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的天氣,最是變幻莫測,一晴可以二三十天。當中秋節前後,大太陽燻蒸了一個季節,由兩三場雷雨,變成了連綿的陰雨,一天跟着一天,只管向下沉落。在這種雨絲籠罩的天氣下,有一排茅草屋,背靠着一帶山,半隱沉在煙水霧氣裏。茅草檐下流下來的水,像給這屋子掛上了排珠簾。這屋子雖然是茅草蓋頂,竹片和黃泥夾的牆壁,可是這一帶茅草屋裏的人士,倒不是生下來就住着茅草屋的。他們認爲這種叫作“國難房子”的建築,相當符合了時代需要的條件。竹片夾壁上,開着大窗戶,窗戶外面,一帶四五尺寬的走廊。雖然是陰雨沉沉的,在這走廊上,還可以散步。我們書上第一個出場的人物李南泉先生,就在這裏踱着步,緩緩來去。他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中等身材,穿了件有十年曆史的灰色湖縐舊夾衫,赤着腳,踏上了前面翻掌的青布鞋。兩手背在身後,兩肩扛起,把那個長圓的臉子襯着向下沉。他是很有些日子不曾理髮,頭上一把向後的頭髮,連鬢角上都彎了向後。在這鬢角彎曲的頭髮上,很有些白絲。胡楂子是毛刺刺的,成圈的圍了嘴巴。他在這走廊上,看了廊子外面一道終年乾涸的小溪,這時卻流着一灣清水。把那亂生在幹溪裏的雜草,洗刷得綠油油的。溪那面,也是一排山。樹葉和草,也新加了一道碧綠的油漆。
在這綠色中間,幾條白線,錯綜着順着山勢下來,那是山上的積雨,流下的小瀑布,瀑布上面,就被雲霧遮掩了,然而還透露着幾叢模糊的樹影。這是對面的山峯,若向走廊兩頭看去,遠處的山和近處人家,全埋藏在雨霧裏。這位李先生,似乎感到了一點畫意,四處打量着。由畫意就想到了那久已淪陷的江南。他又有點詩意了。踱着步子,自吟着李商隱的絕句道:“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有人在走廊北頭窗子裏發言道:“李先生在吟詩?佳興不淺!”李南泉道:“吳先生,來聊聊天吧,真是悶得慌。”吳先生是位老教授,六十歲了。他窮得抽不起紙菸,捧着一支水菸袋走出屋子來。他雖捧了水菸袋,衣服是和這東西不調和的,乃是一套灰布中山服,而且顏色漿洗得慘淡,襟擺飄飄然,並不沾身。他笑道:“真是悶得慌,這雨一下就是十來天。可是下雨也有好處,不用跑警報了。”李南泉笑道:“老兄忙什麼,天一晴,敵機就會來的。”吳先生手捧着水菸袋正待要吸菸,聽了這話,不由得嗐了一聲,因道:“我們這抗戰,哪年才能夠結束呢?東西天天漲價,我們還拿的是那永遠不動的幾個錢薪水。別的罷了,貴了我就不買。可是這米糧漲價,那就不得了,我吳春圃也是個十年寒窗的出身,於今就弄成這樣。”說着,他騰出一隻捧水菸袋的手,將灰布中山服的衣襟,連連牽扯了幾下。李南泉把一隻腳擡了起來,笑道:“你看看,我還沒有穿襪子呢,襪子漲了價不是,乾脆,我就打赤腳。好在是四川打赤腳,乃是最普通的事。”
吳春圃笑道:“許多太太也省了襪子,那可不是入鄉隨俗,是摩登。”李南泉搖搖頭道:“不盡然。我太太在南京的時候,她就反對不穿襪子,理由是日子久了,鞋幫子所套着的腳板,會分出了一道黑白的界線,那更難看。”李太太正把廚房裏的晚餐做好,端了一碗煮豇豆走過來,她笑道:“你沒事,討論女人的腳。”李南泉道:“無非是由生活問題上說來,這是由嚴肅轉到輕鬆,大概還不至於落到低級。”吳先生鑑於他夫妻兩個近來喜歡擡槓,恐怕因這事又引起了他們的爭論,便從中插上一句話道:“陰天難受,咱們摸四圈吧?”李太太一聽到打牌,就引起了興致。把碗放在窗戶臺上,牽了牽身上穿的藍布大褂,笑道:“吳先生能算一角,我就來。”