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見這位太太仰着頸脖子,順了人行大路,徑直地走去。倒猜不到她是向哪裏去。回頭看看奚太太的屋子還敞着大門呢。本待叫她一聲,轉念想着,管她這閒事更不好,隨她去吧。站在走廊上出了一會神,聽家裏的人,隔着夾壁,是一片鼾聲。這正可以證明大大小小,全疲倦到了極點。自己端把椅子,攔了屋門坐着。這樣有幾點作用:可看守屋子,可聽候警報聲,也可以打番瞌睡。人是靠了椅子背坐定,不知不覺就閉上了眼。彷彿中是知道鄰居們有人行動,但隨着跑警報,在那天然洞裏唱戲,和奚太太站在木板橋上夜話的事情,像演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過去。覺得自己一陣顫動,像是沉在冷水塘裏,嚇得趕快身子向上一掙扎,睜眼看時,椅子背倒在窗戶木臺上,扶好了椅子,索性伸長了腿,仰着睡了。不到一會兒,這身子又沉在水塘裏了,不但是身上冰涼,連頭髮都是涼陰陰的。這不是水塘,是海灘,那大風浪正倒卷着人的身體,向礁石上猛撲了去。趕快睜開眼睛,見溪對岸那叢竹子,被大風颳着,幾乎要撲倒在地面上。身上的衣襟,被風捲動着,肌肉都露出來了。風裏夾着豆大的雨點,吹進了走廊,打在乾地上,噗噗作響。就是自己的衣服上,也很沾染了些雨點。站起來出了出神,卻聽到隔壁吳春圃先生在屋子裏叫道:“好了,老天爺來解圍了。”
在日晴夜月的情形下,讓敵人進行轟炸了一天又一天之久,除了望天變實在沒有什麼好法子,可減少這空襲威脅的。這時吳先生喊着一聲天變,引起了很多人跑出屋子來看。李南泉也是如此,覺得在走廊上看到的,還是不夠,又走到溪橋上,擡頭四周觀望一番。看到雲陣每每結成很大的一塊,就在天峯飛跑。尤其是由溪口望出去,在遠隔兩三裏的大山頭上,已讓灰色的雲籠罩得天地連在一處。溪岸上的那叢竹子,窸窣的一陣響,讓穀風吹着捲了過去。同時,那雲層裏的雨點,就像撒豆子似的,稀疏地撒上一遍。雨點裏的涼風,吹過這條長谷,讓人身上毛髮都感到涼颼颼的。這就一拍手,自言自語地道:“不管好歹,放頭去睡吧。”吳春圃先生站在走廊上,張開鬍子嘴,打了個呵欠,笑道:“睡吧。不花錢的享受,可別放棄了。俺今天不吃午飯,至少睡他十小時。”說着,他又是個呵欠。這呵欠是個急性傳染病,在廊子這頭站着擦臉的甄先生,彎着在盆裏洗臉的甄太太,連接着打呵欠。大家互相看了一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李南泉搖搖頭笑道:“甚矣,吾倦也。”他又打了兩個呵欠。果然的,他進屋去,就倒在牀上。正是老天湊趣,突然嘩啦啦一陣急雨,傾盆似的倒將下來。經受過長期空襲的人,不知道這趣味。大雨聲比什麼催眠曲都有效力,人早是朦朧着失去了知覺。
他一覺醒來,首先讓他還從容不迫的,就是窗戶外的茅草屋檐,還在滴滴答答流着水柱。這儘可像冬天貪戀着被窩裏的溫暖一樣,繼續地在牀上躺着。休息了幾分鐘,隔着玻璃窗向外看去,樹叢子裏,飛起一堆堆白絮似的雲塊,這更證明着是個陰雨連綿的氣候。減少了疲勞,恢復了健康的太太們,在屋檐下,已是隔了兩下的山溪對話。“好涼快天哪,來呀,十二圈呀。”李南泉起了牀,也是首先到門外看看雨色。在屋子裏,就可以看到對門的山頭,讓陰雨封鎖了一半。半空裏細雨如煙中,牽着一條條的稀疏雨繩。屋外的山溪,已流着山洪,嘩啦啦的,水濺着溪牀裏面的石頭,翻出白色的浪花。這一切形象,也未嘗不可供山居者的賞鑑。他站在走廊上,反背了兩手,只管張望着。正在出神,肩上卻披上了一件衣服。太太在不通知之下,將一件藍布長衫送來加涼了。她站在身後笑道:“你實在該輕鬆輕鬆。過去是太緊張了。你先去洗洗臉,我給你泡好一壺茶,大概還有一盒好香菸。你可以躺在布睡椅上,隨便拿本書看看。”李南泉穿上長衫,笑道:“謝謝。睡是睡夠了,可是我還……”李太太笑道:“還有,我已經給你紅燒了一碗牛肉,立刻下面給你吃。大家太辛苦了,樂一天是一天,你今天好好休息這半日。”李南泉笑道:“既是大家太辛苦了,你雖不必休息,也可以找點娛樂。什麼時候了,我還沒有看錶。馬上動手,十二圈還來得及嗎?”李太太還沒有答話,甄太太屋裏,有個女客的笑聲,那正是冒雨來邀角的下江太太。
下江太太隨了這笑聲,也就走出來了。她抓着李太太的手,連連拍了她幾下肩膀,笑道:“老李,你真有一手,三言兩語,加上點兒電影鏡頭的小動作,你就把李先生降服了。”甄太太雖是過了時代的人,看到她們逗趣,這也就在旁邊插嘴道:“這話只好擺勒肚皮裏面格。一說出來末,李先生曉得哉,下轉末,格些作作,就勿靈哉!”她這麼一說,又是一口的蘇白,引得大家都笑了。李南泉笑道:“中國人真有彈性,疲勞轟炸一經停止,大家就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下江太太道:“李先生,你想,若是這樣的陰雨天,我們還不找點樂趣,豈不是錯過好機會嗎?今天晚上,大概楊豔華又是全本《玉堂春》罷?”李南泉笑道:“你們打牌,這和《玉堂春》有什麼關係?”下江太太笑道:“那就憑你想吧。”說着,她已把靠在牆壁上的一把雨傘撐起,笑道:“老李,打鐵趁熱,走吧。”說着,左手撐傘,右手就來扯人。李太太笑道:“你忙什麼?我還得給煮牛肉麪呢。”下江太太始終把她一隻手拉着,笑道:“這就夠瞧多半天了,用不着你恭維,你家女用人幹什麼的?”下江太太那口藍青官話,“瞧”字“什”字,全念成舌尖音,“半”字念成“本”字,全不夠俏皮。李南泉哈哈大笑。李太太也就真趁他這份兒高興,點着頭笑道:“我走了。不用等我吃晚飯。”就和下江太太抱着肩膀,共同躲在傘下,冒着雨走了。李南泉望着兩位太太,在雨絲裏斜撐着傘走過了溪邊大路,也笑道:“出得門來,好天氣也。”鄰居聽着,都笑了。連那位正正經經的甄先生也笑了。
這場雨,真是添了人的興致不少,老老少少,全是喜色。而四川的天氣,恰又是不可測的,一晴可以兩三個星期,一雨也可以兩三個星期。原來是大家望雨不到,現在雨到了卻是繼續地下,偶然停止幾小時,隨後又下了。這樣半個月,沒有整個的晴天,雖是住家的人,睜開眼來,就看到雲雨滿天,景象陰慘慘的,可是個人的心理,卻十分的輕鬆。李南泉除了上課之外,穿上一件藍布大褂,赤腳踏着拖鞋,搬一張川式的叉腳布面睡椅,躺在走廊檐下看書。也是兩月來心裏最安適的一天。正捧着書看得出神,卻有人叫道:“李先生,興致很佳吧?這兩個星期很輕鬆,作了多少詩?”他放下書,回頭看時,那位石正山夫人,並沒有撐傘,在如煙的細雨裏面,斜頭走上了木橋,便笑道:“石太太,你不怕受感冒嗎?衣服打溼了。”石太太走上了屋廊,牽着她身上那件藍中帶白的布長衫,笑道:“你看,這胸襟上,綻了兩個大補丁。這根本值不得愛惜的衣服。”李南泉道:“多日未見,石太太出門去打抱不平的事,告一段落了沒有?”石太太臉上表示了十分得意的樣子,兩道眉毛尖向外一伸,然後右手捏着拳頭,伸出了大拇指,接連着將手搖了幾下,笑道:“那不是吹,我石太太出馬料理的事,絕不許它不成功。假使我沒有替人家解決問題的把握,那我也就不必這樣老遠地跑了去了。一切大告成功。婦女界若是沒有我們這些多事的人,男子們更是無惡不作了。”李南泉笑道:“好厲害的話。所謂男子們,區區也包括在內嗎?”
