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忍不住了,突然將房門向裏一帶,打了開來,人向外一跳。同時口裏叫着:“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並沒有吃驚,門外面有人吃驚了,大大地“喲”了一聲。看時,在窗子邊,一個女人的影子向後一縮,便問道:“是哪一位,起來得這樣的早?”那人答道:“是我呀,天熱得很,根本睡不着,鄰居左一批右一批起來,就把我吵醒了。”說這話的,是奚太太的聲音。這把李先生聽得有點詫異,吵醒了,在這夜深,不能再睡,也就只有在家裏坐着,爲什麼跑到鄰居家的門窗外這樣輕輕悄悄走着?便笑道:“天還有一小時才能亮呢。奚太太就這樣在外面乘早涼嗎?”她道:“那又何必那樣拘束呢,你都打開門了,我還不能進去坐坐嗎?”說着話,她也就側身而進。李先生並沒有那勇氣把她推了出去。人家進屋去了,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着。只好到了屋子裏將燈火剔得大大的,而且隔了牆壁,大聲叫了兩句“王嫂”。奚太太笑道:“沒關係,用不着避什麼嫌疑,這房門不是開着的嗎?”她隨了這話,就在門裏的竹椅子上坐着。看到正中桌子上放有茶壺、茶杯,笑道:“你還有熱茶,送杯茶我們喝喝,可以嗎?”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顏色,只見她是嘻嘻地笑着,自己抹不下面子來不睬她,只得斟了大半杯熱茶,送到她手上。她手裏接過茶,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因笑道:“我很明白,你對於上半夜和你太太談話的姿態,你是不願意的,但那是爲我自己的事,與你無干,你不要誤會。”
李南泉遠遠地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根本沒有介意,難道奚太太雞鳴而起,倒來和我道歉的?”她端着剛斟上的一杯溫茶,慢慢兒地喝着,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這樣才顯出來是有誠意的呀。李太太半夜起來,打牌去了?”李南泉道:“你怎麼知道的?”她把那杯溫茶一飲而盡,將空杯子放在茶几上,將手按住杯的口,不斷地搖撼杯子,做個沉吟的樣子。她這個動作,總繼續了五六分鐘,然後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這一個星期,我就沒有睡過好覺,整夜都是睜了眼望着菜油燈。白太太到你們家敲門的時候,我就聽到了。我原來也是疑心,這位白太太有什麼要緊的事,半夜三更打人的門。後來聽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我就知道她們是賭錢去了。李先生,你看這事怎麼樣,我覺得不大好。哪有做鄰居的半夜叫人起來打牌的?”李南泉道:“我當然是不大願意。不過現在女權伸張的時候,我也不便做什麼干涉。”奚太太笑道:“李先生倒是個標準丈夫,對太太的行爲是這樣的放任。”李南泉笑道:“難道奚先生還不夠標準?連吸紙菸的小事,也都遵命辦理。這叫我就不行。”奚太太將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道:“唯其這番做作,表示了他是個僞君子。這樣的小事,都聽從太太的話,好像是正人君子,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玩弄那些無恥的女人,那比吸紙菸的罪大到哪裏去了!李先生,你這人很直爽,在太太當面和背後,都是一樣。”
李南泉對於這位奚太太冒夜來訪,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現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務,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這就讓人不好往下說。於是站起來伸着頭向門外看看,笑道:“糊里糊塗,天色也就大亮了。把小孩子叫起來看大門。我可以到外面去做早起運動了。”奚太太對這個提議,似乎感到很興奮,這就扶了茶几,突然站起來道:“好極了。我們在南京的時候,常常挑一個早晨起來,到清涼山一帶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麼好了!回來吃燒餅喝豆漿,就得增加許多食量。自到了重慶以來,我們根本就沒有住在山林裏面,就沒有做早起運動的打算。其實那是……”李南泉料着她這下面是一篇很長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門口向外張望着的,索性舉步跨出大門,走到屋檐外,昂了頭對天空看着,笑道:“疏雨滴梧欄,疏星耀河漢。”說着,兩手背在身後,在走廊上來往地走,口裏還是細語沉吟着。奚太太跟着也就走了出來,她靠着門框站了,將一隻腳尖提起,在地面上顫動着。她不免學習了李先生的態度,口裏也就吟吟地哼着詩句。李南泉對於她的聲音,原來是不怎麼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麼哼着,這就不能不注意了。走近了她身邊,仔細地向下聽了兩分鐘,卻聽出了兩句,乃是“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他還打算聽她第三句時,但是第三句沒有,還是那話,“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便忍不住笑道:“好詩好詩,吟得恰到好處。這不就是雲淡風輕近午天嗎?”
奚太太笑道:“老李,你拿話奚落我。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充不過好漢去的。不過我處處和你表示着共鳴,這一點是可取的。例如你天不亮起來看書,我也是天不亮就起來了,你說天亮了出去散步,我也贊成。你站在這裏吟詩,我也陪着你吟詩。只是這點共同的行動,那就是很可取的。至於我吟的詩文不對題,那有什麼關係?這時候也不是考試國文的時候。”李南泉笑道:“好,謝謝你的盛意。奚太太,我有點要求……”奚太太聽到要求兩個字,先“嘶嘶”地一笑。雖然是在星光下,還可以看到她的身體,是猛可地顫動了一下。但她好像連續發生了幾個感想。而後生的感想,就要更正先發生的感想。她跑了兩步,跑到李南泉面前來,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天亮了,鄰居都醒了,你可別隨便開玩笑。我對於朋友開玩笑,倒是不介意的,不過讓第三者聽去了,那可是怪不方便的。你說吧,你要求什麼?”李南泉本來站着離她四五尺遠,她突然撲向前來,實在未曾提防,尤其是她伸手拍肩,這事出於意料。當她連篇說着的時候,自己趕快將身子向後縮了兩步,笑道:“你不要過分地神經緊張。玩笑終究是玩笑而已。正是你說的那話,鄰居聽到怪不方便的。這樣夜半無人的時候,我們嘀嘀咕咕在這裏說些什麼呢?我要求你回去安歇,有話明日上午談。”他口裏說着,人是緩緩向後退,由相距四五尺路,退到相距七八尺路。這是走廊出去的臺階所在,他猛可一轉身,索性走出走廊了。
奚太太對於他這樣走去,似乎感到一種悵惘。可是她也並不肯太受人家的冷淡。她緩緩在後面跟着來,故意裝出很寬厚的笑聲,嚇嚇地道:“李先生,你怎麼不帶上房門就走了?仔細人家偷了你的東西去。”李南泉道:“奚太太出來,又帶上了房門嗎?”她道:“你不忙走,我告訴你一句要緊的話,你可以拿去做文章題目,甚至可以編劇本。”說着,她又開快步子走了過來。這屋檐外的臺階,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板橋。她一口氣跑了來,就奔上了木板橋。腳步踏在木橋上,只是咚咚地響。而且橋板失修,多半是彼起此落,釘在橋柱上的。發起響來,全體活動。“咯吱”之聲和“咚咚”相和。李先生平常沒有這樣感覺,也許是因爲夜靜的關係,這聲音非常之刺耳。他將身子偏了一下,躲過奚太太去。恰是她走到身邊,踏上了一塊活橋板。板子向橋下陷着,她失了腳,人向後一栽。這木橋下面,雖沒有水,可是高有四五尺,幹河牀上不少的亂石頭,栽了下去,必是好幾處重傷。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將她抓住,口裏還說着“當心”。奚太太趕快緩了步在橋板上站着,人還是向前栽,極力按住他的手臂,方纔站定,將手拍着胸道:“這一驚非小。”可是她握住李南泉的手臂,卻沒有釋放。李南泉縮着手道:“什麼要緊的事,你這樣忙着追了來說?”她笑道:“我告訴你,我也焦土抗戰,爲了對付丈夫,我這房子不要了。”李南泉道:“呵!你要放火?這玩不得,那是要帶累鄰居的。”
奚太太道:“你急什麼,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什麼不懂,難道這村子裏都是草屋,一把火全着,我都不知道嗎!我說的焦土抗戰,那是借用一下這個名詞,我不能真放火。我說的是打開門來,讓賊去偷,讓土匪去搶。把這個家弄空了,我就是窮光桿了,然後我到哪裏走都是自由的,我就有辦法對付奚敬平了。剛纔多謝你扶助我,把我拉着。在這點上,我覺得朋友是比丈夫還好。將來我還有許多事情希望你幫助我。”李南泉等她站定了,自己就慢慢地閃了開去。相間是約莫隔了六七尺路了,這就放鄭重了聲音道:“奚太太,你站定了,我給你抖兩句文吧。《孟子》上有這兩句話,‘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則援之以手,權也’。我看你要摔倒,我不能不拉着你,這完全是從權。你說朋友比夫妻還好,這話是可考慮的。尤其是你這單獨地對我說,我有點惶悚。你請回吧,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他交代了這句話,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他只知道身後默然無聲,他真走了二百步路,方纔回頭看看,見那昏黃的月光下,一道低臥的板橋上,孤單單地站着一個人影。他心裏想着,這是你自討苦吃,活該。正是這樣向前走着,忽然迎面有一陣很急促的聲音跑了來。深夜之間,無論什麼急迫的聲音,都是刺激人的。他突然受到這番意外的刺激,精神上就不免有點震動。這就站着等那聲音前來。當那聲音到了身邊的時候,這讓他有點悵然若失,原來是一個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來。
這頗有點稀奇,誰家的小孩子,這樣早就起來了?他注視着,卻不走近。可是那小孩子也站定了,遙遠地看他東張西望的,似乎在等人。隨後那邊又來了個人,雖然不是跑,那急促的步伐,顯然也是有什麼急事。李南泉疑心是小偷,就有意抓賊。身邊正有一塊山腳下露出來的大石頭,立刻蹲了下去,隱蔽在石頭後面,且伸了半截頭向那邊張望着。見後面來的那個人,扶了先來的那個小孩子,嘰嘰咕咕地說話。雖然這是小聲音,但夜裏還是可以聽得清楚。她是女人,而且聲音還是很尖銳。照着耳朵裏面的經驗,那可以證明乃是石太太,嘰咕了幾分鐘,她就先走,把小孩子扔到後面。雖然她的腳步放開得很大,可是落下地很輕,簡直沒有響聲。由身邊過去不遠,便是石太太之家,石太太沒有考慮,徑直向家裏走。李南泉想到剛纔他家的窗戶裏放出《天涯歌女》的歌聲,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站起身來,緩緩向石家屋基走去。自己還不曾走到那窗戶邊,就聽到“啪啪啪”,幾下很重的巴掌聲。這巴掌無論落在人的身上,或者落在人的臉上,都是很重的。接着就聽了石太太罵道:“好一對不要臉的東西。你石正山是讀書人,連五倫都不要了嗎?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麼人?她不是叫你爸爸嗎?你這個臭丫頭,太不識擡舉。我沒有把你當外人,你做出這種醜事來。當丫頭的東西,生定就是當丫頭,把你擡舉着當小姐,你沒有這福氣享受。你給我滾,馬上就滾!”
李南泉聽到這裏,對於這屋子裏整個的情形,已十分明瞭,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邊,慢慢蹲下去。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對屋子裏的人語聲,有青草池塘獨聽蛙之勢。自然聽得很清楚,他正想着,隨了石太太兩個“滾”字,下面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聲。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堅強的語調答覆了。她說:“你打人做什麼?我爲了過去對你那番尊敬,讓你一次。你應當管你的丈夫,不該管我。”石太太說:“好大膽的丫頭,你還敢和我頂嘴,我打死你!”聽了這話,屋子裏是一陣腳步動亂之聲。小青又說了:“好!你口口聲聲叫我丫頭,我到法院去告你,你們販賣人口!”那聲音可就越說越大了。石正山原是沒有作聲,這就說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半夜三更,鄰居聽去了,什麼樣子?”小青道:“鄰居聽去了,什麼樣子?你們,反正我沒有罪。我是你們家丫頭,你們做主人的要怎樣對待我,就怎樣對待我,我有什麼法子抵抗?你丈夫對我勢迫利誘,我一個做丫頭的人,有什麼法子拒絕他?”這一通話,居然弄得那位女傑石太太沒有話答覆。約莫是默然了兩三分鐘,石太太才說了:“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小青道:“我憑什麼告訴你?你自己常常自負會管丈夫,是模範太太,別人聽了不稀奇,我聽了暗下好笑。你還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裏丈夫就造了反。我落得讓你活現眼。你要喊破來很好,天亮了,我們找人來評評這個理!”
