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第十二章 清平世界

  這一陣鬨堂大笑,算是結束了一場沉悶的會議。劉主任就向大家點頭道:“我這就向申伯老去報告,也許三小時以內,就把陳鯉門同學放回來了。”他一面說着,一面就走出了大禮堂。這申伯老的休養別墅,和大學研究部相距只有大半里路。劉主任披着朦朧的暮色,走向別墅來。剛到了門口,遇申伯老的祕書吳先生,穿了身稱身的淺灰派力司中山服,腋下夾着一隻黑色皮包,走了出來。他雖是四十來歲的人,臉上修颳得精光,配合着他高鼻子上架着一副無邊的平光眼鏡,顯着他精明外露。劉主任站着,和他點了個頭。他笑道:“劉先生要來見伯老嗎?他剛剛吃過藥,睡着了。”劉先生皺了眉,嘆着氣道:“唉,真是不巧。”吳祕書道:“有什麼要緊的事,立刻非見伯老不可嗎?”劉主任將今天的事,詳細地說了。吳祕書笑道:“這樣一件小事,何必還要煩動申伯老打電話。我拿一張名片,請劉先生差兩名職員到方公館去一趟,也就把人要回來了。”劉先生望了他一下,躊躇着道:“事情是這樣簡單嗎?”吳祕書笑道:“他們總也會知道我是怎樣的身份,難道我保一個學生都保不下來?也許我一張平常的名片,不能發生效力,也罷,我在上面寫幾句話,再蓋上一個私章,表示我絕對地負責任,總可以沒有問題。”說着,將劉主任讓到辦公室裏,掏出了帶官銜的名片,在上面寫了幾行字,又拿出私章,在名字下蓋了一顆鮮紅的圖章,笑道:“就是拿到院長面前去,也不會駁回吧?”

  劉主任看到吳祕書這一份自信,也料着沒有問題,就道着謝,將名片接過去。他回到研究部,找着訓導主任張先生商議了一陣,就派了兩名訓導員,一名教務處的職員,拿了那名片到方公館去。這三個人都是很會說話的,彼此也就想着,雖不見得把人放回來,也不會誤了大事。張主任抱着一種樂觀的態度,就坐在劉主任屋子裏等消息。劉先生在這研究部,是有了相當地位的人,因之他擁有一間單獨的屋子。這是舊式瓦房,現經合乎時代的改造,土牆上挖着綠漆架子的玻璃窗戶。在窗戶下面,橫擱着一張三屜桌子,還蒙着一塊帶着灰色的白布呢。天色昏黑了,窗戶外面,遠遠有幾叢芭蕉,映着屋子裏是更爲昏黑。因之這三屜桌上,也就燃上了一盞瓦檠菜油燈,四五根燈草,點着寸來長的火焰。桌子角上,放了一把粗瓷茶壺,兩個粗瓷茶杯,張、劉二人抱着桌子角,相對坐着,無聊地喝着茶。劉先生在三個抽屜裏亂翻了一陣,翻出了扁扁的一個紙菸盒子,打開來,裏面的煙支,也都跟着壓得扁平了。劉主任翻着煙盒子口,將裏面的煙支倒出來,共是三支半煙。那半支菸,不知是怎麼撅斷了的;其餘的三支,卻是裂着很多的皺紋。劉先生笑道:“就憑我們吸這樣的蹩腳紙菸,我們也不能和那山頭上的洋樓相抗衡吧?”說着,遞給了張主任一支。他接着煙看了看紙菸支上的字。劉先生笑道:“不用看,這叫心死牌。我該戒菸了。”

  張先生看那煙支上的英文字母,拼着“黃河”的音,笑道:“我明白了,人不到黃河心不死。”劉主任笑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其實,我們倒不必不知足,多少人連這‘心死牌’都吸不起,改抽水煙了。我們總還能吸上幾支劣等煙,不比那吸水煙的強嗎?”張主任搖搖頭道:“我不想得這樣遙遠,只要我們平價米里,少來幾粒稗子,或者一粒稗子都沒有,那更是君子有三樂裏的一大樂。我在家裏吃飯,向來是把時間分作五份:二份挑碗裏的稗子;二份是在嘴裏試探着咀嚼;剩下一份,便是往下嚥去了。”劉主任笑道:“怎麼在時間上,還規定‘家裏’兩個字呢?”張主任笑道:“若是在學校裏吃飯,也這樣地分作五份,那分配時間,不用說,我沒有吃完,桌上幾隻粗菜碗裏的鹽水都沒有了。”劉主任笑道:“你不說是菜湯而說是鹽水,大概你很不滿意那菜吧?”說畢,兩人都笑了。兩個人笑一陣,說一陣,不知不覺地混了兩小時。去說情的三位特使,回來了一位,是教務處那位職員丁先生。他用着很沉重的腳步,走進了劉主任的屋子。雖是在菜油燈下,還可以看到他那圓圓的臉上,沉墜下來兩塊腮肉,他那兩道眉峯,左右全向中間一擠,幾乎變成了一個大“一”字。劉先生不必問他的話,只看這樣子,就知道這事情不妙,問道:“還有兩位呢?”丁先生沉墜的臉腮,不免抖顫了一下,連頸脖子也硬了,他顫着嘴皮子道:“真是豈有此理!”