吳先生默然地先吸了兩袋水煙,然後噴着煙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不反對嗎?”李南泉笑道:“我負了一個反對太太打牌的名聲,其實有下情。一個四個孩子的母親,真夠忙的,我的力量,根本已用不起女用人,也因爲了她身體弱,孩子鬧,不得不忍痛負擔。她一打牌去了,孩子們就鬧得天翻地覆。統共是兩間屋子,我沒法躲開他們。而我靠着混飯吃的臭文章,就不能寫。還有一層……”李太太搖着手道:“別說了,我們不過是因話答話,鬧着好玩,你就提出了許多理由,住在這山旮旯裏,什麼娛樂也沒有,打小牌輸贏也不過是十塊八塊兒的,權當了打擺子。”說着,端起那碗菜,走進屋去。李先生看看太太的臉色,有點向下沉,還真是生氣,不便再說什麼,含着笑,擡頭看對面山上的雲霧,隔溪有一叢竹子,竹竿被雨水壓着,微彎了腰,雨水一滴滴地向下落,他順眼看着有點出神。吳先生又吸了兩袋煙,笑道:“李太太到南方這多年了,還說的一口純粹的北平話。可是和四川人說起話來,又用地道的四川話。這能說各種方言,也是一種天才。你瞧我在外面跑了幾十年,依然是山東土腔。”李南泉分明知道他是搭訕,然而究是朋友一番好意,也就笑道:“能說各種方言,也不見得就是一種技能吧?”吳先生捧着水菸袋來回地在廊上走了幾步,又笑道:“李先生這兩天聽到什麼新聞沒有?”李南泉道:“前兩天到城裏買點東西,接洽點事情,接連遇着兩次警報,根本沒工夫打聽消息。”吳先生道:“報上登着,德蘇的關係,微妙得很,德國會和蘇聯打起來嗎?”李南泉笑道:“我們看報的人,最好新聞登到哪裏,我們談到哪裏。國際問題,只有各國的首腦人物自己可以知道自己的事。就是對手方面的態度,他也摸不着。中國那些國際問題專家,那種佛廟抽籤式的預言,千萬信不得。”吳先生道:“我們自己的事怎樣?敵人每到夏季,一直轟炸到霧季,這件事真有點討厭。”李南泉道:“歐洲有問題,飛機沒我們的份,而且……”說到這裏,李太太由房門口伸出半截身子來,笑道:“你就別‘而且’了。飯都涼了。難得陰天,晚上涼快,也可以早點睡。吃飯吧。”李先生一看太太,臉上並沒有什麼怒容,剛纔的小衝突,算是過去了,便向吳先生點個頭道:“回頭我們再聊聊。”說着走進他的家去。
李先生這屋子,是合署辦公式的。書房、客室、餐廳,帶上避暑山莊的消夏室,全在這間屋子裏。因爲他在這屋子裏,還添置了一架四川人叫作“涼板”的,乃是竹片兒編在短木架子上的小榻。靠牆一張白桌子上,點了一盞陶器菜油燈。三根燈草,漂在燈碟子裏,冒出三分長的火焰。照見桌上放着一碗白煮老豇豆,一碗莧菜。另有個小碟子,放着兩大片鹹鴨蛋。李太太已是盛滿了一碗黃色的平價米蒸飯,放到上手桌沿邊,笑道:“吃吧。今天這糙米飯,是經我親自挑剔過稗子的,免得你在菜油燈下慢慢地挑。”李先生還沒有坐過來,下手跪在方凳子上吃飯的小女孩,早已伸出筷子,把那塊鹹鴨蛋,夾着放在她飯碗上。李太太過去,拍着女孩兒的肩膀道:“玲兒,這是你爸爸吃的。”玲兒迴轉頭來看媽媽一眼,撇着嘴哇哇地哭了。李南泉道:“太太,你就讓孩子吃了就是了。也不能讓我和孩子搶東西吃呀!”李太太將手搖着小女兒道:“你這孩子,也是真饞,你不是已經吃過了嗎?”李先生坐下來吃飯,見女兒不哭了。兩個大的男孩子站在桌沿邊扒着筷子,口對着飯碗沿,兩隻眼睛,卻不住向妹妹打量。對妹妹那半邊鹹蛋,似乎特別感到興趣。
