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第八章 八日七夜

  在這種情形之下,大家雖感到十分疲勞,可是一聽到說紅球落下了,神經緊張起來,還是繼續地跑警報。這時跑公共洞子來不及,跑屋後洞子,又怕有蛇。經李太太提議之後,就不約而同地,奔向對溪的王家屋後洞子。這洞子已經有了三歲,在鑿山的時候,人工還不算貴,所以工程大些。這裏沿着山的斜坡,先開了一條人行路,便於爬走。洞是山坡的整塊斜石上開闢着進去的,先就有個朝天的缺口,像是防空壕,到了洞口,上面已是壁陡的山峯了。因之雖是一扇門的私洞,村裏人談點交情,不少人向這裏擠着。李南泉護着家人到了這裏,見難民卻比較鎮定,男子和小孩子們,全在缺口的石頭上坐着。月亮半已西斜,清光反照在這山上,山抹着一層淡粉,樹留下叢叢黑影,見三三五五的人影,都在深草外的亂石上坐着。有人在月亮下聽到李南泉說話,便笑道:“李先生也躲我們這個獨眼洞,歡迎歡迎。”他嘆口氣道:“還是歡送吧,真受不了。”同時,洞門口有李太太的女牌友迎了出來,叫道:“老李,來吧。我們給你預備下了一個位子,小孩子可以睡,大人也可以躺躺。洞子裏不好走,敵機來了,跑不及的。”李南泉接受了人家的盛意,將婦孺先送進洞子去。這洞子在整個石塊裏面,有丈來寬,四五丈深,前後倒點了三盞帶鐵柄子的菜油燈。那燈炳像火筷子,插進鑿好了的石壁縫裏去,燈盞是個陶瓷壺,嘴子上燃着棉絮燈芯,油焰抽出來,尺來多長,連光帶火,一齊閃閃不定。

  油燈下,這洞底都展開了地鋪,有的是鋪在席子上,有的放一張竹片板,再把鋪蓋放在上面。老年人和小孩兒全都睡了,人挨着人,比輪船四等艙裏還要擁擠。李家人全家來了,根本就沒有安插腳的地方。加之這洞裏又燃了幾根豬腸子似的紙卷蚊煙,那硫磺砒霜的藥味帶着繚繞的煙霧,頗令人感到空氣閉塞。李太太道:“哎呀,這怎麼行呢?我們還是出去吧。”這洞子裏,李太太的牌友最多,王太太,白太太,還以綽號著名的下江太太,尤其是好友。看在牌誼分上,她們倒不忍牌友站在這裏而沒有辦法。白太太將她睡在地鋪上的四個孩子,向兩邊推了兩推,推出尺來寬的空當,就拍着地鋪道:“來來來,你孃兒幾個,就在這裏擠擠吧。”李太太還沒有答話,兩個最頑皮的男孩子,感到身體不支持,已蹲在地上爬了過來。王太太對於牌友,也就當仁不讓;向鄰近躺着的人說了幾句好話,也空出了個布包袱的座位。李太太知道不必客氣,就坐了下去。那王嫂有她們的女工幫,在這晚上,她們不願躲洞,找着她們的女伴,成羣地在山溝裏藏着,可以談談各家主人的家務,交換知識。尤其是這些女工,由二十歲到三十歲爲止,全在青春,每人都有極豐富的羅曼史,趁了這個東家絕對管不着的機會,可以痛快談一下。所以王嫂也不擠洞子。只剩了李南泉一個人在人叢煙叢的洞子中間站着。李太太看了,便道:“你不找個地方擠擠坐下去,站着不是辦法。”他道:“敵機還沒有來,我還是出去吧。”

  在洞子裏的男賓,差不多都是李先生的朋友,見他在洞子中間站着,怪不舒服的,大家都爭着讓座。他笑道:“今天坐了一天的地牢,敵機既然沒來,落得透透空氣,我還是到洞外去做個監視哨吧。一有情報,我就進洞來報告。”說着,他依然走出洞外,大概年富力強的人,都沒有進洞子,大家全三五相聚地閒話。所以說的不是轟炸情形,就是天下大事。聽他們的言語,八九不着事實的邊際,參加也乏味得很。離開人行路,有塊平坦的圓石,倒像個桌面。石外有兩三棵彎曲的小松樹,比亂草高不出二三尺,松枝上盤繞了一些藤蔓。月亮斜照着,草上有幾團模糊的輕影,倒還有點清趣。於是單獨地架腳坐在石上,歇過洞裏那口悶氣。擡頭看看天,深藍色的夜幕,飄蕩了幾片薄如輕紗的雲翳。月亮是大半個冰盤,斜掛在對面山頂上。月色並不十分清亮,因之有些星點,散佈在夜幕上,和新月爭輝。雖然是夏季,這不是最熱的時候,臨晚這樣又暑氣退了。涼氣微微在空中盪漾,臉和肌膚上感到一陣清涼。身上穿的這件空襲防護衣藍布大褂,終日都感覺到累贅。白天有幾次汗從舊汗衫裏透出,將大褂背心浸溼。這時,這件大褂已是虛若無物,涼氣反是壓在肩背上。他想着,躲空襲完全是心理作用,一個炸彈,究竟能炸多大地方?而全後方的人,只要在市集或鎮市上,都是忙亂和恐怖交織着。鄉下人照樣工作,又何嘗不是有被炸的可能的。他們先覺得空闊地方沒事,沒有警報器響,沒有紅球刺激,心裏安定,就不知道害怕,也就不躲。

  這淡月疏星之夜,在平常的夏夜,正好是納涼閒話的時候,爲了心中的恐怖,一天的吃喝全不能上軌道,晚上也得不着覺睡,就是這樣在亂山深草中坐着。他想到這裏,看看月亮,聯想到淪陷區的同胞,當然也是同度着這樣的夜景,不知他們是在月下有些什麼感想,過些什麼生活。同時也就想到數千裏外的家鄉。那是緊臨戰區的所在,不知已成人的大兒子,和那七十歲的老母,是否像自己這樣提心吊膽地過着日子。也會知道大後方是晝夜鬧着空襲嗎?想到這裏,只見一道白光,攔空晃了兩晃,探照燈又起來了。但是並沒有聽到飛機馬達聲音,卻不肯躲開,依然在石頭上靜靜地坐着。那探照燈一晃之下立刻熄滅了,也沒有感到有什麼威脅。不過五分鐘後,天上的白光,又由一道加到三道,在天角的東北角,做了個十字架,架起之後,又來了兩道白光。這就看到一隻白燕子似的東西,在燈光裏向東逃走,天空裏僅僅有點馬達響聲,並不怎樣猛烈。那防空洞的嘈雜人語聲,曾因白光的架空,突然停止下去。這時飛機走了,人聲又嘈雜起來。接着,就聽到石正山教授大聲嘆了口氣道:“唉!真是氣死人。這批敵機,就只有一架。假如我們有夜間戰鬥機的話,立刻可以飛上去,把它打落下來。僅僅是一架敵機,也照樣的戒備,照樣的燈火管制。”吳春圃在洞口問道:“石先生在山下得到的消息嗎?後面還有敵機沒有?”他答道:“據說,還有一批,只是兩架而已,這有什麼威力?完全是搗亂。”

  李南泉聽了這消息,也就走過去,在一處談話。見石先生披了一件保護色的長衫,站在路頭上,撩起衣襟,當着扇子搖。看那情形,是上山坡跑得熱了,因問道:“石兄,是在防護團那裏得來的消息了?絕不會錯。我看我們大家回家睡覺去吧。敵機一架兩架地飛來,我們就得全體動員地藏躲着,是大上其當的事情。”石正山道:“當然如此,不過太太和小孩子們最好還是不要回去。萬一敵機臨頭,他們可跑不動。我們忝爲戶主,守土有責,可以回去看看房子。我來和內人打個招呼,我這就回家了。”說着,他就進防空洞去了。果然,過了一會子,他又出洞來了,就匆匆地順山坡走了去。李南泉覺得石先生的辦法也是,自早晨到現在,這村子裏每一幢房子都沒有人看守。村子裏房子全是夾山溪建築的,家家後壁是山,很可能引起小偷的注意,於是也就進洞子向太太打個招呼,踏着月亮下的人行石板路,緩緩向家裏走去。這山村裏,到了晚上本來就夠清靜,這時受着燈火管制,全村沒有一星燈火。淡淡的月亮,籠罩着兩排山腳下那些斷斷續續的人家影子,幽靜中間,帶些恐怖肅殺的意味,讓人說不出心裏是一種什麼情緒。他背了兩手,緩緩走着,看看天空四周,又看看兩旁的山影,這人家的空當裏,有些斜坡,各家栽着自己愛種植的植物。有的種些瓜豆藤蔓,有的種些菜蔬,有的也種些高粱和玉蜀黍。因爲那些東西叢生着,倒有些像竹林。窗外或門外,有這一片綠色,倒也增加了不少的清趣。尤其是月夜,月亮照在高粱的長綠葉子上,會發生出一片清光。

