理要把鈔票再送進門來,李南泉可站在門口,把路擋住了。他便笑着叫道:“老金,李先生一定不肯賞臉,這事怎麼辦?”姓金的搖搖頭笑道:“我們是老朋友,李南翁,就是這麼一點書生脾氣,你就由着他吧。”姓錢的站在走廊上躊躇了一會子,向主人笑道:“簡直不賞臉?”李南泉道:“言重言重。反正我一定送錢先生一份秀才情的喜禮就是了。”那姓錢的看看主人翁的臉色,並沒有可以通融的表示,料着也不宜多說廢話,這就笑道:“好吧,恭敬不如從命。我們在此地還要耽擱兩天,明日約李先生李太太下山吃回小館,這大概可以賞臉吧?”李南泉擡頭看了看茅檐外的天色,因點着頭道:“只要不鬧警報,我總可以奉陪,也許是由兄弟來做個小東。”金錢兩位總覺得這位主人落落難合,什麼也不容易談攏來,也就只好掃興告辭而去。
李太太對於這羣男女來賓,知道非先生所歡迎,根本也就沒有招待。客都走遠了,見李先生還是橫門攔着,便笑道:“你怕錢咬了手嗎?你既是這樣把錢拒絕了,他還會送回來嗎?看你這樣子,要把這房門當關口。”李南泉這纔回轉身來,笑道:“對不起,太太。我知道我們家這些時候,始終是缺着錢用。可是這兩個囤積商人的錢,我沒有法子接受。”李太太道:“我並不主張你接受這筆錢。不過你的態度上有些過火。你那樣說話,簡直讓來人下不了臺。你不會對人家說得婉轉一點嗎?”李南泉站着凝神了一下,笑道:“我有什麼話說得過火了一點嗎?這是我個性不好,不曉得外交辭令的緣故。”李太太笑道:“我又抓你的錯處了。我每次看你和女戲子在一起,你就很擅長外交辭令了。”李南泉笑道:“這問題又轉到楊豔華身上去了。今天解除警報以後,她們來借書,可是你滿盤招待。”他口裏這樣說着,可是學個王顧左右而言他,要找一個扯開話來的機會。正好吳先生已把擡米的工作做完,肩上扛着一條扁擔,像扛槍似的,把右手託着;左手牽着他的衣襟,不住地抖汗。李南泉這就搶着迎了出去,笑道:“今天你可做了一件好事,如其不然,楊先生這一袋和一籃子米。要累掉他半條命。”吳先生滿臉是笑容,微擺着頭道:“幫朋友的忙,那倒無所謂,我很以我能擡米而感到欣慰,這至少證明我還不老。”
李南泉笑道:“俗話說,騎驢撞見親家公。今天我就鬧了這麼一個笑話。當我在大路上掃地的時候,城裏來了兩對有錢的朋友。”吳春圃笑道:“那要什麼緊?咱這分窮勁,誰人不知。”李南泉道:“自然是這樣。不過他們笑我窮沒關係。笑我窮,以致猜我見錢眼開,那就受不了。”吳春圃搖着頭笑道:“沒關係。隨便人家怎麼瞧不起我,我決不問人家借一個銅子兒。笑咱斯文掃地不是?來!咱再來一回。”說着,他很快將扁擔放在牆壁下。將階沿邊放的一把舊掃帚,拿起就向門外山溪那邊走。吳太太在屋子裏叫道:“你這是怎麼回事?也不怕個累。擡米沒到家,又拿着一把掃帚走了。你還是越說越帶勁。一個當大教授的人,老是做這些粗事,也不怕你學生來了看你笑話。”吳先生道:“要說出來,我就是爲了你呢。明天早上攏起火來,你總是嫌着沒有引火的東西。剛纔我由楊先生那裏回來,看到路邊草地上有不少的刨木皮。用手一摸,還是挺幹。掃回來給你引火,那不好嗎?小南子,來!把那個小背篼兒拿上,咱爺兒倆合演一出撿柴。”他的第七個男孩子,今年七歲,就喜歡個爬山越嶺。這時父親一嘉獎他要去合演,高興得了不得。說着一聲來了,拉着背篼的繩子,就在地面上拖了起來。四川是山地,不但不宜車子,連挑擔子,有些地方都不大合適,所以多用背篼。
背篼這個東西,是下江腰桶形的一個大竹籃子,用竹片編着很大的眼,籃子邊沿上,用麻繩子紐兩個大環子,將手挽着背在肩上,代了擔子用。這裏面什麼東西全可以放,若是放柴草的話,照例是背篼裏面一半,而背篼外面一半。人揹着柴草來了,常是高過人頭好幾尺,像路上來了一隻大蝸牛。教授們既是自操薪水之勞,所以每人家裏,也就都預備下了背篼。吳少爺的一條短褲衩,褲帶子勒不住,直墜到襠下去。上身穿着那件小襯衫,一順地敞着鈕釦,赤了兩隻腳,跑得地下啪啪作響。吳太太又在屋子裏叫道:“爹也不像個爹,兒也不像個兒,這個樣子,他帶了孩子四處跑。”吳先生滿不理會太太的埋怨,接過那背篼,笑嘻嘻地走。他剛一走上那人行路,就遇到隔壁的鄰居奚敬平先生由城裏回來。他是個有面子的公務員,而且還算獨當一面。因之他穿了一套白嗶嘰的西服,又是一頂盔式涼帽。手上拿了根烏漆手杖,搖搖擺擺走來。他和吳先生正是山東同鄉。雖然太太是下江人,比較少來往,但是彼此相見,還是很親熱的。他將手杖提起來,指着他的背篼掃帚道:“你怎麼來這一套?”吳春圃將掃帚一舉道:“我怕對不起‘斯文掃地’這四個字,於今這樣辦起來那就名實相副了。城裏有什麼消息?”奚敬平道:“這兩天要警戒一點吧。敵人廣播,對重慶要大舉轟炸,還要讓我們十天十夜不解除警報。”
奚敬平一提這消息,早就惹下大片人注意。首先是這路邊這戶人家,是個小資產階級,連男帶女一下子就來五六個人,站在門口,瞪了大眼睛向這裏望着。吳先生道:“管他怎麼樣轟炸,反正我什麼也沒有了,就剩了這一副老八字。把我炸死了,倒也乾脆,免得活受罪,也免得斯文掃地,替唸書的人丟臉。”那大門口站着一位雷公臉的人,穿了一套紡綢褲褂,伸出那枯柴似的手臂,搖着一柄油紙扇子,沉着面色,接了嘴道:“奚先生你親自聽到這廣播的嗎?”他道:“我也是聽到朋友說的,大概不會假。但是敵人儘管炸,也不過住在城裏沒有疏散的老百姓倒黴。這對我們軍事,不會發生什麼影響。”那位雷公臉展開扇面,在胸面前微微招了兩下,因道:“倒不可以那樣樂觀。重慶是中樞,若是讓敵機連續轟炸十天十夜……”吳先生是個山東人,他還保持着北方人那種直率的脾氣。聽了這話,他不等那人說完,立刻搶着攔住道:“袁先生,你這話可不能那樣說。敵人就是這樣的看法,那纔會對重慶下毒手。若是我們自己也這樣想,那就糟了。隨便敵人怎樣炸,我們也必須抗着。”他說完了,身子一扭,舉着掃帚道,“來吧!小南子。一天得吃,一天就得幹。斯文掃地,就是斯文掃地吧。反正咱苦到這般田地,也是爲了國家。咱窮是窮,這良心還不壞。”他這幾句話,倒不止是光發牢騷,聽着的人可有點兒不是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