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泉笑着點了兩點頭道:“的確,他很聰明,也是你這家庭大學校長訓導有方。不過你是考他的大題目,沒有考小問題。我想找兩個小問題問他,你看如何?”奚太太道:“那沒有問題,國際大事他都知道,何況小事。不信你問他,重慶原來在中國是什麼位置?現在是什麼位置?”李南泉笑道:“那問題還是太大了,我問的是茅草屋裏的事情。”奚太太一昂頭道:“那他太知道了。問這些小事,有什麼意思呢?”李南泉道:“奚太太當然也參加過口試的,口試就是大小問題都問的。”奚太太在絕對有把握的自信心下,連連點着頭道:“你問吧。”李南泉向小聰兒走近了一步,攜着他一隻手,彎腰輕輕撫摸了幾下,笑問道:“你幾點起牀?”小聰兒答道:“不曉得。”“怎麼不曉得!你不總六點半鐘起來嗎?”李南泉並不理會,繼續問道:“你起來是自己穿衣服嗎?”小聰兒:“媽媽和我穿。”問:“是不是穿好了衣服就洗臉?”答:“媽媽給我洗臉我就洗臉。”問:“媽媽不給你洗臉呢?”答:“我不喜歡洗臉。”奚太太插了一句話道:“胡說!”李南泉道:“你漱口是用冷開水,還是用冷水?刷牙齒用牙粉還是用鹽?現在我們是買不起牙膏了。”他說着話,臉向了奚太太,表示不問牙膏之意。小聰兒卻乾脆答道:“我不刷牙齒!”李南泉道:“你爲什麼不刷牙齒?”答:“我哥哥我姐姐都不刷牙齒的。”奚太太沒想到李先生向家庭大學的學生問這樣的問題,這一下可砸了,臉是全部漲紅了。
李南泉覺得這一個諷刺,對於奚太太是個絕大的創傷,適可而止,是不能再給她以難堪的了,這就依然托住小聰兒的手,慢慢撫摩着,因笑道:“好的,你的前程未可限量。大丈夫要留心大事。”奚太太突然站起來道:“不要開玩笑了。”說畢,扭頭就走。她走了,李太太回屋子也帶了一種不可遏止的笑容,看了小聰兒道:“你爲什麼不刷牙齒呢?”小白兒道:“你姐姐十五歲就不是小孩子了,爲什麼也不刷牙齒呢?”小聰兒將一個食指送到嘴裏吸着,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交代了這句話,他也跑了。李太太笑道:“這就是家庭大學學生!你怎麼不多逗她幾句?把她放跑了。”李南泉笑道:“這是這位家庭大學校長罷了,若是別位女太太,穿着這樣單薄的衣服,我還敢向屋子裏引嗎?”李太太向他微微一笑道:“瞧你說的!”說畢,自向後面屋子裏去了。看那樣子,已不再生氣,李先生沒想到昨天拴下的那個死疙瘩,經這位家庭大學校長來一次會考,就輕輕鬆鬆地給解開了。內閣已經解嚴,精神上也就舒適得多。很自在地吃過十二點鐘的這頓早飯。不想筷子碗還不曾收去,那晴天必有的午課卻又開始,半空中嗚嗚地發出了警報聲。在太太剛剛轉怒爲喜之際,李先生不敢作遊山玩水的打算,幫助着檢理家中的東西,將小孩子護送到村子口上這個私家洞子裏去。因爲太太和鄰居們約好了,不進大洞子了。
凡是躲私家洞子的,都是和洞主有極好友誼的,也就是這村子裏的左右鄰居。雖然洞子裏比較擁擠一點,但難友們相處着,相當和諧。李家一家,正挑選着空地,和左右鄰人坐在一塊兒,洞子橫樑上懸着一盞菜油瓦壺燈,彼此都還看見一點人影。在緊急警報放過之後,有二十分鐘上下,並無什麼動靜。在洞子門口守着的防護團和警士,卻也很悠閒地站着,並沒有什麼動作。於是,鄰居們由細小的聲音談話,漸漸沒有了顧忌,也放大聲些了。像上次那樣七天八夜的長期疲勞轟炸都經過了,大家也就沒有理會到其他事件發生。忽然幾句輕聲吆喝:“來了來了!”大家向洞子中心一擁。躲慣了空襲的人,知道這是敵機臨頭的表現,也沒有十分戒備。不料洞子外面,立刻“哄哄”幾聲大響,一陣猛烈的熱風,向洞子裏直撲過來。洞子兩頭兩盞菜油燈,立刻熄滅。隨着這聲音,是碎石和飛沙,狂潮似的向洞子直撲,全打在人身上,難友全有此經驗,這是洞外最近的所在,已經中了彈。膽子大的人,不過將身子向下俯伏着,膽子小的人,就驚慌地叫起來了。更膽小的索性放聲大哭。李南泉喊道:“大家鎮定鎮定。這洞子在石山腳下,厚有幾十丈,非常堅固,怕什麼?大家一亂,人踩人,那就真說不定會出什麼亂子了。站好坐好!”他這樣說着時,坐在矮凳子上,身上已被兩個人壓着。他張開兩隻膀子,掩護面前兩個小孩。
他這樣叫喊着,左右同座的人,一般地被壓,也一般地叫喊着。好在那陣熱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並未來第二陣。大家慢慢地鬆動着,各復了原位。約莫是五分鐘的時間,有人在洞子口上叫道:“不好,我們村子裏起了火!”聽到這句話,洞子裏的人不斷追問着:“哪裏哪裏?”有人答道:“南頭十二號屋上在冒濃煙。”李南泉聽了這報告,心裏先落下一塊石頭。因爲十二號和自己的茅草屋,還相距二十多號門牌。而且還隔了一道頗闊的山溪,還不至立刻受到禍害。可是十二號的主人翁餘先生也藏在這洞子裏的,叫了一聲“不好”,立刻排開衆人向洞子外衝了去。這個村子,瓦屋只佔十分之二三,草屋卻佔十分之六七。草屋對於火災,是真沒有抵抗能力的建築。只要飛上去一顆火星子,馬上就可燃燒起來。十二號前後的鄰居,隨在餘先生後面,也向洞子外衝。李先生在暗中叫了一聲“霜筠”。李太太答道:“我在你身旁邊坐着呢,沒有什麼。”李南泉道:“你好好帶着孩子吧,我得出去看看。”李太太早是在暗中伸來一隻手,將他衣服扯住,連連道:“你不能去,飛機剛離開呢。”李先生道:“天氣這樣乾燥,茅草屋太陽都曬出火,不知道有風沒有?若刮上一陣東風,我們的屋子可危險之至。”李太太道:“危險什麼?我們無非是幾張破桌子板凳,和幾件破舊衣服而已。燒了就燒了吧,別出去。”
李南泉道:“雖然如此說,究竟那幾件破衣服,還是我們冬天遮着身體的東西,若是全燒光了,我們絕沒有錢再做新衣,今年冬季,怎樣度過?再說,我們屋後就是個洞子,萬一敵機再來,我可以在那洞子裏,暫避一下。”李太太依然扯住他的衣服,因道:“你說什麼我也不讓你走。”李南泉笑道:“這會子,你是對我特別器重了。我也不能那樣不識擡舉,我就在洞子裏留着吧。”他爲了表示真的不走,這就索性坐了下去。可是在這洞子裏的難友,十之八九,是十二號的左右鄰居,聽說火勢已經起來了,凡是男子都在洞子裏坐不住,立刻向洞外走去。李南泉趁着太太不留神,突然起身向洞外走着,並叮囑道:“放心吧,我就在洞子口上看看。”洞子裏涼陰陰的,陰暗暗的,還懸着兩隻菜油燈,完全是黑夜;洞子外卻是烈日當空,強烈的光,照着對面山上的深草,都曬着太陽,白汪汪的,那熱氣像竈口裏吐出來的火,向人臉上身上噴着。看看那村莊上兩行草屋,零亂地在空地上互相對峙着。各家草屋上也全冒着白光。就在其間草屋頂上兩股烈焰,在半空裏舞着烏龍。所幸這時候,半空裏一點風沒有。草屋上的濃煙,帶着三五團火星子,向空中直衝。衝得視線在白日下看不大清楚了,就自然地消失。