  他緩緩地走來,看了看這輕鬆的夜景,也就忘了空襲的緊張空氣。眼前正有一叢高粱葉子,被月光射着,被輕風搖撼着,在眼前發生了一片綠光。心裏想着,這樣眼前的景緻,卻沒有被田園詩人描寫過,現在就湊兩句詩描寫一下,倒是發前人所未發。他正是靜靜地站着,有點出神,卻聽到高粱地那邊,有一陣低微的嬉笑之聲。空襲時間,向野外躲着的人,這事倒也時常發生,並未理會。且避開這裏。緩緩走過了幾步,又聽到石正山家的那位丫鬟小姐小青笑道:“蚊子咬死了,我還是回家去。”接着石正山道:“你是越來越膽子大了,簡直不聽我的命令。”小青道:“不聽命令怎麼樣,你把我轟出石家大門吧。”這言語可相當冒犯。然而接着的,卻是主人家一陣笑。李南泉聽了,越是感到不便,只有放輕了腳步,趕快回家。隔了山溪,就聽到奚太太和這邊吳先生談話,大概吳先生早回來了。她道:“剛纔防護團接到電話,儲奇門前後,中了十幾顆炸彈。我們奚先生辦公的地點就在那裏,真讓我掛心。他本來可以疏散鄉下去辦公的。他說他那裏的防空洞好,不肯走。”吳先生笑道:“莫非是留戀女朋友?”奚太太道:“那他不敢。這村子裏我和石太太是最會對付先生的。石正山是除了不敢接近女人,不敢賭錢,紙菸還是吸的。我家裏老奚,紙菸都不吸。我以爲男女當平等。我不吸紙菸他也就不能吸紙菸。他對我這種說法,完全接受。”李南泉也走近了,接嘴笑道:“這樣說,石太太只能做家庭大學副校長。”

  奚太太雖然好高,可是也替她的好友要面子。李先生說石正山夫人只能做家庭大學副校長,她不同意這個看法,因道:“你們對石太太還沒有深切的認識。石先生在外面是大學教授,回到家裏,可是個小學生。無論什麼事,都要太太指示了才能辦。他也樂得這樣做。每月賺回來的薪水雙手奉獻給太太以後,家裏的事,他就不負任何責任。”吳先生道:“我知道,石太太常出門,一出門就是好幾天,家裏的事,誰來做主呢?”奚太太道:“他們家小青哪。小青是石太太的心腹,可以和她主持家政,也可以替她監視義父的行動。石太太這一着棋,下得是非常之好,這個家,隨時可以拿得起,隨時也可以放得下。我要有這樣一個助手,就好了。不管算丫鬟也好,算義女也好,這幫助是很大的。”李先生慢慢地踱過了溪橋,見吳先生站在屋檐下,隔了兩家中間的空地,和奚太太談話。便以大不經意的樣子,在其中插了一句話道:“天下事,理想和事實總相距一段路程的。”奚太太在她家走廊上問道:“李先生這話,是指着哪一點?”李南泉倒省悟了,這件事怎好隨意加以批評?因笑道:“我是說訓練一個心腹人出來那是太不容易的事。”奚太太道:“這話我同意。尤其是丫鬟這個身份,現在人人平等的日子,誰願意居這個地位還和你主人出力?這也許是佛家說的那個‘緣’字,石太太和小青是有緣分的,所以小青對她這樣鞠躬盡瘁。其實她待小青,也不見得優厚到哪裏去。除了大家同鍋吃飯這點外,我還沒有見到小青穿過一件新衣服呢。周身上下,全是石太太的舊衣服改的。”

  李南泉向來不太喜歡和這位家庭大學校長說話。談到這裏,也就不願再聽她的誇張了,向屋檐外看去,那對面山上的夜色,已分了上下層。上層是月亮照着的,依然雪白,下層卻是這邊的山陰,一直到深溪裏都是黝黑的,便向吳先生道:“月亮也就快下去了。照着中原時間和隴蜀時間來說,漢口的時間,比這裏早一點鐘,湖北境內,月亮大概已落了,敵人黑夜飛行的技術,根本就不夠了,四川半夜總存霧的,大概今晚上不會再來了。”吳春圃笑道:“老兄也靠天說話。”李南泉嘆了口氣道:“弱國之民,不可爲也。我們各端把椅子來談談吧。我談北平、南京,你談濟南、青島。我們來個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聊以快意,比談國際戰爭好得多。”說着,開了屋門,搬出兩個方凳來。暗中摸索得了茶壺、茶杯,斟了兩杯,放在窗戶臺上。吳先生端起一杯茶來,笑道:“這是我的了。”說着,將那夠裝五六兩水的玻璃杯子,就着嘴脣,“咕嘟咕嘟”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哎”了一聲,讚歎着道:“好茶!”李南泉笑道:“完全是普通喝的茶,並沒有什麼好處。”他道:“這就是渴者易爲飲了。等一會兒,我們一路去接太太吧。到四川來,沒有家眷是太感到寂寞。可是有了家眷,又太感到累贅。假使我們沒有家眷,躲什麼空襲!我是一切照常。”說着,他坐下來,兩手拍着腿太息不已。李南泉道:“你對於這一日一夜的長期轟炸,支持得住嗎?”他不由得打了個呵欠,笑道:“渴和餓都還罷了。在洞子裏無所謂。到了家裏,怎麼老想睡覺?”

  李南泉笑道:“這怪我們自己,昨天和那三個坤伶解圍耽誤了自己的睡眠。”吳舂圃笑道:“也許我可以說這話,你卻不應當。楊豔華不是你的及門弟子嗎?”李南泉道:“吳兄,這我是個冤獄。太太也許很不諒解。至於坤伶方面,這卻是傷心史。她們以聲色做號召,當然容易招惹是非;惹了是非,就得多請人幫忙。所以她們之拜老師、拜乾爹決非出自本心,乃是應付環境的一種手腕。你把她這手腕當了她是有意攀交情,那纔是傻瓜呢。尤其是拜老師這種事,近乎滑稽。坤伶除了學戲,她還要向外行學習什麼?可是那些有錢或有閒階級,一讓坤伶叫兩聲乾爹或老師,就昏了腦袋瓜了。”他正說得暢快,李太太卻在山溪那邊人行路上笑起來了。李南泉迎上前道:“你怎麼回來了?”她道:“洞子裏孩子多,吵吵鬧鬧,真是受不了,蚊煙燻着,空氣又十分齷齪,我只好回來了。不想趕上了你這段快人快語。”李南泉沒有加以申辯,接過太太的手提包,向家裏引。吳春圃在走廊上迎着笑道:“李太太,你可別中李先生的計。他早知道你回來了。故意來個取瑟而歌,使之聞之。要不,哪有這樣巧?”李太太笑道:“也許有一點。不過,這就很好。多少他總有點明白。成天躲空襲,大家的精神,都疲倦得不得了。談點風花雪月,陶醉一下,我倒也並不反對。”吳春圃笑道:“李太太賢明之至。不過這樣來,家庭大學裏面,你得不到教授的位置。”李太太低聲笑道:“我們說笑話不要緊,可別牽涉太遠了。各人看法不同,不要說吧。”

  吳春圃笑道:“不說笑話了,俺也當去迎接我的內閣回宮了。不解除也不管他,沒有月亮料着敵機也不能再來。”他這個說法,本也就像李南泉說的,一般無奈。可是這種心理,卻是極普遍的,也就聽到山溪對過,有人叫道:“不管解除沒有,月亮下去了,接太太回來吧。”李南泉夫妻二人,都因整日的疲勞,各坐在一張凳子上,默默無言,擡頭看那對面山上的白色,只剩了山峯尖上的一小截。大孩子小白兒,靠了牆壁站定,埋怨着道:“真是討厭,這月亮老不下去。”李南泉不由得笑起來了,因道:“不要說這樣無用的話吧。弟弟、妹妹都睡覺去了,你也可以去睡。”小白兒道:“若是敵機來了呢?”李南泉笑道:“難道我們去躲洞子,會把你們扔在牀上?”小白兒道:“爸爸媽媽都不睡嗎?”李南泉道:“爲了給你們等候消息,我不睡。”小白兒道:“那太不平等了。”李南泉道:“不錯,你還有點赤子之心。你要知道,父子之間,是沒有平等的。封建社會,沒有父子平等,民主社會,也沒有父子平等。父子平等,人類就會滅絕,尤其是做母親的,她永遠不能和孩子談平等。在封建時代,儘管百行孝爲先,母親對於孩子的義務,是沒有法子補償的。”李太太道:“你和孩子談這些理論,不是白費勁?”小白兒笑道:“我真不大懂。”李南泉道:“你看到山羊乳着小羊沒有?你們去逗小羊的時候,老羊總把兩隻犄角抵着你,來保護小羊的。可是小羊大了,並不管老羊,只有它做了母親的時候,它才愛它的小羊。人也是這樣,永遠是父母保護孩子,孩子大了,並不怎樣保護父母。可是他自己有孩子,他又得保護了。睡去吧!我們做老羊。”