她左手託着鴨蛋殼,右手做個蘭花式,將兩個指頭鉗着蛋黃蛋白吃。李先生放下筷子,把碟子裏其餘的半個蛋,再撅成兩半,每個孩子,分了半截放在碗頭。李太太道:“他們每個人一個蛋,都吃光了。你也並沒有多得,分給他們幹什麼。這老豇豆老莧菜你全不愛吃,你又何必和孩子們客氣?”李先生剛扶起筷子來,扒了兩口飯,這就放下筷子來,長嘆了一口氣道:“我們能忍心自己吃,讓孩子們瞪眼瞧着嗎?霜筠,你吃了蛋沒有?”他對太太表示親切,特地叫了太太一聲小字。李太太笑道:“哎呀!你就別幹心疼了。每天少發兩次書呆子牢騷,少撅我兩次,比什麼都好。”李南泉笑道:“我們原是愛情伴侶,變成了柴米夫妻,我記得,在十年前吧?我們一路騎驢去逛白雲觀。你披着青呢斗篷,鬢邊斜插着一支通草扎的海棠花,腳下踏着海絨小蠻靴。恰好,那驢夫給你的那一支鞭子,用綵線繞着,非常的美麗。我在後面,看到你那斗篷,披在驢背上,實在是一幅絕好的美女圖。那個時候,我就想着,我實在有福氣,娶得這樣一個入畫的太太。”李太太笑道:“不要說了,孩子們這樣大了,當着他們的面,說這些事情,也怪難爲情吧?”李南泉道:“這倒不盡然。你看我們三天一擡槓,給孩子們的印象,也不大好。說些過去的事,也讓他們知道,爹孃在過去原不是一來就板面孔的。”李太太道:“說到這點,我就有些不大理解。從前我年紀輕,又有上人在家裏做主,我簡直就不理會到你身上什麼事。可是你對我很好。現在呢?我成了你家一個大腳老媽,什麼事我沒給你做到?你只瞧瞧你那襪子,每雙都給你補過五六次。你就不對了,總覺得我當家不如你的意。”
她說這話,將筷子拌着那碗裏的糙米飯,似乎感到不大好嚥下去,只是將筷子拌着,卻沒有向口裏扒送。李南泉道:“你吃不下去吧?”她笑道:“下午吃了兩個冷燒餅,肚裏還飽着呢。沒關係,這碗飯我總得嚥下去。”說着就把旁邊竹几上一大瓦壺開水,向飯碗裏傾倒下去,然後把筷子一和弄,站在桌子邊,連水帶飯,一口氣扒着吃下去。李南泉道:“霜筠,你這樣的吃飯,那是不消化的。”說着,他把莧菜碗端起來,也向飯碗裏倒着湯。李太太道:“你說我,你不也是淘湯吃飯?明天我起個早,天不亮我就到菜市去,給你買點肉來吃。”李南泉道:“泥漿路滑,別爲了嘴苦了腿。我也不那麼饞。”李太太在門柱釘上扯下一條洗臉巾,浸在方木凳子上的洗臉盆裏,對孩子們道:“來吧,我給你們洗臉。”玲兒已把那鹹鴨蛋吃了個精光。她把小手託着那塊鴨蛋皮送到嘴邊上,伸長了舌頭,只管在蛋殼裏舔着。爬下椅子,走到母親面前,她把那鉗着蛋殼的手舉了起來,指着母親道:“媽!明天買肉吃,你不騙我呵!我們有七八天沒有吃肉了。”李先生已把那碗淘莧菜湯的飯吃完了,放下筷子碗,搖搖頭嘆口氣道:“聽了孩子這話,我做爸爸的,真是慚愧死了。”李太太一面和孩子洗臉洗手,一面笑道:“你真叫愛慚愧了。她知道什麼叫七八天?昨天還找出了一大塊臘肉骨頭熬豆腐湯呢。”李南泉笑道:“你看,你現在過日子過得十分媽媽經了,是幾天吃一回肉你都記得。當年我們在北平、上海吃小飯館子,兩個人一點,就是四五樣菜,吃不完一半全剩下了。”
李太太道:“怎麼能談從前的事,現在不是抗戰嗎?而且我們吃了這兩三年的苦,也就覺悟到過去的浪費,是一種罪孽。”李南泉站起來,先打了個哈哈,點頭道:“太太,你不許生氣,我得駁你一句。既說到怕浪費,爲什麼你還要打牌?難道那不算浪費時間,浪費精力?而且,又浪費金錢。騰出那工夫你在家裏寫兩張字,就算跟着我畫兩張畫也好。再不然,跟着隔壁柳老先生補習幾句英文,全比打牌強嘛!你不在家,王嫂把孩子帶出去玩去了,我想喝口茶,還得自己燒開水;我不鎖門,又不敢離開一步。你既決心做個賢內助,你就不該這樣辦。”李太太道:“一個人,總有個嗜好,沒有嗜好,那是木頭了。不過,我也想穿了,我也犯不上爲了打小牌,喪失兩口子的和氣。從今以後,我不打牌了。”說時,他們家僱的女傭王嫂,正進來收拾飯菜碗,聽了這話,她抿了嘴笑着出去。李南泉笑道:“你瞧見嗎?連王嫂都不大信任這話。”李太太已把一個女孩兩個男孩的手臉都洗完,倒了水,把桌上菜油燈加了一根燈草,而且換了一根新的小竹片兒,放在油碟子裏,算是預備剔燈芯的,然後把這盞陶器油燈,放在臨窗的三屜小桌上,笑向李先生道:“你來做你的夜課吧,開水馬上就開,我會給你泡一杯好茶來。”她這麼一交代,就有點沒留神到手上,燈盞略微歪着,流了好些個燈油在手臂上。她趕快在字紙簍裏抓了一把爛紙在手上擦着。不擦罷了,擦過之後,把字紙上的墨,反是塗了滿手臂。