他既走到洞子外來了,又看到村子裏這種情形,怎能做那隔河觀火的態度?先擡頭看看天上,只是蔚藍色的天空,飄蕩着幾片白雲,並無其他蹤影。再偏頭聽聽天空,也沒有什麼響聲。料着無事,立刻就順着山路,向家裏跑了去。這十二號着火的屋子,就在人行路的崖下,那火焰由屋頂上噴射出來,山谷裏,究竟有些空氣衝蕩,空氣煽着火焰,向山路上卷着煙焰,已經把路攔住。這裏向前去救火的人,都被這煙焰擋住。李南泉向前逼近了幾步,早是那熱氣向人身上撲着,撲得皮膚不可忍受。隔了煙霧,看山溪對岸自己那幢茅草屋,彷彿也讓煙焰籠罩着。這讓自己先嚇了一跳。這火勢很快猛,已延燒到了第二戶人家。他觀看了一下形勢,這火在山澗東岸。風勢是由東向西,上澗在上風,又在崖下,還受不到火的威脅。他就退回來幾十步路,由一條流山水的乾溝,溜下了山澗。好在大晴了幾天,山澗裏已沒有了泥水,扯開腳步,徑直就向家裏奔走了去。到了木橋下面,攀着山澗上的石頭,走向屋檐下來,站定看時,這算先鬆了一口氣,那火勢隔了一片空場,還隔有一幢瓦房。雖在下風看到煙霧將自己的屋子籠罩着,及至走到自己屋檐下看時,那重重的煙霧,還是隔了山溪向那山腳下撲去的。仔細看了看風勢,料着不至於延燒過來,這才向自己的家門口走去。剛到門口,讓他吃了一驚,門窗洞開,門是整個兒倒在屋裏,窗戶開着,一扇半懸,一扇落在地上。
他伸頭向屋子裏一看,桌子椅子,全是草屑灰塵。假的天花板,落下來盆面大幾塊石灰。那石灰裏竹片編的假板子,挨次地漏着長縫。這縫在屋頂下面,應該是沒有光的,現在卻一排一排地露出透明的白光,這是草屋頂上有了漏洞了。他大叫一聲“糟了”,趕快向後面屋子裏跑了去。這更糟了,兩間屋子的假天花板,整個兒全垮下來了,這不但是桌上,連牀上、箱子上小至菜油燈盞裏,全撒上了灰塵。那垮下來的假天花板,像蓋蘆蓆似的,遮蓋了半邊房間。屋頂上,開着桌面大的天窗,左右各一塊。他在兩間屋子裏各呆站了片時,向哪裏走也行動不得半步,只好拖着步子,緩緩走了出來。他看時,火場上已擁擠着一片人。潑水的潑水,拆屋的拆屋,大家忙碌着救火,卻沒有人理會當時的警報。他背了兩隻手在身後,在屋檐下呆站一會,踱着步子來回走了幾遍。他見着跑來看火場的人,向這邊山頭上指指點點。於是跑到走廊角上,也向後排山上看去。果然,半山腰上,有四五處中彈的所在,草皮和樹木,炸得精光。每個被炸的所在,全是精光地露出焦黃色大小石塊。在洞裏擁進去的幾陣熱風,就是這炸彈發出來的。這不用說,敵人的目標,就是這幾排瓦房與草房,那炸彈就飛過去了。想不到敵人在幾千里路外運着炸彈來,卻是和幾間茅草屋爲難。
那些看火場的人,也是根據這個意見,不斷地咒罵日本。大家紛亂了一陣,所幸這些草屋,都離得很遠,又沒有風,只燒了兩幢草房,火也就自熄了。燒的屋子是袁家樓房外的草房和十二號的草房。袁家的人緣極壞,只燒了他們菜園裏的一片草房,根本沒有傷害,大家心裏還只恨沒有把他正屋燒掉。十二號的主人餘先生,是位不大不小的公務員,和一家親戚,共同住着三間草屋。今天因警報來得突然,兩家人匆匆進了洞,並沒有帶得衣包。餘先生由洞子裏趕到家裏來,屋頂全已燒着,只是由窗戶裏鑽進去,搶出一條被子,二次要去搶,就不可能了。因爲火是由上向下燒的,所以第一次還是由窗戶裏鑽進去,第二次卻連窗戶的木框子也已燃燒。那位親戚姚太太,先生並不在家,她帶了兩個孩子,根本沒有出洞,乾脆是全家原封不動地犧牲。餘先生將那條搶出來的被子,扔在路旁的深草裏。兩手環抱在胸前,站在一株比傘略大的松樹下,躲着太陽。他斜伸了一隻腳,仰着臉子,只看被燒剩下的幾堵黃土牆和一堆草灰。那草灰裏面兀自向外冒着青煙。李南泉看着村子口上,大批的男女結隊回來,似乎已解除了警報。看到餘先生一人在此發呆,就繞道走過來,到了他面前,向他點着頭道:“餘兄,你真是不幸,何以慰你呢?”餘先生身上,穿着草綠的粗布襯衫,下面是青布褲衩,他牽了一牽衣服,笑道:“要什麼緊,還不至於茹毛飲血吧?”
李南泉道:“誠然是這樣赤條條地,也好。不過我們憑良心說,是不應該受炸的。”餘先生苦笑道:“不應該怎麼着?沒有芝麻大力氣,不認識扁擔大一個字,人家發幾百萬、上千萬的財;我們誰不是大學畢業,卻吃的穀子稗子摻雜的平價。”說到這裏,防空洞裏的人,卻是成羣走了向前。其中一位中年婦人,就是餘太太。牽着兩個孩子,“怎麼是好?怎麼是好?”口裏連連說着。她問着餘先生道:“我們搶出什麼來了嗎?”餘先生指着草窩裏一條被子道:“全部財產都在這裏了。”餘太太向那條被子看看,又向崖下一堆焦土看看,立刻眼淚雙雙滾了下來。她拍着兩手道:“死日本,怎麼由漢口起飛,來炸我這幢草屋,我這所房子值得一個炸彈嗎?”餘先生道:“我們自私自利的話,當然日本飛機這行爲,是很讓我們惱恨的。可是我們站在國家的立場上說,他們這樣胡來,倒是我們歡迎的。你想,這一個燃燒彈,若是落在我們任何工廠裏,對於後方生產,都是很大的損失。”餘太太道:“你真是餓着肚子愛國,馬上秋風一起,我們光着眼子愛國嗎?”她正是掀起一片藍布衣襟,揉擦着眼睛,說到最後一句,她又笑了。餘先生彎着腰,提起被子來抖了兩抖,又向草窩子丟了下去,笑道:“要這麼一個被子幹什麼?倒不如一身之外無長物來得乾脆。”這時,李太太帶着孩子們,由洞子裏跟上來,望了餘先生道:“不要難過,只要有人在,東西是可以恢復過來的。”餘太太拍了手道:“你看,燒得真慘。”說過這句,又流淚了。
李南泉道:“已經解除警報了,到我們家裏去休息休息,我們家也成一座破巢了。”李太太聽到這話,着實一驚,立刻回頭向家中看去。見那所茅草屋,固然形式未動,就是屋子外的幾棵樹,和那一叢竹子,也是依樣完好,因道:“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李先生道:“反正前面屋子,掃掃灰還勉強可以坐人,究竟情形如何,你到家自然明白了。”李太太聽到這個消息,看看李先生的面色,並不正常,她也就不向餘太太客氣了,帶了孩子們趕快回家。在她的理想中,以爲是大家全是躲警報去了。整個村莊無人,家裏讓小偷光顧了。可是趕到家裏一看,滿屋子全是煙塵。再趕到臥室裏,看到草屋頂上那兩個大窟窿。也就在屋子裏驚呆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王嫂走了進來,叫起來道:“朗個辦?朗個辦?”李南泉淡淡笑道:“有什麼不好辦,我們全家總動員,把落下來的天花板,拆了拋出去,然後掃掃灰塵。釘釘窗戶扇,反正還有這個地方落腳。像餘先生的家,燒得精光,那又怎麼辦呢?”王嫂指了屋頂上的天窗道:“這個傢俬,朗個做?”李南泉笑道:“假如天晴的話,那很好,晚上睡覺,非常之風涼。”王嫂道:“若是落雨哩?那就難說了。”說着話,她就脫下了身上的大褂,把兩隻小褂子的袖子捲了起來。李太太伸手扯着她道:“算了吧,又是竹片,又是石灰黃土,你還打算親自動手。我去找兩個粗工來,花兩個錢,請人打掃打掃就是了。”
