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先生一方面,他醒過來,覺得是自己過於荒唐,多一次懺悔,就多叫一句“魂兮歸來”。可是在李太太一方面,她就疑心是自己昨晚上的刺激太深了,所以老讓丈夫心裏介意,便笑道:“老提過去的事做什麼?洗臉喝茶吧。一切都給你預備好了。”李先生進屋來洗過了臉,李太太斟着一杯熱茶雙手送到他面前,笑道:“我給你道歉。”說着,還勾了勾頭。李南泉接着茶杯,“啊喲”了一聲道:“筠,這不是有意見外嗎?你要知道,人一窮,就喜歡裝名士派,爲的是不衫不履,可以掩蓋許多窮相。昨晚上是裝名士派的頂點,以後我改了。”李太太笑道:“我倒喜歡你的名士派。在這上面,往往可以看到你天真之處。”李先生道:“有時候你鬧點小孩子脾氣,我也很原諒,因爲也是天真之處。”兩人正說到這裏,忽聽到外面有人道:“多少錢一張票?”這話有點突然,他夫妻向外看時,是那位家庭大學校長奚太太來了。她永遠是那樣,穿了件半新的白花長褂,腳下拖着一雙皮拖鞋,臉上從來不施脂粉,薄薄的長頭髮,梳着兩個老鼠尾巴的小辮子。手裏拿了一本英文雜誌。那雜誌封面上清清楚楚地印了一個英文字:Time。李南泉笑道:“賣什麼票?不懂。”她笑道:“你夫妻兩個在演話劇,我們看看,要不要買票?”李太太笑道:“因爲我們又有點小誤會,互相解釋着,語意裏面,也許有點客氣存在。奚太太真是多才多藝,又看起英文來了。”奚太太將書一舉道:“這是家庭雜誌,有不少東西,可以給我們參考。”李南泉眼望了那書封面,笑道:“你買到多少種英文雜誌?”她道:“奚先生帶回來了幾本,都是家庭雜誌。躲警報的時候借給你看。”李南泉笑道:“那你送非其人。我的英文,還是初中程度,怎麼能看英文雜誌?”
隨着這話,又有太太在後面插言道:“何事囉?怕我們討教,這個樣子客氣。”這太太帶着很濃重的長沙音。一聽就知道是石正山太太了。她又是疏建區另一型的婦人,是介乎職業婦女與家庭太太兩者之間的人物。她圓圓的臉,爲了常有些婦女運動的議論,臉上向來不抹脂粉,將頭髮結個辮子橫在後腦勺上,身上永遠是件藍布大褂。不過她年輕時曾負有美人之號,現在是中年人,更不忍犧牲這個可紀念的美號。因之,頭髮梳得溜光,臉上也在用香皂洗過之後,薄薄敷上一層雪花膏。那意思是說,只要人家看不出她用化妝品,她還是儘可能地利用化妝品。她隨着奚太太后面走了來,手上拿了個拍紙簿,似乎是有所爲而來的。李南泉就把兩位太太讓進屋裏,石太太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有點子事情請求李先生,不知道可能賞個面子?”她說的話多用舌尖音,透着清脆。李先生青春時代在長沙勾留過一個時期。那個時候,青年男女,說一種俏皮的長沙話,曾是這個作風,讓他立刻憧憬着過去的黃金時代,便笑道:“只要我能做到的,無不從命。”奚太太表示着她是和李家更熟識一點,便笑道:“哪好意思不答應的?石太太要組織一個婦女工讀合作社,請你當名發起人。”李南泉點頭道:“我雖然不是婦女,我也樂觀其成,不過有個但書。若是出股子的話,我的力量可小到了極點。”石太太笑道:“那是第二步的事囉,冒得錢,也一樣當發起人。請你就在這隻簿子上籤個名吧。”
李南泉笑道:“沒有問題,將來我們還可以買些便宜東西呢。”說時,接過那簿子來看,上面寫了段緣起。這合作社的社址,卻在十里路遠的一個小鎮上,因搖搖頭道:“這便宜想不到了,誰爲了一點小便宜去跑這樣遠的路。”石太太道:“那沒有關係,我三兩天就去一次,你們要什麼東西,我大擔子挑了回來,大家分用。”李太太道:“你常不在家,我以爲你不怕空襲,進城去了呢,原來是下鄉。你這位管家太太,倒放得下心,把家丟到一邊。”奚太太拍了石太太的肩膀,笑道:“她太有辦法了。一手訓練出來的小青,當家過日子,粗細一把抓,樣樣在行。而且她還和太太做一件祕密工作。”李南泉聽到這話,心裏嚇了一大跳,心想,這位太太口沒遮攔,可別胡亂說出來,可是她並不感到什麼爲難,繼續地道:“小青她是太太的情報科長,先生一舉一動,她都祕密報告太太。太太走了,太太的眼睛、耳朵留在家裏,要什麼緊?”石太太笑道:“你說得我是這樣子厲害。你管得先生不洽香菸,我就冒問過他洽不洽香菸。李太太,你是怎樣子管理你先生的?”李太太搖搖頭道:“我是塊懦肉,他不管我就是了,我還想管他呢!”奚太太一着急,把家鄉話也急出來了,笑着叫道:“啥個閒話?中骨(國)要恢復贊(專)制?陸雅(老爺)可以公刻(開)呀薄(壓迫)特特(太太)。”說着,她把手裏的英文雜誌,在桌上拍了一下。她們兩位太太一起鬨,主人就感到腦筋發脹。他立刻在那簿子上籤了名,拿着簿子,向石太太作了個揖笑道:“名已簽了,還有什麼事要我做的嗎?”石太太笑道:“現在沒有什麼事相煩,將來總免不了有許多事求教。走吧,奚太太,我還要跑幾家呢。”
主人對於這樣的客人,當然也不挽留,親自送到走廊上分手。他回到屋子裏向太太笑道:“這兩位太太,都夠做官的資格,法螺吹得很響。最有味的是隔壁這位鄰居,她喜歡賣弄英文。英文好又怎麼樣呢?她那種You is的教法,還不是在家裏當家庭大學校長。”李太太道:“你管她怎麼樣,反正人家奚先生佩服她就夠了。已快到放警報的時期,你想吃點什麼,好早早給你預備。”李南泉道:“還預備什麼呢?有什麼吃什麼吧。我去看看掛球了沒有?”他說着,就向屋後走。老遠地就看見山坡上朝外的人行路上站着兩個人。一位吳先生,一位就是甄太太的少爺。吳春圃向他招招手,笑道:“來吧。咱三家恰好各來一個,在這裏當監視哨。”李南泉看他那情形,料着是並沒有掛球,便笑道:“不放警報,心裏倒老是嘀咕着,放了警報,倒也死了心預備逃跑了。”說着迎向前來,看山下鎮市,那個掛球的旗杆,正是禿立在一片綠樹梢上。吳春圃笑道:“我連飯都忙到肚子裏去了,包袱凳子,一切都預備妥當。紅球一掛起,立刻就走。”李南泉搖搖頭道:“這不是辦法。以前沒有預行警報,大家是聽了警報器有響聲才走。自從有了掛球的辦法,比放警報的戒備進一步,躲警報的人開步走也就早了一步。這麼一來,一天有大半天犧牲在警報聲中,精神上的損失,太不能計了。從今以後,我要改變辦法了,非放空襲警報不走。”甄家的少爺叫小弟,雖是中學生,父母的老兒子,是這樣疼愛地叫着的。唯其是父母疼愛,父母要他躲警報,比自己躲警報還要關切。
在昨天飽受了長時間空襲經驗之下,甄太太已經讓小弟來看過紅球三次了。小弟正借了本武俠小說看得有趣,很爲了這事感到煩惱。這時,他索性把那本小說插在短褲袋裏,預備坐在這山坡上看書。可是這山坡上的大樹,都讓有力量的人砍走了。沒有個遮陰的地方,還是沒有辦法。李、吳說完了話,他也就插嘴道:“敵人的飛機,真是討厭,難道我們就沒法子對付他?”李南泉笑道:“等你和你的同學都會駕飛機了,就有辦法了。”小弟道:“我本來願意學空軍的。我父親說,到了我可以考空軍的年齡,他也贊成我去投考。可是有一個條件,一定要像劉副官、黃副官這種人都不再做副官,纔可以讓我去。”李南泉笑道:“令尊那意思我懂得。可是他們不做副官那中國事更不可問,他們做了更大的官了,我們別做那夢想,他們窮不了,也閒不了。”吳春圃向山溪對面人行路上一努嘴,低聲笑道:“他正來着。”果然,他站在那邊,遠遠地一招手,叫道:“李先生預備吧。三十六架,在武漢起飛了。”李南泉道:“什麼時候得到的消息?”他道:“剛剛得到的城裏電話。最好你們帶幾塊沾着胰子水的溼手巾。”吳春圃吃驚地道:“什麼?敵人會投毒氣彈?”劉副官道:“那沒有準呀!”說着他匆匆地向街上走。在他後面就是一大羣男女拿着包袱,提了小箱子,成串地向前走,已開始去搶防空洞裏的好地位。小弟聽了這消息,臉色變得蒼白,扭轉身,就要走。李南泉一把將他抓住,因道:“你別信他的話,他是危言聳聽。他也沒有得到敵人的報告。他怎麼會知道今天丟毒氣彈?”
