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第二十六章 天上人間

  在這個村子裏住的人,百分之九十幾,都是由重慶市疏散來的人。而這百分之九十幾的住民,也都是流亡的客籍。他們住着那一種簡單的房屋,只有簡單的用具,加上每日窘迫的生活費用,這日子就有些如坐鍼氈。遇到了年節,除了辦點食物,敷衍小孩子,整個情緒,都是十分惡劣的,再加上整日地鬧警報,可以說沒有人歡喜得起來。這時,大家正爲了袁太太打胎而死,各人感到十分驚異。偏是楊豔華穿了一身縞素,帶了一羣人去參觀墳地。在夕陽亂山的情況下,大家都是黯然的。眼望着楊豔華低了頭隨在人後,走到山谷小徑裏面去,那個最難於忍住話頭的吳春圃,就望了這羣人,連連搖了幾下頭,然後向李南泉道:“人死於安樂,生於憂患,我看這話,實在是不磨之論。那位茶葉公司的副經理,若不是手上有幾個錢,何至於忙着在這種鬧警報的日子訂婚!就是訂婚,沒有錢的人,也就草草了事吧,他可要大事鋪張。這好,自己是把性命玩兒完了,連累這位漂亮的年輕楊小姐,當一名不出門的寡婦。雖然當寡婦並不礙着她什麼,可是這個薄命人的名義,是辭不了的了。”他正在很有興致地發着議論,吳太太在屋子裏接嘴道:“你哪裏這樣喜歡管閒事?你自己還不是爲了窮髮脾氣嗎?”他笑道:“李兄,我沒有你這君子安貧的忍性。剛纔爲了過中秋吃不到一頓包餃子,我曾發牢騷來着。於今我爲人家楊小姐擔心,太太拖我的後腿了。”

  李南泉笑道:“老兄雖然慨乎言之,不過中秋吃月餅,而不吃包餃子。”吳春圃還沒有答覆這句,他的一位八歲公子,卻不輸這口氣。他手臂上挽了個空籃子,手裏拿了一大塊烙餅,送到口裏去咀嚼,正向屋後的山上走。於是舉了烙餅道:“我們有餅。我們到山上去摘水果來供月亮。”吳春圃哈哈大笑道:“你還要向臉上貼金,少給你爸爸現眼就得。你瞧,我們該發財了。這山上竟是隨便可以摘到水果!”那孩子已走到山斜坡一片菜地裏。這裏,有吳先生自己栽種的茄子、倭瓜和西紅柿。尤其是西紅柿這東西,非常茂盛,莖葉長高了,有二三尺,亂木棍子支持着,蓬亂着一片。上面長的西紅柿,大大小小像掛燈籠似的。那孩子摘了個茶杯大的,紅而扁圓。他高高舉着道:“這不是水果?”吳春圃笑道:“對了,這是水果。你把茄子、倭瓜再摘了來,配上家裏原有的幹大蒜瓣,我們還湊得起四個碟子呢。”李南泉道:“不是這麼說。迷信這件事,大家認起真來,講的是一點誠心。果然有誠心,古人講個撮土爲香呢。”吳太太道:“李先生,不怕你笑話。小孩子們早幾天就叫着要買月餅。那樣老貴的零食,買來幹什麼?敷衍着他們,答應中秋日子買。今天中秋了,大清早,孩子睜開眼睛就要吃月餅。我就把學校裏配給的糖,和起面來,烙了幾張餅給他們吃。”吳先生笑道:“沒錯。什麼月餅,不是糖和麪做成功的嗎?”他這麼一說,鄰居們都笑了。

  這時,王嫂已經把餡兒餅烙好了二三十個,將個大瓦瓷盤子盛着,向屋子裏送了去。她喊着小孩子們道:“都來都來,吃月餅。”吳春圃回頭看見,笑道:“李府上的月餅,也是代用品。”李南泉道:“雖然是代用品,我們家的孩子,已很足自傲。今晚上,我們這村子裏的小朋友,就很有幾家,連代用品都吃不到的。”吳春圃道:“的確,人生總得退一步想。”說到這裏,把聲音低了一低道:“像我們這幾家芳鄰,根本就無事。何必鬧得這樣馬仰人翻。”吳太太道:“這是你們男子們說的話,那全是爲了自己說的。像石先生做的這件事,石太太還不應該反對呀?”李太太在屋子裏叫道:“餡兒餅涼了,可不好吃。你應該懂得兒童心理。孩子可不和你客氣,等一會可都全吃完了。”李南泉向鄰居笑着看了一眼,向家裏走。大路上突然發了嗚咽的哭聲,他又站住了。