李南泉在屋角上聽着,暗暗喝了幾聲彩,覺得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她不但能抵抗,能反擊,而且說的話並不粗俗。這就要看石太太怎樣接着往下說了。她道:“你好,你說這些話,都把良心喪盡了。我不願再見你,天亮你就給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麼富貴人家,我留戀着捨不得走嗎?但是我要聲明一句,從此以後,誰都不找誰!你要知道,剛纔你打我一個耳刮子,我沒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對得起你,你生氣有什麼用?你丈夫不愛你,愛我!”小青這通話,沒有聽到石太太的答覆。相隔約莫是兩三分鐘,忽然一聲重響,像倒了好幾樣的東西。接着聽了石太太氣吁吁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拼了。我們一起跳河去!”這才聽到石正山答話:“你這幹什麼,你打我就會屈服嗎?”石太太還是氣吁吁地說:“我打你,我要殺你!”說畢又是一聲重響。接着是石先生由屋子裏罵了出來,口裏連說:“你瘋了!”這時,腳步亂響,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籬笆時,口裏還是說着“你瘋了”“你瘋了”。他徑直跑上了大路,方纔停住。這時,月亮已經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面上拖得很長。這倒教李南泉有點爲難,挺出身子來,那會給石正山一種難堪,分明是竊聽來了。閃開去吧,彼此相距不遠,月亮下人影移動,正是看得清楚。不閃開去,蹲在石頭後面又蹲到幾時爲止?多管人家的閒事,勢必給自己帶來這個麻煩。
他正在這裏爲難呢,卻聽到石太太操着很尖銳的聲音,跑了出來,她道:“石正山,你往哪裏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我也要把煙燻你下來!你這樣無恥的東西,爲天地所不容。你到哪裏去,也不爲社會所齒。你想想,你乾的都是些什麼好事?”她說着話,像餓鷹抓食似的,直撲到石正山面前去。石正山見她來勢甚兇,將身子閃了一閃,輕輕喝道:“你打算怎麼樣?要打人嗎?”石太太道:“哼!我不但要打你,我要咬你,我要殺你!”她說着話時,真的撲到他身邊來了。石正山扭轉身軀,扯腿就跑,口裏還罵着:“好潑辣的東西,我到法院裏去告你!”他究竟是個男子,比女人跑得快,一轉眼的工夫,他就跑出村子口了。石太太也是口裏責罵不停,從後面趕了去。他們到底是君子之爭,那聲音並不怎麼大。李南泉看到他們走遠,這才站起身來。他的本意,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裏去看看,看看她們這賭局是怎樣的偉大。有了這幕喜劇擺在眼前,他就不必去看賭局了。於是站起身來,順了大路,緩緩向前走。將近村口,天色已經有些渾渾的亮,見石太太孤單單的,獨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黃桷樹下。那樹在太陽裏面,陰影特別濃厚,就是沒有太陽的時候,根據人的心理作用,也覺得這樹陰下特別陰涼。這樣的天亮時間,隔夜的露氣很重。只見那樹葉子綠得發亮,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面,就像下了一場小雨。石太太默然無聲地站在樹陰下面,第一個印象,是他感到她身上很涼,因爲她穿了短袖子衣服,一隻光膀子都環抱在懷裏呢。
李南泉要裝成不知道他們家新聞的樣子,這就站住了腳,老遠地向她點着頭道:“石太太,這樣早就起來了,打算進城嗎?”她笑道:“我向來是起早的。起得太早了,在家裏反而無事,所以到外面來遛遛。”她雖然是笑着說話的,可是她笑得極不自然。李南泉走向前兩步,見她將兩隻手,互相撫摸着光手臂,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膚上感到涼意,因道:“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單薄,留神感冒。其實,你是用不着這樣起早的,你們家的那位大小姐,真是粗粗細細,無所不能,和你負了不少的責任。你的家務全交給了她,你就可以無爲而治了。”石太太偏在這個時候聽到人家誇讚小青,滿臉是露着不高興。將她的臉腮向下沉着,鼻子裏先哼了一聲,然後冷笑道:“你以爲她是好孩子?”李南泉笑道:“不錯呀,年輕輕的,身上穿得乾乾淨淨的,又是那樣能做事。除非說她的書念得少一點。不過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領導之下,家庭教育,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個很好的姑娘來。正是《紅樓夢》上寶玉說鶯兒的話:‘將來不知道哪個有福氣的人娶了她去做太太。’”石太太聽了這話,臉上又不免板了起來,哼了一聲道:“李先生,你不知道我們家的事。將來你看吧。”她說完了,又冷笑了一聲,但她立刻覺得這個態度是不對的,便迴轉頭來向他笑道:“你這樣看重她,請你給她做個媒吧。她也沒有什麼知識,找個做小生意買賣的,能夠餬口就可以了,我早就不願意留她,倒是她圖吃現成飯,不願走。”
李南泉在言語上這樣引逗了人家生氣,心裏可就在轉着念頭,保存些詩人敦厚之旨,還是少向下逼吧,這就點了頭笑道:“我樂於給她介紹一位朋友。不過你是談婦女運動的。你當然不反對小青小姐婚姻自由。”石太太微微笑着,鼻子裏哼了一聲,但那哼聲只有她自己聽到。他也覺得這樣談下去,只有自己受窘的,扭轉身,緩緩向家裏走去。李南泉看她走過幾十步路,卻改了個姿態,突然發了跑步,向家裏奔了去。不到五分鐘,她家的號哭聲就隨之而起。有幾位起早的鄰居,被這聲音所驚動,紛紛向石家走去。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時,奚太太也由路那邊跑了來。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舊惡,笑嘻嘻地道:“你剛散步回來?石家有什麼事?她娘倆都在哭着。”李南泉笑道:“清官難斷家務事。誰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聽打聽。石太太常做你的參謀,不妨你也去給她們參謀一下。”奚太太笑道:“她家沒事,用不着我參謀。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這類人物。”李南泉只是微笑着,並不說什麼。奚太太雖是這樣說着,可是聽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聲,卻是相當慘厲。這情形當然不同平常,而況又是天剛亮的時候。她趕快走到石家,見石太太在小青屋裏竹椅上坐着,手裏拿了條洗臉冷手巾,不斷在嗚咽。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牀上,低了頭,兩手抓住垂下來的舊蚊帳,眼淚像拋沙似的向下滾,把蚊帳溼了一大片。而且孃兒兩個誰不瞧誰,像是衝突過的樣子。
奚太太走到屋子門外,先就感到稀奇了。這時走進屋子來,對這母女兩人看看,因道:“這事奇怪,你孃兒兩個,向來沒有爭吵過。怎麼一大早起來,就這樣一把眼淚、二把鼻涕的。”石太太垂着眼淚,看了奚太太,就嘆了兩口氣,又搖了兩搖頭。奚太太走到小青面前,手撫了她的肩膀,因道:“姑娘,什麼事?捱了罵嗎?”小青就把舊蚊帳子擦着眼睛,把眼淚抹乾了。然後板着臉子道:“捱罵?那人家怎麼消恨,我是捱了打了。奚太太,你也是講婦女運動的人。對於販賣人口,把良家婦女當牛使的事,你能贊成嗎?我在他石家當牛馬當夠了,我不幹了。”奚太太聽她的口氣,顯然是不對,這就望了她道:“嘿!姑娘,在氣頭上不要不顧一切,這樣亂說話。你母親並沒有把你當外人,幾乎是全家的鑰匙全交給你了。你和她的親生兒女,同樣是吃飯,同樣地穿衣服,有什麼不好?”小青鼻子裏哼了一聲,然後在滿面淚痕之下,發出一種慘重的冷笑道:“奚太太,你哪裏曉得,這是人家一種手段。你當然明白,現在僱個老媽子,一個月要多少工錢?而且人家高興就幹,不高興就不幹,當主人的,免不了常常受氣。若是用個丫頭呢,工錢不用花,而且可以隨便指揮,像我這種人,六親無靠,東西也不會走私。我十幾歲的人,洗衣做飯跑路,縫鞋補襪,什麼事不幹?主人家沒起來,我先起來;主人家睡了,我不敢睡,用這麼個丫頭,多合算。不叫我丫頭,那並不是對我客氣,那是怕社會上不容,說是教授家裏還買丫頭呢。”
她噼裏啪啦這麼一大串說法,把奚太太嚇得都震倒了,望了她說不出話來。這裏還有其他的幾位鄰居太太,都也是站在屋子裏外呆望着的。事先她們也都勸過,全感覺到小青的態度,過於蠻橫。現在奚太太勸說,也碰了個釘子,大家都知道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決裂。大清早的,都不願意老在這裏勸說,各自悄悄散去。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現在見鄰居散了便拉着石太太的手,向外邊屋子走來。一面勸說着道:“小青是你一手帶成人的,還不是和自己親生的一樣。她年紀輕,說話不知輕重,你也不必介意。”石太太雖說是被她拉着走了,但她並不服這口氣,擦着淚道:“這是我的家,我愛在哪裏坐,就在哪裏坐。難道我還怕這丫頭?”小青站起來指着她道:“奚太太!你聽聽,這是她自己承認販賣人口,叫我做丫頭。丫頭怎麼着,你還不如我丫頭吃香呢。你丈夫都不要你了,誇什麼口?”石太太氣得全身發抖,因走到房門邊,順手摸一根脫眼的門閂,就丟了過去。雖是她的手法不準,已丟到帳子頂上去了,但究竟由小青頭上飛過去。她竟是臉不變色,端端正正望着。石太太罵道:“你這丫頭不要臉,什麼都說得出來。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我拼了這條命不要,我也不能讓你痛快過下去!”小青冷笑道:“我等着你的,你不就是拋東西打人嗎?我也會,嚇不倒我!”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面屋子裏去了,卻又迴轉身來,“呀”了一聲道:“小青,你今天變了,姑娘家,怎麼口齒這樣厲害?她究竟是你一個長輩,你不能這樣把話頂撞她的。”
小青道:“中國四萬萬同胞,一律平等。我和她非親非故,她怎麼會是我的長輩?”奚太太正了臉色道:“小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縱然你受了兩句委屈,你也不能把人家多年來待你的好處,一筆勾銷吧?你想想,我勸勸你母親去。”說着,陪了石太太到她臥室裏去。這裏和小青的臥室,中間還隔了一間堂屋,說話是方便些。奚太太回頭看看,並沒有人,低聲問道:“你孃兒兩個,今天爲什麼吵起來了?石先生哪裏去了?他在家裏,也許對小青壓服一下。”石太太坐在她木架牀上,胸脯上下起伏,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我有難言之隱。”奚太太對她的臉色看看,見她淚痕之下,還遮蓋了一層憂鬱,因低聲道:“女大不中留,我想她也到了耍對象的歲數了。準是爲了這一點和你爲難。”石太太道:“唉!你正猜在反處。她若是願意走,那就沒有問題了。你也不是外人,這事我可以告訴你的。你想想,若是爲了普通的事,我能夠天亮和她爭吵嗎?”奚太太臉色紅着,帶了笑問道:“難道這孩子有這大膽,敢引什麼人到這裏來?”石太太道:“那我倒不生氣,她不過是我買的一個丫頭,叫她滾蛋就是了,至多人家說我一聲管教不嚴。但是事有出人意料的,這個賤貨,她要篡我的位。”說到這裏,她再也忍不住,兩行眼淚,一齊流出來。奚太太倒沒有料到她會報告這樣一個消息,因道:“那不會的吧?石先生也不至於糊塗到這種程度。你是多疑了。”石太太擦着淚道:“不但你不相信,我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相信。這就是讓我傷心之處了。”說着,“嗚”的一聲哭出來。