這話一說破,吳春圃也想過來了,因道:“這是實話,他怎麼會知道敵機會放毒氣?”小弟看了看鎮市上那紅球並沒有掛起,也就沒走。可是甄太太走來了,戰戰兢兢站在屋檐下,老遠地問道:“阿是有消息哉?”小弟道:“沒有掛球。”李太太已換上了舊的藍布長衫,這是防空衣服,也走來了,問道:“沒有掛球嗎?你看大路上那些人在走。”李南泉道:“掛球本就是未雨綢繆。他們不等掛球,再做個未雨綢繆的綢繆。有何不可!”兩位太太站在屋檐下,四周看看天色,似乎還相信不過李先生的解說。就在這時,山底下,又有成羣的人,走進谷口來,向山裏面走,其中有位江蘇太太招着手道:“老李,你不打算走嗎?今天來的形勢,恐怕比昨天還要兇,我不願躲公共洞子,要到山裏面去了,你去不去?”李太太笑道:“我膽子小,敞着頭頂,看到飛機我可害怕,我還是躲洞子。現在又沒有掛球,忙什麼?”江蘇太太道:“反正是要走的,何必掛了球走呢?昨天空襲警報一放,戰鬥機就來了,我那時還沒有進洞子,嚇出了一身汗。”她站在人行道邊,正是這樣說着。後面有兩個男子,放開了腳步,連跑帶走,搶着擦身過去。江蘇太太身邊有個男孩子,他說了句“有警報了”,拉了孩子就走。在大路上的行人,全爲了這兩個開快步的男子所引動,一齊開始跑動,甄太太連忙問道:“阿是有了警報?不掛球警報就來哉,阿要尷尬。”那兩個跑路的人,遇到了鄉村的防護團丁,問道:“跑啥子?”其中有個答道:“沒得啥子,好耍喀。”防護團丁立刻向路上走着的人連搖着手,喊着“沒得事,沒得事”。
李太太問道:“不是警報?可嚇了我一跳。”正說着,隔溪斜對過,“噹啷噹啷”的一陣響。甄太太道:“啊,敲鑼哉?阿是警報來哉?”小弟站在山坡上,正是四面觀望,搖手笑道:“不是,不是,對面王家把一隻破的洋鐵洗臉盆,丟到山溝裏去。”他雖然這樣交代着,對門鄰居袁家,小孩子們鬨然地由屋子裏跑了出來,叫道:“空襲警報,空襲警報,敲鑼了!”李南泉搖搖頭道:“這真弄成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空襲對於人民心理上發生的作用,實在太大了。”李太太苦笑了一下。甄太太牽着她的手,抖了兩抖,笑道:“駭得來。”吳春圃笑道:“回去吧,管他掛球不掛球。想安全的朋友,馬上可以帶了東西,到防空洞裏去等着。反正每日總有這麼一趟。”他說着,緩緩地走下了坡子。李南泉和小弟,也都走下來,李太太道:“這大太陽,在山坡上守着紅球,那不是辦法。過一二十分鐘,我們可以輪流來看一次。”李南泉笑道:“我以爲你真放棄了看守紅球的計劃,原來你還是要十幾分鍾來一次。”甄太太咬着牙搖搖頭道:“俚是大意勿得格。”大家在不斷的虛驚之下,倒反是笑着各走回家去。李南泉在這時候,讀書寫字,他都感到不能安貼,便索性和太太閒話,把昨天晚上的事,詳細地報告了一遍。她在靠門的椅子上坐着,笑道:“原來有這些緣故。若是你回來就告訴我,免了許多誤會。”李南泉道:“若是我到現在還不告訴你,豈不是還在誤會着嗎?”她笑道:“你又憑什麼不告訴我呢?”說着她順手一帶門,卻有陣嗚嗚的聲音。她突然站起來道:“這回可真放了警報了。”
李南泉笑道:“你忘了一個笑話。我們在南京鄉下住着的時候,聽到磨坊裏的驢叫,以爲是緊急警報。現在空襲的警報,也不是……”李太太也聽出來了,忽然笑起來道:“真是草木皆兵。這是門角落裏的蚊子羣,讓我驚動了。”李南泉笑道:“我們可以少安毋躁了。現在有月亮,可能是敵機下午來,連着晚上的空襲,乾脆,我們早點兒吃午飯。飯後,睡一場午覺,到了晚上,我們打起精神來進防空洞。”李太太笑道:“真鬧得不成話。我們現在一天到晚,都是在掛心警報。我也想破了,不理他,照樣做我的事。”說是這樣說了,她卻跑到後面的屋子裏,在枕頭下摸出一隻手錶來看了看。這手錶還是戰前三年的儲藏品,輪擺全疲勞了,一年至少得修理兩次。新近是剛剛修得,所以還在走着。她看了看錶,笑道:“纔到十點鐘。”李南泉在外面屋子哈哈笑道:“你說不掛心警報,可是說完你又去看錶了。看錶又有什麼用,只有求天下場暴風雨,把起飛的敵機,全數刮到長江裏去。”李太太笑道:“我不否認我是個飯桶。可是,不承認做飯桶的人,也很少法子,對付敵人的空襲,單說獻機運動,我出過多少次錢,我那錢究竟在哪架飛機身上我猜不出來,也許,那錢變成了外匯之後,凍結在美國。”李南泉笑道:“你說這話是太樂觀了。不過,我也不悲觀,報上登着,德國出動飛機,一來就是兩三千架。他也沒有把小小的英倫三島炸服。日本一來百把架飛機,這樣大的中國,那是搖撼不動的。”
窗子外吳春圃笑道:“我以爲談警報的人,不一定是膽小。誰不怕死?只有那些心裏怕警報口裏說不怕的人,那纔是虛僞呢。”李南泉坐在屋子裏,已開始工作,伏在桌子上寫字。他聽了鄰居的話,倒有些感想,覺得大家全是把警報這問題放在心上,實在不妥。也就不向窗子外答話了。在大家心境的不安中,拖過了正午,村子裏的人家也就開始煮飯。吃午飯的時候,看到那些未雨綢繆的去躲空襲的人,又成串地回來。有人在山路上笑道:“還是你們膽子大的人好,免得來回地跑。千萬可別我們到了家,球又掛起了。”李南泉坐在飯桌上搖搖頭道:“真是弄得人食不甘味。”李太太也只是笑笑。吃過了午飯,已經是兩點鐘。照着往回空襲的時間而論,已將近解除,因此大家心裏就寧貼些,一直到傍晚,都沒有任何空襲的象徵,大家更是心情輕鬆了。不過這已是陰曆十一,太陽一沉過了山頭,那像把大銀梳子似的新月,已橫掛在天空,夏季來乘涼的人,擡頭看到月亮,就會談到空襲。因此,爲着這月亮特別的明亮,沒有一片雲彩配合,大家的心情又緊張了兩小時。終於是平安無事地月亮西斜,算混過了一天。因爲有這一天的輕鬆,次日早上,大家有些恢復原狀,沒有做什麼急迫的準備。李南泉照普通的生活,喝一杯熱茶,吃兩個冷燒餅。剛剛要吃早餐,甄家的小弟,在隔溪人行大路上,就高聲大喊道:“掛了球了。”這回是真的掛了球了,李太太正清理着幾件衣服,預備拿去洗,這就站在屋子裏呆了一呆。