  小白兒聽到如此的教訓,睡覺去了。李太太笑道:“你今天高興,肯和孩子說這套議論。”他道:“我在人世味中有個新領會,就是經過了患難,對於骨肉之親,更覺得增加一分親愛,你不也有這一點嗎?”李太太道:“對的。可是對於我們兩人,不適用這個例子。我們就常常會因躲空襲,鬧些無味的彆扭。”正說到這裏,卻聽到山溪對面人行路上,有了說話聲了。吳太太道:“俺不回去了,俺就在這路上呆一宿。”吳先生道:“不回去就不回去,伲還會訛到人嗎?俺……俺……”李南泉哈哈大笑道:“不用說,吳先生兩口子,已經代我答覆了。爲躲警報而鬧彆扭,那正不是我們兩口子,誰都是這樣。因爲夫妻之間,最可以率真,最可以不用客氣,所以我可以和孩子客氣,而不和你客氣。和你客氣,那就是作僞了。”李太太笑道:“好的,我就利用你這一套議論去勸說吳太太。他兩口子又彆扭上了。”說着,就過了橋向溪對面人行路上走去。果然,吳太太坐在路邊石頭上,面前擺了幾個包袱,孩子們和吳先生,全在人行路上站着。李太太笑道:“怎麼回事?吳先生這趟差事沒有辦好,把太太接到半路上,就算完事了?”吳先生道:“她不走有什麼法子?警報也許跑得不夠吧?”吳太太道:“俺是跑得不夠。俺……”李太太攔着道:“你們不要吵,我和二位說一個新議論。”因把李南泉剛纔說的話重述了一遍。吳春圃先忍不住笑了。李太太道:“他的說法是對的嗎?”吳春圃道:“俺就是不會花言巧語,也不會虛情假意。”吳太太道:“你說句話,撅死人,撅老頭子!”

  李先生笑道:“這就是吳先生天真之處啦。回去吧。今晚下半夜,我們養精蓄銳一番,預備明天再躲空襲呢。”於是李先生牽着他們孩子,李太太牽着吳太太,一同回家。走到對門鄰居袁家屋後,卻聽見袁先生叫起來。他道:“你們躲防空洞,我在這裏和你們看家,有什麼不對,怎麼回來就發脾氣?”李南泉笑道:“吳兄,聽見沒有?這是兩口子鬧彆扭的事情了。”吳春圃道:“不但回家吵,有好些人,兩口子在洞子裏就會吵起來,那是什麼緣故?”李南泉道:“這個我就能解答。在空襲的時候,個個都發生心理變態。除了恐怖,就是牢騷,這牢騷向誰發泄呢?向敵人發泄,不能夠。向政府發泄,無此理。向社會發泄,誰又不在躲警報?向自己家裏任何一人發泄,也不可能。只有夫妻兩口子,你也牢騷,我也牢騷,臉色先有三分不正常。反正誰得罪了誰也沒關係。而且躲警報的時候,大家的安全見解不一樣,太太有時要糾正先生的行爲,這個要說,那個是絕對的不聽,因爲根本在心裏頭煩悶的時候,不願受人家干涉呀。於是就彆扭起來了,就衝突起來了。”吳太太聽說,也笑了,因道:“好像是有那麼一點。可是俺不招人,俺也不看人家的臉子。誰不在逃命咧。”吳先生道:“得啦得啦,又來了。”李南泉笑道:“吳先生這態度就很好。”李太太道:“你既然知道很好,你爲什麼不學吳先生?”吳太太道:“學他?那可糟咧糕咧。”吳先生“唉”了一聲道:“我整個失敗。”於是大家都笑了。

  在大家這樣笑話之時,前面山上的月痕,已完全消失,大家也不知道到了什麼時候。因爲這裏三戶人家,都沒有可走的鐘表。甄先生家裏有兩隻表,一隻,先生戴進了城,家裏一隻,壞了。李先生家裏有兩隻手表,李先生戴的,業已逾齡,退休在桌子抽屜裏。李太太有一隻表,三年沒有戴,最近拿去修理,戴了兩天又停了。也放在箱子裏。吳先生家裏沒有表,據說是在逃難時候失落了。誰也買不起新表。家裏有個小馬蹄鍾,倒是能走,可是有個條件,要橫着擱在桌上。看十二點,要像看九點那樣看。

  今天三公子收拾桌子,忘記它是螃蟹性的,把它直立過來了,螃蟹怎能直走呢?所以三戶人家,全找不到時刻。但李先生還不知道,問道:“吳兄,現在幾點鐘了?”吳先生“唉”了一聲道:“別提啦,俺那兒,直道而行,把鍾站起來了。早就不走咧。”吳太太道:“那個破鍾,還擺在桌上,人來了,也不怕人家笑掉牙。沒有鍾,不拿出來不要緊,橫着擱一個小酒杯兒的鐘,真出盡了大學教授的窮相。”吳先生道:“不論怎麼着,橫也好,直也好。總是一口鐘。你別瞧它倒下來,走得還是真準,一天二十四小時,它只慢四點鐘。日夜變成十點鐘,不多不少,以十進。三句話不離本行,俺上課,用十除以一百二十,一點沒錯,準時到校。”說得大家都笑了。吳太太也沒法子生氣了,笑着直嘆氣。李太太笑道:“那就睡吧。大概……”正在這時,警報器嗚嗚地在夜空中呼號,大家說話的聲音,完全停止,要聽它這一個最緊要的報告。

  那警報器,這回算是不負人望,徑直地拉着長聲,在最後的聲音裏,並沒有發出顫動可怕的聲浪,到底是真解除了。三戶鄰居,不約而同地,喊出了“睡覺”的聲音。李家夫妻也正在關門,預備安眠的時候,那在山路上巡邏的防護團,卻走下來叫道:“各位戶主,晚上睡得驚醒一點,警報隨時可以來的。還有一層,望大家預備一條溼毛巾,上面打上肥皂水,敵人放毒氣,就把手巾套住鼻子口。”他一家一家地這樣報告着,把剛剛放下的害怕的心,重新又提了起來。李太太開了門問道:“你們得了情報,敵人會放毒氣,還是已經放過毒氣了呢?”團丁道:“這個我們也不曉得,上面是這樣吩咐下來的,當然我們也就照樣報告給老百姓。”說着,他自己去了。李太太抓住李先生的手道:“敵人的空襲越來越兇,那怎麼辦?”李南泉道:“若以躲炸彈而論,當然是這堅厚的山洞最好。若說躲毒氣,洞子就不妙了。洞子裏空氣,最是閉塞,平常吸香菸的味兒,也不容易流通出去,何況是毒氣。我們明天改變一個方向,把乾糧開水,帶得足足的,起早向深山裏走,敵人放毒氣,定是選人煙稠密的地方擲彈,沒有人的地方,他不會擲彈,就是擲彈,風一吹,就把毒氣吹散了。我們只管向上風頭走,料然無事。”李太太道:“你還有心背戲詞,我急都急死了。”李南泉道:“千萬別這樣傻。我們着急,就中了日本人的詭計了。現在第一件事,是休息,預備明天起早奮鬥。”