李南泉笑道:“這是何苦,省那點水,反而給你許多麻煩。”李太太笑道:“你不要管我了。你似乎還有點事。今天晚上涼快,你應該解決了吧?”李南泉道:“你說的那個劇本?我有點不願寫了。”李太太還繼續將紙擦着手,不過換了一張乾淨紙。她昂着頭問道:“那爲什麼?只差半幕戲了。假如你交了卷,他們戲劇委員會把本子通過了,就可以付咱們一筆稿費。拿了來買兩鬥米,給你添一件藍布大褂,這不好嗎?我相信他們也不會不通過。意識方面,不用說,你是鼓勵抗戰精神。情節也挺熱鬧的,有戲子,有地下工作人員,有漢奸,有大腹賈。對話方面……”李南泉微微向太太鞠了個躬,笑道:“先謝謝你。這完全是你參謀的功勞,純粹的國語,而且是經過濾缸濾過的文藝國語。就憑這一點,比南方劇作家寫得要好得多,準能通過。”李太太笑道:“老夫老妻,耍什麼骨頭?真的,你打半夜夜工,把它寫完吧。”李南泉道:“我本來要寫完的。這次進城,遇到許先生一談之後,讓我掃興。人家是小說家,又是劇作家,文藝界第一流紅人。可是,他對寫劇本,不感到興趣了。他說,劇本交出去,三月四月,不準給稿費。出書,不到上演,不好賣。而且轟炸季節裏,印刷也不行。戲上演了,說是有百分之二或百分之四的上演稅,那非要戲掙錢不可。若賠本呢,人家還怪你劇本寫得不好,抹一鼻子灰。就算戲掙了錢,劇團裏的人,那份藝術家浪漫脾氣,有錢就花,管你是誰的。去晚了,錢花光了,拿不到。去早了,人家說是沒有結賬。上演一回劇本,能拿到多少錢,那實在是難說。”
李太太道:“真的嗎?”南泉道:“怎麼不真,千真萬確。這還是指在重慶而言。若論大後方其他幾個城市,成都、昆明、貴陽、桂林,劇團上演你的劇本,那是瞧得起你。你要上演稅,那叫夢話,你寫信去和他要,他根本不睬,所以寫劇本完全是爲人作嫁的事。許先生那分流利的國語,再加上幾分幽默感,不用說他用小說的筆法去佈局,就單憑對話,也會是好戲。然而他沒有在劇本上找到米,找到藍布大褂。”李太太笑道:“這麼一說,你就不該寫劇本了。不過只差半幕戲,不寫起來,怪可惜了兒的。”她說着,自去料理家務去了。李先生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幾轉,有點兒煙癮上來,便打開三屜桌的中間抽屜。見裏面紙張上面,放了小紙包印着黃色山水圖案畫的紙菸盒。上面有兩個字:黃河。因道:“怎麼着?換了個牌子。這煙簡直沒法兒抽。”那女用人王嫂正進房來,便道:“朗個的?你不是說神童牌要不得,叫着狗屁牌嗎?太太說,今天買黃河牌,比神童還要相因些。”李先生搖搖頭道:“這叫人不到黃河心不死。好煙抽不起,抽這煙,抽得口裏臭氣熏天,我下決心戒紙菸了。王嫂有火柴沒有?”王嫂笑道:“土洋火咯,龐臭!你還是在燈上點吧。”李南泉把這盒黃河牌拿在手上躊躇了一會子,終於取了一支來,對着菜油燈頭,把煙吸了。他的手挽在背後,走出房門來,在走廊上來回地踱着步。隔了窗戶,見那位吳教授戴上老花眼鏡,正伏在一張白木桌子上,看數學練習本。原來他除在大學當副教授之外,又在高中裏兼了幾點鐘代數、幾何。