石太太倒沒想到人家反問得這樣厲害,站着怔怔地望了他一下,強笑着道:“這話很難解釋。回頭我們詳細地談。我現在要去找奚太太說話。”說着,她擡手向隔壁屋子的走廊招了兩下,笑道:“在家裏做什麼啦?我們今天要詳細地談談。”李南泉看時,正是奚太太拿了一本英文雜誌在手上,由她家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其實她的眼睛,並不在雜誌上,只是四處瞭望。李先生看到她,不免帶笑向她點了點頭。但她一臉氣憤的顏色,並不說話,人家這裏打招呼,她只當是沒有看到。李先生忽然醒悟了。必然是那天天將亮的時候,看見了她一人順了大路走去,沒有予以理會之故。自己微笑着,也裝着不介意。那石太太遠遠看到她手上拿英文雜誌,就知道她用意所在,大聲笑道:“奚太太是越來越博學多聞了。在家裏看英文。這個我一點不行,全都交回給老師去了。”她也大聲笑道:“我哪有工夫看英文書。在家庭雜誌裏,找點材料罷了。那邊白鶴新村裏,有個婦女座談會,邀我去參加,真是出於不得已,你去不去?”她說着,又把那雜誌舉了一下,笑道:“這裏面東西不少。”說到這裏時,正好甄先生也站在這邊走廊上,她笑問道:“甄先生,你的英文是登峯造極的,你說美國新到的哪種雜誌最好?”甄先生道:“自到後方,外國雜誌,我是少見得很。”奚太太道:“那麼,我借給你看吧。”說着,交給她一個男孩子送了過來。李南泉在一旁看到書的封面,暗叫一聲“糟糕”,原來是一家服裝公司的樣本。
甄先生是個長者,將那樣本看了看,沒作聲,就帶回屋子去了。李南泉覺得這是很夠寫入《儒林外史》的材料,手扶了走廊上的柱子,只管發着微笑。奚太太忽然在那邊叫道:“李先生,什麼事情,這樣得意,你只管笑。”李南泉一時交代不出來爲什麼要發笑,只是對她還是笑。奚太太見他老笑着,以爲他又發生好感了,便笑道:“李先生,你在家裏悶坐了半個月,心裏頭很難受吧?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白鶴新村的桂花開了。你若沒有什麼事,可以到那裏去賞賞桂花。”李南泉笑道:“大概奚太太興致甚濃,就冒雨去賞過桂花。”奚太太笑道:“那也不光是你們先生有詩意,我們照樣有靈感,照樣也有詩意呀。”李南泉還是逗她說幾句。石太太可向前拉着她的手道:“我特意找你商量事情,你又發了詩興了。”奚太太一仰脖子道:“怎麼樣?我不能談詩嗎?若說舊詩,上下五千年,我全行。”石太太道:“你會作?”奚太太道:“我全能念。新詩我會作,五分鐘作一首詩,沒有問題。”石太太笑道:“別論詩了,我們談正式問題吧。”說着,她用力將奚太太拉進去了。李南泉想到這位太太過去的事,自己頗有些後悔,就事論事,是給予她太難堪了。她今日雖繃着臉子,到了後來,她還是笑嘻嘻地相對,實在應當找個機會給她表示歉意。他怔怔地出了一會神,還站在走廊上望着。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奚太太又送着石太太走出來了。李南泉回味着剛纔的事情,又向她笑了一笑。
石太太雖是走着,也發覺了李南泉只管微笑,因站住了問道:“有什麼可笑的事情嗎?”奚太太道:“他笑我們和女朋友打抱不平,在雨裏跑來跑去。”石太太笑道:“李先生不瞭解新時代的女人。”她說着,依然冒雨走了。她這是一句無意的話,這倒讓李先生生了一點感想。覺得這二位太太,是新式婦女中另一典型,確乎有人不能瞭解之處。她不是說白鶴村一個婦女座談會嗎?這個會,雖不是男子可以參加的,但是在那條路上走走,看看這些婦女是怎麼個行爲,也許不少戲劇材料。他生了這個意思,含笑走回屋去,在桌上攤開筆墨來,寫了三個大字“雨淋鈴”,就根據了這奚、石兩位太太的影子,作爲劇本的主角,在紙上擬了一個故事的草稿。只寫了四五行。那奚太太又在窗外張望了一下,笑道:“寫文章?”李南泉將手一按紙,問道:“有何見教?”她索性扶了窗櫺,向裏面桌子上看着,笑道:“我已經看到了,‘雨淋鈴’。這題目很漂亮,好像在哪裏見過。”李南泉又覺得無法和她謙遜了,又問了一句:“有何見教?”奚太太道:“那個裝鹹蘿蔔的碟子,我還沒有收回去呢。我是怡紅院裏的丫頭,到瀟湘館來收碟子的。”李南泉笑道:“那麼,我是林黛玉?林姑娘九泉有知,又是一場痛哭。你又何必氣她?”說着,立刻起身到廚房裏去,將那碟子取來,雙手捧着,送交給她,還一鞠躬道着“謝謝”。奚太太道:“你有點受寵若驚嗎?你看,這一叢竹子,一灣流水,就是一個瀟湘館的環境。而且,你又……”
李南泉笑道:“不用而且,我承認我是,等我把這段草稿子打起來,我泡一壺好茶,再請你到瀟湘館暢談。”他這樣說着,隔壁鄰居家裏有了笑聲。奚太太實在無話可說了,只好板着臉收了碟子回去。但是這麼一來,更讓李先生感到歉然。自這天起,她又不向李先生打招呼了。繼續着又下了兩天小雨。李南泉那篇《雨淋鈴》故事已經寫完,並且將劇本寫了一幕。但到了第二幕,就有許多材料不充分,只好擱筆了。第三天是小晴,第四天是大晴,隔了窗戶,就看到奚太太穿了盛裝,撐着一把紙傘,從大路上過去了。這就想着,必是她說的那個婦女座談會今天要開會,順了這個路線,倒可以找點材料。但這個竊窺婦女行爲的舉動,究竟是怕太太所不能諒解。便說是去看桂花,順便也可以摘些回來。李太太微笑着,並沒有置可否。四川的天氣,只要一出太陽,立刻熱起來。李南泉只穿了短衣服,將那件防空藍布長衫作一個卷兒夾在腋下。爲了預備拿桂花回來,沒有撐傘,只找了一頂舊草帽子戴着。那身短衣服又有七成舊,遠看去,也就是個鄉下小販子。這也是習慣,自在地走着,並沒有什麼顧忌。由這裏向白鶴新村走去,要穿過一道高峯夾峙的深谷。這深谷裏面一道流水潺潺的深河,兩岸的森林,陰森森的,由河邊一直長到山峯頂上去。風景十分幽靜。但這裏有一件煞風景的事情,就是邊山峯下,有一道石坡路。盤旋着直通到山頂上,那就是方院長公館了,行人在這裏走,是常常遇到干涉的。