  劉主任道:“怎麼樣?他們還是不肯放人?”丁先生道:“豈但是不肯放人,把我們去說情的人也要扣起來。”劉主任道:“什麼?把我們去說情的人也扣起來,這是怎麼個說法?難道他們也可以說他們也是漢奸嫌疑?”說着這話,他不由得手扶了桌沿瞪了眼睛望着。丁先生道:“詳細情形,我不知道。到了方公館山腳下,我們三個人,向把守着石坡子的衛士,說明來意。他只讓我們一個上山去。我們商量着,只好推何先生上去,我和王先生在山腳下等着。去了很久,並無回信。王先生就向衛士要求,想上去看。衛士答應着了,讓他上去。大概是半小時,王先生在山上叫起來了,他說:‘丁先生,你回去吧,我和何先生讓他們留下來了。’雖然山上到山腳下很遠,因爲在深谷裏,又是晚上,我聽得很清楚。我想那裏再留守不得,若是把我也扣留下來,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了。劉主任,這事非稟明學校當局不可了。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這三個人有點危險。”那張主任聽了這個報告,首先是身子抖顫,接着是嘴脣皮也抖顫,他把桌子重重地拍了一下,叫起來道:“這太豈有此理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一不是治安機關,二不是司法機關,私人公館無緣無故地捉人,又無緣無故地扣留人!”在他那重重地一拍之下,桌上菜油燈裏的幾根燈草,早是向油裏縮將下去,立刻屋子裏漆黑。但他在氣憤頭上,不肯停留,大半截話,都是在黑暗中說下去的。

  在黑暗中,劉主任把話接着道:“這、這、這實在豈有此理。兩國交兵,也不斬來使,我們並沒有到兩國交鋒的程度。雖然兩個人去說情,放與不放在你,怎麼把去的人,又扣起來?這是有心把事態擴大了。”他說着話,也忘了點燈,還是這位丁先生將身上帶着吸菸的火柴摸出來,擦着了,將燈點上。張、劉二人全是手扶了桌子,呆呆站定。那陳鯉門幾位要好的同學,也是對這事時刻掛心,這時,正在門外探聽消息。聽到這話,立刻有三個人搶了進來,那王敬之也在內。他先道:“劉先生,我們這軟弱的外交,再不能延長下去了,就算陳同學和兩位職員身體上不會吃虧,落一個漢奸嫌疑的名聲,那怎麼得了?何況我們有了折桂花那段交涉經驗,和我們爭吵過的人,態度是十分兇惡的。”劉主任搖搖頭道:“沒有這個道理,清平世界,私家捉人,私家又處罰人,難道就不顧一點國法?”王敬之聽了這話,也顧不得什麼師生之誼了,將臉色一沉道:“什麼清平世界?人家可以捉人,就可以處罰人。我們就不談什麼道義,也要顧全學校一點面子,我們學生自己來解決吧。”說着,他回身向外,兩個同學,也都跟了出來。這時,同學們正在課堂上自修。課堂上點了一盞大汽油燈,照得全堂雪亮,王敬之很氣憤地向講臺一站,將手一舉道:“對不起,各位同學,我有點事情報告,打攪各位一下。”於是接着把這幾小時發生事故的經過,詳細敘述了一番。立刻,同學紛紛發言,聲浪很大。

  隨了這聲浪,張、劉二主任陪着吳先生同走了進來。劉主任走上講臺,向大家先揮了兩揮手,叫道:“各位同學,先請安靜一下。現在請吳祕書來向各位報告辦法。”吳祕書走上去,學生們認得他是申伯老手下的健將,他一出面,就不啻申伯老出面了。立刻劈劈啪啪,鼓起一陣掌來。吳祕書站在講臺上,向全講堂的人看了看,然後點了兩點頭,大聲道:“各位,這事情弄到這種樣子,實在不能簡化了。我立刻把這事報告伯老,怎樣應付,伯老當然有適當的辦法。不過在各位同學方面,要做一個姿態,和伯老聲援。原來劉主任不願驚動校本部,那也是對的。到了現在,也就不必顧忌許多了。”說着,將手臂擡起來看了看手錶,點着頭道:“現在還只九點鐘,校本部還沒有熄燈,立刻打電話過去,請那邊學生做一種表示。只要是在不妨礙秩序下,我負責說句話,你們放手做去吧。”說着,伸手拍了兩拍胸。在講堂上的同學,見他板着面孔,挺着胸脯,直着眼光,是很出力的樣子。於是大家又噼噼啪啪鼓了一陣掌。吳祕書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刻分途去進行。”說着,大家一陣風地擁出了講堂,學生們本來就躍躍欲試,經吳祕書這樣一撐腰,立刻向校本部打了個電話,請那邊學生自治會的人主持一切。同時,這裏研究部的學生,在講堂上召集緊急會議,議決幾項對付辦法。第一項就是全體學生簽名,上書董事長。而董事長就是方先生的老上司。