李先生一想,人家年紀比我大,還在做苦功呢,自己就別偷懶了。於是折轉身來,走回屋子裏去。那盞菜油燈,已添滿了油。看那淡黃的顏色,半透明的,看到碟子底和三根燈草的全部。笑道:“今天的油好,沒有摻假。難得的事。爲了這油好,我也得寫幾個字。”於是將一把竹製的太師椅端正了,坐了下來。那一部寫着的劇本,就在桌子頭邊,移了過來,先看看最後寫的兩頁,覺得對話頗是夠勁,便順手打開抽屜,將那盒黃河牌紙菸取出,抽出一支,對着燈火吸着,昂起頭來,望着窗子外面,見對面山溪那叢竹子,爲這邊的燈光所映照,一條偉大的尾巴,直伸到走廊茅屋檐下。那正是一竿比較長的竹子,爲積雨壓着垂下來了。一陣風過噼噼啪啪,幾十點響聲,雨點落在地上。這很有點詩意,立刻拿起面前的毛筆,文不加點地寫下去。右手拿着筆,左手就把燈盞碟子裏的小竹片兒剔了好幾回燈草。同時,左手也不肯休息,慢慢地伸到桌子抽屜裏去,摸索那紙菸。摸到了煙盒,也就跟着取一支放在嘴角,再伸到燈火上去點着,一面吸菸,一面寫稿。眼前覺得燈光比較明亮。擡頭看時,也不知道太太是什麼時候走了來的,正靠了桌子角,拿着竹片兒輕輕地剔着燈草。笑道:“這好,我寫到什麼時候,你剔燈剔到什麼時候。你不必管了,在菜油燈下,寫了四五年稿子,也就無所謂了。反正到了看不見的時候,你一定會自來剔燈。”
李太太笑道:“我看你全副精神都在寫劇本,所以我沒有打攪你,老早給你泡好了一杯茶,你也沒有喝。蚊子不咬你嗎?”這句話把李先生提醒,“哎呀”了一聲,放下了筆,立刻跳了起來,站在椅子外,彎着腰去摸腿。李太太道:“你擡起腿來我看吧。”李先生把右腳放在竹椅子上,掀起褲腳來看看,見一路紅包由腳背上一直通到大腿縫裏。李太太道:“可了不得,趕快找點兒老虎油來搽搽。還有那一條腿呢?”李先生放下右腳,又把左腳放在椅子上。照樣查看,照樣地還是由腳背上起包到大腿縫裏。李太太道:“這就去用老虎油來搽。兩條腿全搽上,你也會感到火燒了大腿。”李先生放下腳來,搖搖頭笑道:“這半幕戲我要寫完了,恐怕流血不少。我的意思是弄點血汗供養全家,倒沒有想到先餵了一羣蚊子。”李太太道:“我是害了你了。那麼,就不必再寫了。”李南泉情不自禁地,又把那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紙菸,取了一支在手,就着燈火把煙吸了,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着步子來去。李太太笑道:“你說這黃河牌的紙菸抽不得,我看你左一支右一支地抽着,把這盒煙都抽完了,你還說這煙難抽呢。”她說着,手上拿了一件舊的青衣服和一卷棉線,坐到旁邊竹椅子上去。李南泉道:“怎麼着,你還要補衣服嗎?蚊子對你會客氣,它不咬你?”李太太道:“把這件衣服補起來,預備跑警報穿,天晴又沒有工夫了。”
李南泉嘆了一口氣,又坐到那張竹椅子上去。李太太道:“你還打算寫?今天也大意了,忘記了買蚊煙。你真要寫的話,我到吳先生家裏,去給你借兩條蚊煙來。”李南泉道:“我看吳先生家也未必有。他在那裏看卷子,時時刻刻拿着一把扇子在桌子下轟趕蚊子。”李太太道:“這是你們先生們算盤打得不對。捨不得錢買蚊煙,蚊子叮了,將來打擺子,那損失就更大了。”李先生翻翻自己寫的劇本,頗感興趣,太太說什麼話,他已沒有聽到,提起筆來,繼續地寫。後來聞到藥味,低頭一看,才知太太已在桌子腳下燃起了一根蚊煙。這更可以沒有顧忌,低了頭寫下去。其間剔了幾回燈草,最後一次,就是剔起來,也只亮了兩分鐘。擡頭看時,碟子裏面,沒有了油。站起身來,首先發覺全家都靜悄悄地睡了。好在太太細心,事情全已預備好,已把殘破了瓶口的一隻菜油瓶子,放在旁邊竹製的茶几上。他往燈盞里加了油,瓶子放到原處,手心裏感覺到油膩膩的,正彎着腰到字紙簍裏去要拾起殘破紙來,這就想到太太拿字紙擦油,曾擦了一手的墨跡。於是拐到裏面屋裏,找一塊乾淨的手紙緩緩擦着。這時看看太太和三個孩子,全已在牀上睡熟。難得一個涼快天,而且不必擔心夜襲,自然是痛痛快快地睡去了。這屋裏的舊紅漆桌子上,也是放了一盞菜油燈。豆大的燈光,映照得屋子裏黃黃兒的,人影子都模糊不清。