李南泉明知如此,但方公館門口,來過多次,也並沒有加以介意。這時,久雨過後,山河裏的水滿滿的,亂石河牀上,劃出了萬道奔流。波浪滾滾,撞到大石塊上嘩嘩作響。這山河又在兩面青山下夾峙着,水聲發出了似有如無的迴音。同時,風由上面谷口吹來,穿過這個長峽,兩山上的松樹,全發出了松濤,和下面的河流相應。人走到這裏,對這大自然的音樂,實在會在心靈上印下一個美妙的影子,李南泉忘其所以地,順了山坡的石坡路走,但覺得山峽裏幾陣清風,吹到身上臉上,一陣涼氣,沁人心脾。看到兩棵大松樹下,有一條光滑的石凳,就隨便地坐在上面。這裏正對着河裏一段狂瀉的奔流,像千百條銀蛇翻滾,很是有趣。正看得出神,忽然有人大聲喝道:“什麼人,坐在這裏?快滾!”他回頭看時,是方公館帶槍的一位衛士,便也瞪了眼道:“大路上人人可走,我是什麼人,你管得着嗎?怎麼開口就傷人。”那衛士聽他說話不是本地音,而且態度自然,料想自己有點錯誤,但他喝出來了,不能收回去,依然手扶了槍,板着臉道:“這是方公館,你不知道嗎?這裏不許你坐。”李南泉冷笑一聲道:“不許我坐?連這洋樓在內,全是民脂民膏蓋起來的,我是老百姓,我就出過錢。我不去逛逛公館,已是客氣,這裏坐坐何妨?你不要以爲老百姓全是唬得住的,也有人不含糊。”說着,他坐着動也不動。那衛士可被他的話弄僵了。同時,也就看到石板上還有一件卷的藍布大褂。這地方有一個大學,又有好幾個中學,藍布大褂,就是教授、教員的標誌,這種人院長是容忍他們一二分的。
這個人斯斯文文的,又有藍布大褂,決不怕帶槍的衛士,那決計是個窮教授之流。衛士雖自恃來頭大,但對於這類人,卻不能不有一點顧忌。不過既喊出了口要他走,而他又坐着絲毫不動,面子上太下不來。便扶了槍瞪着眼道:“要得,你坐着不動就是,我去找人來。”他身上帶有哨子,放到嘴裏“呼嘿嘿”一吹,這就看到山峯坡子上,有五六個人跑着步子下來。其中有穿制服的,也有穿便服的。李南泉一看,心想,好,把我當強盜看待,要逮捕我了。閒着無事,找他一件公案發生也有趣。於是擡起一條腿來,半蹲了,將兩手抱了腿。那羣人一會兒工夫,就跑下山了,這衛士迎上前去,搶着報告了一番。有人喝道:“什麼人?好大的膽,在太歲頭上動土!”說過了,那些人跑過來了。接着有個人哈哈大笑道:“李先生,和他們衛士開什麼玩笑?你來我家徑直上山去就是。何必在這裏坐着?”這頂頭第一個說話的,正是劉副官。李南泉笑道:“我並非來找你,我是到白鶴新村去,路過此地,看到路邊有石凳,順便坐着歇歇腿。不想,這就怒惱了貴公館的衛士,他要轟我走。我這並不冒犯什麼,因之他轟我走,我並不走。”那些跟着跑下山的人,看到來人和劉副官十分熟,也只有站着微笑。原來的那位衛士,看到這事情不妙,只有把槍夾在腋下,悄悄走了。劉副官賠了笑,點着頭道:“對不住,對不住,他們是無知識的人,你不要見怪。可是你也不好。這年頭只重衣衫不重人,誰讓你吊兒郎當的,穿得這麼寒酸樣子?”李南泉道:“我倒想穿好的,可是你們院長,不配給我的布。”
劉副官怕他再發牢騷,因點點頭笑道:“上山去喝口茶,我陪你一路走,你不是去摘桂花嗎?我也去。”李南泉擡頭看了看山頂上那幢立體式的洋樓,在那山頂松樹林裏,伸出小半截,正像撐着頂上的那片青天,便搖搖頭笑道:“算了。我不練這份腿勁。”劉副官道:“那麼,我立刻陪你去。我們已經有幾位同事去了。這就走吧!”他挽了李南泉一隻手臂就走。那意思,是避免那些衛士們繼續僵下去。李南泉很瞭解他的意思,自也無須堅持着和那些衛士們計較,順着松樹林子裏的山坡,說着閒話走去。翻過這個大峽,眼前豁然,四面山峯包圍着一大片平原。這平原上橘柚成林,雞犬相逢,就是桃花源那麼個環境。四川盆地,這種環境,可以說隨處皆是。由重慶躲避空襲下鄉的人,總是利用這環境的。這平原上東部一條小石板路,在水田中間,屈曲地前進,那是趕市集的古路。西部一條寬坦的沙子路,頗有公路的雛形,卻是一條直線地伸入對面小山口。那小山上樹木蔥鬱,有那磚瓦老房子的牆頭屋脊,在綠樹叢裏隱隱透露出來。劉、李二人就是順了這條寬路走。四川季節早,大路兩旁的稻田,穗子全數長黃了。那稻稈被穀穗子壓着,都是歪倒在一邊的。有些稻田裏放着打稻的拌桶,三四個農人,站在水裏面打稻。李南泉道:“今年的年成又不錯。我們全靠的是四川這點糧食,若是趕上荒年,那就完了。所幸這幾年來,年年收成都好。真是中國有必亡之理,卻無必亡之數。”