  第二個議決案,是給方先生去信,說明了要給董事長去信,報告這事件的經過。第三個議決案,就是把這新聞到報上去宣佈。第四個議決案,即晚在校本部和研究部遍貼標語。議決以後,大家不肯耽誤,就分頭去辦理,其實,在這個時候,吳祕書見着申伯老,已把詳細的情形報告一遍了。申伯老在鄉下養病,別墅里布置得是相當的齊備。在他的臥室外面,是一間小書房,寫字檯上,點着後方少有的煤油燈。而且在玻璃燈罩子上,更加了一隻白瓷罩子。在菜油燈的世界裏,這種光亮的燈,擺在書桌上,就可以代表主人的精神了。在書桌子角上,疊着一大堆文件。申伯老雖在暑天,兀自穿着灰色舊嗶嘰的中山服。他微彎着腰坐在小轉椅上,手捧了一張電稿,沉吟地看着。他咳嗽了兩聲,在中山服的衣袋裏掏出紫漆的小盒子來,扭開螺螄蓋,向盒裏吐了兩口痰,立刻把盒子蓋重新扭閉住,再把盒子送到袋裏去。再掏出一條白綢手絹,擦了兩擦嘴脣。他尖長的臉上雖是把胡樁子颳得乾淨了,然而那一道道的皺紋,燈光照得顯明。吳祕書站在寫字檯橫頭,靜靜地不言,在等着伯老的一個指示。就在這時,桌上電話機的鈴子,叮叮地響起來了。吳祕書接着電話,說了兩句,向申伯老道:“那邊電話來了。申先生接電話嗎?”他說話時,另一隻手按住了聽筒上的喇叭,臉上表示着很沉重的樣子。

  申伯老在電話裏報告了名字,接着道:“託福,病好多了。可是今天這裏發生一件事情,也許要使我的病情加劇。”於是就把今天所發生的事,報告了一遍。接着帶了一點笑音道:“這當然是一件小事。可是這些青年們,卻好一點虛面子,未免小題大做起來,他們打算上書給學校的董事,當然我已經攔住了。”申伯老最後輕描淡寫的兩句,可把對方嚇倒了,電話裏是很急躁地說了一遍。最後,申伯老說道:“一切拜託,總希望問題大事化小。”掛上了電話,他向吳祕書道:“你可以告訴同學,方院長立刻會打電話回公館去。若是今天時間太晚,他保證明天一大早,必讓三個人回校。叫他們少安毋躁,不要把問題擴大起來,我們也不要把這些小問題,增加方先生的困難。”吳祕書道:“若是悄悄地把三個人放回來,就算了事,恐怕同學不服氣。”申伯老呆着臉子沉吟了一會,但他在電話裏話說多了,小小地震動了肺部,已是咳嗽了兩三遍。把口袋裏那個痰盒子,像端酒杯子似的,端在胸前,緩緩地輕輕咳嗽兩三聲,向裏面吐一口痰;吐完了掏出手絹,擦着眼淚鼻涕。在屋外的聽差,就送了一把熱手巾進來。他拿着熱手巾在手上,兀自坐着凝神。吳祕書道:“伯老受累了,請休息吧,我這就去告訴同學們。”說着,向申伯老點了個頭,轉身出去。走到院子還兀自聽到屋子裏的咳嗽聲呢。他去找劉主任時,學校裏已吹過了熄燈號,學生都已睡覺了。劉主任是有家的,也已回家安歇;吳祕書這個好消息,卻沒法傳出去。

  他擡頭看着,星斗滿天,學校裏熄了燈火,但見四圍山林,黑影巍巍,而對照着這研究部的屋子,黑影子就沉沉往下坐了去。研究部周圍,是些水田,無論是否割了稻禾,裏面依然存着水,星光照在水田裏,青蛙“嘰裏咕嚕”叫着,鬧成一片。暗空裏有時一兩點綠光的螢火,一閃地變成一條綠線在頭上過去。這樣,就更覺得夜色幽靜。吳祕書在平坦沙土路上走着,頗感到心裏空洞無物。那些爲學生髮生的不平之氣,自然是平息下去,也就不再去找劉主任了。星光下徘徊一陣,自回到別墅裏去睡覺。到了次日早上起來,已是紅日高升,他想着申伯老的話,應該早點通知學生們,匆匆洗漱完畢,就跑到學校裏去。不料爲這問題奔走的幾位學生,天不亮就跑到校本部開會去了。吳祕書找着劉主任把申伯老的話說了,劉主任道:“到現在爲止,那三個還沒有回來,學生們的氣,怎麼平得下去?我看用電話通知校本部是不行的,我們兩人找兩乘滑竿,追到校本部去吧。”吳祕書也是怕風潮不能平息,就同意了劉主任的主張,各僱了一乘滑竿,奔向校本部。這時,消息已傳到大學的每一個角落,人人都認爲是一種莫大的侮辱。一千多學生,全聚到大操場上開會。吳、劉二人,在操場外的山坡上,向前一看,東來的陽光,照見操場上烏壓壓一片人影。遠遠地一陣吶喊聲,在空中傳佈了過來,彷彿這空氣都有點震撼。吳祕書臉色一動,向劉主任望着,接着將肩膀扛了兩下。