  大家正是讓不如意的事襲擊得多了,一聽到這哭聲,就不由得都向那大路上看去。只見奚太太左手倒拖着一把紙傘,右腋下夾了一卷報紙和一個包袱,將手捏了手絹,不住地揉着眼睛走了過來。她看到這邊走廊上,站了許多人,就擡起一隻手來,向大家招了幾招,叫道:“老李,你來你來!”李太太料着她是失敗而歸,倒不好意思不理,就迎了上去。她把手上的東西丟在地上,兩手拿了李太太兩隻手道:“我受騙了。”只這四個字,她一咧嘴又哭了起來。李太太道:“有話慢慢說,我們村子裏,今天層出不窮,有了許多不幸的事。你別亂了,鎮定一點,有什麼要朋友幫忙之處,我們並不辭勞。”奚太太揉擦了一陣眼睛,才道:“我們那個不爭氣的東西,他偏知道我會去找他。昨天在公事房裏靜靜地等着我。我去了,他表示十分歡迎。昨晚上陪着我看了一次話劇,今天又陪我上街吃東西。警報來了,陪我躲防空洞,約了一路回家過節。我看這樣子,就沒有提防他。下午他還和我一路到車站買票,一路上公共汽車,我就更不會想到什麼意外了。上車子的時候,擠得很。他找着一個座位,讓我坐下。我以爲他還擠在車子前面呢。車子一開,我就發現了他不在車上。車門已經關上了,我要下車,已不可能,這是直達車,一直到了此地,纔開車門。我想再搭車回重慶,今天的班車又沒有了。這樣好的團圓佳節,由他去陪着那臭女人呀!”說着,頓腳直哭。

  李太太笑道:“我問你一句話。”說着,她回頭看了看,身後還不曾有人過來,然後笑道:“昨天奚先生請你看話劇,不能只有這個節目吧?”奚太太對於她這一問,倒沒有怎樣的考慮,便答道:“在他昨天的態度上,可以說殷勤備至,我若不是因爲他殷勤備至,也就不上他這個當了。看完了話劇之後,他是約我去消夜的。重慶現在染了不少的下江風味,半夜裏,小麪館子裏生意還很好,口味我們也都合適。”李太太道:“吃過消夜之後,還有什麼節目呢?”奚太太道:“到了那樣夜深,街上還有什麼可玩的呢?”李太太笑道:“反正不能抄用一句小說上的言語‘一宿無話’吧?”奚太太這才明白了,也不免破涕爲笑,將手在她肩膀上輕輕敲了一下道:“人家滿腹是心事,你還和我開玩笑呢!”李太太搖了兩搖頭道:“不是開玩笑,這和你今天的情形,有極大的關係。假如不是昨日的節目周到,今天的情形,就會兩樣的。”奚太太道:“你不是外人,我就告訴你吧,他在旅館裏開了一間上等房間。”李太太笑道:“夠了,假如用我做福爾摩斯的話,這個案子,我就完全可以破案。”奚太太和她說着話,已是把她兩隻手都放下來了,聽了這話後,又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表示出很懇切的樣子,只管搖撼了她的手道:“你到底是我的好朋友,我……”李太太笑道:“你家裏孩子,盼望着你回來吃月餅,眼淚水都要等出來了,你快回去吧,什麼事今天也來不及辦。”

  奚太太被她一句話提醒,撿起地面上的包袱、雨傘,就向家裏奔了去。他們家孩子,也看見了母親了,口裏叫着“媽媽”,蜂擁而上。奚太太叫了一聲“我的孩子”,在大路上高舉了兩手,“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那哭聲非常尖銳,像夜老鴉叫那樣刺耳。李南泉站在走廊上,有點受不了,只好縮進屋子裏去。這時茅屋裏唯一的方漆桌子上,兩個大搪瓷盤子,堆疊着油烙得焦黃的餡兒餅。上位空着,放了一隻大玻璃杯子,可以看到裏面茶葉整片地沉澱,正泡好了一杯新茶。另外有一碟麻油拌好的辣椒醬,一碟油炸花生米。三個小孩子圍了桌子吃得很香。李太太進來,指着上席的竹椅子道:“虛席以待,這把椅子,也是你寫字的椅子,臨時移過來用一用。”李南泉道:“隨便搬個凳子就行了,既要讓我上座,又把竹椅子移過來,吃餡兒餅還這樣的鄭重其事?”李太太笑道:“你忘了今天是中秋,這是中秋團圓宴,你是一家之主,不能不讓你上座,沒有酒,給你泡好了一杯龍井茶,餡兒餅蘸着香油辣椒醬吃,一定可口。”李南泉向桌上看看,笑道:“還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呢?”李太太道:“雖然是吃餡兒餅,若是不帶一點菜,那太不像樣子。今天早上去菜市晚了,遇到了警報,什麼也來不及買,只有將家裏存的花生米炸一盤出來,這也不是很可以品茶的嗎?這個中秋,對於你是太委屈一點,等着款子來了,我們補過這個節。”