李南泉站着想了一想,因道:“我也不反對這個辦法。反正蓋起草屋頂來,也得花錢,絕不是一個人可了的事,不過要這樣辦,事不宜遲,馬上就去找人。”說着,向窗子外張望一下,見木橋上和木橋那頭,正有幾個鄉下人向這裏看望着,手上還指指點點。其中有兩個,是常常送小菜和木柴來出賣的,總算是熟人。李南泉迎向前點個頭道:“王老闆,劉老闆,你們沒有受驚?”那王老闆似乎是個沾染嗜好的人,黃蠟似的長面孔,掀起嘴脣,露出滿口的黃板牙。身上披一件破了很多大小孔的藍布長褂,只到膝蓋長。褂子是敞着胸襟沒扣,露出黃皮膚裏的胸脯骨。下面,光着兩隻腿子。他答道:“怕啥子,我們住在山旮旯裏,炸不到。你遭了?”李南泉道:“還算大幸,沒有大損失,只是屋子受着震動,望板垮下來了。二位老闆,幫我一個忙,行不行?”王老闆道:“我還要去打豬草,不得閒。”李南泉向他身後的劉老闆道:“老兄可以幫忙嗎?”劉老闆不知在哪裏找了件草綠色破襯衫,拖在藍布短褲上,下面赤腳,還染着許多泥巴,似乎是行遠路而來。這樣熱天,頭上還保持了川東的習慣,將白布捲了個圈,包着頭髮的四周。他矮粗的個,身體倒是很健壯的。他在那黃柿子臉上,泛出了一層笑容,不作聲。李先生道:“倒把一件最要緊的事,不曾對二位說明。我不是請二位白幫忙,你們給我做完了,送點錢二位吃酒。”
劉老闆聽到說是給錢,隔了短腳褲,將手搔搔大腿道:“給好多錢?”李南泉道:“這個我倒不好怎樣來規定,不過我想照着現在泥瓦匠的工價,每位給半個工,似乎……”他的話不曾說完,那王老闆扭着身軀道:“我們不得幹。”他說畢,移着腳就有要走的樣子。李南泉笑着點點頭道:“王老闆,何必這樣決絕。大家都在難中。”王老闆道:“啥子難中?我們沒得啥子難,一樣吃飯,一樣做活路。”劉老闆道:“就是他們下江人來多了,把我們川米吃貴了咯。”李南泉笑道:“這也許是事實,不過這問題太大,我們現在的事是很小的事。就請二位開口,要多少,我照數奉上就是了。”劉老闆聽到這樣說,覺得事情佔到優勢,向王老闆望着微笑道:“你說這事情朗個做?”王老闆道:“曉得是啥子活路?我們到他家裏去看看,到底是啥子活路。”兩人說着話,劉老闆就在前面走。王老闆隨後跟到屋子裏去了。李南泉跟着到走廊上,等他們出來,就笑着問道:“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工作吧?”王老闆道:“屋子整得稀巴爛,怕不有得打掃。”李南泉道:“好的,就算稀巴爛,二位看看要我多少錢?”劉老闆舉着步子,像個要走的樣子,淡淡地道:“我們要雙工咯。”李太太坐在屋子裏發呆,正是一肚子牢騷,便搶出來道:“二位老闆,我們也常常買你的柴,買你的小菜,總算是很熟的人。你們小孩子來了,我們平價米的飯,雖不稀奇,可是我們來得不容易,哪回不是整碗菜飯盛着,奉送你們孩子吃?多少有點交情吧,就算不能給我們一點同情,我們又不是蓋屋上樑,也不是做喜事,爲什麼要雙工?”
王老闆笑道:“朗個不幫忙?若是不幫忙,我們還不招閒哩。說雙工,我們還是熟人咯;若不是熟人,我們就不招閒。”李南泉連連招着手道:“好吧,好吧,就是那樣辦吧。不是就要雙工嗎?照付。”劉老闆道:“還要請李先生先給我們一半,我們好去吃飯。”李太太聽了這話,臉色紅着又不大好看。李南泉先也是一陣紅暈,漲到了耳朵根下,接着卻“撲哧”一笑,因道:“也不過如此而已!好,我一律照辦。”說着,在短衣袋裏摸索一陣,摸出了三張一元鈔票,交給王老闆。他提着三張鈔票抖了幾抖,淡淡笑道:“買不到兩升米。劉老幺,走,我們吃飯去。”說着,兩個人搖着肩膀子就走了。李太太道:“怎麼着,你兩個人都走了嗎?”王老闆將三張鈔票舉在空中,又搖撼了幾下,大聲答道:“錢在這裏,要是不放心的話,你就拿回去。”李南泉笑道:“好了好了,不必計較了,二位快點去吃飯吧。我們家弄得這個樣子,簡直安不了身,我們也希望早點兒打掃乾淨了,好做晚飯吃,大家都是熟人,諸事請幫忙吧。”劉老闆嘰咕着道:“這還像話。”說着,畢竟是走了。李先生對於這兩位同村子的鄰居,簡直是哭笑不得,端了一把竹椅子放在走廊上,將破報紙擦擦灰,嘆了口氣坐下去,搖搖頭道:“人與人之間,竟是這樣難處。”李太太在屋子裏道:“他們簡直沒有一點人類同情心,管他家鄉是不是在火線邊上,我們回老家吧。”李南泉笑道:“這點點兒氣都不能忍受,還談什麼抗戰?算了。”李太太也是氣得說不出話來,照樣端把椅子,在走廊上呆坐着。李南泉自己看看,向太太又看看,拍手哈哈大笑。
李太太是和他並排坐着的,望了他道:“你還笑得出來,我氣都氣死了。”李南泉笑道:“我和你兩個這樣正端端坐着,好像是一對土地公公婆婆似的,這就差着面前擺上一個香案子。”李太太道:“我實在是氣不過。這話對誰說?對你說,你已經氣得不得了。對別個說,人家管得着這閒事嗎?我就只有這樣坐着。”李南泉笑道:“唯其是這樣可笑了。”李太太嘆了口無聲的氣,擡起一隻手來,撐了頭坐着。並坐着約莫是五分鐘,小孩子可不答應了,一齊圍到走廊上繞着椅子爭吵。這個說餓了,那個說上牀睡覺。李先生正感到沒奈何,隔壁吳先生家裏,由學校調來幾個工友,已是把屋子收拾得清楚。他們看到這一家人團聚在走廊上,只是唉聲嘆氣。再看窗子裏面,卻是灰塵滿屋,器具全七歪八倒。其中一位張工頭,就向前問道:“李先生,你這屋子是該打掃了,孩子們躲警報回來,也得讓他們有個休息的地方。”李南泉道:“工是請了,錢也付了一半了,人家拿着錢吃飯去了,能教人家餓着肚子幫忙嗎?”張工頭道:“這沒有什麼,大家全在國難期間,能幫忙就幫忙。來!我們來和你收拾收拾。”李南泉起身攔着,說是“不敢當”。張工頭兩手揚着,一擺頭道:“客氣什麼?南京淪陷的時候,老老小小,我帶着五口人,逃難到四川,一路之上,哪裏就不請人幫個忙?都是中國人,這時候不互助一下,什麼時候互助?來來來!”他連招幾下手,就把同伴三個一齊帶進屋去。
李先生坐在走廊上,也只有光看着。他們在隔壁吳家,是打掃過了的,一切工具現成,拿了來動用着,不到三十分鐘,把屋子裏的破破爛爛,都搬了出來。同時,也將屋子裏的灰塵,掃除乾淨。他們走了出來,那張工頭向李南泉笑道:“李先生進屋去休息吧。你那屋頂,可得趕快收拾,四川的天氣,說晴就晴,說雨就雨。”李南泉聽說,連聲道謝,一方面伸手到衣袋裏去摸索。張工頭看到,立刻伸着兩手,將他的衣袋按住,笑道:“李先生,你可別和我們來這一套,錢算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年頭有幾張鈔票買平價米吃就行。我若收下你的錢,那我們不是患難相共,乃是趁火打劫了。”他正說到這裏,那王、劉二位,吃飽了飯,晃着兩隻光膀子,慢慢地走到走廊上來。李太太由屋子裏走出來,向他兩人笑道:“你們這時候纔來,對不起,這裏學校裏幾位工友,已經和我們打掃乾淨了。”劉老闆聽了這話,把眼睛向張工頭翻着,問了三個字:“朗個的?”張工頭已經把李南泉給錢的動作攔住了,這就把頭一偏,歪了頸脖子,也操了四川的話道:“朗個的,你說朗個的嘛!我們是和李先生幫忙,沒有要錢!你不要說我們搶你的生意。別個家裏讓炸彈片子整得稀巴爛,等到起收拾乾淨了好歇稍。你老是不來,把別個整得啥事不能做。”劉老闆道:“是日本飛機整的嘛!關我屁事。”張工頭道:“是不關你事,可是你收了人家的錢,我替別個做活路。”劉老闆反而說:“你把我們的活路做了,我得不到錢了。你搶我們的飯碗,你還要吼?”