聽聽屋子外面,一切聲音,全已停止。倒是那檐溜下的雨點,滴滴篤篤,不斷向地面落着。聽到牀上的鼻息聲,與外面的雨點相應和,這倒很可以添着人的一番愁思。他覺得心裏有一分很大的悽楚滋味,不由得有一聲長嘆,要由口裏噴了出來。可是他想到這一聲長嘆若把太太驚醒了,又要增加她一番痛苦。因之他立刻忍住了那嘆聲,悄悄兒走到外面屋子來。外面屋子這盞燈,因爲加油之後,還沒有剔起燈草,比屋子裏面還要昏黑。四川的蚊煙,是像灌香腸一樣的做法,乃是把薄紙卷作長筒子,把木屑砒霜粉之類塞了進去,大長條兒地點着。但四川的地,又是很容易反潮的,蚊煙燃着放在地上,很容易熄。因之必須把蚊煙的一頭架放煙身的中間,每到燒近煙身的時候,就該將火頭移上前一截。現在沒有移,一個火頭,把蚊煙燒成了三截。三個火頭燒着煙,燒得全屋子裏煙霧繚繞,整個屋子成了煙洞。於是立刻把房門打開,把煙放了出去,將空氣納了進來。那半寸高的燈焰,在煙霧中跳動了幾下,眼前一黑。李先生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失聲笑了起來。外面吳春圃問道:“李先生還沒有睡嗎?摸黑坐着。”李南泉順步走出房門,見屋檐外面已是一天星斗。
吳先生還是捧了水菸袋,站在走廊上。因問道:“吳兄也沒有睡?”他答道:“看了幾十份卷子,看得頭昏眼花,站在這裏休息休息。”兩人說着話,越發靠近了廊沿的邊端。擡頭看那檐外的天色,已經沒有了一點兒雲渣,滿天的星斗,像藍幕上釘遍了銀扣,半鉤新月,正當天中,把雨水洗過了的山谷草木,照得青幽幽的。蟲子在瓜棚豆架下,唧唧哼哼地叫着;兩三個螢火蟲,帶着淡綠色的小燈籠,悠然地在屋檐外飛過。吳春圃吸了一口煙,因道:“夜色很好。四川的天氣,就是這樣,說好就好,說變就變。明天當然是個大晴天,早點吃飯,預備逃警報。”李南泉道:“這制空權不拿在自己手裏,真是傷腦筋的事。明天有警報,我打算不走,萬一飛機臨頭,我就在屋後面山洞子裏躲一躲了事。”吳春圃道:“當然也不要緊。可是你不走,太太又得操心。我一家人倒是全不躲。明天來了警報,我們就在屋角上站着聊聊。”李南泉道:“吳先生明天沒有課嗎?”他道:“暑假中,本來我是可以休息休息的。不過我一家數口,不找補一些外快,怎麼能對付得過去?我們沒有法子節流,再節流只有勒緊褲帶子不吃飯了,所以我無可奈何,只有開源。你看我這個開源的法子怎麼樣?”李南泉搖搖頭道:“不妥當。人不是機器,超過了預定的工作,我們這中年人吃不消。”
吳先生一昂頭,笑道:“什麼中年人,我們簡直是晚年人了。”吳太太在屋子裏叫道:“俺說,別拉呱了吧?夜深着呢。李先生寫了一夜的文章,咱別打攪人家。”這一口道地山東話,把吳先生引着打了一個哈哈。接着道:“俺這口子……”說着,他真的回去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下出了一會神,也就走進屋子去。在後面屋裏,找到了一盒火柴,將前面油燈點着,也立刻關上了門。他在燈下再坐下來,又把寫的劇本看看,覺得收得很好,自己就把最後一幕,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正覺得有趣,忽聽到對面山溪岸上,有人連連地叫了幾聲李先生。