  劉主任笑道:“不要緊,這是理想中事。好在我們帶來的消息不壞。慢說是自己人,就是對方的代表,也不至於捱揍。”吳祕書被他這樣說着倒不好意思退縮,下了滑竿在前面向操場的司令臺走去。司令臺上,幾個發言的學生,已看到他二人,立刻向臺下報告,請二人上臺說話。吳、劉二人自知道羣衆心理,這個時候,絕違拗不得大家心事。吳先生便說伯老交涉,對方已經答應放人,而且也很抱歉。劉先生說:“我們人微言輕,原來交涉沒有結果,不是伯老親自打電話,這事的演變是難說的。人是大概不久就可以放出來,站在我們這弱者的立場,人放了也就算了。”他贅上的這幾句話,原是替自己解除交涉的責任的。那個參與其事的王敬之,始終是個有力的發言人。他等吳、劉二人報告完了,在司令臺口上一站,沉着臉色,高高舉起了右膀,大聲叫道:“各位同學,我是幾乎被捕的一個人,我又是去要求放人被驅逐的一個,當時是一種怎樣的侮辱情形,只有我最清楚。我覺得,那是讀書種子所不能忍受的一件事。若是他們放了人,我們就悄悄了事,顯着我們是一隻家貓,隨便給人家綁了去,家主一找,隨便就放了繩子。我們至少要提出三個條件,纔可洗除恥辱:第一,方公館負責人書面道歉;第二,懲治肇事的人;第三,保證以後不再發生同樣的事情。”最後這幾句話最是動人,接着便是一陣鼓掌與歡呼。

  這歡呼聲,不但反映了在操場上的學生受到影響,就是那位惹禍的黃副官,也受到了影響。他於昨晚深夜,已經接到兩次長途電話,質問爲什麼把學生和教職員拘捕了三位之多。吩咐着,趕快放了。黃副官原來想這麼一件事,不會讓主人知道的。縱然就讓主人知道,報告一聲二小姐叫辦的,也就沒事了。今天在電話裏,是一片罵“混蛋”聲。說是二小姐叫辦的,罵混蛋罵得更厲害。黃先生把電話掛了,回到屋子裏,找着劉副官把事情告訴一遍。他已睡覺了,在朦朧中突然坐了起來,把話聽過之後,將枕頭下的紙菸盒和火柴盒摸出來,摸出一支菸,慢慢點着吸了,噴出一口煙來,嘆了口氣道:“老兄就是這點衝鋒式的脾氣不好,這事情,實在事前欠考慮。”黃副官兩手插在西服褲衩袋裏,在屋子裏兜着圈子走路。突然站住了向他瞪了一眼道:“你這不是廢話。這件事,難道你沒有參加?事前欠考慮,那個時候,你這樣說過了嗎?好了,現在電話找的是我,責任也要由我來負,你就推個乾淨了。”劉副官這已下了牀,站在他面前,將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黃,你不要性急,天塌下來,還有屋子頂着呢。這件事情,不是請示過二小姐的嗎?依然去請示二小姐好了。二小姐說放人,我們就放人;二小姐說關着,我們就依然關着,這有什麼可爲難之處?”黃副官道:“你還想把人關着呢,怎麼樣子送出去,我還沒有想到!”劉副官道:“此話怎講?”望了他作個戲臺上的亮相,一歪膀子,又一使眼神。

  黃副官沉了臉色道:“事到於今,你還有心開玩笑?”劉副官道:“我並不開玩笑,你說放人都有問題,這不是怪事嗎?”黃副官道:“可不是真有問題。院長的電話,叫我立刻就放。現在快十一點鐘了,這裏兩面是山,中間是河,我若是糊里糊塗放人,這樣夜深,路上出了亂子,那自然是個麻煩。就算他們平安回校了,他們明天說是沒有回去,來個根本否認。那怎麼辦?”劉副官吸着煙,沉思了一會,笑道:“說你欠考慮,這回你可考慮個周到,這是對的。那麼,樓上燈還亮着,二小姐還沒有睡呢,你上去請示一下吧。”黃副官在屋子裏轉了兩個圈子,嘆了口氣,又搖搖頭,點點頭道:“這相當麻煩,相當麻煩。”劉副官道:“你若再考慮,那就更夜深了。”黃副官擡起手來,搔搔頭髮,皺着眉毛苦笑了一笑。然後抓住劉副官的手道:“我們一路去吧。死,我也要拉個墊背的。”說着,拉了劉副官就走。果然二小姐還沒有睡,她上穿條子綢襯衫,下穿着褲衩兒,光着肥大腿,踏着拖鞋,在走廊上來回遛着。劉、黃二人走上樓梯口,老遠就站住了腳,同時向二小姐一鞠躬。二小姐急起來了,操着上海話道:“豬玀!啥事體才弗會辦!啥晨光哉,樓浪來啥體?”她說着話,把兩手環抱在胸前,連連頓着腳。黃、劉二人都僵了,並排呆站着,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二小姐道:“剛纔電話又來了,這樣的事情,你們怎麼都佈置不好,把消息傳到院長耳朵裏去了。還有什麼話說,放他滾蛋就是了。”