李南泉笑道:“發什麼呆?兵來將擋,我們預備走吧。”她道:“我倒不是害怕。你看,今天的警報,來得這樣早,免不了又是一整天。”李南泉道:“你說吧,今天是躲村口上這個洞子,還是躲山那邊的公共洞子?”李太太道:“村口洞子自由一點,公共洞子空氣好一點,消息也靈通一點。”李南泉低頭想了一想,因道:“我看還是躲公共洞子吧。第一,是我不願意在那漆黑的洞子裏悶坐;第二,我也願意看看公共洞子裏的緊張場面。”李太太道:“怎麼着,你還要看看緊張的場面嗎?”李南泉笑道:“但願沒有緊張場面就好。不過我總得向這條路上去防備。你趕快去收拾東西吧。”這樣交代了,大家也就來不及多說話,立刻分手去辦理逃難事務。好在吃午飯的時候還早,大家也不必顧慮到吃的東西。在十分鐘之內,大家都把事情預備好了。李太太帶着孩子,提了包袱,王嫂抱了小妹妹殿後,一同出門。李南泉笑道:“今天我決計陪你們躲一回公共洞子,我等放了緊急警報才走。先在家裏坐鎮,你們有什麼要我辦的沒有?”李太太道:“公共洞子裏嘈雜得厲害,你還是去遊山玩水吧。”她還想交代什麼話時,半空裏已是傳着“嗚嗚”的空襲警報聲,李南泉道:“你們走吧,隨後我就來。”說着,接過太太手上的包袱,一直提着在先走,送到屋角上山坡的路頭。這條路是不大有人走的,這時也是三三五五,拉長了一條線,沿着山坡向前移動。再回頭看山溪對岸的那條人行路,也拖了半里路的長蛇陣,李太太道:“你看,今天又很緊張,你快走吧。”
李南泉點點頭道:“大概今天不躲的人是很少。你們放心去吧。趕得及時的話,我一定到公共洞子裏來。趕不及,我向山後走,走一截躲一截。”李太太接過他手上的包袱,又握着他的手道:“你可要躲,不是鬧着玩的。”小玲兒也指着她爸爸道:“不是鬧着玩的。”李南泉看了她那肉包似的小手,指頭像個王瓜兒,他就樂了,摸着她的小手親了個吻。李太太皺了眉頭道:“你倒是全不在乎,這時候還有工夫疼孩子。走走走。”她落在後面,催了孩子們走。李南泉迴轉身來,到屋子裏周圍看了一番,把躲警報的旅行袋提着。先鎖起了屋子門,然後到廚房去看看。見土竈裏還有些火星,在水缸裏接連舀了兩勺水將火潑熄,又伸頭對左右鄰居的廚房看看。見吳家竈外,還有兩橛焦木柴,放在地上兀自冒着青煙。好在他的廚房門沒鎖,就進去,也用水將柴頭潑熄。走出廚房來,遇到吳春圃。他問道:“還有火嗎?”李南泉道:“我已經給你潑熄了。”吳春圃道:“勞駕勞駕。我是走到半路上,想起來了,不得不回來看看。過去重慶有好幾次發生這事情,大家全去躲警報,屋子裏留下火種,起了火是關着門燒。我們住的又是草房子,危險性更大。李兄,走吧,今天哪個洞子裏都客滿。往後山去的人,也是隨處都有。你要找個清靜而又安全的地方,非跑出去五六里路不可。再過十分鐘,恐怕就要放緊急了,遲了你來不及跑,李南泉道:“我今天躲公共洞子了,幫太太照應照應孩子。”說着由走廊經過自己家門口,不知是何緣故,有點放心不下,將鎖打開,重新進家去看看。
他到了屋子裏,周圍看看,一切安靜如常。外面屋子裏看了一看,又到裏面重新檢點了一次,實在沒有什麼令人不放心的地方。四周看過了,再又對地下看看,這算是發現了,地下有兩橛紙菸頭,將紙菸頭撿起來看,那不但是菸頭上沒有火氣,而且煙質還真潮的呢。他扔在地面將腳亂踏了一陣,方纔在謹慎檢査的情形之下,反鎖了屋子門出去。就是這樣幾分鐘,環境是整個地變了,耳朵裏一絲聲音沒有,左右鄰居,全不見一個人出來活動。就是人家屋頂上,也沒有煙冒出來。溪對面大路上,除了偶然有個防護團丁走過,也是沒有人跡。早晨算已過去的太陽,現在變了強烈的白光,照得大地慘白。對面竹子林,葉子微微顫動着,正望着那竹子有點出神,卻見兩三隻小鳥,閃動着尾巴,在竹枝上站着。這也就越顯得這宇宙整個兒沉寂着過去了。他忽然省悟着,要走就走,這還等什麼。於是拿了旅行袋子,踏上了屋角後的山坡,向公共洞子走去。這公共洞子,是重慶郊外的一個名勝區。山峯腳下,山頭凹進去一個房屋似的大洞。裂口的山崖,像很寬大的屋檐,在上面蓋着。洞前是幢廟,廟也有兩進。洞裏是越深越窄小。四周玲瓏的石乳,在壁上高高低低突出。隨着大洞外的小洞,雕上了很多的佛龕。自經了兩三年的空襲,這裏更佈置得周密,在洞口上將沙包堆得像山似的,擋住了空隙,沙包和石壁相連的地方,也闢了個洞門,躲警報的人,就由那裏走進去。
李南泉翻過那個山頭,就是公共洞子外的廟宇。這廟宇的兩重佛殿,都已自行拆除,佛龕兀立在露天下。來躲警報的男子們紛紛站在無頂殿中閒話。也有幾個販賣零食的人,挽了個籃子,坐在階沿上,等候買賣。這些避難的人,不是鎮市上的,就是村子裏的,大半都認識,彼此看見,都點點頭。有人還笑問道:“李先生今天也加入我們這個團體?”他笑道:“天天躲清靜警報,今天也來回熱鬧的。”有個老人立刻變了顏色道:“這是什麼話?糊塗!”看這老人,鬍子都有半白了,李南泉可不能和人家計較。只是付之一笑。走進了沙包旁邊的小側門,那大山洞裏,倒是洋洋大觀,不問洞子高下,矮凳上,地面上,全坐滿了。人不分階級,什麼人都有。這些人各自找着夥伴談話。大家的談話,造成了一種很大的嗡嗡之聲。彷彿戲院裏沒有開戲,滿座的人都在紛亂中。他站着四周望了一遍,並沒有看到自己家裏人。這洞子是個葫蘆形,就再踏上幾步臺階,走進了小洞子。這裏約莫是三丈寬,五六丈深,隨着洞子,放了四條矮腳板凳,每條凳子上,都像坐電車上似的,人挨人地擠着。在右邊的洞壁上,有機關在洞中鑿開的橫洞,門是向外敞着的,每個洞口兩個穿制服的人把守着。他想太太爲了安全起見,也許走到這洞子裏去了,可是自己並無入洞證,是犯不着前去碰釘子。再向裏走,直到洞子底上,有個小佛龕,前面擺着香案。便是那香案,也都有人坐着。依然不見家裏人。他正有點猶豫,以爲他們全擠到洞子外面去了。小玲兒卻由佛龕後面轉了出來,向他連連招着手道:“我們全在這裏呢。”