劉副官道:“這話怎麼講?”李南泉笑道:“中國在我們這羣人手上,早就該亡國。可是運氣好,亡不了。這運氣好裏面而又運氣最好的人,當然是院長、部長之流。”劉副官聽了他這話,沒有敢作聲。兩人默然順了這條路走,已遇到好幾批人,帶了小枝的桂花,笑嘻嘻地走來。同時,也就覺得有一陣很濃的香味,在半空飄了過來。再走近一點,果然可以看到那青鬱郁的綠樹林中,閃出一點昏黃的影子。李南泉道:“你看,這裏一堆小山峯,上面長了這許多桂樹,這正是合了古文上那句話,小山叢桂。這裏若是有一口清水池塘,這風景就更美了。”說到這裏,正面來了兩個青年,像是學生的樣子,因笑道:“去折桂花嗎?這兩天讓人折得太多了,學校裏已出了佈告,不許再折了。”李南泉道:“不許折,我們自然不折。”劉副官道:“不要信他,爲什麼不能折?這又不是什麼私人的東西可以專利的。公家的東西,大家可以享受。”他不說也罷,說了倒是加緊了步子走。李南泉跟着他走,進了那小山口走着去,那裏正是兩重樓高的小石山,包圍着這山,全是常綠樹,除了桂花,就是橘柚。那桂樹大小不一,有兩棵老的,高出許多常綠樹上去。尤其是這小山坡上下,長了些大小水成岩的石塊,配着這些桂樹,很有點詩意。李南泉順了路向山坡子走着,早覺得周身上下,全爲香氣所籠罩。劉副官站在身後,就嚇了一聲。接着道:“果然,不許折桂花。這是對着我們方公館來的。”說着將手一指。李南泉看時,在樹林子裏,樹立了一塊帶柄的白木牌子,上面寫着大字:禁止攀折花木,如違嚴重處罰。下面寫明瞭大學辦事處的官銜。
劉副官道:“在我們這裏,哪個敢處罰我們?反了!”李南泉笑道:“老兄,你這叫多疑。人家立的這牌告,是指着到這裏看花折花的而言,你不折他的花,他就說不着你。”劉副官道:“你不明白這事的內容,因爲這兩天,我們公館裏天天有人來折桂花,我們被罵的嫌疑很大,以前,這裏是沒有這塊布告牌子的。”正說到這裏,樹林子裏有人笑道:“老劉,你也看了生氣,我就覺得這塊牌子是對着我們發的。彼此鄰居,每天來折幾枝桂花,什麼了不起,還要這樣大驚小怪地端出官牌子來。”看時,正是那位比劉副官更蠻橫的黃副官,穿着短褲衩,和短袖汗衫,正向一株大桂樹昂頭四望,打着上面桂花的主意。劉副官搶上前兩步,笑道:“管他媽,我們折我們的。你上樹去,折下來丟給我。”黃副官笑着,立刻就爬上樹去,李南泉還站在那木牌之下,心裏兀自想着,人家既是這樣公然樹立公告牌,偏又公然去折人家的花,若是讓人家看到,那卻是怪不方便的,因之遠遠地站着,離開那幾棵桂花樹。在這小山側面,是一片平地,四周被綠樹環繞着,那一片平地,被綠樹照得綠陰陰的。在平地裏面一帶泥鰍瓦脊,白粉牆的高大民房,敞着八字門樓,向這小山開着。那八字門樓旁邊,正掛着一方直匾,上面寫某某大學研究院。那裏就很端正地站有一個校警,直了脖子,正對了這裏望着。李南泉想,知趣一點,還是走開吧。這桂花絕不容人家亂折的。
他正是這樣想着的時候,那個警校,已是大聲喝起來了。他大聲道:“什麼人?不許折花!”黃、劉兩位副官只像沒有聽到一樣,還是一個在樹上折,一個在地下接。那校警似乎有點不能忍耐,夾了一支槍,慢慢移着步子走過來,問道:“朗個的?叫不要折花,還是要折花。”劉副官大聲喝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老爺是誰?老爺要折花,就折花,你管得着嗎?滾你的蛋吧。”那校警也就看出這二位的來頭了,大概是方公館的副官之流。夾了槍站着,只是發呆。心想不干涉,面子上下不來;硬去幹涉,可能落一個更不好看。就在這時,有幾位研究生,正走出校門來,在野地裏散步。看到校警夾了步槍呆站着,昂了頭只管看着前面那小山上的桂花樹,這就都隨着這方向看去。一個學生問道:“什麼人在這裏大折桂花?”校警道:“曉得是啥子人!叫他不要折花,他還撅人,叫我滾開。”幾個學生聽了,一齊怒火上升,同奔到小山腳下來,叫道:“什麼人?不許折花!”劉副官見一陣跑來六七個學生,自己是個弱勢,倒不好過於強硬,便道:“什麼人?我們是方院長公館的副官。”―個學生道:“院長公館的人更要守法了。這裏不是豎着牌子,不許攀折花木嗎?”黃副官正折了一枝最大的,由樹上下來,便道:“我們二小姐叫我們來折幾枝花去插瓶子,什麼了不起的事,大驚小怪,慢說折幾枝桂花,就是要你們這學校用用,叫你們搬家,你們也不能不搬。”其中一位高個兒學生,便挺身而出,瞪着眼道:“什麼二小姐?三小姐?狗屁小姐。我們不作興這一套。你把花放下,若不然,你休想走。看是你讓學校搬家,還是學校讓你搬家!”
說着話時,七八個學生,全擁上了前。李南泉看這樣子,非打架了不可,就不能再袖手旁觀了。於是走向前,在這羣學生中間站着,笑着搖手道:“小事一件,不要爲這個傷了和氣。插瓶花,不過是一種欣賞品,不折就不折吧。”黃副官道:“李先生,你不必管,花折了,看他們把我怎麼樣?什麼大風大浪我們全經過,不信在這白鶴新村的陽溝裏會翻了船。”他說着話時,挺直了腰,橫瞪了兩隻眼睛。那個高個兒學生,恰是不肯讓步,他將肩膀一橫,斜了身子擠向前來,喝道:“好,我們這裏是陽溝,我看哪個能把這桂花拿着走!”他說着話時,兩手也是叉住了腰身。學生當中,有這麼一位敢作敢爲的,其餘的都隨着壯起膽來,擠了向前,個個直眉瞪眼,像要動手奪花的樣子。劉副官對這些學生看看,見他們後面,學生又在陸續地來,就以眼前所看到的而論,恐怕已在二十人以上。於是將黃副官手上一大枝桂花奪了過來,和在自己手上原來拿的花,合併在一處,然後舉起來,向山地上一扔,板着臉道:“什麼了不起?明天我們派人下鄉去,挑他幾擔桂花來,老黃,我們走吧。”說着,拉了黃副官的手臂就走。黃副官看這情形,絕對是寡不敵衆。若和這些學生僵峙下去,一定要吃眼前虧,借了劉副官這一拉,踉蹌着步子,跟了他走去。那幾個學生雖還站在一堆,怒目而視,可是李南泉還站在他們面前,不住向他們使眼色。同時,將右手垂直了在腿邊,伸開了五指,連連對着他們搖了幾下。