李南泉向兩方搖着手道:“不要計較了,我總算走運,房子還在,假如像餘先生那樣不幸,山頭上飛來一個燃燒彈炸彈片,我這時還無家可歸哩。劉、王兩位老闆,房子我們是不用打掃了,你們打算還要我多少錢?我可以遵命辦理。”說着還向此兩公一抱拳頭。那張工頭一手撐着腰,一手晃了拳頭,橫着眼睛道:“你們這樣不講交情,不和人家做活路還要人家的錢。天上的炸彈,可沒有眼睛呀。”王老闆道:“你這是啥話?”李南泉是事主,倒爲了難。若真給錢,未免讓打抱不平的人泄氣。呆站在走廊上,倒沒有了主意。正在這時,大路上來了一批人,有的穿着灰色制服,有的穿着草綠色制服,有的還穿着西裝。張工頭笑道:“好了,管理局長帶着重慶查災的人來了,找人家來評評這個理吧。”劉、王二位回頭看着果然不錯,他們就順着走廊走,像是個査勘房子的樣子,緩緩地繞到屋後。張工頭大聲叫道:“這裏有兩個不講理的人,把他逮着。”只這兩句,就聽到屋後一陣腳步響。張工頭也不肯罷休,隨着趕到屋後,早見此二公亂踏着山下小路,繞過了幾戶人家直跑到盡頭一塊山嘴的大石山站住。王老闆向這裏大聲罵道:“龜兒子!老子怕你!”張工頭道:“小子,你不怕我,你就回來,人家李先生還要給你工錢呢!”劉老闆道:“老子不得空咯,二天老子和你算賬。老子還怕和你扯皮嗎?龜兒子!”張工頭道:“好,你等着!”一擡腿,像個要追的樣子,這王、劉二公一聲不響,轉身就跑了。
張工頭站着,哈哈大笑了一陣,也就走回前面走廊上來。李南泉看到,向他拱拱手道:“張大哥真是俠義一流。”他最愛聽這句話,不由得兩道眉毛一揚,張了大嘴笑道:“自小就愛聽個七俠五義,施公案,彭公案。頂着一個人頭總要充一個漢子。”李南泉道:“今天多謝多謝,改天請你喝杯酒。”張工頭道:“李先生,你若是不嫌棄的話,挑個陰雨天,一來不用躲警報,二來混日子過,我們痛痛快快喝一場;還有一層,你得讓我做東,我算給你壓驚。”李南泉道:“好吧,到那日子再說,誰身上有錢誰就做東。誰都有個腰不便的時候,到了有工夫了,恰好是沒錢,那就很掃興了。碰到陰雨天你想喝酒,你又沒錢,難道還去借了錢來請我嗎?碰着哪天我有錢,就歸我請吧。”張工頭點點頭道:“李先生痛快,就是那麼說。”他帶來的幾位工友,都蹲在隔溪竹子陰下,地面上放一把大瓦壺,將就幾隻粗飯碗,彼此互送着飯碗喝茶。張工頭將拳頭一舉,笑道:“行了,我們回去吧。各位受累,二天我請你們喝酒。”那些工友,二話沒說,笑嘻嘻地,站起身來就走。李南泉站在走廊上,望着他們走去,呆立良久,嘆了口氣道:“禮失而求諸野,良然。”就在這時,那些勘災的先生,整大羣地走來,已挨家到了門口,他們伸頭向屋子裏略看了看,又向各戶主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吳春圃卻代表着鄰居,將他們送過橋去,他大聲地道:“沒什麼,縱然有點小損失,我們認了。不需要國家給我們什麼賑濟,這精神上的安慰,比什麼都好。”
他一面說着話,一面走去。那査災的人羣,也都跟了他走。李太太雖然看到家裏遭受這份紛亂,好在並不是意外的事,現在打掃乾淨了,正也在走廊上站着,輕鬆一下。那位送客的吳春圃先生,卻手搖了芭蕉扇,一步一步地向木橋裏走,老遠地看到李南泉夫妻,便點點頭道:“你二位也成了樂天派,對家裏這番遭遇一點不擔心,而且還帶了笑容。”李南泉笑道:“事到於今,哭也是不能挽救這一份厄運的呀。”吳春圃搖着扇子道:“這事可真不大好受呢。你們瞧瞧這天色吧,今晚上有暴風雨的可能。有道是早看東南,晚看西北,現在西北角的天色,可就完全沉下去了。”說着,他舉起扇子來,向西北邊天角,連連地招了幾下。李南泉聽說,趕快跑到廊檐下來張望一下,那西北角山頭上,黑雲像堆墨似的,很濃厚地向地面上壓着。那烏雲的上層,還不肯停止,逐漸伸出了雲峯,只管向天空裏鋪張了去。李南泉“呀”了一聲,接連着喊着“糟了糟了”。吳春圃道:“索性樂天一點吧,老天憐恤我們,也許雨不會來。”
李太太也爲他們的驚訝所震動,隨着走到廊子外面來,點點頭道:“可能馬上就有大雨,可能那雨會閃開這裏。”李南泉笑道:“你這話等於沒說。”她笑道:“我就說肯定了有什麼用?雨真要來,我們在這時候還能夠找了蓋匠來蓋屋子嗎?”吳春圃笑道:“雖然如此,但有一件事情可做,應該把晚飯搶着做出來吃了,免得回頭一手撐傘,一手拿筷子。可是還有飯碗呢,我們不能立刻生長出第三隻手來拿飯碗。”李太太說句“說的是”,立刻向廚房裏走去。也就在這時,那西北天角的黑雲,已是伸展着,遮蓋了頭上的青天,好像天沉下來無數丈。隨了這烏雲,面前那叢竹子呼呼作響,葉子亂轉,竹竿兒每根彎得像把弓似的,將枝頭直低垂到屋面那涸溪裏去。尤其是對面這片山頭上的亂草,像病人頭上的亂髮,全部紛披着,向東南倒着。那大葉樹幹,雖還是兀立不動,那樹頂上的枝葉,像把掃帚似的,歪到了一邊。那葉子像麻雀似的,成羣地脫離了枝頭,在半空裏亂飛。那風勢是越來越猛,這條山谷裏,風像千軍萬馬,衝了過來。村子裏草屋頂上曾經掀動的亂草,大的成團,小的一絲一絲,也跟隨了那樹葉子在半空裏飛着跑。吳春圃走到廊檐下,喝了一聲道:“好嘛!說來就來。”只這句話沒說完,屋頂上突然落下一團亂草,不偏不斜,正墜落在他頭上,亂草屑子撲了他一身。
吳太太在屋子裏看到,就迎着跑出來問道:“伲一拉呱,就沒有完咧。伲看,站在屋檐下,吹了這一身草,又是一身土。來吧,我把伲身上的塵撣撣吧。”吳先生本來是一肚子不願意,繃着一張臉子擡起兩手,正在頭上拍着草和灰,經太太這樣一說,他不由得失聲笑了,望着李先生道:“伲瞧,俺這兩老口子,還是相親相愛咧。”吳太太把一張老臉羞得通紅,手扶了門框,把頭一扭,就走回屋子去了。李南泉笑道:“我們這中年將過,老年未到,夫妻們就是這樣的,一人彆扭就是三五天不說話。可是誰要有點失意,倒是彼此有個照顧。”就在這時,那山谷裏的風,由口外狂涌進來,更掀得屋草樹葉亂飛,這泥糊竹牆的國難屋子,簡直有搖搖欲倒之勢。李南泉看到,失聲“呵喲”了一下,下意識地將手撐着屋子。李太太聽到了這聲音,早是由廚房裏跑了過來,連問:“怎麼了?怎麼了?”吳春圃將手裏的扇子,連連地揮了幾下,扇子揮在另一隻手掌上,“啪啪”有聲。他笑道:“果然不錯,老夥伴究竟是彼此關心的。”吳太太縮在屋子裏,卻大聲叫道:“俺說,伲那一身土,進來抹一個澡吧。一拉呱就沒有完。”吳先生笑着走進屋子去了。李太太怔怔地望着。李南泉因把剛纔的事告訴過了。李太太道:“你們沒事,就這樣閒嗑牙。其實怎能說是沒事,大轟炸過去不到幾小時,暴風雨又快要到頭上來了。就憑我們這樣的茅草泥壁房子,怎能夠抵了一陣,又抵抗一陣?我正在焦急呢,你們還是這樣地談笑自若。”李先生笑道:“你看我有談笑揮敵之勇,暴風雨已過去了。”