看那佛龕後面,正還有個空當,便笑道:“你們真是計出萬全,一直躲到洞底上來了。”李太太也由佛龕角上伸出半截身子,向他招招手。他牽着小玲兒走到佛龕後面看時,依然不是洞底。還有茶几面那樣大一個眼,黑洞洞地向裏伸着。這裏的洞身,高可五六尺,大可直起腰來。寬有四五尺,全家人坐在小板凳子和包袱上,並不擁擠,李南泉向太太笑道:“你的意思,以爲藏在這裏,還可以借點佛力保佑。”她笑道:“我什麼時候信過菩薩?這不過是免得和人家擠。別人嫌這個地方黑,又沒有周旋的餘地,都不肯來,人棄我取,我就覺得這裏不錯。坐着吧。”說着,把一個旅行袋拿了出來,拍了兩下。李南泉站着,周圍看看,並沒有坐下,在身上取出紙菸盒子和火柴來,敬了太太一支菸。她笑道:“我看你在這裏有些坐不慣,還是到山後去吧。”李南泉還沒有答覆,卻聽到洞外“嗚嘟嘟”一陣軍號聲,李太太道:“緊急緊急。”早是轟然一聲,在廟外的人,亂蜂子似的,向洞子裏面擁擠着進來。原來洞子上下已是坐滿了人。現在再加入大批的人,連站的地方都沒有。原來這佛龕轉角的所在,還有些空地,現在也來了一羣人,塞得滿滿的。同時,在洞子裏噓噓地吹着哨子,繼續着有人叫道:“不要鬧,不要鬧。”果然,這哨子發生很大的效力,洞子裏差不多有一千人上下,全是鴉雀無聲地站着或坐着。也不知是哪個咳嗽了一聲,這就發生了急性的傳染病,彼起此落,人羣裏面,就發生着咳嗽。突然有個操川語的人道:“大家鎮定,十八架飛機,已經到了重慶市上空。”
這個報告,把大家的咳嗽都嚇回去了。可是也只有兩三分鐘,喁喁的細語聲,又已發生。尤其是去這佛龕前不遠的所在,矮板凳的人堆中間,坐着一箇中年婦人。她身旁坐了個孩子,懷裏又抱了個孩子。那最小的孩子,偏在人聲停止、心裏緊張的時期,哇哇地哭了起來。“不許讓小孩哭!”那個婦女知道這是干犯衆怒的事,她一點回駁沒有。把那敞開的現成的衣襟,向兩邊拉開,露出半隻乳,不問小孩是不是要吃,把乳頭向孩子嘴裏塞了進去。抱着孩子的手,緊緊地向懷裏摟着。可是那個孩子偏不吃乳,吐出乳頭子來,繼續地哭。這就有人罵道:“哄不了小孩子,就不該來躲公共洞子,敵機臨頭,這是鬧着玩的事嗎?你一個小孩子,可別帶累這許多人。”那婦人不敢作聲,把乳頭再向孩子嘴裏塞了去。不想她動作重一點,碰了大孩子,大孩子的頭碰了洞壁,他又哭了。這可引起了好幾個人的怒氣,有人喝道:“把這個不懂事的女人轟了出去,真是混蛋!”這位太太正抱着小孩子吃乳,又哄着大孩子說好話呢。聽了這樣的辱罵,她實在不能忍受,因道:“轟出去?哪個敢轟?飛機在頭上,讓我出去送死嗎?”緊靠了她,有位老先生,便道:“大嫂,你既知道飛機在頭上,就哄着孩子別讓他哭了。敵人飛機上有無線電,你地面上什麼聲音他聽不到?孩子在這裏哭,他就發現了這裏是防空洞了。”李南泉聽了這話,卻忍不住對了太太笑。李太太深怕他多事,不住向他搖着手,而且還搖了搖頭。
在若干雜亂的聲中,防護團走向前,輕輕喝道:“啥子事,大家不怕死嗎?小娃兒哭就怕飛機聽到,你們亂吼就不怕飛機聽到嗎?”他說着,在制服袋裏,掏出個大桃子,塞到那大孩子手上,彎了腰道:“悄悄地,歇一下,我再拿一個來給你吃。”那大孩子有了這個桃子,立刻就不哭了。吃乳的孩子,竟是在這混亂中睡着了,一場危險,竟然過去。那團丁橫着身子在人叢中擠了進來,自然還是橫了身子擠了出去。當他在人叢裏,慢慢向外拖動身子的時候,自不免和他人挨肩疊背。在這裏,他發現了面前站着一個下江人,戴了眼鏡,便瞪了眼道:“把眼鏡拿下來。”那人道:“戴眼鏡也違犯規則嗎?新鮮!”團丁聽這話,就在人叢裏站着,望了那人道:“看你像個知識分子,避難規則你都不懂得,鏡子有反光,你曉不曉得?”這個說法,提醒了其他的避難人,好幾個人接着道:“把眼鏡拿下來,把眼鏡拿下來!”那人道:“眼鏡反光,我知道,那是指在野外說,現時在洞子裏,眼鏡向哪裏反光,難道還能夠穿透幾十丈的石頭,反光到半空裏去嗎?那我這副眼鏡倒是寶貝。真缺乏常識。”於是好些人嘻嘻一笑。五個字批評和一陣笑,團丁如何肯受,越發地惱了,喝道:“你不守秩序,你還倒說別人缺乏常識,你取不取下眼鏡來?不取下,我們去見洞長。”那團丁的話音,也越來越大,又引着其他兩個團丁來了,難友們有認識這人的,便道:“丁先生,這是小事。你何必固執?”丁先生道:“並非我固執,我的近視很深,我若沒有眼鏡,成了瞎子,在這人堆裏,把頭都要撞破。”
大家聽了這話,又看到那副近視眼鏡,緊貼地架在鼻子上,實在覺得他取下了眼鏡,那是受罪的事,又笑了起來。那位丁先生心生一計,在袋裏掏出一方手絹,向眼睛上罩着,嘴在手絹裏面說着話道:“這樣子,行不行?我隔了手絹還看得見,而各位也不必怕我的眼鏡反光。”這就連那三個團丁也帶着笑擠走了。然而眼鏡的問題方告一段落,左佛龕前,又有兩起口角發生。一起是兩位女客爲了手提箱壓在身上而爭吵。一起是坐的板凳位子,被人佔了,一個老頭子和一箇中年男漢子爭吵。人叢中雖也有人調解,那口角並不停止。這個洞子,裏外兩大層,口角聲,調解聲,談話聲,又已鬨然而起。李南泉默然地坐在神龕後,向太太道:“這裏的秩序,怎麼這樣壞?”她道:“敵機不臨頭,總是這樣的。人太多了,有什麼法子呢。”李先生還想問話,只聽“嘀哩哩”一陣哨子響,這又是警報的信號。果然,耳根子立刻清靜,任何的嘈雜聲都沒有了,約莫靜了三四分鐘。有人操着川語報告道:“敵機二十四架。在瓷器口外投彈。我正用高射炮射擊,現在還沒有離開市空。”這時,彷彿有那飛機羣的轟轟軋軋之聲在頭頂上盤旋,所有在洞裏的人,算是真正靜止下來。成堆站着的人,都呆定了,坐着的人,把頭垂下去。每個母親緊摟着她的小孩子。所有的小孩子也乖了,多半是業已睡着,睡不着的,也是連話都不說。李南泉把小玲兒摟在懷裏,不住地用鼻子尖去嗅她的小童發。
在成千人的呼吸停頓中,什麼聲音都沒有。約莫是五六分鐘,卻聽到有人報告道:“敵機已向東逸去,第二批飛機,在巴東發現。現在大家可以休息一下。”在這個報告完畢以後,洞裏的避難者,就復行紛紛議論起來。有些人也就緩緩地擠出洞子去,在佛龕面前也就留出了個大空當。這是重慶防空洞的新辦法。原來自發生了大隧道慘案以後,當局感覺得長時期的洞中生活,那是太危險的事。因之,在敵機已經離開市空的時候,宣佈休息。所有警報臺掛警報信號球的地方,卻掛上兩個紅球,等於空襲警報。凡是洞子裏的人全可以到洞外站站。李太太向李先生道:“這個洞子生活,你是不習慣的。趁着這個機會,你由這廟後的小路到山後去吧。”李南泉道:“我既到這裏來了,就陪着你在洞裏吧。我看今天的秩序太亂,我在這裏幫着你也好些。”李太太笑道:“今天秩序太亂?哪天也是這樣。你就不到山後去,在洞子口上站站,和熟人聊聊天也好。”李南泉搖搖頭笑道:“我覺得很少有幾個人可以和我談得攏。”說着,站起來牽牽衣服,走到佛龕前站了一會。又在身上掏出紙菸盒子來,靠了佛龕桌子,緩緩地吸着煙。忽然之間,洞子外的人向裏面一擁,好像股潮浪。李南泉也只好向後退着,退到神龕後面來。但聽到那些人互相告訴着道:“球落下去了。”因爲這些人來勢的猛烈,把那佛龕的桌子角,都擠着歪動了。李太太趕快摟着孩子,把身子偏側過去。李南泉也趕快搶過來,擋住了路口,以免人擁過來。