奚太太看這情形,那的確是真的,便躊躇皺了眉道:“自然人心是很難捉摸的。不過像石先生這種人,除了讀過幾十年書而外,而且還是喝過太平洋的墨水的,難道他也那樣看不透徹?你是怎樣看出來的?”石太太道:“嗐!我是太把君子之心待人了。這幾個月以來,我就看到情形有些不對。他們言語之間,非常地隨便,我那不要臉的東西,以前見了那賤貨,總是板着面孔,端了那主人和長輩的牌子,我就覺得他有些過分;他態度變得和緩了,我以爲他是看到女孩子長大了,不能不客氣些。可是他們越來越不對。就以躲警報而論,他們都不躲洞子。我還是好意,說是不躲洞子也可以,千萬不要在家裏守着,飛機來了一定要疏散出去。這一來就中了他們的計了。藉着這個緣故,這一對不要臉的東西整日遊山玩水,直到解除了警報兩小時以後,他們才慢慢回來。我每次不在家,他兩人就打着、笑着、鬧着,慢慢地,連在小孩子當面,也是這個樣子沒有什麼顧忌了。小孩子給我說了多次,我也就更加疑心了。今天我故意起個早,說是到菜市買豬肉。其實我在家裏已經布好了線索,我只在山下等着消息。果然,小孩子報告我,我一離開家,這老不要臉的,就跑到這小不要臉的屋子裏去了。我回來的時候悄悄走着,不讓他們知道。我到他屋子門口聽,還聽到裏面嘰嘰喁喁在笑着說話。我實在氣得發抖,推開門就向裏面一衝,嗐!我這話就不願往下說了。”
奚太太一聽這情形,簡直是人贓俱獲的事實。石太太是好朋友,比自己還好面子。這時可不能去問着她讓她難堪,這就向她低聲道:“爲了顧全石先生的面子,你且不必多說了。這事也並沒有什麼難解決的。找了一個適當的人,把她嫁出去,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小青絕不能說她不嫁,石先生也不至於說不讓她嫁。權在你手上,你這樣苦惱做什麼?”石太太聽了她這些話,倒也言之有理,點了點頭道:“我當然這樣辦。不過誰遇到這種事,也是氣不過的吧。”奚太太道:“那麼,你到我家去坐坐。我原是打算約你進城去玩兩天的。現在當然作爲罷論。看你這個問題發生,更讓我心裏冷了半截,男人都是這樣靠不住的。”石太太垂着頭,嘆了兩口無聲的氣。這奚太太把問題牽涉到自己身上了,她就無心再管別人的事,說了聲“回頭再談吧”,就悄悄離開這屋子了。當她走過小青窗戶外的時候,向裏面張望了一下,見小青橫躺在牀上,緊緊閉了眼睛,一叢頭髮,亂披了臉上和頭上,將頭偎在被子裏。她索性站定了,手扶了窗戶臺,向裏面看着。見她身穿了一件半新的印玫瑰花夏布晨衫,下襬裏露出兩條肥白的腿子,赤着雪白的雙腳,放在牀沿上,而牀下卻放的是石先生常用的一雙拖鞋。奚太太憑着她的經驗,再看看那小方竹板牀,放枕頭的所在。抗戰期間,疏散區的人士,枕頭都是將就着。而她那牀頭,是用一條舊棉被子,捲了個很長的卷兒,上面蒙着白布。
奚太太看了這個情形,心裏頗爲不快,一個姑娘家,要這樣的長枕頭睡覺幹什麼?正自這樣注意着呢,在那枕頭旁邊,發現了一支菸鬥。小姑娘不會抽菸,更不會抽菸鬥,這東西放在枕頭邊,不是石正山的,是誰的?不知是何緣故,她看到了心裏一陣難過,而兩隻腳也有些發軟,她好像心裏頭有些發酸。自己警告了自己一聲:這有什麼意思呢?這樣想着,她也就扭轉身走了。她本來想着,自己和石太太這樣好的交情,一定要顧全她的名聲,她家裏這件事,一定給她嚴守祕密。可是她將走到家的時候,看到了李南泉在小路上散步,她首先就笑道:“李先生,你覺得石太太家裏這場風波,發生得太爲奇怪吧?”李南泉笑着點了兩點頭道:“有那麼一點。”奚太太走近一步,想向他把這事說明,可是忽然有點感想,又退後了半步,擡起兩隻手,將肩上的亂髮,抄着向後腦勺子上理去。然後又將手摸自己的臉。她覺出早晨大概沒洗臉,更沒有抹雪花膏,於是將手摸了臉,又將中指頭細細地畫着眉毛。把眉毛尖讓它長長地。她不知是何緣故,在臉上摸過之後,又把手在鼻子尖上嗅了幾下。她還覺這嗅覺不夠敏銳,這時鼻子聳上幾聳,吸了三四下氣。這倒是把鼻孔搞靈通了,手上還是有點香氣。大概昨天她臉上擦的胭脂粉還沒有完全洗掉。所以手摸着臉,那些胭脂粉都在手上粘着。李南泉對於她這些做作,倒有些莫名其妙。未說話之先,這些姿勢是幹什麼的呢?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了。鄉下人趕場的,揹着盛菜的背篼,正不斷地在路上經過。李南泉這就向後退了兩步,笑道:“奚太太,你爲別人家的事,也是這樣地興奮。”奚太太道:“對於男子的性情,我現在有了個新認識。你李先生也許不同。不過對於閣下,是不是例外,我還得考慮。”說着,她又擡起手來去摸她的亂髮。兩隻眼睛,可射在李先生身上。正好有個背柴草的婦人,由這路上經過。她所背的背篼,根本就是大號的,這柴草在簍子裏面裝不下去,由簍子口上四面簇擁着,把那個婦人壓在背篼下面,好像是一個大刺蝟,慢慢在石板路上爬動。她當然看不到奚太太站在路上出神,而奚太太又正在向李南泉試行男子心理測驗,也沒有看到背柴的人。那背篼上面的草莖,就在奚太太臉上和肩上,重重碰了一下。奚太太站不住腳,向後倒退了好幾步。她反轉身來罵道:“什麼東西,你瞎了眼嗎,這麼大個人站在路上,你看不見嗎?”那婦人卻不示弱,她將背篼向山坡上靠着,人由背篼下面伸直腰來,在她那蠟制的皺紋臉上,瞪着兩隻大眼睛道:“朗個的,你下江人不講理唆?我背起這樣大一個背篼,好大一堆喲!你也有眼睛,你不瞎,你朗個也看不見?我人在背篼下面,你說嘛,我又朗個看得到人?”奚太太撫摸着自己的手臂,跑到她面前去,臉上沉板下來,非常地難看。李南泉怕奚太太伸手打人,立刻搶上前去,扯住她的手臂,笑道:“她是無知識的窮苦人,不和她一般見識。”
奚太太雖是滿腔怒氣,可是經李南泉這樣一拉她的手,她就感到周身一種輕鬆。隨了他這一拉,身子向後退了兩步,迴轉頭向他笑道:“你又幹涉我的事。”李南泉道:“並非我干涉你的事,我們讀書的人,犯得上和她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嗎?而且你也有事,你應當定定神,去解決自己的事,何必又爲了這些事,擾亂了自己的心情。你昨晚上半夜裏就醒了,這時候也該去休息休息。我送你回家去吧。”她對於李南泉先前勸的那些話,並不怎樣的入耳。及至聽到這後一句,這就在臉上放出了笑容。望了他道:“你送我回家去,還有什麼話和我說嗎?”李南泉道:“有點小問題。”她聽這話時,態度是很從容的。臉上雖沒有笑容,但也沒有什麼不愉快之色,問道:“有點小問題,有什麼小問題?”李南泉道:“到了府上再說。”她聽到很是高興,開步就走,而且向他點了兩點頭,連說“來來”。李南泉心裏雖在笑她是百分之百的神經病,可是說了送她回家的,還是跟着她後面走去。奚太太還怕他的話是不負責任的,每走兩步,就回頭看看。她先到家,就在屋檐下站住,等着他。他到了面前,她問道:“你到哪間屋子裏坐?”李南泉道:“那倒毋須那樣鄭重,當了什麼事開談判。兩分鐘這問題就解決了。我是說,我們這兩幢草屋子。中間隔的那塊空地,野草是長得太深了。我的意思,把那些草割了。一來是免得裏面藏着蚊子,二來是下雨天彼此來往方便些,免得在草裏走,沾一身水,你同意這個建議嗎?”
奚太太聽到他是交代這樣一句不要緊的話,把臉板着,一甩手道:“開什麼玩笑?”只交代這五個字,也就轉身進屋子去了。而且是轉身得很快。李南泉在晚上兩點多鐘起,就被這幾位太太攪和得未能睡覺。她現在生氣了,倒是擺脫開了她,這就帶着幾分乾笑,自回家去安歇。熬了大半夜的人,眼皮早已粘澀得不能睜開。回家摸到牀沿,倒下去就睡着。他醒過來時,在屋後壁窗子上,已射進四五寸陽光,照在桌子上,那就是說太陽已經偏西了。在牀上打了兩個翻身,有點響聲,太太便進來了,臉上放下那好幾日不曾有的笑容,用着極和緩的聲音道:“我讓小孩子都到間壁去玩了,沒有讓他們吵你。你是就起來呢,還是再睡一會兒?”李南泉坐起來道:“這是哪裏說起,半夜裏不得安眠,青天白日,倒是睡了個不知足。雖然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工作,無論做什麼事,也比睡覺強吧?”李太太道:“那也是偶然的,一回事罷了。只當是休息了半天吧。你要不要換小衣?”她口裏這樣說着,放下手上的活計,就去木箱子裏,拿了一套小衣放在牀沿上。那活計是李先生的舊線襪子,正縫着底。李南泉是寧可打赤腳,而不願意穿補底襪子的。李太太也是一月難遇三天做活計,而尤其是不願補襪底。這表現有點反常,李先生也不作聲,自換小衣。李太太拿活計到外面屋子去了,卻又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道:“我告訴你一段很有趣味的新聞。石家的小青出了問題。”李先生繫着上身的汗衫衣襟,卻沒有作個答覆。
李太太算是連碰了兩個釘子,但是她並不因爲這個氣餒,笑向李南泉道:“石先生這個人,我們覺得是很嚴肅的。不想他在家庭裏面,弄出了這個羅曼斯。真是男人的心,海樣深,看得清,摸不真。”李南泉笑道:“你究竟是站在女人的立場,你就不說女人的心,看得清,摸不真。那小青姑娘,她在石先生家裏,是負着什麼名義,她就可以弄出許多羅曼斯來嗎?譬如說,打牌,這就在好的一方面說,乃是家庭娛樂。和打球、游泳、唱戲應該沒有什麼區別。倘若一個人半夜兩三點鐘起來,到朋友家裏打球、唱戲去,無論是誰,人家會說是神經病。可是這個時候被人約去打牌,就無所謂了。尤其是女太太們,半夜裏……”李太太笑着而且勾了兩勾頭笑道:“不用向下說了,我知道你對於昨晚上這個約會,心裏不大瞭然。”她說到最後那句,故意操着川語,讓“不了然”這三個字的意義,格外正確些,李南泉淡淡一笑道:“好在你有自知之明。不過我已和你解釋好了,就是人生都有一個嗜好,就可原諒了。不過像日本軍閥、德國納粹,他們嗜好殺人,不知道是不是在原諒之列?這村子裏的一羣太太,簡直都是戲臺上的人物,每人都可以演出一個重要角色來。真是豈有此理,半夜裏不睡覺,呼朋喚友,叫起牀來去賭錢。”他說着這話時,向外面屋子裏走,腳步走得非常重。李太太是當門站立的。他擠着走過去,而且是走得很快,幾乎把李太太撞倒了。他故意提高了嗓子,仰起頭來叫道:“王嫂,給我打水來,這不是半夜趕來,不要例外呀。”
李太太看他那個姿勢,分明是預備吵嘴。吵嘴是無所恐懼的。只是半夜裏出門去打牌,這個不大合適,這個吵嘴的根源說了出來,究竟是站在理短的一方面。想了一想,還是隱忍爲上,這就向他笑道:“王嫂出去洗衣服去了。你的茶水,我都給你預備好了。”說着,她放下手上的活計,在裏面屋子裏拿着臉盆和漱口盂子轉去了。李南泉雖是心裏極感到彆扭,可是在太太如此軟攻之下,他沒有法子再表示強硬,只好呆坐在椅子上,並不作聲。不到五分鐘,太太就把水端進門來了。她又是一番柔和的微笑,點了頭道:“請洗臉吧,我這就去給你泡茶。”李南泉站起來,且不答覆她這個話,問道:“你們那一桌牌,什麼時候散場的?”李太太笑道:“我自己沒有打,我是替別人打了四圈。”李南泉道:“那是說,你在天不亮的時候,就回家來了?”李太太笑道:“你還忘記不了這件事呢,我大概是早上九點鐘回來的。不到八點多鐘就回來了。”李南泉道:“輸了多少錢呢?”李太太道:“牌很小,沒有輸多少錢。你怎麼老是問我輸錢,就不許贏一回嗎?”李南泉道:“既是小牌,輸贏自然都有限,無守祕密之必要,我問一聲,也不要緊。”李太太道:“不過是二三十塊錢。”李南泉哈哈笑道:“這我就大惑不解了。你說自己沒有打,只是替別人打了四圈,替別人打牌,還要墊錢,勞民傷財,你真有這個癮。”李太太沉着臉道:“從今以後,我不打牌了。我不過是消遣,爲了這個事常常鬧彆扭,實在不值得。這村子裏已經有好幾檔子家庭官司了。難道你還要湊一回熱鬧?”