大家正說着時,鄰居甄家小弟弟,已是提起一口大澡盆,向屋子裏送去,他還叫着道:“媽!這澡盆佔的面積怕不夠,還要拿兩樣裝水的東西來。”甄太太戰兢兢地由廚房裏端了一瓦鉢飯出來,搖着頭道:“勿管伊,勿管伊,宴些落仔雨再講。”李南泉笑道:“甄府上也是預防屋漏。”甄太太道:“勿要提起,隔仔個天花板,往屋頂張向看,大一個眼,小一個眼,纔看得出。老底子格間短命屋子,就是外面小落,屋裏大落。今朝末,炸彈格風,把天花板壁子上格石灰才震得像個五花瘌痢,那浪勿會大漏?把臉澡盆接漏,有啥用?”李太太呆了一呆,因道:“甄太太自然是對的。可是一會兒下了雨,大家怎麼辦呢?”那吳先生最好聊天,聽到大家說得熱鬧,又走出來了,笑道:“那沒關係。我們住茅草屋子,就得有住茅草屋子的彈性。回頭雨下來了,哪裏不漏,我們先把箱子鋪蓋捲兒移過去。然後人像坐四等火車一樣,大家都坐在行李鋪蓋捲上。我家裏還有兩塊沱茶餅子,熬上他一瓦壺茶,擺擺龍門陣,怎麼不舒服?比在防空洞裏強多了!好在這是暴風雨,幾十分鐘就過去了。”李太太點點頭笑道:“倒是吳先生這話對的,反正屋是漏定了的,又沒有法子立刻把屋頂蓋起來。只有等雨來了再說了,我還是去趕着做飯吧。”她走了,李、吳二先生和甄家小弟弟,老少三位壯丁,卻不放心天變,大家全部到屋檐來,昂了頭對天空四處望着。這天上的烏雲,好像懂得這些人焦急的意思,已是慢慢地偏北移展。
十分鐘後,吳先生大聲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不要緊,雲頭子轉到東北去了。”大家看時,果然,當頭頂上,已發現了大半邊青天。雖然這山谷還有些風吹了來,可是風勢已十分平和。尤其是西方的太陽,已發出很強烈的光芒,向東邊一排山峯上曬着。東邊的山,本就在烏雲下面壓蓋着,陰沉沉的。這太陽光斜照在陰雲下,滿山草木,倒反而發出金晃晃的光彩。李南泉笑道:“這總算沒事了,我們去吃飯吧。”連隔壁的甄太太也由屋子裏搶着出來,點了點頭笑道:“我們處在這困難的環境裏,上帝總會可憐我們的。”大家對於這話,雖覺得不怎麼合邏輯,可是知道甄府上是篤信宗教的。吳、李二人默然地笑了一笑,各自散開。這陣暴風雨,除了送來那陣可怕的風而外,只有幾陣隱隱的雷聲。到了黃昏時候,星斗慢慢在天上露出,雨的恐怖是完全過去。這是上弦之初,晚上完全沒有月亮,也就不會有夜襲,大家很放心,在露天下乘涼。往日乘涼,孩子們不免在大人旁邊唱歌說笑話,今晚卻是靜悄悄的。李先生問道:“孩子們都哪裏去了?”李太太由屋子裏出來,答道:“孩子們全睡了。今晚上他們用不着乘涼,屋子裏和外面是一樣的。”李南泉笑道:“呵!我忘記了,我們家開天窗了。不過屋子裏縱然涼快,恐怕也趕不上外面這樣涼快。”李太太道:“你不信,你到屋子裏來看看,真用不着乘涼。今天下午太緊張了,你也可以早點休息休息。”李先生自也不放心家裏那個天窗,就走進屋去。
李太太也跟着到屋子裏來了,因笑道:“你看怎麼樣,這不是無須到外面去乘涼嗎?”李先生連說“對對”,就把外面走廊上的椅子搬了進來。太太也就同着要關門,伸手門框上一掬,不由得失聲笑道:“你看,我們下午請人收拾屋子,忘記了一件大事,掉下來的房門,送到外面去放着,沒有理會它,現在要關門,可是來不及現釘了。”李南泉站着想了一想,笑道:“好在我們家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樑上君子,未必光顧,我們就敞着大門睡吧。”李太太道:“那怎麼行?就是小偷兒拿我們一件長褂子去,我們就沒有法子補充。”李先生在屋子裏四周看了一看,又走到門外去,向四面觀望了一番,因道:“我想了一個辦法,把這把布睡椅攔門放下,再放張木凳子,有人由門口衝進來,我立刻跳起來把他抓住。”李太太道:“這還是不對。小偷兒若是帶了傢伙,你抓得住他嗎?”李先生笑道:“你說得小偷兒就那麼厲害。果然是帶了傢伙的小偷,你就把門關住,也未必濟於事。什麼不開眼的強盜,要搶我們這草屋頂上開天窗的人家?”他一面說着,一面就在房門口搭起那簡單的牀鋪。李太太站在房子中間,環抱了兩隻光膀子,看了他的行動發呆。李南泉向睡椅上躺去,兩隻腳伸出,向木凳子上放着,笑道:“行了,今天我們全家空氣流通,睡在這裏享受一口過堂風。”他把兩手向頭上伸着,打了個呵欠。李太太看他睡着,頭在椅子橫檔架上,腳又把凳子架着,背躺在布椅子窩裏,像只蝦子似的,顯然是不舒服。
李南泉看着太太在屋子裏呆站着,便笑道:“你不用管我,你去睡吧,反正無論怎麼樣不舒服,也沒有到臥薪嚐膽的程度。我們不是常常喊着口號,叫人臥薪嚐膽嗎?”李太太雖然覺得先生這樣睡覺,未免太辛苦了。可是自己也不放心門戶,只好點頭道:“那麼,就委屈你一點,我早點起來給你換班吧。”說畢,她自向後面屋子裏去了。李先生睡的這睡椅,川外雖也有,卻是少見。它是六根木棍子交叉的,組織了一張椅子架。這架上兩頭,一頭有一根橫檔。橫檔上扯開一方粗布,當了椅子身。這在唐朝就叫着交椅。大致有點像行軍牀。坐在上面,人是可以向後半躺的。不過真要睡覺,卻不舒服,因爲布面子不能像行軍牀繃得那樣緊。坐着是凹下去的。尤其是兩隻腳,卻得懸了起來。現在李先生雖是用方木凳子來架着腳,人睡得像個元寶,兩頭向上翹着。初睡一兩小時,也沒有什麼感覺,正好前後的過堂風向人身上吹着,吹得人意志醺醺然,不過睡足了兩小時之後,頸脖子和兩隻腿彎子都感到有些痠疼。夢中正在是肩扛了一個重包裹,上着重慶市幾百級的高坡子,十分地吃力。忽然聽到有人說聲“不好了”,同時,卻有千軍萬馬擁到了面前的樣子,他嚇得周身一個抖戰,直挺挺地坐起來,才覺得是一個夢。但那千軍萬馬奔騰的聲音,卻依然在面前響着。