  正說着,小玲兒在後面屋子裏哭起來,連說“我怕我怕”。追到屋子裏,在牀上抱起她,她還在哭。李太太已燃起了菜油燈送進屋子裏,見小玲兒將頭藏進爸爸的懷裏哭泣着,因道:“這是白天在公共洞子裏讓擠的人嚇着了,現在做夢呢。”李南泉道:“可不就是。大人還受不了這長期的心理襲擊,何況是小孩呢。”夫妻二人安慰着小孩,也就閒倦地睡去。朦朧中聽到開門聲,李南泉驚醒,見前後屋的菜油燈都已亮着,問道:“誰起來了?又有警報?”王嫂在外間屋子答道:“大家都起來煮飯了。”李南泉道:“你也和我們一樣的疲勞,那太偏勞你了。”王嫂得了主人這個獎詞,她就高興了,因道:“我比你們睡得早,夠了,你們再睡一下吧。有警報我來叫你們。”李南泉雖覺得她的盛情可感,但是自醒了以後,在牀上就睡不着。養了十來分鐘的神,只好起來,幫同料理一切。天色剛有點混混的亮,團丁在大路上喊着“掛球了,掛球了!”李南泉嘆了口氣,正要進屋去告訴太太,太太也披着一件黑綢長衫,一面扣襻,一面走出來。李南泉道:“不忙,我們今天絕對做個長期抗戰的準備。水瓶子灌好了三瓶多,有一大瓦壺茶,飯和鹹菜,用個大籃子裝着,諸事妥帖。熱水現成,你把孩子們叫起來吧。”李太太答應着,先伸頭向外面,見廊檐外的天還是魚肚色,便道:“真是要了誰的命,不問白天黑天,就是那樣鬧警報。”甄太太在走廊上答道:“是格哇。蝕本鬼子真格可惡。今朝那浪躲法?”李太太道:“你瞧,又傳說放毒氣了,洞子裏不敢躲,我們只有疏散下鄉。”

  她們這樣說着,飽經訓練的小孩子,也都一一地爬了起來。爭着問“有警報嗎?”李氏夫婦一面和孩子洗臉換衣服,一面收拾東西。這些瑣事,還不曾辦完,警報器又在嗚嗚地響了。李家今天是預備疏散的,就不做到公共洞子裏搶位子的準備。益發把家裏東西收拾妥當,門窗也關好頂好。李南泉照例到廚房裏巡視一番,調査是否還有火種。在他們這些動作中,整個屋子裏的鄰居,都已走空了。李太太和王嫂已帶着孩子們,過了山溪去等候。李先生道:“你們慢慢地在前面走吧,我還在這裏鎮守幾分鐘,等候緊急警報。”李太太道:“你讓我們今天走遠些,你又不來引路,讓我們向哪裏走?你還要等緊急,那個時候,你能走多遠?”她說着說着臉色就沉下來了。李先生立刻跑過,笑着搖手道:“大清早的,我們不鬧彆扭,我這就陪你走。要不然,昨天我說的那套理論,算是白說了。”李太太也想起這理論來了,倒爲之一笑。於是全家人順着山麓上的石板人行路,就向後面山窩子裏走去。這時,天色雖已大亮,太陽還沒有升起,整個山谷,都是陰沉的。早上略微有點風,風拂到人身上,帶了一種山上草木的清芬之氣,讓人很感到涼爽。可是同時也就送人一種睏倦的意味。李太太走着路,首先打了兩個呵欠,李南泉道:“爲了生活,我不能不住在戰都重慶,可把你拖累苦了。我若稍有辦法,住得離重慶遠一點,就不必這樣天天跑警報;我真有點歉然。”李太太道:“你別假惺惺,這話趕快收回。那些被困在淪陷區的人,不都說是爲了家眷嗎?這個理論,非常惡劣。”

  李南泉笑道:“難得,你有這種見解,將來……”李太太道:“什麼時候,說這閒話,我們快走兩步,就多走一截路,別在路上遇到了敵機,那纔是進退兩難。”她這樣提議了,於是大家不再說什麼,低了頭,順着石板路走。走出了村口,石板路還是一樣,路旁的亂草,簇擁着向路中心長着,把這地面的石板,藏掩去了三分之二。人在路上走,兩腳全在草頭上撥動。那草頭上的隔夜露水依然是溼滴滴的,走起來,不但鞋襪全已打溼,就是穿的長衫,也溼了大半截。李太太提起衣襟來,抖了幾下水,因道:“這怎麼辦?”李南泉笑道:“大熱天,五分鐘就幹了。你還沒有看到那些水進的洞子,髒水一兩尺深,避難的人,連着鞋子襪子站在裏面。不是這樣,不到前線的人,怎麼知道戰爭是殘酷的!”他們說着話,嘆了氣,卻看到鄉下人,背籮提籃,各裝了新鮮瓜菜,迎面走來。其中還有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曲着背,矮得像個小孩子,提了一籃雞蛋,也慢慢地走來。李南泉這就忍不住不說話了,因道:“老太婆不必走過去了。街上已經放了警報,你這樣大年紀,跑不動。”那些鄉下人,看到街邊上成串地向內走,已經是疑惑得睜了眼望着。聽了這個報告,都站住腳問道:“啥子?這樣早就有空襲?”李南泉道:“你不看我們都走進山窩裏來了嗎?”那老婦戰戰兢兢地道:“那朗個做?我家裏沒得糧食兩天了。我攢下這些雞蛋,想去換一點米來吃。”李南泉看到他們沒有回身的意思,自帶着家人繼續向前。

  他們走得很慢,也沒有理會警報是什麼情形,只見後面幾個壯健的漢子,搶步跑了過來,口裏還報告着道:“緊急放了很多時候了。快!”他也就只能說了這一個“快”字,就側着身子搶跑了過去。李太太道:“我們的目的地在什麼地方?再不到目的地,敵機可就來了。”李南泉道:“不要緊,到了這地方,隨便在路旁樹下石頭坐坐就行了。”李太太聽了他的話,果然牽着孩子,向路邊樹下走去。去的地方,是山腳下,兩棵桐子樹,交叉地長着,有三個饅頭式的烏石堆子,品字形地立着。石頭約莫有半人高,中間又凹了下去,勉強算是個防空壕吧?她踏着雜亂的露水草,衣服簡直溼平了胸襟。小白兒、小山兒跟着,亂草的頭子將近肩膀,可以說周身都打溼了。李南泉道:“怎麼說躲就躲?”李太太來不及說話,將手亂指了東邊天角。他聽時,果然有飛機馬達之聲。他們把空襲經驗得慣了,在聲音裏面,可以判斷出飛機大概有多少,而且也可以判斷出是轟炸機,戰鬥機,或者是偵察機。這時他隨了這指的方向,側耳聽去,那嗡嗡之聲,急而猛烈,可以想出來了,是一大批轟炸機,這要臨時去找安全的掩蔽地方,已不可能。怔怔地站了一會子,卻已聽到嗡嗡之聲,由東向北逼上重慶,他覺着這無須顧慮,還是站在路頭上發呆,在這個時候,也陸續有幾批難民跑着步子過去。口裏連連說着“來了來了”,臉上表現着驚慌的樣子,步子跑得七顛八倒。

  李太太已是蹲到石頭下面去了,這就扶着石頭,伸出了小半截身子,向李先生連連招手道:“你還不快躲下來。”李先生道:“不要緊,敵機在市空,根本看不到影子。”李太太索性伸直腰,偏着頭聽聽,果然馬達聲音還遠,隨後不知是發高射炮還是扔炸彈,遙遠的“哄咚”兩聲。由此以後,馬達的嗡嗡之聲,更是遙遠,憑着以往的經驗,那可知敵機已是走遠了。李太太這已有暇發生別的感覺,那就是光着的腿子,有些痛癢,已是被草裏的蚊子,吃了一個飽了。她不願再在石頭窩裏躲着,又踏着亂草走了出來。李南泉道:“趁着第二批敵機沒來,我們還是走吧。”李太太也同意這個辦法,將站在面前的三個孩子,每個輕輕推了一下,她自己先在前面引路。約莫是走了一二十步路,突然發現了整羣的飛機聲,擡頭四周去看,天上並沒有飛機的影子,只好還是走。路的前面,兩旁山峯閃開,中間出現了平谷,約莫有二三十畝地大。石板路就穿過這個平谷,走到平谷中間,這就發現敵機了。敵機是由後面山背飛過來的,剛纔正避在那山腳下,所以看不見。這時舉頭看清,敵機總在三十架以上。雁排字似的,排成個人字形,尖頭正對了這平谷飛來。就以肉眼估量着,相距也不到兩里路。這裏恰是平谷的中間,要跑向那個山腳旁的掩蔽,都不會比飛機來得更快,李太太首先嚇呆了。