學生裏面,有幾個認得李南泉的,見他這樣攔阻,也感到方公館這些副官不是好惹的。一個精明一點的學生,向他點頭道:“李先生,你看他們這些人。蠻橫得還有絲毫公德心嗎?”李南泉笑道:“折兩枝桂花去插花瓶,這在他們,實在是很稀鬆的事。我勸各位以後還是少和他們正面衝突爲妙。”那位高個兒學生笑道:“我們也知道犯不上和他們計較。無奈他們說話那氣焰逼人,實在教人容納不住。李先生,你怎麼會和這種人認識的?”這句問話,倒問得他感到三分慚愧,便笑道:“我們這窮措大,有什麼架子不成,誰和我交朋友都成。他和我住在一個村子裏。”那學生把地面上桂花撿起一大枝來,交給他道:“李先生帶回去插花瓶吧。”李南泉道:“那就不對了。縱然是人家折下來的,與我無干,但我拿了去,是人家犯禁,我實受其惠。這還罷了,是道德問題。我回家,一定要路過方公館的。若讓他們看到了,他們會來反問各位,何以讓我折了花去?那是給各位一種麻煩。不過你先生的盛意,我是心領的。”那學生見李南泉說得很有情理,也很是感動,就給了他一張名片。他看到,上面印着大學研究生的頭銜,名叫陳鯉門。同時想起,在報紙上看到有幾次專欄文字,署的是這個姓名,這倒是個真讀書種子,就站在桂花香裏和他閒談了一陣,然後告辭回去。爲了這麼一回小風波,也就無意再去打聽婦女座談會會員的行爲了。由這平原走進了峽口,心裏倒若有所失,不免步子走得慢些。迎面卻見一大羣人走來,其中還有兩個穿制服背步槍的。
這羣人首先一個,就是黃副官。不知他在哪裏找到一柄玩把式的帶鞘大刀。他背了在肩上。刀柄上掛着紅綠布墜子呢,臨風只是擺盪。只看這一點,就表示着這羣人得意極了,李南泉明知他們起意不善,但料着說明了勸阻不得,倒是裝了不知道爲妙,只是向黃副官點了一點頭,還是走自己的路。這羣人約莫有十二三位,劉副官彷彿是位壓陣將軍,卻跟隨在最後面。他擡起一隻手來,在空中擡了兩擡,笑道:“李先生,別回去,看我們這一臺武戲去。”李南泉笑道:“我說算了吧。那都是些窮學生,和他們計較些什麼?”劉副官道:“窮學生怎麼樣?我們不含糊這些,老實說,我們這次去,要把那些桂花都給他砍了。”李南泉笑道:“樹又沒得罪你,那何必,那何必!”他雖是這樣勸着,那劉副官聽說,並不怎樣介意,徑自走着。李南泉站在路邊對着這羣人的後影,呆望了一陣,也只有搖搖頭自行走去。那黃副官肩上背了那柄大刀,後面緊跟着兩位帶步槍的衛士,他得意極了,挺着胸脯子朝前走。他心想,這一下子,總可以威風凜凜地把剛纔那面子掙回來了。不久,到了那小山叢桂之處,遠遠地先讓他吃一驚。早見那桂樹陰下站着一大羣人。隨便估計着,總也有五六十個。而且這些人全是全青制服的,可想都是學生,心想,怪呀!我們回去找了人就來,絕不會有人走漏消息,怎麼他們就事先有了準備了?在這麼多人面前,要是去搶着折桂花的話,那必是一場大風潮。還未必能佔便宜。可是浩浩蕩蕩地來了,悄悄地回去,面子又更是難看。
他雖是這樣躊躇着,可是緊跟在後面的弟兄們,卻都得意洋洋地走着,以爲可以出迴風頭。哪裏知道黃副官有了尷尬的情形?他情不自禁地拖慢了步子,走近了那羣學生。但那羣學生都是背朝着山外,面朝着山裏的。雖然這裏有人帶着真刀真槍前來,他們並沒有加以理會。黃副官這有點省悟,這裏羣集了大批的人,倒並不是準備打架的。於是昂了頭看去,見學生面對着的所在,有一塊高草坡。草坡上站着一個穿西服的瘦子。那人頭上梳着花白的西式分發,尖削着兩腮,雖不是營養不夠的人,可是看出心計上的支出太多,依然免不了幾分憔悴。因之他雖站着,他的脊樑是微微彎着的。黃副官對這個人的印象很深,老遠就可以看出來他是很有名的申部長。申部長雖比方院長矮去一級,可是在政治上的勢力,並不下於方院長。而且這學校很和他有關,他站在那裏,分明是召集學生訓話,不但是不許可在這時候去砍桂花,就是再走近兩步,也有攪亂會場的嫌疑。立刻站住了腳,兩手平伸開,攔住大家前進,低聲道:“申部長在這裏。”那在後面的劉副官,對申部長認得更熟,也低聲道:“大家就站在這裏吧,不能再向前了。”這些又是在權貴人家混飯吃的,“申部長”三字,也早是如雷貫耳。一聽前後兩位副官報告,就知道形勢有了大大的轉變,無論如何,上前不得。不約而同地,全站住了,他們不上前,恰是申部長把他們看得很清楚。
那申部長用着藍青官話,正在對這羣學生,做露天演講,看到了方家家兵家將,排隊向前,便將手一指,向站在旁邊的學校職員問道:“這是幹什麼的?”職員看了看,卻答覆不出來。這些學生們,早就看到了,有一個人報告道:“這是方院長家裏的人,大概是預備來折桂花的。”申部長微笑道:“來折桂花的?桂花長在學校門口,可以說是和你們讀書種子能夠配合。科舉時代,舉子們考試得中,叫着‘蟾宮折桂’,那只是用用毛錐子而已。科舉廢了,時代變了,於今折桂花不用那東西了,耍槍,嘿嘿。”他勉強發出了笑聲,調門又很低,於是將“哈哈”變成了“嘿嘿”。他接着道:“不過就各位而言,還是七分用筆三分用槍的好。否則,我這考官固然考不了你們,你們就是蟾宮折桂了,恐怕和來人一樣,乾的不是你們本行。”有些學生,頗覺得他這話別有用意。鬨然地發出了會心的笑聲,每個人的聲音雖是不大,但積着許多人的小笑聲,也就變成了一種很大的聲浪。黃副官聽到這笑聲,回頭向劉副官看看;劉副官卻比他更機靈,向他使了一個眼色,又將嘴向旁邊一努。黃副官會意,立刻掉轉身向旁邊小路上走。跟着他走的人,也知道這前面山坡上,是一位不可惹的人,就無須再打招呼,都跟了他走去,一直走過半里多地,踏上了那石板面的人行古道,走回方公館去。走進了峽口,黃副官看看這隊家兵家將之外,並無他人,就頓了一頓腳道:“真是不湊巧,遇到了這個姓申的。老劉,我們算吃虧了。”