李太太道:“不要緊的,不要緊的,落了球,照例有這麼一陣起鬨的,沒有關係。”但是她雖這樣說了,李先生還是不肯放鬆那把關的責任。約莫是五六分鐘,那哨子又“噓哩哩”地吹了一陣。這才把那驚動蚊子堆的聲音平定下來。大家靜悄悄地坐着,什麼響聲也沒有。李南泉擠回神龕後面,摟着小玲兒坐在旅行袋上。她雖是站着,頭靠在爸爸懷裏,已經是睡着了,他撫摸着小女兒的手,一陣悲哀,由心裏涌起。他想着,這五歲的孩子,她對人類有什麼罪惡?戰火,將這樣天真無知的小孩子,一齊捲入裏面。這責任當然不必由中國人來負。只要日本人不侵略中國,中國人不會打仗。可是中國人要是早十年、二十年伸得直腰來,也許日本人不敢向中國侵略。由此他又想到那些侵略國家了。無論軍力怎樣優勢,侵略別人的國家,總要支出一筆血肉債的。用血肉去佔領人家的土地,出了血肉的人,算是白白犧牲,讓那沒有支付血肉代價的人,去做勝利者,去搜刮享受,這在侵略國本身,也是件極不平的事。他慢慢地想着也就忘了是在防空洞裏了。忽然有人大聲報告着道:“敵機十八架,在化龍橋附近投彈,現在已向東北逸去。第三批敵機,已經過了萬縣,大家要休息,可以出洞去透下空氣,希望早一點回到座位上,免得回頭又亂擠一陣。”報告過,洞子裏又是哄哄一陣響起,有些人也就陸續地擠出洞子去。李南泉聽說第三批敵機已過萬縣,根本也就不打算走,依然坐着。
果然,不到十分鐘,又是哨子叫,又是人一陣擁進。緊張了二十來分鐘,經過洞中防護團員的報告,敵機羣已東去,敵人的行動,倒不是刻板不動的,這次是四、五兩批,同時撲到重慶市上空,而且敵機數目也減少了,各批都是九架。防護團員報告過,最後帶了一點輕鬆的語調叫道:“大家注意,今天敵機硬是濫整,第三、四批後面,還有幾批。不過第五批是剛剛過巴東,要是有人想吃晌午的話,回家去吃點飲食,還來得及。”避難的洞中人,自然也就陸續地出去了。可是李家這家人,藏躲在洞子的最裏,像聽戲的坐前三排似的,散戲之時,非等着後面的人走了過半數是走不出去的,而坐防空洞的人,除非解除警報,卻不能像散戲那樣都走。有些人怕變生不測,有些人家又住得遠,有些人扶老攜幼,雖是知道敵機還遠,大家也坐着不走。這隻有人叢當中,讓開了一條縫,讓大膽的出去。李先生便道:“這個樣子,今天又是一場整日工作,現在已經兩點鐘了,孩子們可不能久餓,我去找點吃的來。”王嫂道:“家裏有冷饅頭,菜沒得,我搶着去買兩個鹹蛋來,要不要得?”李太太笑道:“少舒服一點吧。而且街上的鋪子也關了門。冷饅頭就好。”李南泉也不考慮,起身就走。
他以五百米跳欄競賽的姿勢,由廟門口轉入山後,一口氣奔回家裏。直待走到草屋廊檐下,才停住了腳。向山下鎮市上看去,見樹木叢中,乃一支挺立出來的旗杆上,兀自掛着紅滴滴的兩個大球,右手撐了屋角,左手掏起保護色的藍布大襟,擦着額角上的汗。口裏喘着氣,向山溪對岸大路上望去。見吳春圃先生也是開了快步子向家裏走,便問道:“吳先生也是回來辦糧的?”他擡起一隻手,在空中搖擺着道:“不忙,不忙,那批敵機,還沒有過萬縣。我們鎮定一點。還得留着這條老命,和敵人幹個十年八年呢。”李南泉站了兩三分鐘,喘過那口氣,開着屋門,將冷饅頭找到,又到廚房裏去尋找了一陣,實在沒有什麼小菜,僅僅有半碗老倭瓜,已經有了餿味。另外有個碟子,盛了幾十粒煮的老豌豆。他想到孩子究不能淡食,這盛豌豆的碟子底上,鹽汁很濃,於是找了張乾淨紙,將豌豆包了。回到屋子裏,找了個小旅行袋,將冷饅頭裝着,沒有敢多耽誤立刻迴轉身來就向防空洞走去。可是吳先生在後面攔着了,笑道:“李兄,不要過分緊張,我們還是談笑麾敵吧。”李南泉回頭看時,他並沒有帶什麼熟食品,手裏提着一串地瓜。這個東西,產生於川湘一帶。湖南人叫作涼薯。它的形狀和番薯差不多。它是地下的塊根,和番薯也是同科。不過它的質料很特別,外面包着一層薄皮,在莖蒂所在,掐個縫將皮撕着,可以把整個地瓜的外皮撕去。薄皮裏的肉,光滑雪白,有些像嫩藕。若把它切了,又像梨。吃到嘴裏脆而且甜,水津津的。可是它有極大的缺點,有帶土腥氣的生花生味。
李南泉看到,便問道:“吳先生,這就是你們躲警報的乾糧嗎?”他將提的地瓜舉了一舉,笑道:“日本人會對付我們,我們也就會對付日本。他轟炸得我們做不成飯,要多花錢。我就不做飯,而且也就不多花錢,我也會把肚子弄飽。李先生對這玩意怎麼樣,來兩個?”李南泉搖搖頭道:“到四川來,人家初次請我吃地瓜,我當是梨,那土腥味吃到嘴裏,似乎兩小時都沒有去掉。不過你這分抗戰精神,我是贊同的。”吳先生提了地瓜,隨了他後面走着,走一截路,就看看那旗杆上的紅球。直走到了公共防空洞口,吳先生忽然笑了起來道:“我這人喜歡談話大概世無其匹。我只顧和你談着,忘記我是幹什麼的了。我躲的是第二洞,我跑到這裏來了。”說着扭身轉去。李南泉看了這位先生的行爲,也不免站着微笑,後面卻有人問道:“李先生也去辦了糧草來了?”看時卻是楊豔華提了一隻籃子,開始向洞子裏走。看她籃子裏,有飯有菜,而且還有筷子碗,因笑道:“你們躲警報躲得舒服,照常吃飯。”楊豔華道:“我們是天天晚上預備着,現成的東西,警報來了,拿起就走,我躲在第二洞,王少亭和胡玉花在這裏,我送來她們吃的。李先生袋子裏是什麼?”他笑道:“慚愧,我一家人全啃冷饅頭。不過這已可滿意了。那位吳先生剛過去,你沒有看見嗎?提的是十來二十個地瓜。”楊豔華伸手到籃子裏,拿了兩個鹹鴨蛋,交給他道:“拿去給弟弟妹妹吃。”李南泉依然放到她籃子裏去,因道:“這就太不恕道,有了我的,沒有兩位小姐的了。”楊豔華道:“她們還有榨菜炒豆腐乾呢,大家患難相共,客氣什麼!”