  劉副官近前一步,低聲道:“當然要向二小姐請示,纔敢放,而且夜已深了。”二小姐身邊的窗戶臺上,正有一個網球拍,她順手撈了過來,就劈頭向劉副官頭上砸了來。這是深夜,殘月已經上升,將走廊照得很清楚,他看到二小姐打出手,立刻將身子一偏,那網球拍砸着了第二個人,打在黃副官肩上。他雖捱了一網球拍,只將身子顫動一下,卻沒有敢走開。劉副官不敢說話,他也不敢說話。二小姐罵道:“混蛋!一百個混蛋!誰讓你們辦事,辦得這樣拖泥帶水?”罵畢,扭轉身就走了。黃、劉二人呆呆地站了一會,一點結果沒問出來,二小姐又已進房睡去了,誰有那麼大的膽子,還敢向二小姐請示?劉副官是陪着黃副官來請示的,首先讓二小姐砸了一網球拍,實在不甘心,呆站在廊沿上,不知道進退。黃副官悄悄拉着劉副官的手,低聲道:“走吧!到樓下再去商量。”劉副官搖了兩搖頭,隨着黃副官走回屋子去。他將手一拍桌子道:“這關我什麼事?把網球拍子砸我?”黃副官苦笑了一笑,向他鞠着躬道:“對不起,算是我連累你了。二小姐沒有吩咐下來,這問題還得解決。我想,萬一明天一大早,院長回來了,人還留在這裏,顯然是違抗命令,若是院長再要傳他們問幾句話,彼此一對口供,我這官司要輸到底。乾脆,今天晚上,就把他們放了吧。不過怎樣放法,我可想不出來。”擡起手來亂搔着頭髮,在屋子裏來去亂轉。劉副官一肚子氣,沒話可說,坐在牀沿上,點了一支菸吸着,一語不發。

  黃副官望了他道:“老劉,你真不過問這件事?你要知道我要受罰,你也脫身不了哇。還是那話,死我也要拉個墊背的。”劉副官笑道:“你真是一塊廢料。自己做事,自己敢當。好吧,我去和你看看形勢吧。”說着,取了一支手電筒,向外走,由屋子裏就向外射着白光。研究部兩位職員,和那個研究生陳鯉門,全被扣留在樓下衛士室裏。衛士們也沒有逮捕過或扣留過人,並不知道怎樣對待,只是讓出屋子來,將門反鎖了,屋子裏隨他三位自由行動。陳鯉門首先一人關在這屋子裏,倒有點惶恐,不知道別人有什麼誣陷的手段。萬一硬栽上了一個漢奸的帽子,送到重慶去,那真不知道怎麼應付。好在這裏有現成的牀鋪,氣急得說不出話來,就只在牀上仰面躺着。後來又來了兩位職員,第一是不寂寞了;第二是這問題顯然擴大,學校裏絕不會置之不問,就敲着窗戶,大聲吆喝,要茶水,要食物,並且要衛士供給紙菸。其餘幾位副官,有覺得這事不大妥當的,也就叫衛士們送三人一些飲食,紙菸可就沒有照辦。劉副官走到衛士室門口,就聽到陳鯉門大聲叫道:“清平世界,無緣無故,把人捉來關了。這不是法院,也不是治安機關,有什麼權可以關人?我告訴你們,除非把我弄死,若不把我弄死,我們這官司有得打。這是什麼世界?這是什麼世界?”他越說越聲音大。同時,將手拍着窗臺“咚咚”作響。

  劉副官老遠就聽到這一片喊聲,心裏先就有點慌亂。但是這已夜深了,就是不和這三人有所接洽,這種大聲叫喊,也不能讓他繼續下去。劉副官躊躇了一會子,先將手電筒對那衛士室照了一照。陳鯉門正是在窗戶邊,隔了玻璃向外面張望,被這強烈的電光射了一下眼睛,更是怒由心起,這就捏了個大拳頭,在窗戶臺木板上,“咚咚”兩下捶着,大聲叫道:“你們照什麼?以爲我們要逃走嗎?告訴你,我們不走,你就是拿轎子來擡我們,我們也不走。我們要看看這清平世界,是不是就可以這樣隨便抓人關着?擒虎容易放虎難,我們雖不是猛虎,可也不會是什麼人的走狗。”說畢,又“咚咚”捶了窗戶臺兩下。劉副官一聽,心想,探問的話還沒說出口呢,他那邊就有了表示了,轎子還擡他們不走,還能隨便地走去嗎?於是遙遠地道:“喂!三更半夜,不要叫,有話好好商量。”口裏說着,走近了窗戶。見屋裏是漆黑的,便道:“呀!怎麼也不給人家送一盞燈?讓人家摸黑坐着嗎?”說着,將手電筒向玻璃窗戶裏照着。見其中三個人,兩個人架着腿睡在牀上,一人站在窗戶邊,兩手環抱在胸前,瞪了兩隻眼,向窗子外面望着。劉副官便和緩着眼色,向他微點了個頭道:“陳先生,你不要性急,這事也許有點誤會;既是誤會,那很好辦,三言兩語解釋一下,這事就過去了。今天已夜深,請你安歇了罷。明天早上,我和二小姐說一聲,送你三位回學校去就是了。”陳鯉門擡起腳,將面前一隻方凳子踢得“撲通”向前一滾,喝道:“送我們回去?三言兩語就解決了?不行!”