他打開門來,在走廊上站着問道:“是哪一位?”說時,隔了那叢竹子,看到山麓人行路上,晃盪着兩個燈籠。燈光下有一羣男女的影子。有一個女子聲音答道:“李先生,是我呀!我看到你屋子裏還點着燈呢,故而冒叫一聲。”李南泉笑道:“楊老闆說話都帶着戲詞兒,怎麼這樣夜深,還在我們這山溝裏走?”那楊老闆笑道:“我們在陳先生家裏打小牌過陰天。”李南泉道:“下來坐一會兒嗎?”她道:“夜深了,不打攪了。明兒見。”說畢,那一羣人影擁着燈籠走了。李南泉一回頭,看到走廊上一個火星,正是吳春圃先生捧着水菸袋,燃了紙煤,站在走廊上。他先笑道:“過去的是楊豔華,唱得不錯,李先生很賞識她。”李南泉道:“到了四川,很難得聽到好京戲,有這麼一個坤角兒,我就覺得很過癮了。其實白天跑警報,晚上聽戲,也太累人,我一個星期難得去聽一次。”
吳春圃道:“她也常上你們家來。”李南泉道:“那是我太太也認識她。要不然我就應當避一避這個嫌疑。和唱花旦的女孩子來往有點兒那個……”說着打了一個哈哈。吳先生笑道:“那一點兒沒關係。她們唱戲的女孩子,滿不在乎。你避嫌疑,她還會笑你迂腐。你沒有聽到她走路上過,就老遠地叫着你嗎?大有拜乾爹之意。”說着也是哈哈一笑,這笑聲終於把睡覺的李太太驚醒了。她扶着門道:“就是一位仙女這樣叫了你一聲,也不至於高興到睡不着覺吧?看你這樣大說大笑,可把人家鄰居驚動了。睡吧。”李南泉知道這事對太太是有點那個,因笑道:“是該睡了。大概十二點鐘了。吳先生明天見。”他走回房去,見她披着長衣未扣,便握着她的手道:“你看手冰涼。何必起來,叫我一聲就得了。”李太太對他看了一看,微微一笑,接着又搖了兩搖頭,也就進後面屋子睡覺去了。只看她後面的剪髮,脖子微昂起來,可以想到她不高興。李先生關上房門,把燈端着送到後面屋子來,因道:“霜筠,你又在生氣。”李太太在榻上一個翻身道:“我才愛生氣呢!”李南泉道:“你何必多顧慮。我已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又窮。憑她楊豔華這樣年輕漂亮,而又有相當的地位,她會注意到我這個窮措大?人家和我客氣,笑嘻嘻地叫着李先生,我總不好意思不睬人家。再說,她到我們家來了,你又爲什麼殷勤招待呢?”李太太道:“噯,睡吧,誰愛管這些閒事。”
李先生明知道太太還是不高興,但究竟夜深了,自不能絮絮叨叨地去辯明。屋子旁邊,另外一張小牀,是李先生他獨自享受的,他也就安然躺下。這小牀倒是一張小藤繃子,但其寬不到三尺。牀已沒有了架子,只把兩條凳子支着,牀左靠了夾壁,牀右就是一張小桌子,桌沿上放着一盞菜油燈。燈下堆疊着幾十本書。李先生在臨睡之前,照例是將枕頭疊得高高,斜躺在牀上,就着這豆大的燈光,看他一小時書。今天雖然已是深夜,可是還不想睡,就依然墊高了枕頭躺着,抽出一本書,對着燈看下去。這本書,正是《宋史列傳》,敘着南渡後的一班官吏。這和他心裏的積鬱,有些相互輝映。他看了兩三篇列傳,還覺得餘興未闌,又繼續看下去。夜靜極了,沒有什麼聲音,只有那茅屋上不盡的雨點,兩三分鐘,滴答一聲,落在屋檐下的石板上。窗戶雖是關閉的,依然有一縷幽靜的風,由縫裏鑽了進來。這風吹到人身上,有些涼浸浸的。人都睡靜了,耗子卻越發放大了膽,三個一行,後面的跟着前面的尾巴,在地面上不斷來往逡巡,去尋找地面上的殘餘食物。另有一個耗子,由桌子腿上爬上了桌子,一直爬到桌子正中心來。它把鼻子尖上的一叢長鬚,不住地扇動,前面兩個爪子,抱住了鼻子尖,鼻子嘴亂動。