  李南泉笑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說着時,他仰起頭來搖晃着。李太太道:“你若是賞光,你就趕快吃吧。小孩子吃得很來勁,他們回頭把兩盤焰兒餅都吃光了。中國的文人,真沒有辦法,有吃有喝,會來點酸性;沒吃沒喝,更會來點兒酸性。”李南泉笑道:“這也就是文人的一點好處。我們還有豬肉白菜的餡兒餅吃,多少是過中秋的味兒。人家吳先生家裏吃烙餅、生西紅柿,絕找不出中秋的味兒來,你看吳先生有說有笑,哪裏放在心上?”他說着這話,似乎因讚賞吳先生的行爲,而心嚮往之。他就在屋子裏來往地踱着步子,背了兩手,口裏沉吟着。李太太站在旁邊,看看他這樣子,先是笑了,然後把桌上的筷子拿過來,遞到他手上,又託着一盤餡兒餅到他面前,笑道:“請賞一個吧,味兒倒是怪好的。”李先生接過筷子,就夾着餅吃了。李太太見他如此,又把那玻璃杯拿了來。李先生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茶杯,而太太又端了盤餡兒餅在面前,這倒是怪不方便的,只得到椅子上坐着,向太太笑道:“爲什麼這樣客氣?”李太太道:“我若是不這樣客氣一番,你還是在屋子裏徘徊尋詩呢。”李南泉笑道:“原來你的用意在此,多謝多謝。我倒不是見了東西不想吃。難得這樣通量地吃一回餡兒餅,就讓小孩子們吃個自由吧!我若坐下來吃,他們就有了顧慮,又不能通量了。我無非也是爲他們設想。大人到現在,還過什麼節,這不都是小孩子的事嗎?”

  這時,彼此的心境,靜止了一點,屋外的聲音,可又陸續地傳了過來。南腔北調的尖銳的演講聲,就由奚家的走廊上發出。李南泉吃着餡兒餅,微偏了頭向外聽去。這就聽到奚太太道:“孩子們,我們要抵抗外侮,必須精誠團結。我也想破了,我們不快活,人家快活;我們發愁,人家並不發愁。我們愁死,氣死了,那更好,人家得着我們現成的江山。我們死了,豈不是冤枉?來,我們樂一下子,唱個歌,以解愁悶。你們會唱什麼歌?”這就聽到孩子們說:“會唱國歌。”奚太太道:“國歌不能亂唱,那是有時間的,你們還會唱什麼歌?”孩子們答應:“會唱《義勇軍進行曲》。”奚太太道:“好!我們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一二三!”由這句口令喊過,“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歌聲高昂地傳達了半空。這不但是李先生一家人驚動了,就是左右鄰居也驚動了。大家都看到奚太太在路上哭着回來的,不料沒有半小時,這激昂的歌聲又唱起來了。一個人弄得這樣歌哭無常,這不是有點發瘋了嗎?於是所有的鄰居,都跑出屋子來張望。奚家三個小孩,像奚太太出門訓話的時候一樣,還是一排地站着。奚太太做了個音樂導師,手上拿了根雞毛撣子,當了指揮棍,領導着小孩子們唱。她唱一句,小孩子們和一句,唱到“前進,前進”的最後一句,奚太太右手舉了雞毛撣子,高高過了頭頂高聲疾呼,頸脖子漲得通紅。

  這時,對溪的人行路上,也有人站成了一串,向奚家走廊上望着。這羣人後面,立着一匹棗紅色的大馬,馬上騎着一位穿藏青短褲衩,披着米黃色夏威夷襯衫的人。她有一頂大草帽子,並沒有戴着,挽在手臂,露出她溜光的西式分發,圓胖的臉兒,遠望着有紅有白,又像是個女人。李南泉也在走廊上,是碰過她的釘子的,認得她,乃是名聲在外的方二小姐。於是迴轉頭來,向站在身邊的吳春圃低聲道:“看吧,這就是鼎鼎大名的二小姐。”吳春圃看時,見她騎在馬上,兩手拿了根很軟的鞭子,繃得像彎弓似的,嬉笑自若,高高在上。她左右前後,不少的西服壯漢,圍繞了那匹馬。她將鞭子指了奚太太道:“那個女人,是小學教員嗎?怎麼只教三個學生?今天中秋節,她連假都不放,這個人倒還不錯。”這就有那過於奉承的人,跑到奚太太走廊上來,問道:“我們二小姐問你,是在哪個小學裏教書?”奚太太對於大路上那些人望着她,正是高興,以爲自己的行動,引起人家的注意。現在這個人跑下來問,她就更是得意,正昂着頭等問話,及至人家說出二小姐來,她不由身子一顫動,問道:“是方二小姐嗎?”那人道:“是的。這樣有名的人,你難道都不認識?”奚太太聽說,老遠就向大路上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禮,又笑嘻嘻地叫了聲:“小姐!”二小姐坐在馬上,微微地點了一下頭,然後提起馬鞭子,向她招了幾招。