李南泉笑道:“那還不至於有這嚴重吧?至少我反對半夜打牌,不失是個忠厚的建議。”說着,他懶洋洋地走到裏面屋子裏去洗臉。重手重腳,碰得東西一陣亂響。李太太不便在屋子裏了,就走到廊檐下站着。吳春圃先生打着一把紙傘,由太陽裏面走過來,站在屋外木橋頭上就笑道:“天熱得很,李太太沒有出門?”這個問題的答覆,他已經先說了,李太太也沒有法子再說,便笑道:“我們不像吳先生有工作的人。除了跑警報,落得在家裏不動。不過有十三張看,也許出門。”她也先說出自己的毛病來,然後一笑。吳春圃收了傘,將傘頭向石正山那個草屋一指,笑道:“他們家出了新聞了,你沒有聽到說?”她笑着搖了兩搖頭。吳春圃道:“我剛纔遇到石先生,他的面色,非常之難看。聽說他家那個大丫頭跑了,本來嘛,女大不中留。這樣大的姑娘,留着家裏當老媽子使喚,又不給她一個零錢用。她憑什麼要這樣賣苦力呢?我覺得……”他的感想還沒說出來呢,吳太太卻在屋子裏插嘴道:“嚇!人家的事,你這樣關心幹什麼,出一身汗,還沒有回家,又說上了。”吳先生聳着短鬍子笑了一笑道:“我說這話是有緣故的。石先生在街上看到我,和我商量,要和我一路進城去。因爲他要找一個有好防空洞的地方下榻。他也知道我在高工教課,那裏有教授寄宿舍,而且有頭等名洞。我就說不必和我一路,寫一張名片介紹他去,他就可以住我那間屋子。不過我不贊成他去找那位姑娘,跑了就跑了吧,解放了人家也好。”
李太太笑道:“吳先生,你完全錯誤了。他當然要去找。不過不問這件事倒好。”吳春圃已走到他的房門口了,聽了這話,卻走回來,問道:“這裏面一定有文章,可以告訴我嗎?”李太太笑道:“我自己的事還沒有了,我也不願管人家的事。”吳春圃笑道:“我知道,昨天晚上,三四點鐘的時候,白太太叮叮咚咚來打門,聽說是請你去打牌。你去了沒有?”李太太道:“人都是個面子,人家找上門來,我不好意思不去,不過爲了這種事,常常家庭鬧彆扭,實在不值得,我現在下了決心不打牌了。看看還有什麼彆扭沒有?”李南泉聽到太太這番話,倒忍不住由裏面屋子裏走出來。可是當他走到窗戶邊時,就聽到山溪對岸,有人叫了一聲“老李”。在窗戶眼裏張望時,卻見白太太站在那邊人行路上,她笑嘻嘻地張着大嘴,像是說話的樣子。她兩隻手橫了出來,憑空來回旋轉,像是洗牌的樣子。摸完了,她先伸了一個食指,再伸出中指、食指兩個指頭,最後,將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圈。這很容易明白,一定說是十二圈牌。李太太背了窗戶站定,她可沒有知道窗戶裏面有人。她向白太太點了兩點頭,又將手向她揮着。這本來是啞劇,可是她終於忍不住聲音,輕輕說了六個字:“你先去,我就來。”李南泉看到,情不自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李太太回頭看他站在窗戶邊,這就笑道:“我不過是這樣說罷了,我哪裏能真去?”李南泉笑道:“你說下決心不打牌,那也是這樣說吧。”在旁邊聽到的吳春圃,也哈哈大笑。
李南泉走出來,向他笑道:“吳兄,你看這情形,讓我說什麼是好?”吳春圃笑道:“你這問題,非常好解決,就是任什麼也不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誠然是事實。可是這本經你不去念,也就沒有什麼問題了。”李南泉還沒有答覆他這句話,卻有人在屋角上答覆了一句話,她道:“這話確乎如此。這本經,我不念了。我打算連這個家也不要了,這多少省事。”說着話的,是奚太太走了過來。她臉上帶了很高興的笑容,兩手環抱在懷裏,踏了拖鞋挨着牆,慢慢兒走。她的臉子,並不朝着李南泉,卻是望着吳春圃。那腳步踢踏踢踏的,打着走廊上的地板響。吳春圃雖是看到自己太太站在房門口板着臉子不太好看,可是他不願放棄那說話的機會,依然扭轉身來,迎着她笑道:“奚太太的家事,大概了結清楚了吧?”她搖搖頭道:“沒有了結,我們這些鄰居,好像傳染了一種鬧家務的病。你看,石太太家裏,今天一大早就吵得四鄰不安。”李南泉覺得早上違拂了人家的意思,心裏有些過不去。這就向她笑了一笑。奚太太倒是真能不念舊惡,這就站定了向他望着道:“老夫子,我正式請教你,你可不可以對我作個明確的指示?”李南泉當了太太和吳春圃的面,倒不好怎麼和她開玩笑,便沉重地道:“奚太太,大嫂子,並不是我不和你出主意。可是這主意不大好出。比如說你和石太太同有家務,這病症就不一樣。石太太的病呢,是內科;而你的病呢,是外科。這內科外科的症候,就不能用一個手法去醫治的。”
奚太太在電影上,很看了幾個明星的小動作。她將一個食指含在嘴脣裏,然後低垂了眼皮子,站着做個沉思的樣子。但她那張棗核臉,又是兩隻垂角眼睛,在瘦削的臉上,不帶一些肉,很少透出美的意味。不過她在那抿着嘴脣之下,把那口馬牙齒給遮掩上了,這倒是藏拙之一道。她自己覺得這個動作是極好的,約莫是想了兩三分鐘,做個小孩子很天真的樣子,將身子連連地跳了幾下。不過她下面拖的是兩隻拖鞋,很不便於跳。所以身子跳得並不怎樣的高。她伸了那個食指,向李南泉點着頭道:“我明白了,你說的內科外科,那是很有意思的。原來石家的事,你也很清楚了。人家內科的病,我不去管它。你說這外科的病應當怎樣去醫治?”李南泉見她跳了幾下,逼近了兩尺,已經走到面前,便向後退着,點了頭笑道:“你找醫生,也不要逼得太兇呀。外科的治法,那是很簡單的,哪裏有毒,就把哪裏割了。”奚太太道:“割了它?怎麼割法呢?”李南泉笑道:“我究竟不是醫生啦,我只知道當割,我卻不知道要怎樣割。我想,你明白了這個緣故,你也就會的。”奚太太覺得剛纔那個小動作,表演得很好,她又將兩手十指互相交叉起來,放着在胸脯下面,頭微低了,緊抿了嘴脣。尤其是她那雙眼睛,她有意多做幾個表情,不住地將眼睛皮撩上垂下,轉了眼珠子。很像是耍傀儡戲裏的王大娘,急溜着她那雙抓住觀衆的寶貝。
李南泉看到,心裏是連叫着受不了,可是奚太太並不管這個,卻向他笑道:“你看我可以和奚敬平離婚嗎?”李南泉“呵呀”了一聲道:“那太嚴重。”奚太太道:“那麼,我就去捉姦。”李南泉皺了眉道:“這也不好。”奚太太道:“你以爲捉姦這事也嚴重?”李南泉道:“嚴重倒不嚴重,不過這兩個字,不大雅。而且你一位太太到重慶去做這件事,也不大好。”奚太太道:“離婚不好,捉姦……”李南泉立刻攔住道:“又是這麼一個不雅的名詞。”奚太太笑道:“那要什麼緊?今天早上,石太太就表演了這樣一幕。雖然當時是要費點氣力的,可是你所說的她那內外科的時候,也就去掉了。那個人不是悄悄離開了她的家嗎?我的目的,也就是要做到這樣。”李太太斜靠了門框做針線活,低着頭只是聽。聽到了這裏,她卻忍不住一笑。奚太太道:“你笑些什麼?一定有文章。”李太太道:“你這個聰明人,怎麼一時想不開來?石太太要小青離開她的家,那範圍太小了。你要那個女人離開重慶,那問題不是太大了嗎?她若不離開重慶,你就和她抓破臉,她也不過是當時受你一點窘……”奚太太道:“不,我要把那賤女人抓到警察局裏去。只要警察局裏有案,她的住址就瞞不了,我立刻到法院裏去告她妨礙家庭罪。她除非真不要臉,否則她好意思在重慶住下去嗎?”李南泉笑道:“不錯,你連法律名詞也順口都說出來了。”奚太太將手一指道:“我的顧問多着呢。我是請教過這位袁先生的。”說着,她向隔溪袁家一指。
奚太太笑道:“你看,我的法律顧問來了,你看我說的話對是不對。”袁四維將一支竹筆套子,套了半截紙菸,咬在嘴角上,將兩隻手反背在身後,緩緩地走過那木橋,他一身淡黃色的川綢褲褂,像是佛盤上的幔帳,受過若干年的香菸,帶着很深的灰色,而且料子落得像氣球的皮。在他那張雷公臉上,已是充分表示了他的瘦弱,現在再加上這身不貼體的衣褲,真覺他這人是個木棍架子。他緩步過了橋,將嘴裏那個裝紙菸的竹筆套子取下來,捧鮮花似的舉着,笑道:“奚太太,我還沒有執行律師業務,你可不要宣傳我當法律顧問。大家全是好鄰居,對奚先生、奚太太我一樣地願意保障你們的法益。我們還是談談交情吧。奚太太願意和解的話,我和李先生都可盡力。說句老實話,太太和先生打官司,沒有到法庭,首先就是一個失敗。這話怎麼說呢?夫妻的感情破裂了。夫妻感情破裂,你以爲這是男子一方的損失嗎?其次,夫妻官司,最大的限度是離婚。在中國這社會,男人丟開一個,再娶一個那實在沒有什麼稀奇。女人能像男子一樣嗎?無論怎麼樣,丈夫總是丈夫,太太把丈夫告倒了。精神、物質,同時受着損失。這還是就夫妻本身而論,像有了兒女的人,父母打官司離開了,這小孩子們或者是無父,或者是無母,你想那是什麼遭遇?”他這篇話,在走廊上的人聽了都感到奇怪。在這個人的嘴裏,怎麼會有這樣忠恕的話?尤其吳春圃這個人,他心裏擱不住事,就拍掌連叫了幾聲“對”。
袁四維看到大家這樣和他捧場,他太高興了。他將那竹筆筒子搬到手上,連連地彈了幾下灰。像是很輕鬆的樣子,在走廊下來去走着,笑道:“我相信,我若是做律師的話,十場官司,有八場官司打不了。那爲什麼緣故?就爲的是我都是這樣勸解着,讓人家官司打不成。”奚太太笑道:“官司打不成可不行,我現在這情形,不打官司,還有什麼辦法去對付?”李南泉一看到了此公,先行頭痛,藉故到屋子裏去拿紙菸,就閃開他了。隔了窗戶,聽他和吳春圃囉囉唆唆地說着,索性坐下來,取了一本書舉了看着。他總以爲沒有事了,袁先生卻又在窗戶眼裏伸着頭向裏張望了一下,笑道:“李先生很是用功。在這樣環境裏,你還是手不釋卷。”這麼一說,李南泉就不便含糊了,只好放下書站起來。他口裏雖然有句話,說是請進來坐坐。可是話到了舌尖上,還是把話忍回去了,向他點個頭道:“你倒是很安定。”說着話,向屋子外面迎出來。站在屋子門口,意思是堵着他不能進去。袁四維在衣袋裏掏出煙盒子來,翻轉口將菸捲倒出。這讓他發現一個奇蹟,就是倒出來,只有兩個整支,其餘全是半截的。這半截煙並非吸殘了的,兩頭嶄新,並無焦痕。他這樣注意着,袁四維已經明白了,有意將肩膀扛了兩扛笑道:“我現在新學會了吸菸,不吸有點兒想,要吸又吸不了一支,所以將每支菸用剪刀一剪兩半段。這也可以算是節約運動吧?老兄來支整的吧。”說着,將一支菸遞了過來。
李南泉笑道:“袁先生,你真有一套經濟學,我剛吸過,謝謝。”說時,他伸出手來擋住,向袁四維連連搖擺了兩下。但他那支菸,並不肯收回去,依然將三個指頭夾住了煙,向上舉着。他笑道:“這抗戰期間,節約雖是要緊,但結交朋友還是要緊。人只有在患難貧賤中,纔會知道對於朋友的需要。我就最歡喜二三知交在一處盤桓。朋友相處得好,比兄弟手足還好。”他口裏說着,手裏還是老舉着那支菸。他忘了敬客,也忘了收回去。接着,他將紙菸向山溪對岸,遙遙地畫了個圈子,笑道:“你看,那邊山腳下一塊地,是我畫好了,預備建築房子的。假如這房子依了我的計劃施工,一個月以內,準保完成。等着這房子蓋好了,我可以騰出一間朝着南面的房子,讓李先生做書房,你看那山坡上現成的兩根松樹,亭亭如蓋,頗有畫意。再挖它幾十根竹子,在那裏栽下去。那就終年都是綠的,大有助於你的文思。我先聲明,這間房子,不要你的房租,而且也不必你在蓋房子的時候,加入股本。你的境遇,我是知道,現在實是沒有那富餘的錢。在外面做事,無非是魚幫水,水幫魚。只要是我可以賣力的地方,我可以和你老兄盡一點力。”他說着話,連頭帶身子轉了半個圈,表示堅決。李南泉笑道:“魚幫水,水幫魚?不用說,我是一條小魚。這魚對於汪洋大海,也有可以效勞的地方嗎?”袁四維道:“當然可以。”說着把肩膀扛了兩下。又道:“一汪清水,有兩條金絲鯉魚在裏面,那就生動得多了。來一支菸。”他終於覺悟了,手裏捏着沒有剪斷的煙,還沒有敬到客手上去呢。他真客氣,簡直就把這支菸向李南泉嘴裏一塞。