  李南泉到了這時也是感到手腳無所措,便牽着太太的手道:“我們蹲下吧,別跑別跑。”他說的“別跑”,是指着女傭工王嫂,她鎮定不住,首先一個人向後跑。她忘記了腳下有條幹溝,兩腳踏虛滾了下去。三個孩子,倒還機靈,三五十步外,有一叢高粱,一齊跑着鑽到裏面去。李氏夫婦倒是覺得忙中有錯,還不如小孩子會找掩蔽所在,他只好扯着太太立刻蹲下。所幸這石板路下,是個兩尺深的乾田溝,半藏在田埂下面,兩個人忙亂着,溜下了田溝。李太太兩手撐了田土閉着眼睛,將身子掩藏在田埂下。李南泉覺得在這個地方除了掩藏目標,是不會發生別的效用,躲也無用。因此溜下田溝,還擡起頭來看着。見那羣敵機不歪不斜正好在頭頂上。人在這毫無遮攔的所在,實在不能沒有戒心,他也不由得心房怦怦亂跳。兩分鐘的工夫,那人字機羣的雙尾已掠過了頭頂。憑常識判斷,飛機擲彈是斜角度的,這算是過了危險階段。但還不敢站起身來,依然手扶了田埂,半伸了身子望着,直等機羣飛去了兩里路,彎下腰看看太太,見她面色發紫,兩眼兀自緊閉着,便拍着她的肩膀道:“沒事沒事,敵機過去了。”她站起來首先向敵機馬達發聲的所在張望了一下,這才沉着臉道:“躲公共洞子多好,就是你要疏散出來,受着這樣的虛驚。”三個小孩子也都由高粱稈子下面鑽出來了。小玲兒跑過來道:“我們找個地方躲躲吧,飛機來了,怪害怕的。”李太太道:“這都是你爸爸做的聰明事。”

  李南泉笑道:“別生氣,別生氣,忘記昨天晚上我談的空襲時間夫妻變態心理嗎?”李太太道:“這倒好,我一說什麼,你就把這話來做擋箭牌。”李南泉道:“請你想,假如我不說這話,勢必兩人又重新彆扭起來,你說是不是?我既然是肯用擋箭牌,你就別再進攻了。”李太太看着李先生始終退讓,滿身都是爲難的樣子,笑道:“看你這分委屈,我也不忍說什麼了。”李南泉道:“那麼,我們就繼續前進吧。”這時,東邊的太陽已經出來了,照着平谷裏的莊稼倒是青氣撲人。究竟是夏季的太陽,尤其是四川的太陽,一出來,就照着身上熱不可當。大家趕快穿過這個平谷,踏上一個小山坡。這裏有兩三叢密集的竹林,掩藏着七八戶人家的一個小村莊。一大家一口氣奔進竹林裏,方纔歇腳。李太太將包裹放在石頭上,首先就在竹陰下坐了,因道:“先歇歇吧,剛纔真把我嚇着了,直到現在,我還是心口跳。”李南泉看這竹林子外,是向下傾的斜坡,整片的青石,由土地裏衝出來,在地面上長起了許多小堡壘。尤其是三四塊石頭夾峙的地方,除去上面沒有頂,倒是絕好的防禦工事。他有了剛纔這番教訓,決不願太太再來受驚,就親自到林子裏去巡視一番。他走了幾個石頭堆,在一個石頭窩子中間,見地面的石頭,向旁邊石壁凹進去,約莫是三四尺長。一個人側身躺在裏面,足足可以掩藏起來,正高興着要報告太太,下面平谷裏卻有人叫起來。

  在這空襲情形之下,任何一種突發的聲音,都是驚嚇人的。李南泉忽然聽到這種吆喝聲音,先吃了一驚,向前看時,那平谷裏卻來了一串男女,最前一個,便是李太太的好友白太太。她手上提了一個包裹,身後跟着女僕,肩上扛了一隻小皮箱。她大聲叫着“老李、老李”。她們這些女友,爲了表示親熱起見,就是這樣在人家丈夫姓上,加一個“老”字。李南泉在她這種親熱的呼聲中去揣測,料着並沒有什麼驚恐的事情發生,便答道:“我們都在這裏。”那白太太老遠地點點頭,向這裏走來。到了竹林子下面,李太太迎着道:“剛纔這批敵機經過的時候,你在什麼地方?”白太太道:“還好,我們身旁有一丈來深的大溝,不問好歹,我們全跳到裏面去了。嚇倒沒有嚇倒,可是幾乎出了個亂子。”說着,把手上提的白布小包裹舉了一舉,因道:“幾乎把我這裏面的東西,丟了兩張。”李太太笑道:“真有你的,你還把麻將牌帶着呢。”白太太笑道:“若不是爲了這個,我還不疏散到這地方來呢。牌來了,角兒也邀齊了,我們找個適當的地方,就動起手來吧。要不然,由這個時候起,到晚半天,七點半鐘的時間,我們怎麼消磨?”李太太向她身後的人行路上看時,那裏有王太太,有下江太太,尤其是那下江太太帶勁。手上捏了個小白絹包,裹得像個錘子,她一路走着一路搖晃了那個白手絹包,笑嘻嘻地望了人,將手拍着那個手絹包。她雖不說話,那是表示她帶了錢來了。

  李太太笑道:“不用說,你們人馬齊備,沒有我在內。”白太太笑道:“怎麼會沒有你?沒有你,這一臺戲還有什麼起色?你們李先生知道,假如這鎮市上的勝利大舞臺,演出《四郎探母》,這裏面並沒有楊豔華,你想,那戲還有什麼意思?李先生,你說是不是?”李南泉站在一邊,笑着沒有作聲。李太太笑道:“你提到楊豔華,可別當我的面說。當我的面說她,他是有點兒頭痛的。不,根本我的女朋友,也不當談楊豔華,談了,他就認爲這有點譏諷的作用。其實我沒有什麼,那孩子也怪可疼的。”李先生笑道:“太太們,許不許我插一句話?”下江太太已走上前,笑道:“可以的。可是不許你說,這時候還打牌,不知死活。”李南泉道:“我也不能那樣冒昧。我說的是正事,現在第一批敵機,已飛去十來分鐘了,假使敵機是連續而來的話,可能第二批敵機就到,爲了安全起見,可不可以趁這個時候,找到你們擺開戰場的地點,萬一敵機臨頭,放下牌,你們就可以躲進洞去。”白太太道:“這裏有防空洞子嗎?”李南泉道:“人家村子裏人,沒有想到各位躲空襲要消遣,並沒有事先預備下防空洞。倒是他們這屋後山腳,有許多天然的洞子,每個洞子,藏四五個人沒有問題。而且這裏最後靠山的那戶人家,牆後就有兩個洞子。”白太太笑道:“不管李先生是不是挖苦我,有這樣一個地方,我得先去看看。我是有名的打虎將,先鋒當屬於我。”說着她先行前走。早是把村子裏的狗驚動了,一窩蜂似的跑出來四五條,攔在路頭,昂起頭來,張着大口,露出尖的白牙,向人亂吠。

  白太太一見,丟下手巾,扯腿就向後跑。那幾條黃狗,看到人跑,它們追得更兇,一隻黃毛獅子狗,對了白太太腳後跟的所在,伸着老長的頸脖子,向前一栽,“呼哧”一聲,其實它並沒有咬着白太太的腳,不過是將鼻子尖,插在路面她的腳印上。她“哎呀”了一聲,人向路邊草地上直趴過去。李南泉揮着手上的手杖,將狗一陣追逐。村子裏人聽到喧譁,也跑出來,代着把狗轟走。李南泉在地面上,將那個大手巾包提起,裏面“嘩啦”有聲,正是麻將牌的木盒子跌碎,牌全散在包裏了,太太們早就是笑着一團,帶問着白太太:“摔着了沒有?”她由草地上站起來,拍去身上的草屑,紅着臉道:“這真是惡狗村,他們村子裏有這些條。”李太太笑道:“誰讓你自負是打虎將呢!”白太太接過李先生手上的手巾包,身子一扭,板着臉道:“我另外找個地方去了,我不進這個村子。”村子裏出來轟狗的人,早已看到這是一票生意。一位常到疏建區賣柴的老太太,就迎着道:“不要緊,請到我家去玩一下,打牌涼快,我們屋後有洞子,飛機來了,一放牌就進了洞子。”正說着,天上又有了“嗡嗡”之聲,白太太已來不及另走地方了。聽說這裏有洞子,也只好隨了大衆,一齊走進村子。這裏倒是個樹木森森的所在,樹底上的一幢草屋,三明兩暗五大間,後面是山,前面是片甘蔗地。正中堂屋裏,只有一桌四凳,旁邊一個石磨架子,三合土的地,掃得乾乾淨淨。屋左右全有大樹,把屋子掩蔽了,大家全說這地方合理想,白太太也定了神,摸着頭髮上的草屑,笑起來了。恰好敵機湊趣,“嗡嗡”之聲,卻已遠去。