李南泉和它僅只相隔一尺遠,放下書一回頭,它猛可地一跳,把桌子角上的一杯涼茶倒翻。耗子大吃一驚,人也大吃一驚,那涼茶由桌子上斜流過來,要侵犯桌沿上這一疊書。他只得匆忙起來,將書搶着放開。這又把李太太驚醒了。她在枕上問道:“你今晚透着太興奮一點兒似的吧?還不睡?”李南泉道:“我還興奮呢,我看南宋亡國史,看得感慨萬端。”李太太道:“你常唸的那句趙甌北詩,‘家無半畝憂天下’,倒是真的。你倒也自負不凡。”李南泉正拿了一塊抹布擦抹桌上的水漬。聽了這話,不由得兩手一拍道:“妙!你不愧是文人的太太。你大有進步了,你會知道趙甌北這個詩人。好極了!你前途無可限量。”他說着,又在桌上拍了一下。那盞菜油燈的油,本已油幹到底,燈草也無油可吸,他這樣一拍,燈草震得向下一滑溜,眼前就漆黑了。李太太在黑暗中問道:“你這可是太興奮了吧?撿着你一句話這麼重說一遍,也沒有什麼稀奇,你就燈都弄熄了。怎麼辦?”李先生在黑暗中站着出了一會神,笑道:“摸得到油也摸不到火柴。反正是睡覺了。黑暗就黑暗吧。”這時,火柴盒子搖着響。李太太道:“我是向來預備着火柴的,你點上燈吧。這樣,你可以牽着一牀薄被蓋上,免得着了涼,陰天,晚上可涼。”
李先生摸索着上了牀,笑道:“多謝美意,我已躺下了。外面滿天星斗,據我的經驗,陰雨之後,天一放晴,空中是非常地明朗,可能明天上午,就要鬧警報,今天我們該好好養一養神。”李太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明天上午,徐先生來找你。”李先生聽了這話,卻又爬起牀,向太太摸索着接過火柴,把燈重點起來。李先生這一個動作,是讓他太太驚異的。因道:“你已經睡覺了,我說句徐先生要來,你怎麼又爬起來了?”李南泉道:“你等我辦完一件事,再來告訴你。”說着,就把點着了的這盞燈,送到外面屋子裏去。李太太更是奇怪,就披衣踏鞋,跟着走到前面屋子來。見她丈夫伏在三屜小桌上,文不加點地,在寫一張字條。李太太道:“你這是做什麼?”李先生已把那字條寫起,站起來道:“我討厭那些發國難財的囤積商人。我見了他就要生氣。你說老徐要來找我,我知道他是爲什麼事。我明天早上出去,留下一張字條在家裏,拒絕他第二次再來找我。”李太太笑道:“就爲了這一點?你真是書呆子,你不見他,明天早上起來寫字條也不遲。於今滿眼都是囤積商人,你看了就生氣,還生不了許多的氣呢。字條給我瞧瞧,你寫了些什麼話?”
李南泉道:“你明天早上看吧,反正我得經你的手交給他,你若認爲不大妥當的話,不交出去就是了。這回可真睡了。”李太太看着他,微笑地搖了兩搖頭。李南泉道:“太太,你別搖頭,抗戰四個年頭了,我們在大後方還能夠頂住,就憑我這書呆子一流人物,還能保持着一股天地正氣。”李太太笑道:“這話我倒是承認的。不過你們這天地正氣,千萬可別遇到那些唱花旦的女孩子。她們有一股天地秀氣,會把你們的正氣,沖淡下去。”李南泉笑道:“這位楊豔華小姐,真是多事,走我門口過,就走我門口過吧,爲什麼還要叫我一聲。太太,我和你訂個君子協定,從明天起,我決不去看楊豔華的戲。”李太太道:“那麼,你是說,從明天起,我不打小牌。”李南泉笑道:“並無此要求。”夫妻兩人談着,又言歸於好了,兩人回到後面屋子裏,各自上各自的牀安歇。就在這時,睡在李太太牀上的小玲兒,忽然大聲叫起來:“明天早上買肉,不能騙我的呀!”她說完了這句話,就寂然不再說什麼了。李太太道:“你瞧,這孩子睡在夢裏都要吃肉。”李先生聽了孩子這句話,真是萬感在心,抗戰時期的什麼問題,都可聯想到。他沉沉地想,不再說話。遠遠的雞啼,讓他睜開眼來一看,燈光變成了一粒小紅豆,窗子外倒有幾塊白的月光,灑落在屋裏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