  奚太太對她的小孩子道:“你們看,方二小姐叫我去說話呀。”說着,她就走到人行路上去,又向方二小姐行了個鞠躬禮。這個鞠躬禮,行得未免太早,到馬前還有好幾丈路。她行過禮擡起頭來,見相距還有這麼些個路,二小姐還是兩手扳着軟馬鞭子游戲,對於行禮的人,只是微微看了一眼,並沒有加以回答。奚太太想着,也許我這個禮行得太快,人家沒有看見吧?於是又向前兩步,再向她行了個鞠躬禮。奚太太這個禮,還是行得功夫周到,兩手垂下來,雙放到腹部,然後直立了身子,深深地彎着腰,行了個九十度的弧形禮。方二小姐一天不知經過多少行禮,經過多少人奉承,對於這種應享受的禮貌,本來是不在意的。不過奚太太再三地鞠躬,這印象給予她就深了。在這三度鞠躬以後,她居然受到了感動,向奚太太點了個頭,笑問道:“你姓什麼?倒是很不偷懶,今天還教學生呢。”奚太太道:“我姓奚,這是我自己三個孩子,今天不上學,過節又沒有什麼吃的,那給他們一些什麼娛樂,讓他們混過半天的時間呢?所以我就想了這麼一點辦法,和他們唱兩個歌。”二小姐笑道:“這也很好,不花錢,也不會浪費時間。”說着,回過頭來向她的隨從道:“倘若人人都能這樣想,這日子不也都是很快樂地過去嗎?何必天天叫着生活過不了?”奚太太聽了,心想,她這樣天下聞名的有錢小姐,倒是主張在家過苦日子的。

  她在路上站着,想了一想,覺得不管怎麼樣,對於二小姐,總是一個接近的機會,這就又向二小姐鞠了個躬道:“我們這破草房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二小姐要不要下馬來參觀一下呢?”二小姐舉着馬鞭,向山溪兩旁的房子,橫掃着指了一下:“就是這些房子,不都看到了嗎?你們全是公教人員的家庭吧?”奚太太道:“是的,都是公教人員家庭。公教人員的生活……”二小姐對於哭窮求救濟的話,聽得實在太多了,憑了她的經驗,不但人家說完了上句,她就知道下句是什麼,而且只看人家的顏色,她就知道人家是什麼意思了。所以奚太太說到這裏,她立刻就攔阻着道:“公教人員的生活,現在不算壞呀。你們沒有到戰區去看看,我們在前方作戰的士兵,那都過的是什麼生活!人家不但生活苦,而且還要拼了性命去打仗呢!這地方風景很好,柴水又很便宜。你們住的這房子,既然是風景很合宜,而且空氣新鮮,這太舒服了。還有一件好處,就是這裏四圍是山,中間是個深谷,對於躲避空襲,乃是很安全的地方。現時在重慶住家,要找這樣一個安全地方,那是很不容易的,你們住在這裏,實在是應該十分滿意的。”奚太太想着,有新鮮空氣,人就該滿意,難道人生在世,光呼吸空氣,就可以過日子嗎?她心裏這樣想着,臉上自也透出了一點猶豫,對二小姐勉強地笑着,像是有話要說出來,卻又忍了問去,只是對着人家揚着眉毛。