他自驚得發呆,不知這是哪裏來的禍事。李太太已是由後面屋子跑了出來,連叫“糟了糟了”。三四分鐘的猶豫,已讓李先生醒悟過來,這正是黃昏時候不曾來的那陣暴雨,終於是來了。屋子外面,風助雨勢,嘩嘩作響。屋子裏面,卻是叮噹噼啪,發出各種雨點打撲的聲音。他立刻跳了起來,也來不及穿鞋子了,光着兩隻腳,就向後面屋子裏跑。後面屋子裏沒有燈火,黑暗中,大小雨點,向身下亂撲。小山兒、小白兒由套間裏跑出來,接連地與他爸爸撞上了幾下。李先生撞跌着摸到牀邊,伸手向牀上摸着,摸到了小玲兒,縮住一團睡着。立刻將孩子摟抱起來向前面屋子裏走。小玲兒算是醒了,摟着爸爸的頸脖子,連連問道:“放了緊急沒有?”李南泉道:“不是警報,不要害怕,是屋頂上漏雨了。”李太太,已在前面屋子裏亮上了菜油燈,王嫂還是光着上身穿了一件小背心,下面是短褲衩。兩個男孩子,全只有短褲衩。李先生把抱的孩子放下來,望了大家道:“不要驚慌,沒有什麼了不得,充其量,把屋子裏東西打溼而已。不過這生雨淋在身上容易受感冒,大家還是把衣服穿起來要緊。”這句話提醒了王嫂,她低頭一看,笑着一扭脖子跑進套間裏去了,因爲她還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少婦,這個樣子,是太難爲情了。李先生也沒有工夫去管這輕鬆的插曲,捧了菜油燈,就向後面兩個屋子去照看。這一下,真讓他心裏涼了半截。兩個天窗口裏的雨絲,正和屋外的情形一樣,成陣地向屋子裏灑。
李太太也醒悟過來了,自己雖還穿着長衣,可是鈕釦一個沒扣,全敞着胸襟呢,她一面扣着衣服,一面伸頭向屋子裏望着,皺了眉道:“這事怎麼辦?屋子裏成了河了。”李先生道:“我想,地下成河,那不必去管他了。我們現在只好來個急則治標,先把兩隻破箱子移了出來罷。”他說着,就冒了天窗上灑下來的雨點,一樣樣地向外面屋子裏搬。好在這個屋子還沒有漏,東西胡亂丟在地面,卻也沒有損失。連衣箱帶鋪蓋卷,共是十二件,李先生一口氣將它陸續向外搬。雖然有半數經過王嫂接着,但他還是異常吃力。到了第十三次,他要去搶救東西的時候,李太太伸手將他的手臂挽住,因道:“你不要再搬了,你看看這一身,溼到什麼程度?”李先生看時,身上這件小褂子,像是在水盆裏初拿起來的一樣,水點只管向下淋着。他笑道:“衣服這樣溼,不能歇着,趁身上出的這身冷汗,同冷氣,可以中和了。”李太太道:“你就把衣服脫下來吧。”他脫下了褂子,提着衣領子抖了兩抖水點,光着上身,就在鋪蓋捲上坐下,喘着氣道:“太太有煙嗎?”李太太且不給他紙菸,在鋪蓋卷裏,扯出一件鹹菜糰子似的藍布大褂,抖開了衣襟向他身上披着。李先生將衣襟扯着向胸面前遮掩了兩下,並沒有扣紐襻,微微搖着頭道:“不行得很,百無一用是書生。”李太太道:“其實不搶救這些東西,也無所謂。水打溼了,究竟比火燒了……”李太太還沒有把話說完,李先生卻扭着身軀,伏在鋪蓋捲上了。
李太太倒嚇了一跳,就伸手搖撼着他道:“你這是怎麼了?”李先生環抱着兩手,伏在鋪蓋捲上,枕了自己的頭,微微嘆了口氣道:“累了。這國難日子,真不大好過。”李太太坐在箱子上,呆望了他,倒無以慰之。默然之間,聽到屋子外面的雨,正“嘩啦啦”響着。在這聲中,摻雜了呼喊和笑罵的人聲。向窗子外看着,電光閃着,照見高高低低整大羣的人影。李太太打開門來,見甄、吳兩家鄰居,幾乎是全家站在走廊上,便問道:“怎麼樣?你們家全都漏得很厲害嗎?”甄先生慢條斯理地答道:“白天裏躲火警,晚上躲水警,這叫着水火既濟。”吳春圃長長地唉了一聲道:“老天爺也是有心搗亂。這場大雨,若是今日正午下來,我們這村子裏既可免除火警,晚上這水警,自然也就沒有了。李府上漏得情形如何?你們並沒有搬出來,也許還好吧?”李太太道:“我不知道你們家情形如何,無從比較。不過我家後面兩間屋子,已是水深數寸了。屋子裏下着雨,大概比外面下的雨還要大些。”吳春圃對這個說法,並不大相信,他緩緩地踱進了屋子,伸頭向後面屋子裏看去。正好一道極大的電光,在空中一閃,兩個天窗裏漏進來的光芒,照見雨牽絲似的向屋子裏落着。天窗旁邊,三四處大漏,有麻絲那樣粗細,像檐溜似的奔注。雨柱落在地上,並不是“啪啪”作響,而是“隆隆”作響。他正感到奇怪,而第二次電光又開始閃着。在電光中搶了向下一看,屋子裏滿地是水,雨柱衝在水上還起着浪花呢。不用說,屋子裏一切傢俱,都浸在水裏了。
吳先生“呵喲”了一聲道:“這問題相當嚴重。”說着話時,電光又在空中狂閃了一下,這就看到地下的水,由夾壁下翻着浪頭子,由牆根下滾了出去。那竹子夾壁腳下,已是被水洗涮出了一個眼,水頭順了這條路,向牆外滾了出來。地下的水,雖是由牆下向外滾着,可是天上的雨,還繼續向屋子裏地上加註了來。他回到前面屋子裏來,對行李鋪蓋捲兒看了一看,因道:“外面的雨還下着呢,你們就是這樣堆了滿屋子的東西過夜嗎?外面的雨還大着呢。”李南泉拿着紙菸盒和火柴盒,都交給了吳先生,因道:“老兄,我實行你的辦法,坐在行李捲抽菸喝茶吧。你們家裏的雨,大概比我家裏的雨,還要下得大,爲什麼都擁擠在走廊上呢?”吳春圃取着煙支出來,銜在嘴裏,兩手捧着煙盒向主人一拱手,將煙奉還。然後,擦了火柴,將煙支點着,抿了嘴脣,深深吸了一口,又兩手捧着火柴盒一拱手,將火柴盒奉還。李先生笑道:“吳兄對此一柴一煙,何其客氣?”吳先生笑道:“實不相瞞,我是整日吸水煙。遇到一支紙菸,就算打一次牙祭。而且……”說到這裏,由嘴脣裏取出紙菸來,翻着煙支上的字就看了一看,因道:“這是上等煙。”李南泉道:“那是什麼上等煙?不過比所謂狗屁牌高一級,是人不到黃河心不死的黃河牌,我自己覺得黃河爲界,不能再向下退了,那煙吸在嘴裏,可以說是不臭,但也說不出來有什麼好氣味。”吳春圃道:“反正比水煙吸後那股子味兒好受一點吧?”