這分客氣,雖讓李南泉難於接受,但他也只好伸手將煙接住了,笑道:“像袁先生這樣熱心交朋友,那真沒有話說。自己吸半截煙,將整支的煙敬客。我當然在可以幫忙的地方,要相當地幫忙。”這句話說到袁四維心坎裏去了,他明白這支菸,發生了很大的效力。於是牽扯着李南泉的衣袖,讓他向前走了兩步,他低聲笑道:“我們到那邊竹林子下去談談。”李南泉因他一味客氣,不便推辭,只好跟着他走過木橋去。袁四維由眉毛上就發出了高興的笑容,一直到嘴角上,下巴上,那笑容都由他雷公臉的每條皺紋裏突發出來。在他那嘴角一動一動當中,似乎就有一大篇話要說,李南泉也就只有見機再謀對答了。就在這時,大路上來了一位摩登少婦。她梳着烏亮的頭髮,後腦將小辮子挽了半環髮圈。在髮圈的兩端,還有兩堆點綴物。一頭是幾朵茉莉花,一頭是紅綢制的海棠花。滿臉通紅的,擦着胭脂粉,尤其是那嘴脣,用大紅色的脣膏塗着,格外鮮明。在兩隻耳朵上,還垂了綠玉片的秋葉環子。她身穿淺紫色帶白點的長衫。雪白的赤腳,踏着橘色的皮鞋。她越來越近,袁李二人都看着有些驚奇,不知村子裏哪一家,有貴客來臨。但看她這樣子,是向李家走去的,李先生就不能不更爲注意。她倒是不生疏,高跟皮鞋走着石板的“咯嘀咯”響着,到了面前,先笑了。她道:“李先生,我無事不登三寶殿,有點兒事情和你商量商量。”直等聽到她發言,這才恍然,原來這就是石正山太太,一經化妝,她就變成了兩個人了。
李南泉不由得“呀”了一聲。但對石太太不十分熟,還不肯說“你好漂亮”的話,只是笑嘻嘻地點了個頭。袁四維倒不知道石家今天有事,這就向她道:“石太太今天由城裏來?”石太太笑道:“不是由城裏來,我是要到城裏去。”說着,掉過臉來向李南泉道:“李先生,請到你府上,我們去談談。”袁四維對於她這個請求,不大讚成,很不容易把李南泉邀到竹林子下面,正是要談生意經,怎肯讓她拉了去!因扛了兩扛肩膀笑道:“我正和李先生討論一個問題,若是石太太和李先生商量的問題很簡單,我告便一步,就請你在這裏和他說罷。”石太太笑道:“我說的,都是大公無私的事,也歡迎袁先生給我一點指示。就是我家那個丫頭,今天逃跑了。我不希望她再回來,我要到城裏去登報。這文字的措辭,不知道要怎樣才適當。我這裏有個底子,兩位看看怎麼樣?”說着,她由衣袋裏拿出一張稿子交給了李南泉。他看時,上寫着:
石正山聲明與義女石小青脫離關係啓事
鄙人在數年前,收容晚親某姓之女爲義女,善爲款待,且授予相當之教育。正山對之,視如親生,向嚴守父女之義。該女近忽受人愚弄,竊去本人衣物錢幣合值五千餘元黑夜逃走。似此忘恩負義,實令人難忍。自即日起,與小青脫離一切關係。但義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如有誣辱謠言,概之不理。此啓。
李南泉看了兩遍,問道:“既然脫離一切關係,怎又說義父之身份依然存在呢?這是個漏洞,請你考慮考慮。”
石太太笑道:“這就是我一點用意。老實說這全段廣告的緊要觀點就在這裏。”李南泉當然很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但當着她的面,也不能說破,這就把那張字條,交給了袁四維,笑道:“你是位法律家,你看看這文字的情形怎麼樣?”他接過去,將字條從頭到尾仔細看了兩遍,搖搖頭道:“這個在法律上說不過去。養女走了就走了,她也不能對你做義父、義母的有什麼法律上的義務可言。你就登上這段啓事,她也可置之不理。有道是養兒子還能算飯賬嗎?養了她多少年,也不能……”石太太搖頭道:“不是這意思。我的目的,就是要她不理。哪怕從此以後見了石正山當作仇人,我也歡迎之至!”袁四維拿了那張稿子仔細沉思了一下笑道:“我這就明白了。這就是李先生所謂的外科。”石太太不明白他這意思,望了他沉吟了一會,問道:“她還有毛病,那簡直該打。”奚太太老遠地站在走廊檐下,立刻向她亂搖着手道:“你不明白,回頭我和你說。人家怎麼會知道她有毛病呢?”石太太道:“那個賤丫頭,她是有毛病。第一,她喜歡出汗,到了夏天,三天不洗頭髮,作臭醃菜氣味。第二,她有狐臊臭。第三,她又不刷牙齒,口裏髒死了。第四,她汗手汗腳,摸着什麼東西,也是很大的汗印子。第五……”她一連串地說出小青許多毛病,她是信口說出來的。到了第五項,她卻是說不出名目。但她報了第五,決不肯沒有交代。她見袁、李二人全把眼睛盯在她臉上,她就搖搖頭道:“我不必說了,這是內科,反正她周身都是毛病吧。”
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不是我挑眼,這個問題,很讓我疑問。既然小青是個周身有毛病的人,你們爲什麼收養她?收養之後,爲什麼家裏大小事都由她負責?例如她不刷牙,手腳有汗印,頭髮臭,又是狐臊臭,這都是給人一個很不清潔的印象的,爲什麼你讓她洗衣做飯?”石太太雖是擦了滿臉的胭脂,但還是看得出,她臉上的紅暈,卻依然由皮膚裏烘了出來,勉強帶了笑容道:“你這話問得是對的。可是這些事情,我是天天監督着,罰她洗頭,罰她擦藥,罰她刷牙齒,所以也就不見得她髒。”袁四維倒不談話,拿了那張字條,只是出神地看着。石太太扭了臉向他問道:“袁先生,你看這啓事可以隨便登出來嗎?”袁四維兩隻眼睛,還是向字條上看着,沉吟着道:“你若是不作爲法律根據的話,拿着去登報,倒無所謂。其實呢,”他說着,又使出了那手法,將肩膀扛了兩扛,繼續地笑道,“你真是要找法律根據的話,那也有辦法,不過我也不願多這件事,我現在也不做律師。”石太太看看李先生終始不肯負責說話,而袁先生倒有點肯出主意的樣子,便笑道:“袁太太在家嗎?我到你府上談談。”袁四維道:“好,請你先去,我就來。”石太太去了,袁先生心裏已另有了一番打算。但同時對李南泉這個說話的機會,也不願丟了。時間迫促,他也不能再考慮了,先嚇嚇地淡笑了一聲,然後道:“你昨天介紹的那位張先生,實在是一位好朋友。忠厚,慷慨,而且又精細,想來,學問也必是很好的。”李南泉笑道:“可惜走上錢鬼子那條路了。”
袁四維笑道:“現在是功利主義的社會,非談錢不可。《天演論》上說過的,適者生存。現在不談錢,就不是適者。讀書的人,講究窮則變,變則通,這個日子談經濟,那是百分之百地對。張先生爲人,我十分佩服,我想請他吃頓便飯,又沒有這個機會。今天晚上,我們到街上去吃個小館,你看怎麼樣?”他說着這話時,把他那張雷公臉仰起,對了李南泉很誠懇地望着。在他的那臉皺紋上,像安上了電線似的,不住有些顫動,似乎是笑,又似是不安。李南泉雖然不願意給姓張的找麻煩,也不願意給姓袁的難堪,沉吟着道:“張先生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這時候他還沒回來,我也沒有法子去約會他。他回來了,我一定把你這好意轉達給他。”袁四維掏出了身上那個紙菸盒子來,伸着兩個指頭,在裏面亂挖,挖出兩個半截菸捲來,將半截敬了客,又將半截安在竹筆筒子頭上,半鞠了躬笑道:“你是老鄰居了,對於我這種節約行爲,自然十分諒解。不過對於新朋友,就不能這樣。當年我在南京、漢口的時候,我家裏天天有客,我預備了兩個廚子,一個廚子做四川菜,一個廚子做揚州菜,只要朋友肯來,我無不竭誠招待。我不請那張先生,我心裏過不去。這樣吧,回頭我送點土產來,讓張先生帶進城去。這就是石太太說的話,算是我一個毛病。我就是好客。”李南泉道:“好客也算毛病,這毛病可太好了。你這毛病算是內科還算是外科呢?”袁四維笑道:“在我太太看來,一定算是……不,她也很好客的。”說着,他覺得不大妥,伸了手亂摸着頭。那和尚頭的短頭髮,摸得窸窣作響。
李南泉看他這樣子既是討厭,又是可憐,便笑道:“袁先生這番好意,我一定轉達。不過張先生爲人,他很是拘謹。他若說是無功不受祿,那我可沒有辦法。”袁四維把竹筆筒子咬在嘴角里,將頭微偏着,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幾下,抿着嘴,口裏呼嚕呼嚕說不清楚,聽那聲音,好像說是“請多幫忙,多請幫忙”。李南泉笑道:“好吧,若是能把張先生留下的話,我就留他一天,大家詳細地談談。”袁四維終於忍不住肚裏的話,先打了個哈哈,然後笑道:“多謝多……”他卻沒法說第四個字。因爲他一張口,那支竹筆筒代替的菸嘴子,落了地上。這正是斜坡的上層,竹筆筒子不肯在地面上停留,卻順了竹陰下的斜坡,滾了去。這斜坡下面,有兩大堆豬糞,這支竹筆不偏不斜,滾到豬糞堆裏去了。他看到之後,連連將兩隻腳頓了兩頓,口裏連說是糟糕。在李南泉心裏想着,他對於這支竹筆筒和那半截菸捲,一定犧牲的。可是他並不這樣做。彎着腰,徑直奔到那堆豬屎邊上。他本來伸着食指和拇指,硬把那個竹筆筒撿了起來。可是他彎腰的程度很深,似乎嗅到一股豬糞的氣味,立刻將身子向後一閃,直立了起來。李南泉想着,這該犧牲了吧?然而不然,他左手捏着鼻子,右手在地面拾了一片大樹葉拿在手上,利用了這片樹葉,蓋在豬糞的竹筆筒上,就隔了那片樹葉把竹筆筒捏了起來。那半截捲菸,塞進到竹筆筒裏去很緊,居然還嵌在竹筆筒上,沒有落下來。
李南泉對他這個行爲,發生了莫大的驚訝。這位先生竟是這樣的屈尊,只有皺了眉毛,遠遠站着。那位袁先生,將手指夾住了帶豬糞的筆筒,彎了腰走着,他似乎知道李南泉看了這事有點不愉快,便放了苦笑道:“我並不是不肯放棄這個菸嘴子,因爲它和我有一段共患難的關係,我就以後不用也要保存它。我就有這麼一個紀念品。”他一面說着,一面兀自彎了腰不直起來。李南泉見他這行動,微笑着,並輕輕地道:“這是內科還是外科?”袁四維道:“外科外科。”他說時點着頭,那自然是聊以解嘲的意味。可是他只管笑,卻把手上忘了,那個竹筆筒子又掉在地上,他手上僅僅捏住那張枯樹葉子。他忙將背對了李南泉去撿筆筒子。他以爲身體把自己的行爲給擋住了,這就扔了那張敗葉,趕快將兩個指頭夾住了竹筆筒子,向家裏跑。李南泉看到只是搖搖頭,背了兩手,緩緩地向家裏走。但兩隻手在背後,是把手掌心託了向上的,突然覺得手掌心裏有樣東西放着。他的觸覺,知道這是一塊石頭,趕快回頭看時,奚太太卻是笑嘻嘻的,站在身後邊,她已經重新化了妝,這樣她臉紅紅的,倒成了將熟的冬瓜棗。兩隻辮子,老鼠尾巴似的垂下。
李南泉對於這位奚太太,十分地敬崇,可是又相當地害怕。現在她這副形象,站在自己面前,教人卻是相當地窘,尤其是自己的太太,還站在走廊上,含了笑容,向這裏望着。若是和她說幾句不客氣的話,彼此是很熟的鄰居,盡日給人家釘子碰也不好,今天是給她好幾個釘子碰了,那就非弄得彼此交情決裂不可。他猶疑了一會子,便帶了笑容向她道:“我是剛剛睡午覺起來,是不是奚太太早上有什麼話告訴我,我沒有去辦?”奚太太搖搖頭道:“那倒不是,我……”說到這裏,把聲音低了一低,她還是把扇子邊沿掩了嘴脣,笑道:“那位袁先生將兩個指頭捏了竹筆筒子走去,那事情是不可笑人家的。你爲什麼當了人家的面譏笑人家?”李南泉笑道:“我並沒有譏笑他。我不過敬佩他爲人,誇讚他幾句。你看看我這事做得不大好嗎?”奚太太道:“這件事我不管,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說着,她收起了摺扇,將扇子頭放在嘴脣邊,低着頭想了一想,然後把扇子頭連連在臉腮上敲着,沉吟着道:“我有句什麼話要說呢?你看我腦筋混亂得很,我忘記是什麼事了。”說着,將扇子頭輕輕地敲了額角,這樣的做作,總有四五分鐘,她始終沒有把這件事記了起來。然後身子扭了兩扭,笑道:“我想起來了,我打算馬上就進城去,你可不可以給我寫幾封介紹信?”李南泉道:“你這話說得太空洞,你要我給你介紹些什麼人呢?”奚太太道:“你所接近的是些什麼人,你就給我介紹什麼人!”