他們這麼一客氣,身後有人插話了。她道:“到洞子裏去談吧。”楊豔華立刻叫了聲師母。正是李太太趕出洞子來了。李南泉道:“楊小姐一定要送我們孩子兩個鹹蛋,那是送胡小姐、王小姐吃的,我們怎好半路劫下來呢?”李太太接過先生手上的旅行袋,向楊豔華道:“楊小姐,我們躲在洞子最後面,來找我們呀。”說着在前面走了。李南泉看太太的臉色,並不正常,就不再和楊豔華談話,跟着擠到洞裏面來。李太太坐下,分着冷饅頭給孩子吃,並不說話,李南泉笑道:“你又怪上我了。”她冷笑一聲道:“你這人叫我說什麼好?掛着兩個球兒呢,回家去了這麼久,我真急得不得了。若是球落下去了,你正在路上走着……你看,爲了要東西,讓你冒着這大危險,我心裏真過不去。誰知道你倒沒事,站在外面和楊豔華閒聊。若不是我出去,不知道要情話綿綿到什麼時候。”說到“情話綿綿”也撲哧一聲笑了。李南泉道:“我就是一百二十分不知死活,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和她說情話吧?真是巧,她和我一客氣,你就到了。女人的心裏總是這樣,不能讓她先生……”李太太塞了個冷饅頭在他手上,低聲道:“吃吧,你也餓了,這是什麼地方,你說這個。”李南泉見她用剿撫兼施的手段,直摸不着她是怒是喜。她對於楊豔華的接近,一直是誤會着,自己是大可避開這女子。說也奇怪,一見了她,就不忍不睬人家。太太也是這樣見了她也就軟化了,總是客客氣氣地和她說話。
這個女戲子,真有一分克服人的魔力。想到這裏,他也自笑了。李太太道:“你想着什麼好笑?”他道:“回家慢慢地告訴你吧。我想,將來抗戰結束了,這防空洞裏許多的事情,真值得描寫。”李太太搖搖頭,她的話還沒有表示出來,人叢中又是一陣哨子響,又是一陣人浪洶涌,接着聲音也寂然了。這次敵機的聲勢來得很兇,只聽到嗡嗡的馬達聲就在洞頂上盤旋。這洞是很厚而很深的。飛機聲聽得這樣明顯,那必然是在洞頂上,有人噓噓地低聲道:“就在頭頂上,就在頭頂上。”有人立刻輕喝道:“不要作聲。”李南泉向神位外看去,見站着的人,人靠着人,全呆定了;坐的人,低了頭,閉上了眼睛。遙遙又是轟通轟通兩聲,不知道是扔炸彈,還是開了高射炮。靠着這神案前,有個中年漢子,兩手死命地撐住了桌子,周身發抖,抖得那神案也吱吱作響。大家沉寂極了,有一千人在這裏好像沒有人一樣,一點聲音沒有。看看自己太太,摟着女兒在懷裏,把頭垂下去,緊閉了眼睛。越是大家這樣沉寂,那天空裏的飛機聲,越是聽得清楚。那嗡嗡之聲,去而復還,只管在頭上盤旋。李南泉看到太太相當惶恐,就伸手過去握着她一隻手。這很好,似乎壯了她的膽。她將丈夫的手緊緊地握着。李南泉覺着她手是潮溼的,又感到她手是冰涼的。但不能開口去安慰她,怕的是受難胞的責備,也怕驚動了孩子,只有彼此緊緊地握着手。好像彼此心裏在互相勉勵着:要死,我們就死在一處。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候,那飛機的聲,終於是聽不見了。鈴叮叮的,有陣電話鈴響。大家料着是報告來了,更沉靜了等消息。
這個緊張的局面,到了這時,算略微鬆一點。那接電話的地方,本在大洞子所套的小洞子裏,平常原是聽不到說話的,現在聽到接電話的人說:“掛休息球,還不解除,還有一批,要得,今天這龜兒子硬是作怪。”大家聽了這話,雖知道暫時又過了一關,可是還有一關。只有互相看着,作一番苦笑。接着那個情報員,出來大聲報告,剛纔是炸了市區上清寺,正在起火。敵機業已東去,大家可以休息一下。李南泉放了太太的手,因道:“霜筠,我看你神經太緊張了,我們出洞子到山後去躲躲吧。”李太太把摟抱着孩子的手鬆開,理着鬢邊的亂髮,搖搖頭苦笑着道:“不行。你知道敵機到了什麼地方?萬一我們剛出洞子,球就落下來了,到哪裏找地方去躲?好在已到五點鐘了。天色一黑,總可以解除,還有兩個多鐘頭,熬着吧。”李南泉道:“我摸你的手冷汗都浸得冰涼了。你可別鬧病。”李太太道:“病就病吧,誰讓中國的婦女都是身體不好呢。”他夫妻二人說話,神龕外面一位四川老太太,可插上嘴了。她道:“女人家無論做啥子事,總是吃虧的,躲警報也沒得男人安逸。那洞口口上有個你們下江太太在生娃兒,硬是作孽。”李太太“呀”了一聲道:“那不要是劉太太吧?他先生不在家,她還帶着兩個孩子呢,我看看去。”李南泉知道這也是太太牌友之一。這劉太太省吃儉用,而且輕重家事,一切自理,就是有個毛病,喜歡打小牌,一個苦幹的婦女,還有這點嗜好,容易給人留下一個印象。而這疏建區有牌癖的太太們也就這樣,認爲她是個忠實的艱苦同志,非常予以同情。因此李先生並不攔着太太前去探視。
李太太由人叢中擠了出來,這倒不用問,大家爭着說,有一位太太在生孩子。隨了人家傳說的方向,出了洞子葫蘆柄的所在,看到前面洞身寬敞之處,許多難民的眼睛,都向右邊洞壁下張望着。順了人家眼光看去,石壁有個地方凹進去一點,在前面放了兩張椅子,椅子背上搭了箇舊被單。被單外面,居然有個尺來寬的空當,沒有人擠。就是有人坐着,空當外也是些太太和老太婆,圍坐了半個圈。李太太知道那必是劉太太的“產科醫院”了。走到被單外面,問道:“是劉太太嗎?你兩個孩子呢?”劉太太在裏面哼着道:“孩子讓朋友帶走了。我託人僱滑竿去了。可是這警報時間,哪裏去找滑竿?”李太太證明了這是劉太太,這就由被單下面鑽了進去,見劉太太面色蒼白,半坐半睡地在地上。地上僅僅一件舊藍布大褂墊着,是她身上脫下來的。這時,她身上只穿了件男子的對襟褂子,想必還是臨時借來的。她頭髮蓬鬆着,還有兩縷亂髮紛披在臉上,她將左手扶了椅子,右手撐着地面,抿了嘴,咬了牙,似乎肚子疼得厲害。李太太低聲道:“這個地方,怎樣能生產?隔層布是整千的人,而且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你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劉太太咬着牙連哼了幾聲,微微地搖着頭。李太太道:“這個樣子,就是把滑竿找了來,你也不能坐上去。”正說着,一位老太太奔過來,扶了椅子背,由被單上面看下來,因道:“滿街店鋪全關門的。找着洞口子上幾個鄉下人,說是多出錢,請找副滑竿來。他們聽說是擡產婦,全不肯擡。”劉太太道:“這樣吧。王老太太,還有位李太太,攙着我到洞外山上去生吧。”
李太太道:“那不行,敵機來了,怎麼辦呢?若是你在那機關小洞子裏想不到辦法的話……”她的話,還不曾說完,劉太太忽然咬着牙站起來,搖搖頭道:“不行,我要生了。”李太太道:“那麼,我讓這老太太幫着你,我再去找兩位太太來吧。”她扭身走着,在人叢中找到兩位女友,可是當她走回來的時候,那被單裏面,已經有着哇哇的哭聲了。那被單外面圍坐着的人,皺着眉頭,各各閃開。恰好在這個時候,情報員吹着哨子,告訴人敵機又已臨頭。去洞子外休息的人,可不問這些,一股潮浪,向裏面涌了進來。閃開的人,和涌進來的人也兩下一擠,李太太和邀來的兩位女同志,全已衝散。李太太沒有力量可以抵抗這股人浪,好在是站在人浪的峯頭,就讓他們一衝直衝到洞底神龕面前來。李南泉一聽到哨子響,就知道情勢嚴重,將幾個孩子交給了王嫂,前來迎接,看到李太太撞跌着過來,趕快伸着兩手,將她撐住。然後擠了身子向前將她擠轉到身後。李太太到了神案邊上,將身子縮下,由神案下鑽到佛龕後面,纔算是脫了險境。李南泉在人叢中支持了兩三分鐘,把腳站定。伸手扶了神案,要轉到後面去。卻看到右手五個指頭沾遍鮮血,仔細看着卻是兩個指甲被擠翻斷了。大概是扯出太太來的時候,受的傷,這也沒工夫來管它,也是由神龕案下鑽進了後面,纔算定神。他將左手把右手兩指緊緊捏着,不讓它繼續出血,此外卻也並無別法。所幸這次空襲,敵機並未臨頭,洞子裏的空氣,比較安定一點。