劉副官道:“吃虧就吃虧吧,反正姓申的不能永遠在這裏守着。我們只要逮着一個機會,就讓那幾個毛頭小夥子認得我們。”黃副官笑道:“你有什麼法子呢?”老劉搖了兩搖頭笑道:“天機不可泄露,早說了就不靈了。”那黃副官半信半疑,也就不提了。他們到了方公館,正好方二小姐在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散步,看到一羣人由山峽裏面走了回來,便一直迎下山來。黃、劉二人丟開了那班隊伍,趕快順着山坡跑上來。見着了二小姐,喘着氣向路頭上分開,在寬敞的石頭坡上一邊站着一個。二小姐今天是半男裝打扮,下面白皮鞋,穿着長腳白嗶嘰西服褲子,攔腰來了根紫色皮帶,褲腰套着的是件翠藍色的短袖子翻領襯衫,手裏拿了根紫藤手杖,在石板坡四面敲着東西走下來。見到劉、黃二人,站定了腳跟,望了一望道:“你們由哪裏來?”劉副官垂了兩手,筆挺地站着,眼光直視了二小姐,低聲答道:“昨天不是在白鶴新村折桂花沒有折到嗎?今天我們特意多帶些人去,非折來幾枝桂花不可。不想事不湊巧,偏偏申部長就在那桂樹林子裏演說。整大羣的學生將他圍着,我們不敢過去。”二小姐道:“這可怪了。申部長到他們學校裏來訓話,自然有講堂、有禮堂演說,怎麼會跑到山上去,在桂樹林子下面去演說呢?”黃副官插嘴道:“那當然是那些學生用的詭計。準是他們料着我們今天會去折花,所以就請申部長到桂花下面去演說。”二小姐道:“申部長?天部長又怎麼樣?這是我們公館附近的事,他管不着,是哪個學生弄的詭計?明天給我揪了來。”
她隨便說過這句話,又對劉、黃二人各瞪了一眼,將手杖把石坡兩旁的松樹枝刷刷地敲打了幾下。自轉身回到屋子裏去了。劉、黃二人也不知二小姐是怒是喜,呆站了一會,各自回屋子裏去。他們的副官室,在大樓一進門的兩旁,開了窗子,面對了隔岸的一排高山。那遠近郁郁青青的松樹林子,映在屋子裏的光線,都是陰暗的,但空氣自然是涼爽。劉副官在他面窗的一張木架牀上倒下,將腳架在牀欄杆上,因道:“唉!這在家裏躺着,多麼舒服。平白無事地去折什麼桂花,弄得裏外碰壁。”黃副官也是無趣,跟着走進他屋子來。兩手插在褲子袋裏,來回地走着,頓了腳道:“我絕不能甘休!”劉副官道:“算了吧。人家學生多,咱們不是對手。我們雖然吃蹩,外面並沒有人知道。若是把事情傳揚出去了,面子會弄得越來越不好看。我算跟着你摔了一個跟頭就是。”黃副官道:“那幾個小子我認得他,他們別遇着我。遇着我,我要給他一點好看。”劉副官也沒說什麼,哈哈大笑一陣。他這麼一來,給予黃副官的刺激就大了。他走到臨窗的桌子邊,捏了拳頭,將桌子一捶道:“此仇不報,非君子也。”劉副官以爲他是發牢騷,並沒有問其所以然,還是繼續笑着。黃副官兩手插在褲衩子袋裏,來回走着。最後也就走出屋子去了。四川的天氣晴了就一直晴下去,次日依然是個大晴天。上午九點多鐘,就來了警報。黃副官這就有了辦法了,穿上了一套灰色制服,背起一支步槍,帶了幾名弟兄,就出了方公館,順着山峽向白鶴新村走去。
他們走到山腳下路邊上,衛士笑道:“喝!黃副官今天親自去當防護團,防哨?”黃副官道:“中國人太不愛國,隨處都有漢奸活動,我們得隨處留心。前幾天敵人疲勞轟炸的時候,這山頭上就有人放信號槍;今天我們得留神一點。不逮着漢奸便罷,逮着了漢奸,我得活活咬下他兩口肉來。”他說着話,橫了眼睛走路,十分得意,好像他就捉到了放信號槍的漢奸,親自在這裏審問似的。跟隨着他的幾名兄弟,自不知道他是什麼用意,也只是糊塗着跟了他走去。黃副官走在人行大路上,一點沒有考慮,自向白鶴新村走着。到了這裏,已是放緊急警報的時間,這裏沒有掛紅球的警報臺,也沒有手搖警報器,只是學校裏的軍號和保甲上的銅鑼,到時放出緊急的信號。黃副官站在平原的大路上一看,四野空蕩蕩的,並無行人,只是那學校大門口,站了兩名警士。他便向弟兄們揮了兩揮手,徑直向那桂樹林子裏走去。一位弟兄道:“黃副官還沒有忘了折桂花啦?”他冷笑一聲道:“折桂花?再送到我家裏去我也不要,我們今天要捉漢奸。”弟兄們聽他這話,有些像開玩笑,又有些像事實,不過大家心裏很納悶,這個文化區域,哪裏來的漢奸?也只有跟着他同到那桂樹林子裏去,隱蔽在濃密的樹陰底下。由上午九點鐘到正午十二點鐘,天空上過了兩班飛機,平原上偶然經過幾個人,始終是靜悄悄地。由十二點到兩點半鐘,很長的時間,並沒有敵機經過,空氣就鬆懈得多了。
黃副官扛着那支步槍,緩緩走出了桂樹林子,站在山地草坡上,對四處看望着。就在這時,看見有三個學生,由那廣場上走過來。他們好像沒有介意到什麼警報,各各搖撼着手膀子,只是慢慢走着。到了桂樹林子下,黃副官認出來了,其中有位高個兒的,就是攔着不許折桂花的那人。心裏高興一陣,暗叫着“活該”,居然碰着了這小子。且不動聲色,只站在一叢樹陰下橫了眼睛看着他,他也把方家這幾位總爺看了看。學生的制服衣袋裏,各都揣着一本卷着的書。看那樣子,分明是到樹林子內躲警報看書的。黃副官心想,不忙,反正有的是機會。於是將身子靠了樹幹站着,把臉掉到另一邊去,但他依然偷看他們做些什麼。那三個學生,走上了山坡子,就在一叢亂石堆中,各各坐下,隨便地在衣袋裏掏出書本來看。約莫是十來分鐘,天空裏轟轟地有了飛機羣聲。那幾個學生安然無事,還是看他的書,那轟響聲越來越近,那個高個學生,卻由石堆裏站了起來,站在一矮矮松樹下,伸了頭四面張望着,還舉了右手巴掌,齊平着眉毛擋了陽光,看得很真切,意思是看敵機向哪邊飛來。就在這時,一批飛機約莫是二十多架,只有一架領頭,其餘是一字兒排開,在對面一帶山峯上斜插了飛過去。黃副官遠遠地看到,便喝道:“什麼人?敵機來了,還不掩蔽起來。”那高個兒學生回頭看了看,隨便答道:“我藏在樹下向外探望着,這有什麼關係?不叫多管閒事嗎?”