李太太笑道:“我們問吳先生的正題,吳先生還沒有答覆呢,這話可越問越遠了。”吳春圃將兩個指頭夾住了那支紙菸,深深吸了一口,兩個鼻孔裏,緩緩地冒出那兩股煙,好像是這煙很有味,口腔裏對它很留戀,不願放它出來。然後苦笑道:“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這是千古不磨之論。我們在戰前,雖然也是個窮措大,不至於把一支紙菸看得怎麼重要。”李先生笑道:“還是沒有把這文章歸入正題。”吳春圃坐在鋪蓋捲上,突然站起來,拍了兩拍手,他還怕那支菸失落了,將兩個指頭夾着,才向主人笑道:“我們家裏的屋漏,和你府上的屋漏,是兩個作風,你們這裏的屋漏,乾脆是開兩個大天窗。漏了就漏了,開了就開了。我們那裏,是茅屋頂上,大大小小,總裂開有幾十條縫,那縫裏的漏,當然不會像府上那麼洋洋大觀,可是這幾十點小漏,全都落在天花板上,於是若干點小漏,合流成爲一個大漏,由天花板上滴下來。這種竹片糊泥的天花板,由許多水會合在一處,泥是慢慢溶化,水是慢慢聚合,那竹片天花板,變成了個懷孕十月的婦人,肚子挺得頂大,在它脹垮了的時候,我們有全部壓倒的可能。所以我們也來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全家都搬到走廊上來坐着。”李南泉道:“那麼,甄先生家裏,也是如此?不過他們的情形,應該比吳府上嚴重一點。我得去看看。”說着,就走了出來。甄府只有三口人,擺了幾件行李在走廊上。只看行李上有個人影子,有一星小火在亮着,那是甄先生在吸菸沉思了。
甄先生倒是看到了李先生的注意,因爲他敞着房門,那菜油燈的燈光,向走廊上射來,因笑道:“來支菸吧,急也是無用。”說着,他走過去,送一盒煙到李先生手上,由他自取。李南泉取着一支菸,借了火吸了,依然站在走廊上,這卻感到了一點奇怪,便是“當”一下,“叮”一下,有好幾點雨漏,像打九音鑼似的,打得非常有節奏,便問道:“這是漏滴在什麼地方,響聲非常之悅耳。”甄先生打了個“哈哈”道:“我家那孩子淘氣。這屋漏遍屋皆是,茶葉瓶上,茶杯上,臉盆上,茶盤上,全有斷續的聲響。他坐在屋子一個角落裏,點着燈,對全屋的漏點全注視了一番,一面把我那隻破錶,對準了時間,測漏點的速度。因爲我那表雖舊,有秒計針,看得出若干秒來。經他半小時的考察,隨時移動着瓷器和銅器,四處去接滴下的漏點,大概有二三十樣東西,就讓漏打出這種聲音來了,其實我也是很驚訝,怎麼漏屋會奏出音樂來?”他說明了,是一半自然、一半人工湊合的,“我聽了十分鐘了,倒覺得很是有趣。他還坐在屋子裏繼續地工作呢。”甄太太在黑暗中接嘴道:“啥個有趣?屋裏向格漏,在能打出格眼音樂來?儂想想,漏成啥光景哉!格短命格雨,還要落麼,明朝格幢草房子,阿能住下去?小弟,勿要淘氣哉,人家心裏急煞。”甄家小弟笑了出來,因道:“急有什麼用,誰也不能爬上屋去把漏給它補上,倒不如找點事消遣,免得坐在黑暗裏發愁。”李南泉笑道:“達觀之至,也唯有如此,纔可以渡過這個難關。將來抗戰結束了,我們這些生活片段,都可以寫出來留告後人。一來讓後人知道我們受日本的欺侮是太深了,二來也讓後人明白,戰爭總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像日本這樣的侵略國家,讓現在爲人做父兄的人,吃盡了苦,流盡了血汗,而爲後代日本人去,栽植那榮華的果子,權利義務是太不相稱了,這還說是日本站在勝利一方面而言。若是日本失敗了,這輩發動戰爭的人,他犧牲是活該。後一輩子的人,還得跟着犧牲,來還這筆侵略的債,豈不是冤上加冤?”李太太在那邊叫道:“喂,不要談戰爭論了。這前面屋子,也發現了幾點漏。你來看看,是不是有擴大的可能。”李先生走回屋去,見牽連着後面屋子的所在,地面上已溼了一大片。一兩分鐘,就有很大的漏點,兩三滴,同時下來,因道:“這或者不至於變成大漏,好在外面的大雨,已經過去了。”李太太聽時,屋檐外的響聲,比剛纔的響聲,還要來得猛烈。不過這響聲是由下向上,而不是由上向下。立刻伸頭向外面看去,正好接連着兩道閃電,由遠處閃到當頂。在電光裏,看到山谷的夜空裏雨點牽扯着很稀落的長繩子,山上的草木被水淋得黑沉沉的。屋檐外那道涸溪,這時變成了洋洋大觀的洪流,那山水擁擠向前狂奔,已升漲到和木橋齊平了。響聲像連聲雷似的,就是在這裏發生出來的。
在這電光一閃中,李南泉也看到了山溝裏的洪水,好像成千上萬的山妖海怪,擁擠着在溝裏向前奔跑。但見怪頭滾滾,每個浪花碰在石頭上,都發出了“嘩啦嘩啦”的怒吼。他“哎呀”了一聲道:“怪不得屋裏要變成河了,山水來得這樣洶涌。”於是走出屋來,站在屋檐下向溝裏注視着,等待了天空裏的電光。約莫是兩三分鐘,電光來了,發現那山溪裏的洪流,像機器帶的皮帶,千萬條轉動着,把人的眼光看得發花。尤其是這溝前頭不多遠,就是懸崖,那水自上而下向下奔注,衝到崖下的石頭上去,那響聲“哄通哄通”,真是驚天動地。在第二次電光再閃去一下的時候,他情不自禁地就向後退了兩步。李太太由屋子裏搶出來,問道:“你怎麼了?”他笑道:“好厲害的山洪,我疑心我們的屋基有被這山洪衝倒的可能。”吳先生回得家去,已是捧了水菸袋站在屋檐下,來回地溜達着。他帶了笑音道:“怎麼樣?雨景不錯吧?李先生來他兩首詩。”李南泉笑道:“假如有詩,這樣地動山搖,有聲有色的場合,也把詩嚇回去了。”吳先生道:“沒關係,雨已經過去了,你不見屋檐外已經閃出了幾顆星星?”李南泉伸頭向廊檐外看時,果然在深黑的天空,有幾顆燦亮的大鈕釦,發出銀光,已可看出這屋檐外面並沒有了雨絲,因道:“這暴風雨來得快也去得快。雨是止了,屋子裏水可不能立刻退去,我們得開始想善後的法子。”甄先生在那邊插言了,因道:“善後,今晚上辦不到了。”
吳先生也笑道:“今天晚上,還談什麼善後,我們就只當提早過大年三十夜,在這走廊上熬上一宿吧。”李南泉道:“當然是等明日出了太陽,由屋子裏到屋子外,徹底讓太陽一曬。不過天一晴了,敵人就要搗亂。若是再鬧一回空襲,那就糟糕。我們只有敞着大門等跑了。”甄先生道:“我們不必想得那麼遠,現在大家都是不知命在何時。說不定明天大家就完了,管他是不是敞着大門呢。”三位先生對着暴風雨的過去,雖提議到了“善後”,可是這樣深夜,又是遍地泥漿,能想着什麼善後的法子?大家靜默地坐着吸菸談天,並不能有什麼動作。因爲面前山溝裏這洪流,還是“嗆嗆”地響着,天上落下的雨點和雨陣聲,卻不大聽得清楚。不過屋檐外那深黑天空上的星點,卻陸續地增加,擡頭看去,一片繁密的銀點,緩緩閃着光芒,那屋角四周的小蟲子,躲過這場大災難,也開始奏着它們的天然夜曲,在宏大的山洪聲浪中,偶然也可以聽到“嚀嚀唧唧”的小音樂。和這音樂配合的,是猛烈的拍板聲。這拍板聲,不是敲着任何東西,乃是整個的巴掌,拍着大腿、手膀子或脊樑。因爲所有的小蟲子都活動了,自然,蚊子也活動起來。那蚊子像釘子似的在誰的皮膚上扎一下,誰就大巴掌拍了去。走廊上男女大小共坐了二十來個人,這二十多個手掌,就是此起彼落,陸續拍着蚊子。李南泉道:“這不是辦法,這樣拍蚊子拍到天亮,蚊子不叮死,人也會讓自己拍死了。點把蚊香來熏熏罷。”