  下江太太那個手巾包,還捏在手裏,高高舉起,笑道:“把桌布蒙上,來來來,喂,我說小鬍子,你給我們聽着一點飛機。”原來小鬍子,是下江太太的丈夫,他是河南人,姓胡,太太本來叫他小胡,自從他在嘴脣上養着一撮小鬍子的時候,太太就多加了一個字,叫他小鬍子。胡先生只三十來歲,胖胖的身材,白白的皮膚。因爲過去不久曾是一個不小的處長,他爲了表示處長的尊嚴,就添了這一撮小鬍子。現在不當處長了,這鬍子也未便立刻剃去。太太是長得蘋果一樣的圓臉,有雙水汪汪的眼睛。烏黑的頭髮,在腦後用兩個細辮子繞了個雙扁環,在鬢髮下老是壓着一朵小鮮花,越是顯出那少婦美。一個黃河流域的壯漢,娶着一位年輕漂亮的下江太太。真是唯命是從,馴如綿羊。因之下江太太,不但是天之驕子,引動了其他的青春少婦,一律看齊都訓練着丈夫。不過下江太太的作風,和家庭大學校長奚太太不同,她是以柔進,向來不和丈夫紅臉。先生如不聽話,不是流淚就是生病睡覺,生病永遠是兩種,不是頭疼,就是心口疼,照例不吃飯。只要兩餐飯不吃,胡先生就無條件投降。她出來躲警報,照例空着兩手,胡先生提着一個旅行袋,裏面是乾糧、冷開水瓶和點心、水果之類。老媽卻提了個箱子。她還怕打人的眼,把好提箱留下,用只舊的而且打有補丁的箱子。今天這番疏散,胡先生也是有長夜準備的,吃喝用的,全帶齊了,乃是兩個手提旅行袋。他正站在樹陰乘涼。聽到一聲小鬍子,立刻跑向前來,笑道:“先讓我來四圈嗎?”下江太太嘴一撇道:“男賓不許加入,你給我聽飛機。”

  胡先生碰了一鼻子灰後,走出屋子來,兀自搖着頭。李南泉坐在大樹陰下石頭上,笑道:“老兄對於夫人,可謂鞠躬盡瘁。”他道:“沒法子。你想,我們過着什麼日子?戰局這樣緊張,生活程度是天天向上高升,每日二十四小時,都在計劃着生活,若是家庭又有糾紛,那怎麼辦?乾脆,我一切聽太太的,要怎麼辦,就怎麼辦。除非要在我身上割四兩肉下去,我得考慮考慮,此外是什麼事都好辦,今天的空襲,可能又是一整天,得用精神維持這一天,我還能和她彆扭嗎?打牌也好,她打牌去了,我就減少了許多的差事了。”李先生聽了他這話,雖然大半是假的。可是怕太太這一層,他倒不諱言,也就含笑不再批評'。這裏還有幾位村子裏的人,都是因爲昨天洞子躲苦了,今天疏散到野外來的,大家分找着樹陰下的石頭、草地坐着,談談笑笑,倒也自在。可是好景不長,不到一小時,天空東邊,又發出了馬達的沉濁聲音。胡先生首先一個,跑到屋後山坡上去張望。李南泉也覺這聲音來得特別沉重,就也跟着胡先生向那山坡上走去。這時,胡先生昂着頭望了東北角天角。李南泉也順了那天角看時,白雲堆裏,已鑽出一大批敵機。那機羣在天空裏擺着塔形,九架一堆,共堆了十堆,四、三、二、一向上堆着,不問總數,可知是幾十架。不覺失聲地說了句“哎呀”,胡先生到底是個軍人出身,沉得住氣,迴轉身來,向他搖了兩搖手。那敵機在天空裏,原只是些小黑點,逐漸西移,也就逐漸放大。先看像羣蜻蜓,繼續看倒像羣小鳥。到了像由小鳥變鷂子似的,就逼近了重慶市空了。

  李南泉看到這種情形,扭身就要跑開。胡先生一把將他拉住,另一隻手對天上的飛機指着。同時,還搖了兩搖頭,他明白了胡先生的意思,那是說“不要緊”。他想着這批飛機,是向重慶市空飛去,料着也不會到頭頂上來,還是呆呆地站着。那幾十架敵機,這時已變成了一字長蛇陣,像拉網似的,向重慶市空蓋去。當這批飛機還沒有到市空上的時候,正北又來了一批,雖然數目看不清,可是那布在天空的長蛇陣,和東邊來的機羣,也相差不多。兩批敵機會合在一處的當兒,以目力揣測,那正是重慶市上面。這樣一二百架飛機,排在一處,當然也烏黑了一片。這樣的目標,顯然是很龐大的,下面的高射炮,“轟隆轟隆”響着,無數的白雲點,在飛機下面開着花。雖然看不到這白雲點打中飛機,可是這些敵機,已受到了威脅,一部分向上爬高,一部分就分開來,四處分飛。這其間就有四五隊飛機,繞半個圈子向南飛來,胡先生說聲“不好”,立刻向山坡下跑。口裏喊着:“敵機要來了,快出來躲着吧。”他這樣喊叫着,本來已是嫌遲了,所幸屋子裏打牌的人,也早已聽到這震天震地的馬達聲,大家已放下了牌,紛紛跑了出來。胡先生舉着手,叫道:“山坡上有天然洞子,大家趕快躲。”出來的人一面跑,一面擡頭向天上望着,那飛機怎麼樣兜着圈子,也比人跑得快,早有八架飛機,由對面山上從九十度的轉彎而繞飛到了頭上。太太們哪裏來得及找洞子,有的鑽入草叢裏,有的蹲在樹下,有的就跳進山坡下乾溝裏。

  大家雖是這樣跑,可是兩個做監視哨的胡、李二先生,兀自站在山坡上。原因是用肉眼去看,那隊飛機,卻是偏斜地在這個村莊南角,縱然擲彈,也還很遠,所以兩人就各避在一棵小松樹下,並沒有跑。不想那飛機隊裏面,有一架脫了隊,猛然一個大轉彎,同時帶着俯衝。空氣讓飛機猛烈刺激着,“哇嗚嗚”的一聲怪叫,不必看飛機向哪裏來,只這個猛烈的姿勢,已不能不讓人大吃一驚。胡、李二人,同時向下一蹲。在松樹葉子網裏看那飛機頭,正是對着這座村莊,李南泉心裏連連喊着:“糟了,糟了!完了,完了!”那架敵機,果然不是無故俯衝,“咯咯咯”開了一陣機關槍。事到這種情形,有什麼法子呢?只有把身子格外向下俯貼着,約莫三五分鐘的時間,那機關槍不響了,敵機卻也爬高着向東而去。胡、李二人依然不敢站起來,只是轉着身子,由松樹縫裏向天上望着。還是那位跳在乾溝裏的白太太,首先伸出半截身子來,四周看了看,手拍胸道:“我的天,這一下,真把我嚇着了。這樣露天下躲飛機不是辦法,無論敵人炸不炸,看到也怪怕人的。”那下江太太也由一叢深草裏鑽出來了,第一句話,就是很沉重地叫了聲“小鬍子”。胡先生由小松樹下跑出來,向前賠笑道:“太太,你嚇着了。”下江太太道:“小鬍子,你是怎麼回事?讓你看守飛機的,飛機到頭上了你還沒有哼氣,真是豈有此理。”她站在一株小樹下,趁了這話勢將樹枝扯着,扯下了一小枝。

  胡先生自知理短,笑嘻嘻地站着,卻沒有說什麼。李南泉道:“胡太太,這個不能怪他。這兩批飛機,全是徑直地向重慶市空飛去的。我們對了重慶市上面注意,料着敵機一炸之後,就要向東方迴轉去的。沒有想到……”李太太也由一堵斜坡下走出來了,便攔着道:“別解釋了。你又不是敵人空軍總指揮,有什麼料到料不到。”這麼一來,所有的打牌太太,都怪下來了。在這裏共同躲警報的,還有其他的幾位先生,也都負着監視敵機的責任的,聽到太太們的責備,各人都悄悄地離開了。下江太太站在山坡下面,舉了手向四周指着,口裏唸唸有詞,然後迴轉頭來向太太們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們繼續上戰場。”李太太臉上的神色還沒有定,搖搖頭道:“不行不行。我的膽小,像剛纔這樣敵機臨頭的事情,我再經受不了。”李南泉道:“不要緊,這回我一定在山坡上,好好地看守敵機。只要一有響聲,我就報告。”胡先生一拍手道:“對了,就是……”下江太太將頭一偏,板着臉瞪了他一眼道:“少說話吧,處長,誰要指望着你,那算倒黴。”每當下江太太喊着處長的時候,那就是最嚴重的階段。若在家裏,可能下一幕就是她要犯心口疼的老毛病。胡先生聽着,身子向後一縮,將舌頭伸着,下江太太也不再理他,左手扯李太太,右手扯了白太太,就向屋子裏拉了去。李太太說是膽小,卻不是推諉的,深深皺着兩條眉毛,笑道:“哪裏這麼大的牌癮。”一面說着,一面向屋子裏走了去。看到高桌子矮板凳,配合着桌上的百多張牌,擺得齊齊的,先有三分軟了。