黃副官站在稍遠地方,雖聽不到他說的是些什麼,可是看他的姿態,顯然是一種反抗,便大聲喝道:“敵機已經到頭上來了,還要故意露出目標來探望,你是漢奸吧?”那高個兒學生已聽到了他的話了,也大聲喝道:“什麼東西?開口傷人!”黃副官擡頭一看天空,飛機業已過去,不必在行動上顧忌,這就兩手端了步槍,向上一舉,高聲叫道:“捉漢奸!捉漢奸!”在大後方叫“捉漢奸”,這是很驚人的舉動,尤其是敵機剛在頭頂上飛過去的時候,四野無聲,這樣高聲叫喊着,真讓聽到的人驚心動魄。那兩個在石頭叢裏坐着的學生,聽到大聲叫“捉漢奸”,也都驚慌地站了起來。看時,黃副官帶着四五名防護團狂奔蜂擁而上。黃副官手上的那支步槍,已是平端着,把槍口向前作個隨時可以射擊的樣子。那槍口也就朝着高個兒學生,他倒怔住了,怕黃副官真放出一粒子彈來,人不敢動,口裏連問着“怎麼回事”。黃副官直奔到他面前兩丈路遠,舉了槍對着他的胸口道:“你是漢奸!我們要捉你!”他瞪了眼道:“我是這裏研究生陳鯉門,誰不認得我?”黃副官道:“陳鯉門?陳天門也不行!敵機來了,我親眼看到你在山上拿了一面大鏡子打信號。”說着,回頭對那幾個衛士道:“把他捆了。”於是四名衛士,搶了上前,將陳鯉門圍住。他見黃副官的槍口已豎起來,便膽壯了,喝道:“捆起來,哪個敢捆?這裏還不是沒有國法的地方!”其餘兩個學生,也向前攔着道:“這是我們同學。”
黃副官瞪了眼道:“是你們同學怎麼樣?照樣當漢奸。汪精衛做過行政院長,還當漢奸呢!”陳鯉門聽到他說聲“捆了”,早已怒從心起,這時見他更一口咬定是漢奸,便瞪了眼對逼近身邊的幾個衛士道:“你們打算怎麼樣?還是要打我,還是要殺我?要捆?好,你就捆,只是怕你捆我之後,你放我不得。”這幾個衛士根本沒有帶着繩索,雖然黃副官叫捆,卻是無從下手。現在陳鯉門態度一強硬起來,這形勢卻僵化起來。其中有個人先紅了臉,搶上前一步,抓了他的手道:“龜兒子,當漢奸,有啥子話說,跟我走!”黃副官勢成騎虎,也顧不了許多,大聲喝道:“把他帶了走。”衛士們有副官撐腰,還怕什麼,一擁而上,拉了陳鯉門就走。其餘兩位同學,要向前搶人,卻被黃副官拿了槍把子一掃,先打倒了一個。其餘一個,料着不是敵手,向學校大門口扯腿就跑,大喊“救人哪,救人哪!”這個時候,警報未曾解除,學生不是躲在山後洞子裏,就疏散到野外去了,門口除了兩個校警,並無幫手。他空叫了一陣,隻眼望着那羣人,擁了陳鯉門走去。到了校門口,校警迎着道:“不要怕他,這是方公館的副官,他們又不是防空司令部、警備司令部的人,他憑什麼權力捉人?”那個學生道:“我叫王敬之。那個捉去的叫陳鯉門。既是叫不到人,我不能讓陳同學一個人走,我得跟着追上去看看。若是我也不能回來,你得給我們報告教務長。”說着,扯腿就跑。
他順了向山峽的大路,一口氣追了去。這裏是一條沿着山麓的人行路,正是逐漸地向下。王敬之走到峽口,在居高臨下的坡度上,遠遠地看去,只見黃副官那羣人魚貫而行,拉長着在這人行道上。他高聲叫喊了兩句,無奈這山河裏的水,由上向下奔流,逐段撞擊在河牀石頭上,淙淙亂響;加着夾河兩岸的松濤,風吹得鬨然。他的叫聲,前面的人哪裏聽得見?他看着彼此相去,不過是大半里路,自己叫了一聲追,便隨了向下的山路,跑着跟了去。這雖是由上向下的路,但有時要越過山峯拖下來的坡子與彎子,因之有時被山腳擋着,看不到前面的人。直到追到方公館的山腳下,纔看清楚了。陳鯉門正被黃副官這羣人前後夾持着,把他放在中間走,順了方公館上山的一丈寬、每級兩尺長的石板坡子,向公館裏走去。相隔也只有四五十步罷了。這山坡的盡頭,就壓着沿山河的人行路。石坡面的一塊平臺上,立着四根石柱,豎着鐵柱欄杆。鐵欄門口,爲了空襲未曾解除的緣故,加了雙崗,站着兩位荷槍的衛士。王敬之跑得氣喘如牛,站在平臺下,張了嘴“呼哧呼哧”作響。瞪了雙眼,只管向走去的那羣人望着。一個衛士便走過來喝道:“幹什麼的?”王敬之道:“幹什麼的?你們把我的同學捉去了,我來看看你們怎麼擺弄他!”衛士把槍頭伸了過來,遙遙做個攔阻的樣子,喝道:“走開吧,如若不然,把你一齊捉了。”
王敬之道:“把我一齊都捉了?我犯了什麼罪?有罪也輪不到你們捉。”那衛士道:“他是漢奸。你來和漢奸說話,你也就是漢奸,隨便哪個都可以捉得。”另外一個衛土,站在那平臺上沒有走動,就遠遠地向他道:“我勸你不要多事吧!冤有頭,債有主,人家不找你,你又何必跟着一起來?”王敬之雖然和這兩個衛士說話,眼睛還是對着向方公館走去的山坡上望着。見陳鯉門倒還是散了兩隻手,在人羣中走着的。看他那樣子,一時還不致受屈,這就叉了兩手,在人行路上站着,雖不說話,卻也不走去。那衛士沒有得着副官們的命令,自也不敢胡亂捉人。王敬之不逼近平臺,他們也就只扶槍站立着,僅僅取一個戒備的形勢,這樣約有半小時。山峽口上,又走來一羣人。王敬之在陽光裏看那羣人的衣服,全是青色的,這就料着是大批同學來到,膽子越發壯起來,叉住腰部的兩隻手,也就格外覺着有勁。他橫掃了那兩個衛士一眼,冷笑着道:“哼!我們也不是好惹的,這回瞧他一場熱鬧吧。”那個轟過他的衛士,恰是聽到了,便夾了步槍,走向前來問道:“叫你走你不走,你還在這裏嘰嘰咕咕說個不歇,那也好,你和我一路到公館裏去說話。”王敬之依然兩手叉了腰,淡笑道:“去就去,料想這山頂上的洋樓,也不會是人肉作坊。”那衛士瞪了眼道:“你說什麼?”王敬之道:“我說這地方總不會有人肉作坊。你不要兇,我們的人來了,你快去求援兵吧。你只有兩個人,也許我們會把你們捉了去。”他說時,將手一指。衛士順了他的手看去,果然來了一羣穿青色制服的人。而且走來的步子,非常匆促,教人不能不對着注意。因之只挺直了身子,在王敬之面前站着,不敢動手。那羣人跑到了面前,第一位就是張訓導主任。他是北方人,挺健壯的身體,粗眉大眼的,就不像是個文弱可欺的人。他向衛士道:“你們有一位副官,把我們的研究生帶了來,這是很大的錯誤。”衛士見來的人多,雖然手上拿了槍,可也不敢再行強硬,因答道:“這事情我們管不着,我們也不大知道。”張主任微笑道:“當然你不知道,當然你也管不着。我這裏有張名片,你拿去回一聲,我要見見你們公館裏負責任的人。”衛士接過名片去一看,見上面印着主任的頭銜,覺着不能給他釘子碰,因道:“院長在城裏,公館裏就是幾位副官,一位隊長。”張主任道:“那麼,就請剛纔捉人的那位副官下來談話吧。”衛士道:“好吧,我上山去報告,請你們在這裏等着。”他扛着槍,拿了名片,就往山上走。門口依然還留一名衛士守着。他只走到半山腰裏,山上已由劉、黃兩位副官和一名衛士隊長帶了二十幾名衛士,各各帶着火器,衝下山來。黃副官身上,已佩着一把左輪手槍,依然是當先第一名。他接着衛士手上的名片看了,冷笑道:“他們來這些人幹什麼?要造反嗎?他們包圍院長公館,該當何罪?我去打發他們走,沒關係。”說着,挺起個胸脯子,皮鞋跑得石板坡子得得作響,直跑到石板平臺上站住,沉着臉子,大聲問道:“哪一位是張主任?”