  劉副官在屋子外,裏面“咚咚”地捶着窗戶臺的時候,他是嚇得身子向後一縮的。但是他凝神一會,看着那玻璃窗戶,並沒有絲毫的缺口,他也就料到關在屋子裏的人,究竟無可奈何的,便帶了笑音道:“哪位是陳先生?”陳鯉門站在窗戶邊,用很粗暴的聲音笑道:“我姓陳,叫鯉門,研究部研究生,浙江紹興人,今年廿五歲,一切都告訴了,要寫報告,欠缺什麼材料的話,只管問,我還是絲毫不含糊。”劉副官笑道:“不要生氣,不要生氣。雖然我們都是在方公館做事,可是各位的職務不同,各人的性格也不同,不能說前來說話的人,都是惡意的。”陳鯉門道:“你們有善意嗎?有善意的人,這地方就住不下去。連我們大學校裏的研究生、研究部的訓導員,就這樣隨便抓來關着,這是什麼世界裏能發生的事情?我看你們這地方,字典裏就沒有‘善意’兩個字。”劉副官一聽這話音,是非常的強硬,自己只說一句,人家可就回駁幾十句,要和他好好商量,絕不可能。於是在屋檐外靜靜站着,掏出紙菸和火柴來,點了一支菸吸着,笑道:“哦!我想起來了,三位原曾叫衛士們拿紙菸的,他們照辦了嗎?”陳鯉門冷笑道:“哪個監牢裏,供給囚犯紙菸?我們無非是搗亂罷了。”劉副官笑道:“言重言重,我請三位吸菸。”說着,把紙菸與大火柴盒由窗戶眼裏塞了進去。陳鯉門在屋子裏倒是立刻接着,但他將火柴盒子搖着響了幾下,自言自語地道:“這紙菸裏面,大概不會藏着毒藥吧。”

  劉副官笑道:“言重言重,何至於此?反正這是一種誤會,總好解釋,只要沒有什麼難解釋之處,總好解決。還有兩位先生沒有睡覺吧?願意和我談談嗎?”那躺在牀上的兩位訓導,就有一位跳下了牀,答道:“說話的是什麼人,以什麼資格來找我們談話?”劉副官頓了一頓,笑道:“我姓劉,是到這裏來做客的。”那人道:“做客的?你是什麼部長?”劉副官聽了這話,早是一股怒氣,由肺部裏直冒出來,不免向那窗戶裏瞪上一眼。明知道窗戶里人看不到,可是在他怒氣不可遏止的情形下,不這樣瞪上一眼,好像就不能答覆那句問話,同時他第二個感想也來了,就想到了黃副官不能結束這個場面,甚至二小姐也說不出個辦法來。若再僵持下去,要主人親自回來纔可解決,那麼,在公館裏的這些個人,都是幹什麼的?其次,在桂樹林子裏捉人,自己也有份。幸是老黃出頭,責任都在他身上。問題若是解決不了的話,未見得姓劉的就可置身事外。他頃刻轉了幾個念頭,那一股怒氣,就悄悄消沉下去。於是先勉強笑了一笑。雖是這笑容,未必是屋子裏的人所能看到的,可是他覺得必須這樣先做了,纔好說話,接着便道:“到這裏來做客的人,不必一定是院長的朋友,可能是衛士的朋友,也可能是廚子老媽子的朋友。我是這裏廚子的朋友。你先生覺得我有資格說話嗎?若是三位願意吃個蛋炒飯的話,我還可以和三位想點辦法,廚子不是我的朋友嗎?”

  裏面的三位先生,聽了外面這人,是以小丑姿態出現的,就也“嘻嘻”一笑。劉副官道:“真話,我願和三位談談,我去找鑰匙來開門。”陳鯉門道:“用不着,用不着。我們關在這屋子裏咆哮了大半天,實在疲倦了,都要休息了,有話明天說吧。”劉副官見他們依然把大門關得很緊,便索性靠了玻璃窗子站定,將鼻子抵着玻璃,對窗子裏看着。見那位訓導員,兩手背在身後,在這屋子踱來踱去,便問道:“這位先生貴姓?”他站住了腳向窗子外道:“我姓丁,是大學研究部的訓導員,除了讀二十多年的書而外,在後方四年抗戰。我想,漢奸這頂帽子,是不應當戴到我頭上來的。果然我是漢奸的話,會在這最高學府當訓導員?”劉副官見他扛出了大帽子來,這話可不好接着向下說,便笑道:“對陳先生,那就是誤會。對於丁先生,那更是誤會的誤會。若是丁先生來的時候,不把話說僵了,他們也就不能把丁先生留下來。這山上,晚上倒是涼快,一點聲音沒有,也非常清靜,三位在這裏休息一晚,也無所謂。若是嫌着被子不夠,三位願意回校去安歇的話,兄弟也可以負點責任,找人來開門,送三位回校去。”在牀上還躺着一位訓導員呢,他首先跳下牀來,兩腳一頓,大聲喝道:“送我們回去,哪有這樣簡單的事?負點責任,你負不起責任!”說着,屋裏的桌子,又被捶得“咚咚”作響。

  劉副官一看這趨勢,簡直說不攏。輕輕說了兩個字:“也好”,他也就扭身走了。那黃副官責任比他重,性子也比他急,這時正在樓下走廊上呆呆地站着。劉副官晃着手電筒的光向樓下走來,就迎着問道:“怎麼樣了?老遠就聽到他們在屋子裏大聲喊叫。”劉副官一聲不言語,走到他身邊,才搖搖頭道:“他們全是醉人,越扶越醉。有辦法,你自己去解決吧。”黃副官也沒有話說,只好走回屋去睡覺。次日天亮就醒了,公館裏一連接着三個電話:一個電話,是城裏來的,說院長要回來;一個電話,是大學本部來的,朋友告訴了一條消息,說是學生們在操場上開會;一個電話,是市集上朋友來的,說是已發現了標語了。這讓他有些手腳失措,除了趕快派人向學校去探聽消息,就和劉副官二人,分途去找這地方上的公務人員出面調停。在一小時之內,居然請到了四位地方紳士,四位公務人員,一齊在市集上一家下江茶館裏集會,而李南泉也是其中被請的一位。劉、黃二位副官招待着報告一陣。在座的來賓,沒想到他們會惹下這麼一件禍事。大家坐在茶桌子上喝茶的喝茶,吸紙菸的吸紙菸,卻都默然相對,沒有哪個說話。李南泉因爲人家鄭重其事地邀了來,無非想找幾個得力調人和他們在院長未到以前解決問題,若是這樣子沉默,未免有點和主人作難,這就向劉副官笑道:“這事情是耽誤不得。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請兩位代表去邀他們到這裏來談談。”