  下江太太笑道:“來吧,不要太膽小。這次我敢擔保,他們監視敵機的行動,一定是很盡職的。”說着,她已走到桌子邊,兩手去和動麻將牌。於是白太太坐下了,王太太也坐下了,李太太也就不能不跟着坐下來。這些先生們,比在洞子裏躲警報還要小心幾倍,輪流在山坡上放哨。可是敵機的行動,也就有意和打牌的太太爲難,由清晨到下午,在這村子頭上,一共經過七次。一有了馬達聲,大家就放下了牌,紛紛向山坡上藏躲。若遇敵機經過,大家更是心臟跳到口裏,各人捏着一把冷汗。好容易熬到天色黃昏,算是鬆了一口勁。而那大半輪月亮,已像一面賽銀鏡子懸掛在天空,又是一個夜襲的好天氣。天上這時並沒有什麼雲片,只是像亂絲似的紅霞,稀稀地鋪展着。東邊天角也是紅紅的光線反映,卻不知是哪裏發出來的光。李太太走出屋子來,先擡着頭向四周看看,皺了眉道:“疏散下鄉,這絕不是個辦法。沒有防護團,也沒有警報器,是不是解除了,一點兒不知道。打打牌,鑽鑽山溝,又是這樣過了一天。看到飛機在頭上經過,誰不是一陣冷汗?明天說什麼我也不來了。”李南泉不敢說什麼,只是牽着一個孩子,抱着一個孩子,站在路邊。李太太看過了天空,並不對李先生看,就徑直地順着路走去。李南泉跟着後面問道:“我們回去嗎?”李太太並不作聲,還是走。同時,他看到所有來躲空襲的人,已零零落落地在人行路上牽了一條長線,不知是斜陽的反照,也不知道是月亮的清輝,地面上彷彿着有一片銀灰的影子,人全在朦朧的暮色裏走。

  李南泉知道,太太又犯上了彆扭。本來也是自己的錯誤,她好好地躲着洞子,卻要她疏散下鄉。在洞子裏看不到飛機臨頭,無論受着什麼驚嚇,比敞着頭沒有遮蓋要好得多。他不敢說話,靜靜地跟着。將進村口,月光已照得地面上一片白,雖然夜襲的機會更多,但是當時鄉居的人,和城居的人心理兩樣,總以爲在鄉下目標散開,不必怎樣怕夜襲。因之到了這時,大家下決心向家裏走。忽然這人行路上散落的回家隊伍,停止不進,並有個男子,匆匆忙忙向回跑,輕輕地喊着:“又來了,又來了!”大家停住了腳,偏了頭聽着。果然,在正北方又是“哄哄”的馬達響。在空氣並不猛烈震撼的情形下,知道飛機相距還遠,大家也沒有找躲避的所在,就在這路上站着。彷彿聽到是馬達聲更爲逼近,就只見對面山峯上一串紅球,涌入天空,高射炮彈,正是向着敵機羣發射了去。在這串紅球發射的時候,纔有三四道探照燈的白光交叉在天空上。白光罩着兩架敵機,連那翅膀都照得雪白,像兩隻海鳥,在燈光裏繞着彎子向上爬高。這雖沒將高射炮打着飛機,可是燈光和炮彈的控制,也夠讓敵機驚恐的。立刻逃出了燈光,向南飛來。這兩架敵機,似乎怕脫離伴侶,一前一後,在飛機兩旁,放射着信號彈。那信號彈發射在空中,像幾十根紅綠黃藍的帶子,在月光裏飄展飛舞。馬達聲哄哄然,隨了這羣奇怪的光帶子徑直就飛到這羣人的頭上來。這正是兩山夾縫中一條人行路,沒有更好的掩蔽地帶。

  那些常躲洞子的太太們,還沒有見過這有聲有色的夜襲狀況。無地可躲,分向兩邊山腳下蹲着。等這批敵機走了,大家復回到人行路上,這就發生了紛紛的議論。膽小的都說:“敵機一批跟着一批來,我們怎麼可以回家去呢?”那下江太太倒是個大膽的,便道:“我不管,我要回去。天亮就跑出來,這個時候還不回去,成了野人了。”她說着,首先在前面走,胡先生給她提着旅行袋,緊緊地跟在後面。其餘的太太們,都也各領着家裏人走了,只有李太太獨自坐在人行路的石板上。王嫂是早已離開隊伍了,李南泉帶着孩子們,站在路上相陪。不知道用什麼話去問太太,知道一開口就會是個釘子。小玲兒站在石板路上,跳着兩隻光腿子,哼着道:“蚊子咬死了。”李太太突然站起來道:“你們這些小冤家,走吧。不是爲了你們這些小冤家,我到前方醫院裏去當女看護,免得受這口悶氣。”說着,她也走了。李南泉帶了孩子跟在後面,笑道:“前方醫院,可不能帶着麻將牌躲警報。”她也不回駁,還是走。到了家裏,全村子在月光下面,各各立着屋子,沒有哪家亮着燈頭。在月光下聽到家家的說話聲,也就料着躲空襲的都回來了。黑暗中,各家用炭火煮着飯,燒着水,又鬧着兩次敵機臨頭。晚上還是固定的功課,在對溪王家後面,獨門洞子裏躲着。等到防護團敲着一響的鑼聲,已是晚上兩點鐘了。李南泉接連熬了兩夜,也有點精神撐持不住,回得家來,燃支蚊香,放在竹椅子下,自己就坐着伏在小書桌上睡。

  李太太把孩子都打發睡了;掩上門,也正去睡,看到李先生伏案而睡,便向前搖撼着他道:“這樣子怎麼能睡呢?”他擡起頭來,看看太太並無怒容,因笑道:“你要知道,並沒有解除警報,可能隨時有敵機臨頭。那時,大家因疲倦得久了,睡得不知人事。誰來把人叫醒?”李太太道:“我們都是一樣,跑了兩天兩夜的警報,就讓你一個人守候警報,那太不恕道。”李先生笑着站起來,向太太一抱拳,因道:“我的太太,你還和我講恕道呀。你沒有看到下江太太命令胡先生那個作風嗎?可是人家胡先生除了唯命是從而外,連個名正言順的稱呼也得不着。太太是始終叫他小鬍子。太太在屋子裏打牌,先生在山上當監視哨,胡先生沒有能耐,不能發出死光,把敵機燒掉,飛機臨了頭,下江太太挺好的一牌清一條龍沒有和成……”李太太笑道:“別捱罵了,你繞着彎子說我。我們再來個君子協定。明天我不疏散了,我也不去躲公共洞子,村口上那家銀行洞子,我得了四張防空證,連大帶小,全可以進去。那裏人少,洞子也堅固。乾脆,我明天帶了席子和毯,帶孩子在裏面睡一天覺。你一個人還是去遊山玩水。乾糧和開水瓶,給你都預備好了。”李南泉道:“那個銀行洞子躲警報,太理想了。整個青石山裏挖進去的洞子,裏面有坐的椅子,睡的椅子,沒有一個雜亂的人能進去。大概連燈火開水,什麼都齊全,到家又是三分鐘的平路,我也願意去。”李太太笑道:“你不必去。免得鬧彆扭。”李南泉道:“弄得四張洞證,那太不容易呀,誰送給你的?”她回答了三個字:“你徒弟。”李南泉聽到這三個字,便感到什麼都不好說,笑嘻嘻地站着。李太太道:“她也領教過公共洞子的滋味,改躲銀行洞子了。銀行經理,大概也是她老師。可比你這老師強得多呀。你是到山後去呢,還是……”李南泉笑道:“你知道,我是決不躲洞子的。”李太太想着,或者又有一場彆扭,所以預先就把楊豔華提出來。她還沒有提出真名實姓,只說了個“你徒弟”這一代名詞,李先生就吃別了。李南泉這也用不着什麼考慮了,端了一張涼牀,攔門而睡。其實這時天已大亮,還是安靜的時間。四川的霧,冬日是整季的防空,在別的時候,半夜以後,依然有很大的防空作用。次日真睡到天亮以後,太陽出山,纔開始有警報。這反正是大家預備好了的,一得消息,各自提了防空的東西,各自向預定的方向跑。李南泉因家中人今天是躲村口銀行私洞,比往日更覺放心,鎖了門,巡査家中一遍。帶着旅行袋,提了手杖,徑直就向山後大路上走。他知道去這裏五六里路,有個極好的天然洞子,是經村子裏住的一位宋工程師,重新佈置的。那宋工程師曾預約了好幾回,到他們那洞子去躲避,這就順了那方向徑直走去。那地方在四圍小山中,凹下去一個小谷。小谷中間,外圍是高粱地,中間綠森森地長了幾百根竹子,竹子連梢到底,全是密密的竹葉子擁着,遠看去,像堆了一座翠山。這小谷是由上到下逐漸凹下去的,那叢竹子的尖梢,還比人行的路要低矮些。