  站在馬前馬後的那些護從人士,看奚太太那種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用多所揣測,就可以知道她是求援助的。無論所求的是經濟或權力,這都是二小姐向來討厭的事。等到她開口出來,二小姐再予拒絕,倒不如不讓她開口。這就有名護從,走了向前,擋着馬頭向二小姐道:“時間不早了,二小姐快回公館吧,恐怕院長有電話來。”二小姐向奚太太看了一看,又向遠處站在各家門口的人看了一看,然後將馬鞭子指着奚家那幾個小孩子道:“他們倒是怪好的,歌唱得不錯,回頭送點月餅來給他們吃吧。”說着一兜繮繩,馬擡頭便走。奚太太正是站在去路上,想鞠躬道謝,搶着偏身一躲,這路邊就是一堵四五尺高的小懸崖,身後沒有了立足之地,她身子向後仰着,兩隻腳掙扎着要站立起來的時候,重心已失,來了個鯉魚跌子,翻着滾到崖底下去。所幸這崖下是一片深草地,她在深草叢中,滾了幾滾,卻自行爬了起來,坐在草叢裏。原來二小姐看她滾下去,騎在馬鞍上,是怔了一怔的。現在看到她又坐了起來,卻聳着雙肩,格格地笑了。她將馬鞭子在馬屁上,隨便敲了兩下。那匹棗紅馬,四蹄掀起,踏着石板路,篤篤有聲,徑直走了。那些護從們,有的跟在馬後跑,有的站着對奚太太看了一看,也繼續跟着走了。奚太太眼望了他們走去,慢慢由深草裏爬了起來,低頭向身上看着,衣上、腿上、手臂上,粘遍了兩三分長的軟刺。

  大家看到她這樣子,都忍不住要笑,有些鄰居,已經縮回到屋子裏去了。奚太太站了起來,兩手互相摩擦着手臂上的軟刺,無奈那軟刺粘得緊緊的,無論如何,搓不下來。她走出了那草叢,將手抖動着衣服,連抖了十幾下,刺毛也不曾落下來一根。再走到石板路上,將腳連連跳躍了十幾下,那在腿上、鞋子上的刺,依然不曾掉下一根。她看着左右鄰居,全向她望着,她也不免惱羞成怒了,將手指着大路的去程道:“中國就亡在這財閥手上,她家只知道掙錢,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不把這些人打倒,中國沒有打敗日本的希望。”她這樣說着,那三個孩子也追過來了。大家圍着她,七手八腳,在她衣服上鉗刺。她頓了腳道:“滿身幾十根剌,鉗到哪一天,我回去洗個澡吧。真是倒黴極了。”大孩子道:“媽媽和騎馬的人那樣客氣,她還把媽媽撞到崖下去,真是豈有此理。”小孩子道:“我們和媽媽鞠躬,媽媽和那個人鞠躬,真是好玩得很。”奚太太板了臉道:“胡說!我和她鞠躬,她也得配!我是有心騙她下馬來,讓她看看公教人員的家庭。她倒是很乖巧的,不肯下來。我遲早看到他們財閥垮臺,我們老百姓要努力打倒中國的財閥。”她說到這句話,十分感到興奮,就擡起一隻手來,高舉過額頭,高聲叫道:“打倒中國的財閥,打倒搜刮民脂民膏的財閥,打倒財閥的女兒。”她越叫聲音越大,叫得所有忍住笑進屋子的鄰居,又走了出來。

  吳春圃先生,實在也不願和她開玩笑的。可是看到她這樣大爲興奮,實在是忍耐不下去。這就先聳了兩聳肩膀,老遠望了她道:“奚太太,你怎麼了?在空曠裏演說嗎?”她依然舉着手道:“這些財閥,沒有一點良心,把國家弄成這個樣子,他們還要搜刮民脂民膏,我們不把他打倒,那怎麼能讓老百姓擡頭?老百姓不擡頭,抗戰是不會有希望的。誰要發起打倒財閥,我決定參加。”她說着,非常得勁,臉皮漲紅了,頸脖子也氣漲了。就在這時,大路上有兩個二小姐的護從,一個人提了一個大包袱,匆匆地向這裏走了來,遠遠地擡了手,叫道:“奚太太,等着,二小姐有東西送來了。”奚太太還是紅着頸脖子,餘怒還沒有發泄乾淨。聽到人家叫着說是二小姐有東西送了來,這就先把臉上的紅色,平淡下去了。站在路上,等了那兩個人,到面前向他們點了兩點頭。那兩人不是先前在二小姐當面那樣昂頭天外了,到了面前,就含了笑道:“奚太太,我們二小姐,對你的印象很好。這裏兩個包袱,一包是月餅水果,還有幾斤豬肉,這都是交給你的孩子們吃的,這個包袱呢,是兩鬥米。過兩天,你可以去謝謝二小姐,快接過去吧,沉甸甸的,我們拿不動了。”奚太太對這些東西,倒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對於“二小姐印象很好”這句話,比喝了一劑清涼散,還要高興十倍,笑着身子一扭道:“怎麼着?二小姐對我印象很好嗎?她真是個賢明的人啦!”