張主任高聲答道:“我姓張,特意來拜見院長。”黃副官走到了平臺口上,因道:“院長在重慶,這裏是我們駐守,我知道各位的來意,不是爲了我帶去你們一名學生嗎?老實告訴你,他有漢奸嫌疑,我們盤問盤問他,假如並沒有什麼嫌疑,我們自然會放他走。若是他多少有些嫌疑,嘿嘿!這問題就麻煩了。”說着,冷笑了一聲。張主任道:“漢奸嫌疑,這四個字不能隨便加到人民頭上。而維持治安的事,自然有治安機關來管,你們是侍候院長的,你們管不着。請你把人放出來。”黃副官橫了眼道:“不放怎麼樣?你們還敢鬧院長公館嗎?”他態度強硬起來,嗓音提得特別高,頸脖子也向上仰着。同學們在張主任後面聽了這話,又看了他這樣子,實在忍不住氣,有一個人喊道:“打倒方家走狗!”隨了這聲喊人也向前一擁。黃副官後面,都是有槍的衛士,做個兵來將擋的姿勢,十幾人一字排開,各端了槍,向學生做了射擊姿勢。有兩個人神氣十足,做了戰地演習,伏在石坡邊的地溝裏,把槍平放在臺階石面上,槍口就對了在最前面的張主任。這位張先生來的原意,本是想和平解決,眼下的情形,簡直可以演成流血大慘劇。他立刻迴轉身來,向學生們亂搖着手道:“同學們千萬不能魯莽從事。我們是有理可講的。”學生們被他攔着,又看到衛士們端槍瞄準,誰也不願冒險流血,就都站住了腳。
劉副官在這羣衛士當中,究竟是比較明白事體的。這大學研究部的學生,和老百姓比起來,倒是有點分別。二小姐身上,終日帶着手槍,可沒有親手斃過一個人,至多是開着空槍嚇嚇老百姓而已。眼前這麼些個學生,真和他們衝突起來,不用槍抵制他們不住;開起槍來,難道打死人真不用償命?這就立刻走到平臺面前,向研究部的學生,搖着手道:“各位,你聽我說,還是回去吧!這事沒有什麼了不得,我們秉公辦理,把人送到此地警察局去。警察局要怎麼辦就怎麼辦。”他雖然是這樣說着,可是那些舉槍瞄準的衛士們並不曾把槍口豎起來。張主任見同學已氣餒了,也落得見風轉舵。這就對劉副官道:“既然和我們打官司,有地方講理。好吧,我們就打官司吧,只要你們承認捉了我們一個學生來,這事就好辦。好!我們回去再商量辦法。”他說着,首先掉轉身向學校裏走去。學生們都是徒手的,看到當面十幾支槍舉着,誰也不敢冒險停留下來。只有那個和陳鯉門同在桂花樹下受辱的王敬之,心裏十分不服,沒想這麼多人來了,還是讓人家逼了回去。他算是在最後走的一個,走在半路上,就大聲叫起來道:“同學救不回來,還讓人家污辱一場,這有什麼面子?我不回研究院了。”張主任在隊伍裏面,這就回轉身問道:“王同學,你不回去怎麼辦?他們既敢到我們研究院門口去捉人,就敢在他們公館門口開槍。萬一鬧成流血慘劇,這責任我怎麼擔負得起,我不能不走。這些人都沒法交涉,你一個人去有辦法嗎?”
王敬之道:“我不到方家去,我到校本部去報告。請同學開大會援救。”張主任道:“王同學,你這番正義感,我是欽佩的。不過,這事不經過我們研究部設法,立刻把問題提到校本部去,那我們有故意擴大事態的嫌疑,應當考慮。”王敬之道:“依着張先生怎麼辦?”他道:“我們回去,先開個緊急會議。好在已解除警報了,我們可以詳細地商議一下。我料着陳同學留在方公館,也不會受到虐待。好在他們的副官,已經承認把我們的人留在那裏了。他們以公館的資格捕人,總應當有一個交代,不能永遠關下去。我們是讀書種子,總應當講理。”王敬之看看張主任的態度,相當的慎重,其餘的同學,經過剛纔方公館門口一幕驚險的表演,大家也不肯冒昧去直接交涉。張主任這樣說了,大家都說那樣辦很好。隨着話,大家擁到研究部。在研究部沒有出門的學生,已知道了陳鯉門被捕的消息,大家正在等候救援的下文。現在張主任一班人回來,大家全擁上前來探問,及至聽到說陳鯉門並沒有放回,一大部分人就鼓譟起來。尤其是陳鯉門幾位要好的朋友,都喊着去見教務長。這時,學校裏是一片喧譁聲。教務長劉先生也早知道大概情形了,他首先走到禮堂上去,吩咐校工,四周去通知學生談話。不到十分鐘,教職員和學生就把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先由王敬之、張主任報告了一番經過情形之後,劉教務長便走上講臺,正中一站,從從容容地道:“這事情不必着急,有一個電話就可解決了。”他說時,舉手伸了個指頭,表示着肯定。
大家聽到劉教務長說得這樣容易,都愣住了,望着他,聽他的下文。他接着道:“我們何必和那些把門的金剛說理,求佛求一尊,可以找他廟堂裏的菩薩。現放着我們的校董申伯老在這裏養病。報告伯老一聲,由伯老出面向方院長去個電話擔保一下,難道還不會放出人來?我知道這事的根由,是爲看那位副官要在這裏折桂花,同學掃了他的面子。其實也是你們少年人不通世故之處。他一個人能折多少桂花?裝着馬虎,讓他折去就是了。這點事算什麼,他們要做的事,千萬倍比這重大的事,要做也就做過去了。”說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在研究部讀書的學生,不少是在社會上已經混過一陣子的,看到教務長這番禮讓爲先的態度,也就很明瞭這問題的措置不易,大家同忍着一口氣沒有什麼人說話。劉先生站在講臺上,向禮堂上四周一看,人擁擠着沒有絲毫空隙,大家呆望一副面孔,全半仰起來向講臺上望着。空氣在靜寂裏充滿了鬱塞,在鬱塞下又充滿了緊張。他自己心裏也就覺得有些不自在。這就笑道:“那天申部長在桂花樹下訓話的時候,我也在那裏。他引了個典故,說是‘蟾宮折桂’。他的意思,自然是把我們這學府,當了以前的試院。我現在倒有個新的見解,據我們中國人的說法,蟾是三隻腳的蛙類,想象着它的行動,是不如青蛙那樣便利的。換句話說,行爲狼狽。我們既是蟾宮中人物,那也就無往而不狼狽了吧?唉!”這麼一說,倒博了全堂鬨然,打破了沉悶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