她說着這話,將扇子在空中拋着,打了兩個翻身,然後將扇子接着了。李南泉道:“我所認識的朋友,文藝界,新聞界都是現在天字第一號的窮人,你要認識這些人做什麼?他們可不能給你治那外科的病。”奚太太道:“我又不去募捐,我要認識有錢的人幹什麼?老實對你說,我想到重慶去招待一次文藝界和新聞界,我要當場把我的家事宣佈出來。對文藝界的人,我希望他們給我寫一個劇本,或者寫一篇小說,最好是能寫劇本,等到這戲能上演的時候,我親自登臺,現身說法,演說一番。新聞界的人呢,我要他們給我宣佈新聞。”李南泉笑道:“就是這個意思?不過,你這故事,並不十分稀奇,你這樣大張旗鼓地招待新聞界和文藝界,你供給人家的材料,讓人感到並不足做小說、編劇本的時候,人家失望,你也失望。”李太太在那邊廊檐下就插嘴笑道:“天下事不都是事在人爲嗎?有許多很小的事,經妙手點綴一番,就可化爲大事;也有很大的事,因爲主角兒太不會用手段了,讓很大的事平平淡淡地過去。”奚太太對女人說話,她的姿態就變了。把小扇子展開,連連在胸前扇着,扇得“撲撲”作響,笑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你看我這事怎樣才能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且把問題擴大起來?”她說着話,向李太太面前走去。李太太笑道:“可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比較冒險的手段,就是你到城裏去挑一所大樓住着,這樓必須面對了大街,當那大街上正熱鬧,行人來往不斷的時候,你突然由樓上一跳,而且大叫一聲。”
奚太太道:“那樣做,我不是瘋了嗎?本來,現在我也有幾分瘋了。你說是不是?”這麼一說,連在走廊上的人,都放聲大笑了。李太太笑道:“大家笑什麼,這是真話。有道是膽大拿得高官做。若要怕事,怎麼做得出事來?”奚太太倒不以爲她這是玩笑話,拿着那把小扇子在胸面前慢慢扇着,點了兩點頭道:“這事情倒並不是開玩笑。我要打算乾的話,一定要拼着出一身血汗。李太太說的這話,讓我考慮考慮。”李南泉道:“那麼,你就不必讓我寫介紹信了。”她道:“我跳樓是一件事,你寫介紹信那又是一回事。多下兩着棋總是好事。”說着,展開她手上的小扇子,向他連連招了兩下笑道,“來,來,你就寫信吧。”李南泉對於她所點的這個戲,頗感到有些頭疼,含着笑,還沒有答覆呢。忽然那邊山坡的人行路上,有人笑道說:“我又回來了。車子太擠。”看時,是張玉峯緩緩地走回來了。看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好像是很疲乏。望着點了個頭,還沒有迎上前去,只見那位袁四維先生,由他家裏奔了出來,直迎向人行路上。走到張玉峯面前,伸了手和他握着道:“我今天候大駕一天了。很是要和老兄暢談一番。現在有了機會,請到舍下去坐,請到舍下去坐。”他握着張玉峯的手,表示很親切,只是上下地搖撼着,搖撼得他的身體都有些抖顫。李南泉想到那隻手,正是在豬糞裏掏過的,張玉峯那隻抓黃金、美鈔的手,現在卻是間接地抓着豬糞,這倒很替他那隻手抱屈。張玉峯哪裏會知道這事,他被袁四維的誠意所感動,笑道:“有點急事,早上是天不亮就走了。簡直要和袁先生談幾句話都沒有工夫。”
袁四維道:“我無所謂,在鄉下閒雲野鶴一個,有的是時間招待朋友,請到舍下去坐坐吧。”他說着這話,站在分岔路口,將張玉峯向前的路擋着,使他不能不向去袁公館的路上走。張玉峯看着也是沒有再婉拒這約會的可能,只有向他家裏走去。袁四維覺得這回釣魚,百分之百地上了鉤,不能再讓這條大魚跑了。便跟在後面護送着,一路高聲叫道:“拿煙來,泡好茶來,有客來了!”說着,很快搶到自己家門口,將身子側着,伸了右手作比,口裏連說“請裏面坐”。張玉峯被他的客氣壓迫着進去了。袁四維跟着進來,兩手拱着拳頭,笑着說:“請坐,請坐,我家裏是不恭敬得很。”張玉峯在李南泉口風裏,已經知道這位袁先生是一種什麼作風,他又想着,袁先生所以這樣拉攏,無非是想彼此約會蓋房子。本來自己就要房子住,訂約出錢之後,他必得交出一幢房子來,這也沒有什麼吃虧。他的這番作風,也無非像生意人拉攏買賣一樣,並沒有什麼出奇。自己痛快,也讓人家痛快,乾脆答應他就是了,便笑道:“關於蓋房子的事情,李先生已經和我提過,說是袁先生對於蓋房子的工程,非常有經驗,那我也正要把這事相托。”袁四維聽到他已答應,口裏連說道“好說好說”,而兩隻手又情不自禁地抱上了拳頭。張玉峯道:“我事情忙,不能在這裏多耽擱。袁先生若有什麼合約的話,只管拿出來讓我簽字。以後一切事情,請和南泉兄接洽,我請他全權代表,至於款子多少,我照攤。也都先交給南泉兄,由他轉交。”這句話說了不要緊,袁四維“呵唷”了一笑,竟是彎了腰深深地作個大揖。
張玉峯對於這個舉動,當然有些驚訝。便是答應合夥蓋房,何至行此大禮相謝?更是嚇得向後退了兩步,抱拳回禮道:“老兄何必這樣客氣!”袁四維笑道:“倒不是客氣,只是我的脾氣是這樣,看到朋友對我客氣,我就在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之下,要大大回敬。”他說是這樣說了,可是他的臉色,不免泛起一層紅暈,似乎有點難爲情,不過這難爲情,也是片刻的。立刻昂起脖子來,向窗子外叫道:“快快送茶來。看看瓜子還有沒有?若是有的話,把碟子裝一碟子來。”他叫一句,太太在屋子裏答應一聲。他聽那答應的聲音,非常之利落,料着留着過中秋的那些南瓜子並不會失落,便又高聲道:“把大碟子裝了來。開水燒得開開的,給我泡一壺好茶。”他那樣高聲叫着,不但屋子裏聽到,就是屋子外很遠也聽到,李南泉站在竹子外,就是所聽到的一個。不必作過深的揣測,就是在袁先生這樣叫泡茶、拿瓜子的當兒,就可以知道張玉峯已是身入重圍。現在馬上要援救他出來,拘了面子,恐怕他不肯走。而且這樣急促地把張玉峯叫了出來,也很給袁四維面子難堪。這就不作聲,背了兩手在屋子後面來回踱着步子。他所聽到的,都是袁四維帶着哈哈的笑聲,張玉峯在這哈哈笑聲中,很久才說了個“是”字,或者“對”字。這樣總有二十分鐘,始終沒有聽到袁四維間斷他的話鋒。他想着自己鑽到袁家去和他們插言,那是不知趣的事。站着出了一會神,他倒是想得了一個主意,立刻走回家去,在抽屜裏取出了一張紙條,寫上幾個字。
這張紙條,他是這樣寫着:“電話局頃派來人報告,貴行有長途電話來到,詳情已由電話局記錄,請速來閱。”寫完了,交給王嫂,讓她送到袁家去。果然,不到五分鐘,張玉峯就來了。他臉上帶了一分沉重的顏色,正待問話,李南泉笑着相迎,擺了手低聲道:“沒事沒事。我若不寫那個字條,你怎麼脫得身?”張玉峯也笑了,摸着頭道:“我看那袁先生,用心良苦。他也不會白要我的,我給了他錢,他得給我房子住。不必讓他老懸着那分心事,我就答應他罷。他說每一股,約須出款五百元。這五百元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數目,我已經答應他照付。那錢我交給你,由你分批地付給他。他倒也相當的漂亮,和我約好了,築好了牆發給一批款,蓋起了屋頂給一批錢,最後他交房子我清賬。現在只要付一筆定錢。這件事我是全權交給你了。你看錢當付就付,不當付,就停止了。”說時,臉上帶了三分苦笑,連連擺了幾下頭。李南泉笑道:“這事我害了你,不該宣佈你是銀行家。現在這社會上,誰要看到了銀行家,那還肯放過嗎?只有我這姓李的是大傻瓜,銀行家和我交朋友,我是讓他自由來往。”張玉峯脫下了他身上那件八成舊的灰嗶嘰中山服,提着衣服領子,連連抖了幾下,笑道:“你看,我這一身穿着,我也叫銀行家,那真把銀行家罵苦了。不過你真和銀行家來往,你以爲那是揩油的事,那就大錯特錯,辦銀行的人,都讓人家揩了油去,那銀行怎樣辦下去?開銀行是大魚吃小魚的玩意兒,你還想吃他嗎?”李南泉笑道:“怪不得你肯住我這草房子,你是吃小魚來了。”
這一說,賓主哈哈大笑。張玉峯道:“這的確不對。我就這樣兩肩扛一口地到府上來。沒有給嫂夫人送東西,也沒有給小孩子帶東西。”說着,仰了頭向裏面屋子叫道:“大嫂,我太不客氣了吧?”李南泉笑道:“她的公事,比你還忙。她老早坐上牌桌子去了。我現時在家裏做留守,你有話我代你轉達就是。”張玉峯笑道:“我非常贊成這個行動。在這個山谷裏面,生活着什麼娛樂都沒有,打幾圈衛生麻將,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事。若是我住在這裏,我不也是每日一場衛生麻將嗎?”他們這樣說笑着,自然是聲音大一點。說過了,也只是十來分鐘的時候,袁家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姐,笑嘻嘻地走了來,向張、李兩位各深鞠一躬,笑道:“李伯伯,我爸爸說,張先生若是有意打牌的話,我爸爸可以奉陪。若是角色不夠,我爸爸說,可以代邀兩位。”李南泉聽了這話,簡直說不出話來,只有向張玉峯看了一眼。張玉峯禁不住他每逢躊躇時候的作風,伸着手摸了幾下頭,笑道:“好的,假如我騰得出來工夫,我再通知你爸爸。”那位袁小姐去了,張玉峯低聲問道:“這位袁先生,從前做過官沒有?”李南泉道:“你突然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他道:“據我看來,他完全是做官的作風。”李南泉想了一想,也笑了。只是這樣一來,張玉峯可就不敢在李府上多坐了。邀着李南泉上街去坐小茶館,並在小館子裏吃晚飯,飯後,又去聽了三個小時的戲,直到深夜方纔回家。第二日一大早,太陽沒有出山,他就告別了主人。一小時後,李南泉就聽到隔着山溪,有了袁四維的咳嗽聲。在窗子裏張望時,他正在路上徘徊呢。
袁先生在人行路上來回走着,也是不斷向這裏張望,最後他就叫了聲李先生。李南泉知道是被他看到了,不能含糊,這就隔了窗子答應着。袁四維笑嘻嘻地走了進來,拱了手道:“張先生,我昨天和老兄談了幾分鐘之後,痛快之至!今天天氣很好,我們去坐個小茶館。”他說着,也不問屋子是否有人,已經是抱了拳頭,連連地向屋子裏作揖。李南泉笑道:“張先生已經走了。”袁四維聽了這話,他臉上那笑意,卻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立刻翻了兩眼向人望着。李南泉笑道:“他雖然走了。可是袁先生所託他的事,他完全照辦了。所有蓋房子的事,他叫我代爲辦理。所需要的五百元款子,他可以分次交來,由我轉交給袁先生。簽訂合同這件事,也歸我代辦。他今天回到城裏,明後天就有款子寄來。他這個人倒是很守信約的。那可以完全放心。”袁四維的笑容,本來已拋到天空裏去。經他這樣一說,那笑意又由天空裏跑回來衝上了他的面孔。他將頭搖成個小圈,接着道:“我就知道張先生這個人是位慷慨的君子,簡直是一語千金。這人是太可佩服了了!這人是太可佩服!”他說着話,把頭竭力仰着向後,仰得人倒退了幾步,向夾壁牆碰了一下。李南泉倒不忍笑他,有些可憐他了,也就沒有說什麼。不過袁四維自己,透着有些難爲情,因道:“既是張先生這樣說了,大家一言爲定,我去把合同稿子弄好,至遲明天上午,我送來給李先生簽字。”李先生想說幾句“不忙”,可是這話是人家不願意聽的,也就不作聲了。袁四維說句“不囉唆了”,拱了兩拱拳頭,自行走去。
他說不囉唆了,倒有自知之明,李南泉回答聲“再談吧”,也就沒有遠送。對於袁四維這個作風,實在是感到有些頭痛,太太既不在家,也就只有拿了一本書坐到桌旁看着。心裏料想着,在這最短期間,他是不會來麻煩的。可是這個猜想,又不怎麼符合。窗子外面,忽然有人叫了一聲“李伯伯”。看時,是袁先生那位大小姐。她小手提了點東西,搖搖晃晃地向這裏走來。她徑直走到屋子裏,將手上提着的東西舉了起來。乃是半條幹鹹魚和一個小報紙包兒。那魚約莫有七寸長,三寸寬。魚頭倒是完整無缺。在魚鰓以後,這魚就削去了半邊。尤其是那魚尾巴已不存在,這魚的半邊幹身子,鹽霜像加了一層白粉,還有些蟲絲,圓禿禿的,極不好看。那個報紙包,約莫有四寸見方,不知道里麪包的是什麼東西。那紙包並不大,而外面綁紮的繩子,卻是小拇指粗細的草繩。這顯然是極不相稱。可是送禮人對於這些物品,似乎還是十分重視。那包紮着紙包的草繩,束得很緊,而且還長出了有一尺多的繩子頭。李南泉雖是十分明白這點意思,可是還不能直率地先說破,只是笑着向她點頭。袁小姐道:“李伯伯,我父親說,送你一包茶葉泡茶喝。這是我們家鄉帶來的。”李南泉望了那半條七寸長的乾魚,笑道:“這也是送我的?”這小姑娘有十三四歲了,她也覺得這不大像樣子,臉上先紅着,然後笑道:“人家送我們的時候,就是這樣半條。我爸爸說……”她已經完成了家中教給她的那些話了,將兩樣東西,扔在桌上,扭轉身就向屋子外面跑走了。
李南泉看了看桌上的禮物,又對走去的袁小姐後影看了看,嘆口氣道:“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說着話,把那草繩子解了開來,打開舊報紙包看時,裏面長長短短的茶葉,還帶着茶葉棍兒。茶葉品質怎樣,那不必去研究它。只是那茶葉裏面,還有不少的米粒。這和上次在他家喝的茶葉,那是一樣的情形。抓着那茶葉,在鼻子尖上嗅嗅,還有很重的黴味。他淡笑着嘆了口氣,將那報紙包依然包好,把草繩子也束緊了,然後提了那繩子頭,走到屋角山坡上,當甩流星似的,遠遠地向山溝丟了去,口裏還大聲叫道:“去你的吧。”他回到屋子裏,見小桌上還有許多碎茶葉屑子,這就用點碎紙把這茶葉末子掃了下去。正當掃抹桌子的時候,卻看到桌面上爬了黑殼蟲子,茶葉裏面生蟲,這倒是第一次看到的。再仔細向桌面上看時,乃是那乾魚鰓裏爬出來的。拿起了那魚,在桌上撲撲地連敲了幾下,就從那鰓裏面陸續漏出幾隻蟲子,而且爬的速度,比原來在桌子上的黑蟲還要爬得快。他不加考慮,提了那魚頭上的草繩子,又向屋子外跑去,他照着茶葉包那個辦法,把魚頭也丟到山溝裏去。回家之後,向書桌面上嗅了兩嗅,還有些鹽臭味。他坐在竹椅上,抄了兩手在胸前,向椅子背上靠着,眼望了桌面,連連地搖了幾下頭,嘆了一口氣。他呆定着,不免翻了眼睛,向窗子外看去,卻見袁四維先生帶着兩個短褲赤膊的人,在對面山坡上,橫量直量的,在地面四周比畫着,而且他口裏笑一陣子,大聲叫一陣子,鬧了個不休。最後他大聲叫道:“我們都是爲了抗戰嘛!”