  現在這兩個方家隨從,要到奚太太家裏去,她倒是不好拒絕,點頭笑道:“你們是住那高樓大廈的人,到我們這茅草屋子裏去,我可是招待不週呀。”她這樣說着,還是在前面引路,將上客引到家去。吳春圃是爲着奚太太的口號聲,驚異地注視着的。這時候,見她在兩三分鐘內,就把喊口號的態度變更過來了,這確乎是件奇事,越是要看個究竟。因之,他就站在自己走廊上,沒有離開。十分鐘前後,奚太太送着那兩位貴客出來了。她伸了手臂,向兩人先後握着手,然後笑道:“二位回公館去,除了替我向二小姐請安之外,多多給我道謝。明天我就會到方公館去登門叩謝。”那兩個人點着頭走了。奚家的孩子們,早是一擁而上,奚太太道:“好!你們站着不動,我把月餅拿來,分給你們吃。你們不許到家裏來看。”小孩子倒不疑心母親有別的作用,以爲母親是把月餅收起來,不讓大家看見,也就依了她的話,在走廊下站着。一會兒奚太太從屋子端了個大盤子出來,裏面堆着切開了的月餅。她將兩個指頭夾住一塊,高高舉着道:“這是廣東月餅,火腿餡的。”放下一塊,再夾一塊,報告這是“五仁餡的”。一直報告了七八回,才笑道:“孩子們,不是方家二小姐,你們哪能得到這樣好的月餅?方二小姐,是一位女中丈夫,她一個人,足抵十個部長的能力,我們應該佩服她呀!”

  在自己走廊上的吳春圃,不但是對之十分奇怪,而且是氣破了肚。他想,天下有這樣變幻莫測的思想嗎?他心裏是這樣想着,態度也是隨着表現了出來,只是不住地搖頭。李南泉已經把那月餅代用品——餡兒餅吃完了,也是望了外面,只管出神,看到吳春圃橫叉了兩手,還是不住搖頭。這雖是在身後看他的後影,料着他有些大不以爲然,便隔了窗戶,輕輕叫了兩聲“吳兄”。吳先生那種北方人的爽直脾氣,立刻發作了。迴轉頭來向李南泉笑着,低聲說了四個字:“豈有此理。”在隔壁走廊上的奚太太,正是把這句話聽到了。她擡起手來,向這邊招了兩招,笑道:“二位芳鄰,我必須和你們解釋一下,要不然,你們又說我奚太太犯了神經病了,二位不要走開,我馬上就來。”說着,她回家去了。李南泉伸手搔搔頭髮,笑道:“老兄何必多事,這場辯論,可能是半小時以上的事。”兩個正議論着,奚太太兩手各端了一隻碟子,笑嘻嘻地走了來,點了頭道:“這是不義之財的東西,二位嚐嚐。這兩碟廣東月餅,是方家二小姐送我的。送我,我就收了,絲毫不用客氣。嚴格地說,這月餅我們就出過錢的。他們搜刮民脂民膏,人人在被搜刮之列,難道我們會例外嗎?我們把我們的脂膏收了回來,有何不可?”說着,她交吳、李各一碟。她是先聲明理由,然後把東西交出來的。這讓吳、李二人都說不出個拒絕不受的理由。

  李南泉端了那碟子笑道:“我們的器量未免太小一點,吃大戶,就是鬧着這一碟月餅嗎?”說着,他把那碟子放在窗戶臺上,向奚太太一抱拳道:“我有兩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奚太太笑道:“老李呀!你到現在還不大瞭解我呀。我對你是以師禮相待的。自然,我不能像楊豔華那樣老遠就叫老師。”說着,她將肩膀亂扛了幾下。李南泉道:“既是這麼着,我就說了。我們當公教人員的,雖然現在清苦一點,風格依然存在。尤其是教書匠,我們還負責國家民族的正氣呢。這方家的人物,三歲的孩子,也不會和他們表示好感。自然也尋得出和他們表示好感的,那正是捧着他們飯碗的人。哪一天不捧他們的飯碗了,也就哪一天和他們不表示好感。我也知道,你並不想找方家二小姐爲你搞份工作,更不想向她請筆救濟金,你以爲和方家認識了,就可以利用他們的壓力,解決家庭糾紛?其實那是一種錯誤。他們的腦子裏只有政治和金錢。要談金錢,腦子裏就擠不下人類同情心,因爲有人類同情心……”他這串話,說中奚太太的心病,她正是睜了眼睛,向他望着。路那邊有人叫了來道:“呵喲,奚太太,我不曉得你轉來了。要是曉得,我早來和你拜節。咯囉!這裏有幾斤地瓜,送給你們小娃兒吃。你吃了方完長家裏的月餅,也嚐嚐我們的土產。你硬是要升官發財,方完長的小姐,都送東西你吃,好闊喲!”說話的是劉保長的太太。她滿臉是笑,手裏提了一串綠藤蔓,下面掛着十幾個茶杯大的地瓜。她的身子扭着,扭得一串地瓜全都搖擺起來。