吳春圃笑道:“在走廊上,哪有許多蚊煙來薰?”李南泉笑道:“這我在農村學得了個辦法,就是用打潮了的草燒着了,整捆地放在上風頭,這煙順着風吹過來,蚊子就都薰跑了。”他這樣說過了,沒有人附議,也沒有人反對。他坐在走廊上,反正是無事可做,這就到廚房裏去,找了兩大卷溼草,送到走廊外空地上去。這溼草,原是早兩天前由茅屋上飄落下來的,都堆在屋檐下面的,經過晚上這場大雨,已是水淋淋的。李先生將草捆抖鬆了,擦着火柴去點。那溼草卻是無論如何不肯接受。甄先生老遠看了,笑道:“李先生,不必費那事了。農村裏人點草薰蚊子,那究竟是農村人的事,我們穿長衫的朋友,辦不了這個。”李南泉蹲在地上繼續擦火柴點草,答道:“無論如何,我們的知識水準,應該比莊稼人高一籌。既是他們點得着,我們也就點得着。”說着,“啪吒啪吒”,繼續擦着火柴響。李太太在那邊看了不過意,在家裏找了幾張破報紙,揉成兩個大紙團子扔給他道:“把這個點吧。”李先生要表演他這個新發明,決不罷休,接了紙團子,塞在兩捆溼草下,又接連擦了幾根火柴,將紙團點上,這回算是借了紙團子的火力,將溼草燃着了。這正和鄉下人玩的手藝一樣,草雖是點着了,並沒有火苗,由溼草叢裏,冒出一陣濃厚的黑煙,像平地捲起兩條烏龍似的,向走廊上撲來。這煙首先撲到吳先生屋門口。他叫起來笑道:“好厲害的蚊煙。蚊子是跑了,可是人也得跑。”
李南泉也省悟了,哈哈笑道:“這叫根本解決。不過人背風坐着,我想不至於坐不住。”他說着話走到走廊上,見兩家鄰居全閃着靠了牆壁坐着。手裏拿扇子的人,不扇腳底下的蚊子了,只是在半空中兩面扇動着。暗中可以看到大家的臉,都偏到一邊去。他笑着迎風站住,對了來煙試驗一下。這時,那空地上兩堆溼草,被大火烘烤着,已有半乾。平地起的火苗,也有三四寸高。但溼草下面雖然着了,上面還是帶着很重的水漬,將下面火焰蓋住。火不得出來,變成了更濃重的黑煙,順風奔滾。尤其是那溼草裏面的黴氣,經火焰烤着,衝到了鼻子裏,難聞得很。李先生不小心,對煙呼吸了兩下,一陣辣味,激刺在嗓子眼裏,由不得低了頭,亂咳嗽一陣,揹着身彎下腰來,笑道:“我們果然沒有這福氣,可以享受這驅蟲妙藥。”吳先生在屋子裏拿了一個溼手巾把來遞給他道:“先擦眼淚水吧,俺倒想到一輩古人來了。”李南泉擦着臉道:“哪輩古人,受我們這同樣的罪呢?”吳先生將手上的芭蕉扇,四面扇着風,笑道:“昔日周郎火燒赤壁,曹操在戰船上,就受的這檔子罪。”他這麼一說,連走廊那頭的甄先生也感興趣,笑着問道:“那怎麼會和我們一樣受罪呢?”吳先生道:“你想:他在船上,四面是水,我們雖不四面是水,這山溝裏的山洪,就在腳下,這走廊恍如一條船在海浪裏。當年火燒戰船,當然用的是草船送火,順風而來。江面上的草,你怕沒有溼的嗎?曹孟德當年還可駕一小舟突圍而出,咱還走不了呢。”
這個譬喻,倒引得在座的男女,都笑了一陣。李太太道:“我看還是勞你的駕,把那堆菸草撲熄了吧。在這菸頭上,實在是坐不住。”李先生笑道:“點起火來是很不容易的,要撲熄它,毫不費力,隨便澆上一盆水就得了。”吳先生笑道:“我來幫你一個忙,交給我了,你去休息吧。”李先生爲了這堆蚊煙,弄得周身是汗,已不能和鄰居客氣,回到屋子裏,找了溼手巾,擦上一把汗。見全家大小都坐在箱子上,伏在鋪蓋捲上打瞌睡。在屋角漏水沒有浸溼的所在,燃了兩支蚊香。屋子裏霧氣騰騰的。菜油燈放在臨窗的三屜桌上,碟子裏的菜油,已淺下去兩三分,兩根燈草搭在燈碟子沿上,燒起一個蒼蠅頭似的火焰,屋子裏只有些淡黃的光。爲了不讓風將菜油燈吹熄,窗子只好是關閉了,好在那被震壞的屋子門,始終是敞着的,倒也空氣流通。而且也爲了此發生的流弊,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子,並不怕蚊煙,趕了那點弱微的燈光,不斷向菜油燈上撲着。那油燈碟子裏,和燈檠的托子上,沾滿了小蟲子的屍體。尤其是那油碟子裏,浮着一層油麪,全是蟲子。燈草焰上被蟲子撲着,燒得“撲哧撲哧”響。李南泉看着,搖了兩搖頭道:“此福難受。”他左手取了把扇子,右手提了張方凳子,復行到走廊上來乘涼。那堆草火,大概是經吳先生撲熄了,走廊上已經沒有了煙。先是聽到水菸袋被吸着,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和拖鞋在地面上踢踏聲相應和。隨後有了吟詩聲:“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李南泉笑道:“吳兄你又來了詩興?”吳先生拖着步子,在走廊上來去,因道:“這個巴山夜雨的景況,卻是不大好受。”李南泉道:“那麼,你只念上兩句,而不念下兩句,那是大有意思的了。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實在是再不得。”吳春圃道:“不過將來話是要話的。俺希望將來抗戰結束,你到俺濟南府玩幾天,咱到大明湖邊上,泡上一壺好香片,楊柳陰下一坐,把今天巴山夜雨的情況,拉呱拉呱,那也是個樂子。”吳太太在身後冷不防插上一句話道:“這話說遠着去了,俺說,李先生,咱有這麼一天嗎?”李南泉笑道:“有的。我們也必得有這個信念,若沒有這個信念,我們還談什麼抗戰呢?”吳太太道:“真有那樣一天,俺得好好招待你兩口子。”吳先生說高興了,“嘰裏呼嚕”,長吸着一口水菸袋響,然後笑道:“俺打聽打聽,人家兩口子,到了濟南府,咱用什麼招待?”吳太太笑道:“李太太喜歡吃山東大饅頭,又不知道山東糝是什麼東西。咱蒸上兩屜大饅頭,煮上一鍋糝。”吳先生笑道:“一鍋糝?你知道要幾隻雞?”吳太太笑道:“你這還是一句話,你就捨不得了,就算宰十隻雞,你要能回濟南府,還不樂意嗎?”吳先生笑道:“慢說宰十隻雞,就是宰一頭豬我都樂意。
李先生,你最好是春末夏初到濟南去,我請你吃黃河鯉,大明湖的奶湯蒲菜。”李先生哈哈一笑,在走廊那頭插嘴道:“這有點趣味了。向下說吧。這樣說下去,我們也就忘了疲勞了。說完,我談些南京鹽水鴨子,鎮江餚肉,這一晚上就大吃大喝過去了。”於是三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