  黃副官一拍手,大聲叫道:“此計太妙,他們來了難道還有自己回到我們公館裏去賴着的嗎?哪位先生勞駕一趟?”劉副官道:“最好就是李先生去。"李南泉心裏想着,排難解紛,雖是好事,可是親自到方公館去說和,未免有巴結朱門之嫌。尤其是曾當面受過那位二小姐的奚落,不理也罷了,還去以德報怨不成?便笑道:“主意是我出的,跑路也要我來,這卻賣力太多了,最好是請兩位地方上老先生去。就說有幾位下江朋友在這裏等着,有要緊的事商談,他們或者不好不來。林老先生自己有轎子,林老先生去是最好的了。”說的這位林老先生,穿了一套川綢小褂褲,打着一雙赤腳,穿了一雙麻線精編的草鞋。但此外有一件半折着的藍紡綢長衫,搭在椅子背上,一頂細梗草帽放在桌子角上,還有一支烏漆藤手杖,掛在桌子橫檔上。他一把八字鬍鬚,配在瓜子臉上。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捏了一支長可二尺八寸的烏漆旱菸袋杆,塞在口裏吧吸着。他坐着只聽旁人說話,並不插言。這時指到他頭上來,他卻是不能緘默。站起來抱了旱菸袋拱手道:“我去一趟,是不生關係哩咯,怕是沒得那個面子,把人請不出來。”正說到這裏,兩個穿短衣服的人,匆匆跑到茶館來,見着黃、劉二位,把他拉到一邊,悄悄將大學操場上開會的情形告訴了一遍。黃、劉二人回到茶座上,只管抱了拳頭向大家作揖,連說:“請幫幫忙吧,院長快要回來了。”

  這位林老先生和方公館的下層人物,向來有些來往,頗也想見院長一面,以增光彩。現在聽說院長快要到了,這倒是見面的一個機會。這就向劉副官道:“就是,我去一趟試試看嘛,若是沒得成績,你莫要見怪喀。哪個和我一路去?”黃副官始終覺得自己責任重大,不敢大意,就答應自己陪林老先生回公館去。他臨時在街頭上僱了一乘滑竿,追隨着林老先生回公館。劉副官陪着那些人,依然在茶館裏坐着等候消息。黃副官一路行來,就不斷地看到穿制服的學生,三三兩兩,在路上走着。他們手上,都拿着一卷紙。有人還提了瓦罐子裝的糨糊和刷子,分明是帶了標語到這裏來張貼的。黃副官看到,只當不曉得,故意有一言無一言地,儘管和前面坐在滑竿上的林老先生談話。到了公館的山腳下,而三三兩兩地學生還沒有斷。心裏實在捏着一把汗。心想馬上院長就要回來,無論他們是不是向院長有所要求,就是這種現象,讓院長看到,也是不妙。他讓林老先生先走,自己跳下滑竿,拉着路口上守崗的衛士,低聲道:“院長快要到了,你應當悄悄地讓這些學生遠一點。”衛士搖搖頭道:“比不得平常日子,我們不敢多事。他們來來去去,又不礙我們什麼,我們能說人家嗎?”黃副官道:“比平常不同?今天有什麼特別之處嗎?”那衛士帶了一點笑容,又不敢笑,只是向他望了一眼。

  黃副官碰了這樣一個軟釘子,想說他們兩句,又覺輕重都不好說,便道:“你們小心一點就是。”說畢,對衛士看了一眼,向站在旁邊的滑竿夫招了兩招手。他們將滑竿擡了過來,他一轉身,正待坐上滑竿去,一眼看到山腳下來了一乘滑竿,前後擁擠着一羣護從,向上山大路走來。這種排場,不是院長,還有何人?他哪裏還敢坐滑竿,面對了山上,扯腿就跑。跑了十幾層坡子,他想這殊屬不妥,路旁放着一乘空滑竿,一定會引起院長的質問,這又返身跑回來,拉着滑竿槓子,對他們說:“快走快走,院長來了。”說着,拉了滑竿夫就向石坡外面的荒山上跑。這山地上的樹木,長得叢叢密密,向裏面鑽進去幾丈路,就可以把全身隱藏起來。他向樹林子外面張望時,那羣人已把一乘精緻的藤製滑竿,簇擁上了山坡。方院長穿着一套筆挺的藏青西服,戴頂巴拿馬草帽,把半截腦袋都蓋着了。雖是半截腦袋,黃副官還可以看到院長先生,沉墜着臉腮上兩塊胖肉。就憑這點,便可以知道主子在發脾氣了。他心裏想着,這真是糟糕,這樣搶着辦,還沒有半分鐘的耽誤,依然是逃不出難關。三個人還關在衛士室裏,那不去談了。而且又請了一位地方上的林老先生前來做調人。這位林老先生,多少有幾分土氣息,若讓院長看到了,分明是閒雜人等闖進了公館,其罪不在小處。這事怎麼辦呢?