  劉保長太太提地瓜來,當然是奚太太歡迎的。不過這保長太太的東西,嚴格執行私有制。連住家所在,山上柴草,田地裏野菜,都不許人損壞一根。而且這些田地,根本也不是她的產業。現在,她會送一串地瓜給鄰居吃,那實在是破天荒的舉動。因之站在走廊上,又把這一舉動當了新鮮事。她口裏恭維着,走到了奚太太面前,笑道:“剛纔你和方完長的小姐說話,我看到的,你朗個認識的?她的架子好大喲!平常她騎馬、坐轎走街上過,好遠好遠別個就要躲開她。哪個有那樣大的膽,敢跟她擺龍門陣?奚太太跟她說了話,她又派了手下的官員送你東西,怕你不會發財。該歪!我早不曉得,要是早曉得的話,我就叫劉保長對你家裏的事,多多照應些。”

  奚太太對於劉保長太太這番恭維話,倒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勉強笑道:“你們只知道拿了收款條子,到老百姓家裏去收錢,你分得出什麼方家圓家?”保長太太笑道:“朗個不曉得?中國要出啥子官,大官小官,都是方完長派出來。縣政府收來的款子,也都送到完長衙門裏去。對不對頭?官由那裏出,錢由那裏進,你怕不是闊人?天上玉皇大帝,也不過那樣安逸。認得這種人家,怕沒有官做?怕不發財?”吳春圃站在旁邊點點頭道:“這些話雖然欠雅一點,倒是至理名言。”保長太太笑道:“我說得對頭不是?奚太太,你要是做了官,你硬是要幫幫我們咯。由不得我想咯。若是做上縣長,做上鄉公所的區長,進進出出坐滑竿,後面前面兩個衛隊跟起,好威風喲,就怕做不到。那天我到縣政府去,看到隔壁縣銀行裏,也有女的,陰丹大褂穿起,頭髮燙起,黃色皮鞋着起,手上戴起金箍子,腳底下櫃櫃裏,整大捆鈔票放起,看了都心愛死人咯。我做一天那個差使,我死了都閉眼睛。”李南泉笑道:“原來如此,你和你們劉保長怎麼的想法呢?”保長太太道:“管糧倉嘛!你看鄉公所那個管庫的管事,好闊喲,坐在藤椅上,香菸標起,啥事不管,就看手下人量米,一擔米里抓一把,一百擔米里抓好多?當週年半載管庫,比做皇帝還安逸些咯。”

  奚太太笑道:“保長太太,送我一串地瓜就爲的是運動我給你夫婦找錢糧兩便的好差事嗎?”保長太太扭了身軀,“喲”了一聲道:“沒有那個話,這是我們的土產嘛。”她也只能交代到如此明白,她不能說絲毫沒有賄賂的意思。那串地瓜放在地下,她倒搞得進退兩難,手扶了廊柱,發出尷尬的笑容。奚家的孩子,對此都大爲高興,剛有人送了月餅,又有人送地瓜。跑過來,提着那串地瓜,就向家裏跑。保長太太笑道:“要得!還是這個弟侄兒懂事。”奚太太倒也不嫌家裏多有收入,就一笑了之。李南泉擡頭看看天色,笑道:“太陽落山了,天空裏還是這樣明亮,月亮不久就要上升。日本人對於中國人過中秋的習慣,最爲明白。這樣好的月色,他們的飛機,一定會來掃興,大家吃飽了飯,還是預先去準備一點吧。奚太太,雖說是不義之財,究竟是由你手上交來的,我謝謝了。”說着,他端着碟子進屋子去了。奚太太覺得吳春圃這個人爽直,也不敢和他多說話,向他微笑了一笑,就回家去。這給予了吳先生一個暗示。她所說的話,是靠不住的,也就很願留心她的行爲,以作消遣。兩小時後,明月滿空,把眼前的山峯樹林,照耀得像水洗了似的。而且最近的草木,在綠葉上還浮着一層銀光。擡頭看看天上的月亮,懸在蔚藍色碧空裏,四周是一點雲彩渣兒都沒有,真像是懸起來的。當人仰了面看的時候,就覺得清涼的空氣,緩緩由面上經過。四川的中秋氣候,依然是夏季的溫度,而在這大月亮下面,卻多少有點秋意了。