這一場緊張場面,時間也不怎樣久,大概是三十分鐘。由情報員的報告,敵機分批東去。但巴東方面,還發現有三架敵機西來,依然沒有解除警報的希望。這時天色已經昏黑了。部分難民,聽說只有三架敵機,而且快要天黑了,就陸續回家。李南泉向太太道:“由早上八九點鐘起,直到現在,快是十二小時了,僅僅是吃兩個冷饅頭,”說着,他“哎喲”了一聲,笑道,“我在家裏曾用紙包了幾十顆煮豌豆,我忘了拿出來了。”說着,在衣袋裏摸索那個小紙包。二個孩子就不約而同地伸出了手來,李南泉笑道:“你們算是不錯,趕上了這個大時代。我來配給一下。”於是透開那紙包,將煮的幾十粒豌豆分作三份。用三個指頭撮着,各放到小孩子手掌心裏。李太太皺了眉道:“別孩子氣了。我實在支持不住了,回去吧。我想在鄉下,夜襲不大要緊,真是敵機臨頭,屋後那個洞子,總也可以鑽鑽。”說着,手扶了洞壁,緩緩地站了起來。王嫂首先將小玲兒抱着,因道:“今天若是不躲,也沒得事。日本鬼子,他把炸彈炸茅草棚棚,啥子意思,炸彈不要本錢喀?”李南泉笑道:“大家都有經驗了,你都能發揮這套議論,好,回去。”於是他牽着兩個男孩,作螃蟹式的橫行,由人叢中走出去。在廟門口坡上,正俯瞰着街市上的那警報旗杆。暮色蒼茫中,旗杆上的兩枚紅球裏面亮起了蠟燭,越是顯得慘紅。看到這東西,就讓人心裏,立刻泛出了一種極不愉快的觀念。繞着廟邊的山路走,看到山谷裏沒有了反照的陽光,已是陰沉沉的,而擡頭看去,大半輪月亮,卻因天色變深灰,便成了半邊亮鏡。
大家看到了月亮,都有同一的感覺,就是她不是平常給人那種欣賞的好風景,而是帶來一種悽慘恐怖的殺氣。大家走一陣就擡頭望望。李太太道:“唉!月亮,老早的就駕臨了。敵人的空襲,還不是繼續到深夜,甚至到天亮。天亮,明日的空襲又來了。老天爺這兩天來個連陰天吧。整日整夜,真……”她這句話不曾說完,在深草的小路上,踏着塊斜石頭,人向草邊一倒。李南泉笑道:“你剛說了句沒出息的話,希望老天爺下雨,老天爺就懲罰着你了,你看還是大家艱苦奮鬥靠自己吧。”李太太道:“怎麼靠自己呢?我們也不會造飛機,也不會造高射炮。”王嫂在後面道:“我們找一個有道行的和尚,念起咒語把龜兒子日本飛機咒得跌下來。”李南泉哈哈笑道:“還是你這個辦法萬無一失。”他們說笑着,走近了家。在屋檐下的吳先生問道:“解除了嗎?”王嫂道:“又有三架飛機來了。哪裏會解除?”吳先生道:“我聽到你們有說有笑,所以就這樣猜想了。這有典故的,有道是空襲警報,嚇人一跳;緊急警報,百事不要;解除警報,有說有笑。”李家一家走到了屋檐下,見吳先生又是拿了幹手巾,伸到襯衫裏面擦汗,同時,並咬着牙搖頭。李南泉道:“吳兄,準備吧。敵人在廣播裏說了,要空襲重慶十日十夜,不讓我們解除警報,我看這趨勢,大有可能。我們不能不做個永久堅持的辦法。”
大家說着話,不曾得個結論,卻聽到警報器的嗚嗚之聲,在空中發出。吳先生道:“也該解除了。”大家經過這一日夜的疲勞,都也覺着鬆了這口氣。王嫂放下孩子,開着門,首先搶到屋子裏去亮着燈火。然而,那警報器的聲音,早已改變着嗚呀嗚呀急促的慘叫。大家都喊着緊急緊急。有幾戶人家本是亮着燈火的,立刻都已吹滅。吳春圃在廊檐下叫起來道:“這就奇怪了。拉過緊急之後,照例不拉第二次的,既未解除警報爲什麼又拉緊急呢?”他這個問題,鄉村的防護團丁在山溪那岸人行路上答覆了。他走着路叫道:“休息球掛的時間太久了,怕大家忘記,現在敵機來了,又拉緊急。諸位注意!”李太太本也帶着孩子進了屋子,跑了出來,抓着李南泉的手道:“這怎麼辦?”李南泉道:“山路晚上不好走,孩子們也受不了。就是走到公共洞子裏去,也是秩序太亂。”一言未了,便有飛機的嗡嗡之聲。三個孩子全跑了過來,圍着爸爸站住。王嫂在廊沿外叫道:“那是啥子傢俬?那山頂上好大個星囉。不是,不是,變大了,這個時候,還有人放孔明燈?”李南泉道:“山那邊是重慶,這是敵機到了市空丟下的照明彈。什麼孔明燈!你們看,又是兩個。”說着,向北方一排山頭指去。
大家向他手指的所在看去,天空裏有大小三個水晶球,大的有面盆大,小的也有碗口圓,而那東西不是固定的形態,慢慢地膨脹變大,它大了之後,晶光四溢,對面那個山頭,相隔約莫五里路,照得樹影清清楚楚,同時這亮球由三個加到七個,那半邊天像掛了七個圓月亮。天空如同白晝。李太太道:“扔下這麼些個照明彈,地下什麼看不出來?敵機快要投彈了,快躲吧。”她說着,向屋後山坡上跑,跑了十幾步,卻又跑回來。李南泉道:“不要慌,鎮定一點兒。照明彈是在重慶上空,並不是鄉下。”說着,他一手抱着小玲兒,一手推着山兒、白兒,說着:“你們都跟我來。”他也顧不得高低踏着山坡上的叢草亂響,奔向屋後山坡。這裏有個村裏人自盤的防空洞,因爲經費不足,半途而廢。這洞子徑深不過一丈多,藉着崖石的坡度斜伸開了兩個洞門,洞門是斜着向下,洞裏蓄着潛水,出不去;洞底已是一個小井泉,洞口進去,就是爛泥。雖然山是很高的,因爲這在斜坡上,洞頂的石頭,就不過兩三丈厚。村子裏人既感到不保險,而且洞底又不能下腳,所以無人過問。洞門上的藤蔓,經過半個夏季紛紛地下垂,不到之處,有蜘蛛幫着封鎖,洞門內外的蚊子嗡嗡地叫,人來了,更是鬨然一聲。李南泉已聽到頭頂的馬達聲在呼呼狂叫,顧不得許多,衝開了草藤和蛛網,連抱帶拖,把三個孩子,擁進了洞子。太太是牽着他的後衣襟,借了他的拉力向前跑。洞子裏本來就黑,夜裏更是什麼都看不見。
在這裏幾位鄰居,也同有此感,覺得這回夜襲相當厲害,一個跟着一個,都向這洞子裏摸了進來。幸虧是甄家小弟,帶得有手電筒,而且他還是非常內行,把手電筒直伸到洞口裏面,方纔給電光亮着。大家趁了這亮光,纔看出了洞底下全是浮泥,大家都站在浮泥裏面,那洞子的石壁,正是溼粘粘地向外冒水。吳先生一家人,差不多也擠進來了。但吳先生本人,卻因壓隊的關係,還站在洞外。他叫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這不過是照明彈嚇人。李先生出來看吧,重慶市上空在空戰。”李南泉既把家裏人都送進了洞子,膽子就大了,扶着洞子門伸出頭來,見那大半輪月亮,正當了頭頂,眼前一片清光,吳先生站在洞子外平坡上,向北昂頭望着那五六裏外的山頂。這時,排在那邊山外的照明彈,已只剩了兩顆。在那兩顆照明彈的外邊,卻有兩串紅球,向天空飛機射上來。那就是我們高射炮陣地裏射出來的高射炮彈。敵機本是在照明彈上邊,地面上並不能因爲有照明彈的光,將它發現。但當照明彈已經熄滅了五個時,我們城四周的照測部隊,立即向天空上放出了探照燈。天空上橫七豎八,許多條直線的銀虹,已作了三四個十字架,在十字當中的交叉點所在,就照出了一隻白色的毒鳥。正好,那最後的兩顆照明彈,突然變成了一陣青煙,光芒全熄。照明的燈光,格外明亮。高射炮的紅球,又對了那白光的十字架裏,連續地射出去幾十顆紅球。
李南泉看到這樣精彩的表演,也就情不自禁地由洞子裏慢慢走出來,和吳先生並肩站着。吳春圃見那射上去的紅球,到了探照燈光線十字叉所在,就消失了,不住頓着腳,連叫“唉”字。因爲那敵機一被探照燈找着,它立刻爬高,逃脫照射,我們高射炮的力量,射不到那樣高,只好讓敵機逃去。李南泉道:“到底是讓它跑了。雖然讓它跑了,究竟比毫無抵抗要好得多。像白天敵機那樣毫無顧慮……”吳春圃不等他把話說完,拉着他的手就向洞口跑來。他也是有着銳敏的感覺,覺得那敵機的聲音,已臨到頭上。同時,那探照燈兩條萬尺長的白光,直向這村子頂上射來。兩人搶進了洞裏,見地面上已插了一枚土蠟燭。照見洞裏的人,全是半低了頭,站在爛泥裏的。李太太低聲道:“你真是膽大妄爲,外面空戰那樣厲害,你跑到洞外去看。多少人是看熱鬧出了毛病的。這點經驗你都沒有,快進來吧;裏面有地方,站進來吧。”甄小弟把手上的電筒交給他道:“裏面是水坑,請李先生照着走。”他接過電筒,在人叢中擠到洞底,電光照着,果然是桌面大一坑水。這洞口另一個出口,卻在水坑那面,並沒有人過去站着。他想到這安全路線,應當探照探照。將手電筒,向水坑對面,逐節地照射着。白光射去,有條紅白相間的花帶子,在洞口石壁縫下蠕動,再仔細地照着,正是一條酒杯粗的花蛇,被白光照着,向外面屈曲着鑽了去。他不覺“哎呀”了一聲,連叫道:“蛇!蛇!”