李南泉聽到這話,心裏有些奇怪。他這樣建築房子,與抗戰有什麼關係?這就不免站立起來,緩緩走出門去。那邊袁先生說話,聲音非常大。他打了哈哈道:“我們由下江來到四川,什麼東西都給丟了,政府不是說了嗎?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們雖沒有錢幫助國家,可是我們出力的時候,一天也沒有斷。保甲上開會,哪一次我沒有去演說?每逢一次前方勝利,我都要在茶館子裏坐兩三個小時,買好幾份報擺在茶館裏讓人傳觀。第一區專員兼巴縣縣長,是我的好朋友,他看到我爲國家這樣的出力,希望我住在這村子裏,做領導民衆的工作。上次我到專員公署裏去,專員親自把我送到大門口來,和我握着手說:‘只要袁先生看的地方中意,無論是哪片地方,由袁先生隨便劃出來蓋房子。’你們的父母官,都是這樣的幫忙。你們做老百姓的,豈可對我們的事馬馬虎虎?下次你們是攤款抽壯丁的時候,要不要我到縣政府去說話?”他越說越帶勁,索性丟下了手上那根當軟尺的草繩子,站在一方土堆上,當上了人行路上的演說家。原來這條路上,陸續有些下市回家的農人。聽到他一再提專員和縣長,都覺得這是驚人之舉。鄉下人對於縣長的印象最深,他口口聲聲提到縣長,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所以大家都站住了腳聽下去。袁先生說話的對象,原是站在面前的兩位瓦木匠。木匠姓李,還是地方上一個甲長。他包工做國難房子有一百多所,很賺了幾個錢,這時,上身赤膊,手臂上搭了一件藍布襯衫,下身穿條青布短褲子,赤腳穿了雙麻繩沿邊的草鞋,腰上還束着一根紫色皮帶呢。
他臉上帶了七八分的酒意,麪皮紅紅的,手上拿了一支長煙袋,呆呆地聽袁四維先生說話。那瓦匠姓汪,是個五十以上的老頭子,黃臉上,留着幾根老鼠鬍子。他穿了一件似背心非背心的灰白短褂子,兩隻手膀子,像摩登女子似的,全露在外面。那褂子的下襬,遮着肚臍,還破了幾個大眼。雖是這樣的熱天,他腰上還裹着白布條子,上面掛着短旱菸袋,煙荷包,還有一條毛巾。他對於這條毛巾,特別感到光榮,這是犒勞抗屬的禮品。因爲他三個兒子,倒有兩個出去當兵,大門口還有一塊市政府送的木牌子,上寫着“爲國盡忠”四個字。他覺得這實在是可以站在人前說話的一個憑證。不過那木牌子是不能背在身上到處走的。所以他想起了一個變通的辦法,就是把這塊毛巾塞在腰帶上,當了榮譽勳章。這時袁四維對着他教訓了一頓,汪瓦匠有點不服氣。他想,你出力,我出的力比你還多呢。不過袁先生再三提到縣長,又說縣長親自送他出大門,還和他握手,這是和縣長最親密的表示。而且他又明說了,以後抽壯丁攤款的事,他可以和縣長去說話。縣長的滋味,那是領教良多的,將來真有許多找縣長的事,那還是以不得罪他爲宜。於是在腰帶上把那支短短的旱菸袋取了下來,放在嘴角里,叭吸了幾下,仰起他的黃蠟面孔,向袁先生瞪了兩隻圓眼睛。李木匠知道汪瓦匠是個抗屬,真到官場上去,那是有三分面子的,就扭轉身子做個要走的樣子,將長旱菸袋,敲了他一下腿。淡淡地道:“老闆,你去和他說嘛,讓他先付幾成款子嘛。沒得錢,說啥子空話?蓋七層樓我也會搞個計劃出來。”
汪瓦匠很相信李木匠,因爲他是個甲長,許多事情,他都能和鄉下人出主意。雖然有這句話:“保甲長到門,不是要錢就是要人。”可是鄉下人找保甲長要辦法,而保甲長拿出來的主意,有些是很靈驗的。現在經李木匠這樣一指示,他就有了膽子了,因道:“完長,你是做官的人嘛,啥事你不曉得?我們不吃滿肚子,朗個做活路?”袁四維當過貧民救濟院的院長,當時,他家裏人就稱“院長”。於今雖是辭官多年了,他家裏人對外,還是稱他“院長”。鄉下人並不知道貧民救濟院和行政院、監察院有什麼分別,也就叫他“院長”。既是院長,當然是官,所以汪瓦匠的說法是這樣。袁四維聽到他說要錢,把臉沉下來道:“你們這些人,雖然不能打聽打聽我過去的歷史,可是我平常的行爲,你總也有眼睛看到,袁院長住在你們貴地方,是買東西和你講過一回官價呢,還是僱你們一次人了,沒有給錢呢?現在不是剛剛談計劃嗎?你以爲這是到醫院裏去診病,先要花錢掛號?我當然不會讓你們餓了肚子上工。也不一定我就找你和李老闆蓋這房子,爲什麼今天就和我要錢?”汪瓦匠道:“朗個要不得錢?這就是定錢嘛!你叫我們應你的活路,我要去找人。我不給人錢,到了時候,別個不來,我和李老闆四隻手就蓋起房子來?”說着,他把旱菸袋塞到嘴裏,又叭吸着那不冒火的冷菸袋,把他那張黃綠臉向下沉着,半扭着身子,緩緩地移了腳步,自言自語道:“沒得錢,這樣大太陽把我們叫來擺龍門陣,扮啥子燈!”
袁四維聽了他那些話,又看到他那不馴服的樣子,把頸脖子都漲紅了。橫伸出一隻手臂,將五個手指亂彈着,亂彈得像打蓮花落一樣。他張開口,抖顫了嘴皮道:“你混賬!你說什麼話?你看,你一個當瓦匠的人,就這樣目中無人,那還了得!那還了得!”汪瓦匠已是遠走了幾丈路了,他膽子更顯着大,這就站住了腳,迴轉頭來道:“做瓦匠朗個的?不是人嗦?”說着,他抽出口裏的旱菸袋嘴子,叭吸一聲,向地面上吐了一口水。袁四維看了這情形,實在感到很大的侮辱,可是自己叫了一陣,左右鄰居,都出來看熱鬧來了,又不便在此叫,只有瞪了兩眼向他望着。這時袁太太由他家後門口走了出來,手上拿了一疊鈔票,高高舉着,埋怨道:“你也是太不怕費神,和他們吵些什麼?有錢還怕找不到瓦木匠嗎!這是人家交的一筆股款,你來點點數目吧。現在郵政局還沒有關門,你存了進去吧。”袁四維聽說有人交股款了,而且整大疊的票子,在太太手上舉着,這絕不會錯,把瓦木匠得罪他的事,完全丟到腦子後面去了。那一陣高興,由他雷公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裏擠出了笑容來。他人還沒有走到前面已是老早伸出手來了,笑道:“你點了沒有,是多少錢?”袁太太道:“一股半,站在大路上,點什麼數目。”說着,把鈔票交到丈夫手上。那個李木匠,他雖是先走的,卻沒有走遠,他聽到袁太太的話,也是站住了腳的,這時見袁四維接過了鈔票,他就口銜了旱菸袋,慢慢走到面前,笑着一點頭道:“我說,袁完長,你是打算哪一天興工嘛?你有了日子,就是遲個天把天交定錢,也不生關係!大家都是鄰居,有話好說嘛!”
袁四維有了錢在手上,更是膽壯氣粗,他僵着脖子,橫了眼睛道:“你問這話什麼意思?反正你不和我合作。我說哪天動工也沒有用。”李木匠左手拿了旱菸袋的上半截,讓菸袋頭子在地面上拖着,右手在光和尚頭上亂摸了一陣,表示着躊躇的樣子,笑道:“不要說這話,完長,我們鄰居總是鄰居嘛,有啥子話總好商量唦。”袁四維道:“鄰居總是鄰居,你怕我不曉得這話,我拿這份交情和你說話時,你要談生意經。談生意經就談生意經吧。我沒有錢,就不說出這些閒話。現在我不談了,你又來談交情,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他說着話,將大疊的鈔票,向口袋裏裝着,手裏只拿了一疊小的,一張一張地數着,口裏還是四、五、六、七、八地念着。李木匠將旱菸袋放到嘴裏吸了兩下,做個沉思的樣子,然後笑道:“我和袁完長做事,哪一回又談過生意經?總是講交情咯。上次,我就送了好幾斤木頭片給你們家引火,還不是交情?”他口裏說着,眼睛可望了袁四維手上的鈔票。袁先生雖然在數鈔票,可是聽了他這句賣交情的話,不能不答覆,淡笑一聲道:“幾斤木頭片子好大的交情!你看,這一打岔,又把我數的數目忘記了。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五十。”他口裏數着,手上將那五元一張的鈔票,又繼續翻動。李木匠雖然碰了他這樣一個釘子,可是他並不走開,依然含了旱菸袋嘴子,默默地吸着,直等袁四維把左邊口袋裏的鈔票數完,全部都送到右邊口袋裏去了以後,他將兩隻手同時按着兩隻口袋,表示着這手續完了。李木匠這就含着笑容,又叫了一聲袁完長。
李木匠笑道:“確是。不過我們說在先嘛,五十塊定錢,少一點,完長,加成個整數,要不要得?”袁四維望了他道:“把定錢加成整數,這是你和街上王木匠說話,還是和你自己說話?”李木匠笑道:“當然是和我自己說話。”袁四維打了個哈哈,又搖了兩搖頭。他什麼話也不說,徑自回家去了。他走的時候,左右兩個裝鈔票的口袋,上下顫動,和他舉着的步子相應和。李木匠等他走遠了,瞪了眼望着袁家的後門道:“龜兒!有了錢就變了一個樣子了。格老子,二天火燒他的房子,我在遠處吹風。”汪瓦匠望了他道:“他好好地邀我們來說活路,你要和他扯皮,他有錢,格老子怕蓋不到房子?我這兩天,正短錢用,應下他的活路,啥子不好?”李木匠對於這件事的失敗,有點懊喪,裝上了一袋旱菸,汪瓦匠又追了過來,蹲在地上,撿了幾個小石頭子在地面列着算盤子式,將手下移動小石子,口裏念着二退八進一,三下五去二。算完了,他向李木匠道:“格老子,這趟活路應下來,我們兩個人,好掙他三四百元,你爲啥子不幹?”李木匠道:“下江人要蓋房子的多得很,沒有姓袁的,我們就不過日子嗦?”汪瓦匠道:“那是當然,不過有活路到手,也犯不上丟掉它。”李木匠突然站起來,歪着臉道:“我硬是不受這龜兒的氣。”這時,竹林後面,有個女人出現。她雖是鄉下打扮,頭髮梳得光光的,身穿陰丹士林長衫,沒有點皺紋,不到三十年歲,臉上洗得白淨淨的。她叫着李木匠的名字道:“李漢才,我昨日和你說的話,朗個做?”李木匠滿臉是笑,向她點着頭笑嘻嘻地道:“就是嘛,我照辦嘛。再過兩天,要不要得?”
那女人臉上紅紅的,像生氣不生氣的樣子,淡淡地笑道:“過兩天要得。你也不必費事了。”李木匠笑道:“你聽我說,這兩天我用空了。過兩天我來了錢,我就照辦。”那女人笑道:“你說啥子空話?別個請你做活路,你不做,好像你家裏放了幾百萬,就要做紳糧。現在跟你要錢你又說沒有錢。扮啥子燈影兒,神經病。”她說着“神經病”三個字的時候,猛可地一頓,語氣是很重的。李木匠笑道:“要得要得,我到袁完長那裏去,把活路應下來就是。”那女人一扭身道:“你應不應,關我啥事,往後在別個面前,少說空話。”說畢,她扭身就走了。李木匠站着怔了一怔,向汪瓦匠道:“格老子,要錢用,有啥法子。”汪瓦匠叭吸了兩下不點火的旱菸袋,向地面吐了兩口清水,笑道:“這個女人,不是楊老公的堂客嗎?爲啥子跟你要錢?”李木匠將旱菸袋放在嘴裏吸了幾下,微笑道:“也是我不好,上半年和楊老公邀一個會,會散了,我短他家幾個錢。我們又是鄰居,她天天跟我羅連,我也沒得辦法。”他說着這話,自己顯着不能交代,左手捏了旱菸袋,右手搔着頭髮,慢慢走開。汪瓦匠站在竹林子下面,將冷旱菸袋吸了兩口,又抽出來,仰着蠟黃的臉,對竹子梢上注視着想了一想,想過之後,再抽冷菸袋。最後,他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就奔向袁家去。這時,袁四維穿上了襪子,換了一套綢子小褲褂,口角上銜了那竹筆筒子,安上半截紙菸,手上提了大皮包,神氣十足,走出門來。看那樣子,是要到郵匯局存款了。
汪瓦匠笑道:“完長,上街去嗦?我們商量商量,我還是應下你的活路,要不要得?”袁四維站住了腳,向他翻了大眼望着,問道:“你還是應下我的活路?借錢沒有問題?”汪瓦匠笑着吸了兩口旱菸,又把肩膀扛了兩下,將菸袋嘴子,對着空中劃了兩個圈子,笑道:“我倒並不是硬要接你這活路。不過都是熟人嘛。我若不答應,二天不好意思見面咯。你說是不是?完長,你先付我五十元定錢,要不要得?二天動了工以後,我不隨意亂支錢。龜兒子說謊話。”他口裏發了這個誓不算,不捏菸袋的那隻手,還伸着手指頭,做了烏龜爬路的樣子。袁四維先望着他臉上,然後又偏頭看他身上,笑道:“只要五十元定錢?說話算話?”說着向他把眼珠瞪了。汪瓦匠不敢作聲,把冷旱菸袋嘴子,送到口裏叭吸着。袁四維不走了,將皮包向屋子裏提着,又向汪瓦匠招了兩招手。汪瓦匠以爲是妥了,很高興地跟着他走進屋去。袁四維將皮包放在桌上,緩緩地打了開來,然後在皮包裏掏出鈔票來,左疊右疊地放在桌子上。笑道:“你不要以爲這都是我的錢。人家加入股子蓋房子,我也不過是代人經管這件事。我不得不慎重一點。事情辦好了,那是朋友的交情。事情辦不好,我就受朋友褒貶。”汪瓦匠道:“確是。完長是做官的人,啥子事不曉得?自從你展到這村子裏來了,我看你是個好人。將來你還要發財發福。說不定你就做我們巴縣的縣長。”說着,他兩手捧了旱菸袋,連連拱了幾下手,就算是預爲恭喜的樣子。袁四維笑道:“縣長?你叫我官做回去了。”
這時,李木匠來了。他口裏咬着那支長旱菸袋的嘴子,將手扶了旱菸袋的中間。他鼻孔裏和嘴裏的酒氣,兀自呼呼地向外噴着。他臉上紅紅的,有三分酒氣,也有三分難爲情,在門外和窗戶外面來回地逡巡着,伸了頭向門裏看了一看,見着汪瓦匠笑嘻嘻地向袁四維鞠着躬,而袁四維將桌上堆的鈔票,左邊放到右邊,右邊又移到左邊,眼睛望着那些鈔票,不看汪瓦匠也不看李木匠,只是在嘴裏算着數,二二得四,三五一十五,算着他心裏所估計的賬目。李木匠故意咳嗽兩聲,又輕輕叫了一聲“完長”。袁四維擡着眼皮看了看,將頭點了兩點,淡笑着哼了一哼,然後要響不響地說了三個字:“進來吧。”李木匠笑道:“我說完長,你啥子事看不過去嗎?我……”袁四維瞪了眼道:“多話不用說。我要去趕郵匯局營業的時間。你們若是願意接受我的合同,現在每人拿去五十元做定,馬上簽字。若是不願意,誰也不勉強誰,我們就此拉倒。”說着,他把桌上擺的那些鈔票,又陸陸續續向皮包裏塞了進去。而且把皮包外的兩根皮帶,先後地扣好。很帶勁地將皮包提了起來,向腋下一夾,大有馬上就走的樣子。汪瓦匠站在桌子角邊,只是吸他的冷菸袋,一聲不響,瞪着袁四維一疊疊地收鈔票,直到他扣起皮帶爲止,那眼光都沒有離開他的皮包。李木匠看這樣子是百分之百的僵局。這就兩手一伸,把袁四維的去路攔住,抱了旱菸袋,連連拱手道:“不忙不忙,還是好說好商量嘛!”