  他這樣想着,口裏也就隨着喊叫出來了。那滑竿夫是中等個、年長些的,便向他道:“硬是滑稽,啥子事嘛,我們好好地擡着,又沒出啥亂子。”黃副官亂搖着手,輕輕喝道:“你知道什麼,剛纔是院長過去了。讓院長看到了,那可是了不得的一件事。你們悄悄下山去吧,我這裏給你錢。”說着,在身上掏出了幾張鈔票給他,將手亂揮着。滑竿夫不免露出他的故態,彎了腰賠着笑臉道:“老太爺,道謝一下子嘛!”說着,拱了兩拱手。黃副官將兩眼橫着,擡起一隻腿來,向那滑竿夫踢了去,輕輕喝道:“我一肚子不是心事,你還在我面前嘮叨,滾你的罷!”他這一腳踢來,老遠就做了個勢子,滑竿夫看得清楚,早是身子一偏躲了開去。他這一腳,就掏了虛處。同時,所站的地方,是個斜坡。右腳踢過去,左腳獨立着,都吃不住。下半部身子,向前伸出去;上半部身子,未免向後仰着,於是跌了個反跤,人坐着倒下去。另一個滑竿夫知趣一點,肩上扛着空滑竿就跑,那一個也就走了。黃副官自己創傷了自己一下,坐在地上,但覺得臀部到脊樑骨,全震動得生了痛。兩眼裏的眼淚搶着要滾出來。他坐在地上有四五分鐘之久,意識方纔平復,因爲那兩個滑竿夫已是去遠,也就只好默然坐了一會,自行拍着身上的灰土和草屑。心裏一面打算着,是公館裏去見院長呢,還是溜走呢?這就聽着山上有人叫着黃副官,一路叫下山來。

  黃副官聽到這種叫喊,心房早是由體腔裏要跳到嗓子眼裏來。他不但不敢答應,反是順了傾斜的山坡,連跑帶滾向山下滾。那松樹綠陰陰地遮了山坡,把草皮的綠色,蓋成了黑色。他由松樹縫裏鑽了出來,站在人行路上,睜眼向兩邊張望着,見連連不斷地石頭墩上,大樹兜上,全已張貼五彩紙的標語。標語絲毫沒有刺激的意味,只寫了四個字,乃是“清平世界”。在這標語下,有的寫着一個或兩個很大的驚歎號,有的寫着尺來長的問號。黃副官對於這種標語,並不瞭解有什麼含意,可是全是這樣的字,卻在下面注着不同的標點,覺得這是一種可奇怪的事。正在驚愕地呆望着,山麓石坡子上,飛跑來十幾個衛士,一口氣衝到他面前,前後將他包圍着。大家異口同聲地叫道:“黃副官,黃副官,院長要你去。”老黃看這樣子,跑是跑不了的,只得硬着頭皮,同他們一路走上山。但那衛士們將他圍着,不讓他離開一寸路,由樓下衛士前呼後擁地逼上樓去。剛一上樓梯,就聽到院長在他的休息室裏,大聲喝罵,他道:“這裏前前後後,全貼了‘清平世界’的標語。這意思是說我們這裏出了強盜了,我在政治上混了這多年,沒有受過人家這樣的公然侮辱。”老黃在上樓梯的時候,就覺得兩隻腳彈琵琶似的抖顫,上樓以後,聽到院長這樣的喝罵聲,抖顫得更兇,兩腿已是移不開步,只好慢慢向前走去。只走到院長休息室門口,情不自禁地,他就跪下了。

  那方院長伸長了兩腿,正不住地將手拍了桌子,口裏吆喝着。他看到黃副官跪在地下,早是一股怒火由兩隻眼睛直冒出來。他有一支長期相伴的手杖,隨手撈了起來,跳將上前,對着黃副官頭上,就是一手杖下去。黃副官見來勢不善,太服從了,非送命不可。只好將頭一偏,把手杖躲了過去。但這手杖落下來,是無法中止的,早是“啪”的一聲,打在他肩上。這一下大概是不輕,打得他“哎喲”一聲,身體側着向旁邊一倒。方院長實在是氣極了,哪裏管他受得了受不了,提起手杖來,接連在他背上,又是好幾杖。口裏還不住地喝罵着道:“你這些混蛋,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憑你們像我家狗一樣的東西,也敢隨便抓人,隨便關人?抓了人,又關在我公館裏,讓我去替你們受罪?”他連罵帶打了一陣,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喘得呼呼作聲,然後一倒坐在沙發上。老黃背上、肩上,總共捱了有一二十手杖,除了每挨一杖,哼着“哎喲”一聲而外,主人打完了,他跪在地上,又痛、又羞、又怕,兩行眼淚拋沙般落下來。方先生團團的面孔,氣得發紫,嘴脣皮只管抖顫着。大概是暈了有四五分鐘之久,然後罵道:“你就果然是一隻狗,你也有兩隻耳朵。你不打聽這大學校長是誰,你也不打聽董事長是誰?這些學生畢業以後,他們在國家是做什麼的?我對他們,都要客氣三分,你敢去惹他,我非打死你不可!”說着,拿起手杖來又要向老黃頭上劈下去。但是他像受了傷,也站不住,復又突然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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