  李南泉曾聽宋工程師說過,那個天然洞子就在這裏,這就離開路向高粱地裏走去。可是這裏的高粱稈兒長得密密的,三寸的空間都沒有,更不容易找到人行路。他繞着高粱地轉了大半個圈子,遇到插出林子來的竹子,在那竹子上看到有頂半新的草帽。這就不找出路了,分開了高粱秸兒,就向前面鑽了過去。到了那竹子下面,倒現出一條水沖刷的乾溝,頗像一道人行路的坡子。坡子彎曲着,有兩尺寬,兩面的竹林梢,簇擁在溝兩旁,遮蓋得一點天日都沒有。順了溝向下走,倒反是在竹林的黃土地裏擁出高低大小几十塊大石頭。翻過那石頭,四圍是竹林,中間凹下去很大一個深坑。很像是個無水的大池塘。這也就看出人工建築來了。用石塊砌着三四十層坡子,直伸到坑裏去。接着石板坡,又是兩道彎曲的木板扶梯,直到坑底。他站在扶梯口上,情不自禁地“咦”了一聲。這個驚訝的呼聲,居然有了反應,洞底帶着“嗡嗡”之音。伏在欄干上仔細聽時,好像放留聲機,“未開言不由人淚流滿面”,一句《四郎探母》的倒板,聽得非常清楚。而且那“流”字微微一頓,活像是譚叫天唱片。心想,這就更奇了。躲警報有人帶着麻將牌,更有人帶話匣子。索性聽下去,聽出來了,那配唱的樂器,只有胡琴,不是唱片上那樣有二胡、月琴、板鼓,分明是有人在這裏唱戲。那“嗡嗡”之聲,是洞子裏的迴音,悶着傳了出來的。雖然不是唱片,這奇怪並不下帶話匣,一唱一拉,是不亞於打牌難民的那番興致的。

  李南泉看到這種情形,倒也有些奇怪,這還有人在洞子裏唱戲!向下看着,這個洞子,絕像個極大的乾井,四壁石牆,溼淋淋的,玲瓏的石塊上流着水。洞底不但是溼的,而且還在細碎的石子上,流出一條溝。他走着板梯到洞底下,輕輕問了一聲:“有人嗎?”也沒有答應。石壁裏面,《四郎探母》還唱得來勁,一段快板一口氣唱完,沒有停止。轉過梯子,這纔看到石壁腳下很大一道裂縫,又裂進去一個橫洞,洞裏亮着燈火,裏面人影搖搖。他咳嗽了兩聲,裏面纔有人出來。那個人在這三伏天,穿着毛線短褂子,手裏夾着大衣。他認得這是名票友老唐,《四郎探母》,就是他唱的了。老唐先道:“歡迎歡迎!加入我們這個洞底俱樂部。李先生,你趕快穿上你那件大褂,這洞子裏過的是初冬天氣呢。”李南泉果然覺得寒氣襲人,穿上大褂,和老唐走進洞子,裏面兩條橫板凳,男女帶小孩坐了八九個人。除掛了一盞菜油燈,連吃喝用具,全都放在兩個大籃子裏。一箇中年漢子坐着,手裏拿了胡琴,見人進來,抱着胡琴拱手。這是個琴票,外號老馬,和楊豔華也合作過的。李南泉笑道:“這裏真是世外桃源,不想你們對警報躲得這樣輕鬆涼快。這個井有六七丈深,橫洞子在這個井壁裏,已是相當保險。加上這裏是荒山小谷,竹木森森,掩蔽得十分好。可惜我今天才發現,不然我早來了。”那個發現這個洞子的宋工程師,自然也在座中,便又道:“好是很好,可是任什麼不幹,天亮來躲,晚上回去,經濟上怎樣支持得了?”

  宋工程師笑道:“我們這是一個長期抗戰的準備。知道敵人實施疲勞轟炸,我們也就堅壁清野,肯定地在這洞子裏躲着。反正炸彈炸到這裏,機槍射到這裏,那不是百分比比得出來的。”老唐笑道:“來消遣一段怎麼樣?我們合唱《珠簾寨》。”李南泉心裏想,這批人物,找得了這井中隧道,倒也十分安心。不過中國人全像這個樣子,那就不大好談抗戰了。他如此想着,便笑道:“不行,這洞子裏太涼。我明天把棉衣服帶來,纔可以奉陪。”老唐道:“你不在這裏躲着,打算到哪裏去?”他笑道:“我權當你們一個監視哨,就在井上竹陰下坐着。聽到有飛機聲音,我下來報告。”說着,也不再和他們商量,自扶着梯子出洞來。他一徑地穿出竹林,走到高粱地裏,向天空四周觀望一下,立刻在皮膚上,有種異樣的感覺,便是地面上有一陣熱氣,倒捲上來,由腳底直鑽入衣襟裏面。記得在南方,在有冷氣設備的電影院裏看電影,出場之後就是這個滋味。於是脫了大褂,就在竹林子裏石頭上坐着。所帶的旅行袋裏,吃的喝的,還有看的書,太太都已預備好了。拿出書來,坐在石頭上看,倒是和躲警報的情緒相距在極反面。有時幾架飛機也在空中經過,可是鑽出竹林子來看,總是有些偏斜的。到了下午,索性把長衫當席子鋪在草地上,足足睡上一覺。直到紅日落山,地下俱樂部的那批人也都出來了,他趁着月色緩步回家。這日晚上的月色更好,敵機自也連續第三晚上的空襲。大家有了三日的經驗,一切也是照常進行,到了次日,李南泉帶上棉衣,帶上更多的書,加入地下俱樂部。

  這個地方躲警報,那完全是輕鬆的。除了聽到飛機響聲逼近,心裏不免緊張一下,倒沒有格外的痛苦。只是有家有室的,全成了野人,半夜歸來,天亮就走。吃是冷飯,喝是冷水。家裏的用具和細軟,只有付之天命。炸彈中了,算是情理中事;炸彈不中,就算僥倖逃過。這樣到了第五天晚上,李南泉踏着月亮,由洞子回來,見整幢草屋,靜悄悄地蹲在山陰下,沒有一點燈火,也沒有人聲。所有各家門戶,全是倒鎖着的,正是鄰居們還在防空洞裏未歸。他所躲的地方,並沒有情報,看這樣子,想必還是在空襲情況中。所幸自己另帶有一把鑰匙,開了門。藉着月光反映,在壺裏找點冷開水喝後,端了一張涼板,放在廊沿上睡覺。一切是寂寞的,月光正當頂,照在對面山上,深深的山草,像塗了一片銀色,帶些慘淡的意味。小樹一棵棵,由草裏伸出來,顯出叢叢的黑影,像許多魔鬼站在山上等機會抓人。夏天的蟲子,細小的聲音,在草根下面叫。不但不能打破寂寞,在心境上,反是增加了寂寞。這屋下山澗裏,還有一窪水未乾,夜深了,青蛙出來找蟲子吃,三五分鐘,“咕嘟”兩聲。在這個村子裏,夾溪而居的,本來將近二百戶人家。平常的夏夜,人全在外面乘涼,說話聲、小孩子唱歌聲,總是鬧成一片的。現時在月光地裏,只有不點燈火的房屋影子斷斷續續蹲在山溪兩岸,什麼都是靜止的,死過去了。李南泉在涼板上睡着,由寂寞裏發生出一種悲哀意味,正感到有點不能獨自守下去,卻聽到溪岸那邊發出了驚訝聲。好像是個凶訊,他也驚着坐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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