袁四維手裏還是提着皮包,翻了眼睛向他兩人望着,把臉色沉下來,問道:“你們對於五十元定錢,沒有什麼問題了?”李木匠對汪瓦匠看着,微笑道:“你說,朗個做?”汪瓦匠淡淡笑道:“我能說朗個做?格老子,楊老公的太婆兒跟你要錢,你拿不出錢來,你脫不到手咯。”李木匠瞪了眼道:“說啥子空話?我們談的正經事嘛。”袁四維笑道:“談正經事,你們還要正經地做呀。先開好收條,我就給你錢。”說着,打開抽屜,取出兩張紙條來。汪瓦匠道:“我不認識字,叫我寫啥子?”袁四維道:“那好辦。我給你寫,你們自己畫上押好了。”於是就用上了桌上的筆硯,文不加點,寫了兩張收條。寫好了之後,拿了紙條向兩人道:“我不能騙你,把收條念給你聽了,你再畫押。”於是他念道:“立收據人瓦匠汪正才,今收到袁四維定工洋五十元。當面言定,收定洋之後,三日內興工,五日內,築起土圍牆見方五尺高,如到期不動工,動工如不照約期辦理,所有定洋加二成奉還。如有反悔,依法解決。年月日立。”汪瓦匠叫起來道:“要不得,朗個還要奉還?”袁四維笑道:“你這是不識字之故。我說的奉還,那是你到期不動工,動工又不照日子交工的說法。你到日子交工了,我不但不能要你還錢,還要付你工錢。我又不是惡霸,難道你們給我蓋了房子,我不給你錢嗎?你怕到日子還錢那就是你拿了錢去不肯動工了。”汪瓦匠道:“拿了你的錢去不動工,沒得那個說法。”袁四維也不多說了。這就在皮包裏取出兩疊鈔票,放桌子角上,笑道:“五十元錢,現在買兩鬥米,八九十斤,要不要隨你便,要錢就先畫押。”
汪瓦匠對這位院長看看,又對李木匠看看,笑道:“就是嘛,我就畫押嘛。畫了押,也不會要我的腦殼。我兩個兒子都打國仗去了,我還怕啥子?”說到這裏,他更沒有一秒鐘的考慮,在袁四維手上拿過毛筆來,彎腰就在桌上對紙條末尾畫了個十字。李木匠站在旁邊望着,淡淡笑道:“你硬是窮瘋了。看到了大卷的票子,格老子,祖宗三代都分不出來了,你朗個在我的收據上畫押?”汪瓦匠笑道:“朗個的?錯了?那也不生關係嘛,都是五十元。哪個也不佔哪個的相因。”袁四維搖搖頭道:“那究竟不對。你還是填你的收據。李老闆你願意收錢,補籤一個就是。”李木匠伸手搔了頭髮,又看看桌上的鈔票,將腳在地面上一頓道:“是汪老闆那話,又不輸腦殼,哪個叫我短錢用,完長,我投降了。”袁四維滿臉是笑,讓他們辦完了手續,也就給了他們的錢。打發瓦木匠走了,他把皮包裏的鈔票掏了出來,悄悄送到臥室裏去,教太太收着。他低聲道:“我們得把現錢放在手上,隨時收買便宜磚瓦木料。存到郵匯局去,並沒有幾個利錢,拿進拿出,耽誤時間。可是錢放在家裏讓人知道了,晚上得留心小偷。存款的樣子,還是要做出來的。”說着,他在家裏收羅了些破舊報紙,塞到皮包裏去,依然讓皮包鼓起來,然後提了皮包出門,大聲叫道:“我到郵政局去了,有人找我,說我就回來。”一面說着,一面搖晃了手提包向大路上走。鄰居李南泉先生,他是到處收羅戲劇性人物與戲劇動作的,這一下午,他看到袁先生的行爲,非常有趣,像看電影一樣,只管看了和聽了下去。他在走廊上坐着乘涼,眼裏看到,心裏想着,統共也不過三五百元的事情,就把這幾個人這樣戲劇化了。錢是好東西!
他這樣慨嘆着,對於袁院長的行爲,自也感到莫大的興趣,以後是格外地留意着。過了兩三天,果然在那對面的山坡。挖開了一片平地,十幾個工人忙碌着,築起了一個四方形的土牆,那牆高約四五尺。袁先生也是和築牆的工人同樣忙碌,終日都站在平坡上監工。一日上午,袁先生手上拿了一疊紙張,帶了他家的男傭工和大小孩子,很高興地結隊向山下去。他看那男傭工手上,帶了糨糊鉢子和刷子,頗有向街上撒傳單貼標語的樣子。心裏想着,這又是什麼作風?不屬於生財之道的事,袁先生是不辦的。他又不賣花柳藥,也不看相算命,滿街去貼什麼傳單?如此想着,心裏又增加了一層納悶,約莫是過了三小時,有一個很大的反響,就是三三兩兩,不斷有人到村子裏來看房子。來看房子的人,都是一套作風,先到袁四維家裏去打聽,其次由袁先生引導着,到那興工的地方來看房。又其次,看房子的人發出了驚訝的態度,都說:“怎麼半截土牆,你們就出招租帖子招租?”最後,就是袁先生解釋了。他笑說:“我們只四十八小時,就在平地上築起這些土牆來了。根據這個速度,半個月內,我們可以蓋起一幢很好的樓房。因爲磚瓦木料都是預備好了的,而且所有瓦木匠,都是連夜趕工,我算的日子,一點不會錯。現在出招租帖子,不能馬上就會談好租約。等租約談好,房客也把搬家的手續預備好了,那我的房子也就完工了,這都是算準了時間來辦的,一點不會錯。”接着,他又把未來房子的美麗誇耀一番。
袁先生這一套說法,雖然限於面前的事實,人家不太相信。可是照他的計劃推算起來,卻也相去不遠,大家帶了笑容,悄悄走去,連租金多少,也沒有人問過。李南泉這才明白,袁四維急於要蓋房子,是這樣的打算。他是想劃了地基,就預定把房子出租的。鄰居吳春圃先生,看到李先生老是站在走廊上望了那蓋屋的所在發笑,也就很明白他的意思,同時,走到廊檐下,低聲笑道:“此公發財的主意,可說想入非非。若是這個樣子就能做房東,我姓吳的一百個房東也做過了。天下真有這樣的傻瓜,看到一塊土牆圍的地基,他就肯定約付租錢。”李南泉笑道:“這一個試驗,袁院長當然是失敗了。可是他能半夜裏點着燈起來,和太太商量蓋房子弄錢的事,他一定有很多計劃。他一計不成,必有二計。”吳春圃搖搖頭道:“無論有多少計,沒有房子,總收不到租錢。”李南泉道:“這件事很容易證明,今天來了許多班人看房子,都失望而去。明天若再沒有人來看房子成交的話,他一定得想辦法。”吳春圃定神想了一想,他還是搖搖頭。當然他猜不出袁四維計將安出。這日下午,他由街上回家來,老遠看到李南泉在窗子下看書,他就把手上捏着一張紙高高舉起,笑道:“李兄快來,我們奇文共欣賞。”李南泉以爲他由街上帶着什麼傳單號外之類回來,就立刻迎了出來。遠遠看到他所拿的紙頭,有四個大字,格外鮮明,乃是“新房預約”。他這就知道是袁家那回事,便笑道:“這也沒有稀奇之處呀。根據事實來說,這四個大字,不是對嗎?”吳春圃走到面前,低聲笑道:“奇文不在這四字。”
李南泉道:“招租帖子,還有什麼很妙的奇文嗎?”吳春圃含着笑,把那張招租帖子送到手上。他展開來看時,上面這樣寫:“茲有正在動工之洋房屋一所,坐落桃樹灣東山之麓,前有溪流,後有青山,屋前闢有壩子(平地也)一片,擬栽花木。蓋房繫上下兩層,配合光線、風景,於適之處,開闢窗戶。除裝制玻璃外,並擬安置紗網,以擋蟲蟻。樓上樓板,地面三合土,光滑平齊。樓上下均有走廊,作爲遊憩之所。房內白粉糊壁,雖在霧天,亦可使屋中光線充足。至陰雨之時,除四周有走廊在外掩護外,而室中屋屋相連,使居此地者,足不履溼地。冬季則屋子朝陽,滿室生春,夏季則四面通風,清涼如秋。凡此建築,均適合在川住家之久住。屋後山上,通有山洞,空襲時可以自出閃避。而且村口有足容千人之大山洞,三分鐘可到,亦極便利。至於柴、水,不煩細述。水是清泉一也。鄉下人背柴下,必由門前經過,隨時可以壓價之二也。小菜則附近全是菜園,還是可食鮮品三也。總之,此處住家無一不宜。茲願爲疏散來此之義民,解決目前問題,敬將此屋三分之一出租。即日起,仿照預約書籍的辦法,只收租金半年。以半年爲期。但在此招租帖三日內訂約者,再打八折。且預約房客,付款以後,如來鄉下游覽,毋須在鄉鎮上覓旅館,可下榻舍下,鄙人房東自當竭誠招待一切。絕好機會,幸勿錯過,千萬千萬!”
李南泉笑着點了幾點頭道:“的確是妙文。妙句就在最後兩句,付了預約費的,可以在他家裏下榻。”吳春圃低聲道:“也許有人會貪點便宜。不過他家裏竭誠招待客人的東西,最上等是生了蛀蟲的鹹乾魚頭,和帶有黴味的米拌茶葉,那也不大受用。”李南泉笑道:“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吳春圃道:“你兩次由我窗戶口上經過,把上等禮品丟到溝裏去了,我都看到的。你是個極有涵養的人,都答覆了他這麼一個殺手鐗。那些陌生的人要受到他這樣的招待,那不會有惡劣的反響嗎?”李南泉笑道:“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以後我們再看他的巧妙吧。”吳春圃微笑着,搖了幾搖頭。這就是說李先生相信袁四維有辦法,而吳先生則不然。但是李先生看法是對了的。自這招租帖子發出去以後,到這裏來看房子的人,還是陸續不斷地來。袁先生接見來賓,可換了一個方式。每到有人問房子的時候,他左手拿了一張白厚紙圖樣,右手拿了兩三株樹秧子。在他小褂子口袋上,還插了一支鉛筆。對着客人將樹秧子插在地上,然後捧了那張圖樣給客人看。口裏說着,手裏將鉛筆指着,將圖上的房子,就地一一地給他對證起來,對證某間房子在某處。這當然讓看房子的人有些信念,可以想到這個土牆圍着的地基,將來是些什麼東西。他把圖樣解釋完了,然後就把樹秧子提起來給人家看,他說這是在苗圃裏拿來的樣品,已經定下了一丈高的梅花,兩丈高的法國梧桐,還有碧桃、梨花等等,都是栽下去就可以開花的。
天下有那幾種魚,專吃那種食。袁四維所下的這種釣餌,凡是聰明些的魚,是不肯吃的。可是也就有一部分魚,對於袁四維下的釣餌,感到很肥很香,一批一批地,都來看房子,並聽着袁先生的解釋。袁先生在解釋的時候,看到看房的人,已經受到引誘的時候,他就把人家請到家裏,把太太請出來,竭誠招待,所謂竭誠招待着,還是那帶有米粒的茶葉,以及留着過中秋的瓜子。中秋已經是快到眼前了,炒熟了留起來,並沒有問題。就是客人吃了,只當預先過了中秋,也還說得過去。這個作風,居然發生了效果。在他貼租帖的第三天,有一家銀行的行員,三個人同遊結伴下鄉。他們一部分眷屬在重慶對岸江邊上住,每遇空襲,還是受到很大的威脅,打算再疏散下鄉十來里路。可是銀行的眷屬,都是享受慣了的,對於夾壁草頂的國難房子,實在不感到興趣。就是四川鄉下,那種兩三進堂屋的平房,也不願意。因爲屋頂下沒有樓板,窗戶光線不夠,而地下又無地板。至於電燈電話,自來水,以及衛生設備,他們體諒時艱,已經是放棄了的,鄉下沒有,也就算了。但是他們疏散的條件,也不能太將就,必須是洋式樓房。符合這個條件的屋子,鄉下不是絕對沒有,但是有了這樣的好房子,超等疏散的公民,他就搶着租了過去了。這三位行員到了這鄉下,首先就看到了袁四維出的這個招租帖子,這是正合孤意的事,三個人看見,立刻跑來看房子。因爲又過了三天了,那土牆已建築到了一丈高,而且窗戶和門的白木框子,也都嵌進到土牆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