他這一聲叫喊,早把全洞子裏的人都驚動了。吳春圃連喊道:“在哪裏?在哪裏?”他手上正拿了一根手杖,趕快就跑到洞子底上來。李南泉將手電筒向那邊洞口緊緊地照着,卻見那條花蛇緩緩地向外面蠕動。還有一條尾巴拖在洞裏面。吳春圃拿了那手杖,跳不過水去,只將手杖頭子,打着水嘩啦嘩啦地響。在洞裏躲着的人,以爲是蛇游水過來了,嚇得跌跌撞撞,又向洞子外面跑。到了洞外,燈光和飛機聲,都已消失,也就站着不動,及至吳、李二人也出來了,說明原委。大家知道蛇出來了,又是一陣跑。那吳太太扶着大的一個孩子,走一步身子歪倒一下,吳先生搶向前攙着她道:“怎麼回事?”她道:“不行不行,我的腿軟了,站不起來了。”大家聽了都忍不住哈哈地笑。吳春圃道:“還沒有解除警報。大家就有說有笑了,這未免有點不合理論。”聽着,大家又笑起來了。李太太已走回到屋檐下,因嘆口氣道:“這實在太難了,站在外面,怕飛機炸彈,躲到洞子裏去,又怕蛇。再有了警報,我們怎麼辦?”李南泉也帶了孩子們走回來,笑道:“不要緊的。我們那些人在洞子裏,條把蛇有什麼關係!”吳太太還是攙着她的大孩子,慢慢地搖擺着到了屋檐下,搖着頭道:“怎麼着我也不進那個洞子了。”甄太太扶着一根竹棍子當手杖,站在屋檐角上,總有十分鐘不曾說話,這才接着道:“再要逃警報,我就吃不消。”說着慢慢蹲下去,坐在臺階沿的石頭上。吳春圃道:“有什麼法子呢?吃不消也要吃得消呀。敵人在廣播裏說,這叫疲勞轟炸,要轟炸我們十天八天的,這還是第一天呢。”
甄太太道:“別格罷哉。我們小弟早浪到格些晨光,還勿曾好好交吃一眼末事,阿要吃勿銷?真格唔陶成。”她一急,急得一句普通話都沒有了,吳太太和甄太太做鄰居久了,相當懂得蘇白。她以純粹的山東腔接着道:“俺說,甄太太,這個年頭哇,死着比活着強咧。小孩兒他爹,中上就是捎了幾個地瓜給小孩兒啃咧。他們吃多了,拉上稀咧,可糟咧糕咧。”李太太站在兩位當中,聽了這南腔北調的呼應,很是有趣,不由得笑起來。李先生道:“你不怕了?”李太太道:“我也想破了,愁死了白愁死了。做飯吃去。”她說着,剛是走了兩步,那對溪人行道上,團丁操着川話叫道:“是哪一家人在燒火?煙囪裏煙冒起好高。朗個的?不怕死。不曉得敵機沒有走遠,熄火不熄火?不熄火給老子上警察局!”李太太站着道:“不行,防護團丁,在村子裏監視着呢。屋子裏又不能點燈,坐的地方也沒有。”吳春圃笑道:“好月亮,坐在屋檐下賞月乘涼罷。我們不要不知足,在重慶城裏的人,這時候,大概藏在洞子裏還沒出來吧?”說完,有好幾個人嘆着氣,也就搬了凳子在露天裏坐着。隔壁那位奚太太,隔了空地,向這邊叫着道:“喂!你們坐在那裏捱餓嗎?開水也當喝一杯。我有個新發明,你們聽着,把木炭在小爐子裏生火,可以做飯。既沒有煙,敵機來了,一盆水就潑熄了。我總有辦法,什麼都難不倒我。”李南泉道:“此法甚好,不愧足下有家庭大學校長之稱。”奚太太笑道:“那不是吹的,讓我當防空司令,我也有辦法。一個人總要腦筋靈活,才能適應這個大時代呀。”大家聽了她高聲自吹,雖沒有作聲,但她這個辦法,倒是全都引用了。
在半小時內,由於大發明家、家庭大學校長奚太太的啓示,大家都用了木炭生着小爐子火,開始做飯。在這半小時內,鄰居們輪流去看球,倒始終懸着,並沒有落下,又是半小時,各家的飯都熟了,有什麼菜就做什麼菜,至多是兩碗,又是不能點燈的,各家將飯碗放在凳子上,人就站在月亮下面吃飯,卻也別有風味。小孩都飢不擇食,沒有哪個爲了飯菜簡單而吃不下去的。李家飯後,大家還在月亮下坐着。吳春圃將新烙得的餅,捲了個卷子捏在手上,站在屋檐下吃。李南泉道:“不錯,吳先生還有烙餅可吃。”他道:“只有這東西,做起來來得快。和着面就下鍋去烙。”李太太笑道:“吳先生吃得很香,卷着什麼吃的?”吳春圃把手上的烙餅卷子一舉,笑道:“你猜不到,這是炒的芝麻鹽。這個辦法很簡單,就是弄一碟生芝麻加上一撮鹽,在鍋裏一炒,包在烙餅裏,又鹹又香,雖然沒有什麼焰兒,可是吃起來,還是很爽口的。”他說着,又送到嘴裏咀嚼着。就在這時,聽到對面山溪路上,又有人叫道:“球落了。大家當心。”李南泉道:“怎麼辦,現在還要躲洞子嗎?”李太太道:“我不行了。”她說到這裏,未免猶豫了一陣子,接着道:“我們還是躲一躲吧。我想,對門王家後面那個私人洞子,雖是隻有一個門,可是石頭很高,倒是很可保險。敵機不來,我們在洞口坐着;敵機來了,我們再進洞子,好不好?”李南泉還不曾答覆這個問題,那位甄太太扶着竹棍子手杖,已經起身向過溪的那木板橋步着了。月亮不好,幾個人同聲嘆着,真是疲勞轟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