  這種風光,很給予人一種輕鬆之感。李南泉的那一腦子的故紙堆,這時就不免翻動起來。他走到月亮下面,在空地上來回走着,看到路邊上有一塊渾圓的青石,月光照着沒有一點塵埃,在地面上畫了一塊影子,覺得這倒是可以休息之處,於是抱着膝蓋坐在那裏看山景。這塊石頭,正斜對了奚太太的家。雖然隔一條山溪,可是對她家的情形,還看得很清楚。他看看碧空的月亮,有時也迴轉頭向她家看去。她似乎在家裏有所作爲。三間屋子的窗戶,都透露着燈光,人影子在窗戶上不住地搖晃。因此,李先生髮了一點詩興,覺得“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十四個字可以送給月亮,也可以送給奚太太。有許多煩惱,在奚太太是多餘的。這樣想着,不免對奚家的窗戶,又多看了兩眼。窗戶上一個人影子不動,而奚太太的話也在清靜的空氣中傳過來了。她道:“是,對不住,我來晚了。”李南泉聽了這話,大爲吃驚,她到哪兒去了?又向誰道歉?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又很凝神地向下聽了去。她接着道:“我昨天晚上就想來向二小姐致敬的。可是因爲這山下的公館守衛,恐怕不讓上山。而且我也想到,昨天晚上月亮很好,二小姐一定在這山上賞月,我若來了,煩勞二小姐賜見,未免掃了二小姐的興。”李南泉聽得清楚了,更是奇怪。奚太太在家裏做夢說夢話嗎?聽這口吻,分明是和方家二小姐說話,方家二小姐難道在她家裏嗎?不在她家裏,她又是向誰說這些話?

  他越聽越奇怪,就緩緩起身,走到溪岸邊向奚家聽了去,聽她繼續道:“我雖然沒有什麼學問,可是這一點忠心,倒是很堅強的。二小姐若有什麼命令,我一定遵守了去辦。”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她又繼續道:“多謝二小姐,你這天大的恩惠,我一輩子不忘記。”李南泉到了這時,也聽出來了。奚太太實在是一個人說話。他的好奇,遏止不住他的越軌行爲。輕輕走到奚家廊檐下,然後找了一條透光的門縫,向裏面張望了去。這讓他看清楚了,屋子裏實在只有奚太太一個人,她面前放了一把有靠背的木椅子。在椅子靠背上,披了一件女衣。奚太太半俯了身子,像是向那椅子行禮似的。然後自握着女衣的一隻袖子,像是和人握手的樣子,微彎了腰道:“我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見。”說完了這句話,她自言自語道:“行了。無論她二小姐多麼驕傲,這個樣子和她去說話,她實在是不能不動心了。我就是這麼辦。今天晚上早點睡覺,明天一大早六點鐘就到方公館去等候接見。這是我一生上升的大關鍵,可不要失掉這樣好的大機會呀。”李南泉這算明白了,原來她是在訓練自己怎樣去見方家二小姐。這與其說她有神經病,倒不如承認她是個絕頂聰明人。他暗暗地嘆了一口氣,悄悄走開。不過奚太太想早一點睡覺的這個計劃,卻沒有實現。就在這時,警報器又在天空裏“嗚嗚”地放出哀鳴,在這清涼的月夜裏,那聲音還是相當地驚人。在警報放過之後,老百姓又實行躲飛機的一套功課,直到深夜兩點多鐘,方纔完畢。

  這個時候,當然大家都要搶一個時間去睡覺。誰知明日什麼時候又有警報來到呢?可是奚太太的見解不這樣,她怕一覺睡去之後,天亮起來不了,因之泡了一壺沱茶,枯坐一夜。天亮以後,洗臉梳頭,換了件藍布長衫。將奚先生留在家裏的名片,用毛筆在旁邊注了一行字,寫着自己的姓名。可是自己向來沒寫過正楷字,而且也少用毛筆,連寫了幾張名片,全都不像個樣子,只好把那些名片,全都扯個粉碎,還是空了兩手出門。這時,太陽還沒有由山頂上爬出來,只是東邊山後,一片燦爛的金光。山的陰處,涼風習習,吹到人身上,倒很是爽快。她順着人行的石板路走,腳踢着路草上的露水珠子,光腿的腳背都是涼的。她這時猛然想起一件事。昨天看到二小姐的時候,記得她是穿了襪子的,自己光了兩條腿,這是不是有點失禮呢;慎重一點,還是穿上襪子爲妙。於是轉身回家,找了一雙絲襪穿上。這絲襪是肉色的,還是戰前的遺物,穿上之後,將腿伸直,來回看着,又感覺不妥。這襪子顏色鮮豔光滑,不是寒酸的公務員家中所應出的現象。二小姐見了,可能把她的同情心,完全減少,於是把那絲襪子脫下,重新換了一雙灰色的線襪子。而且這襪子上有跳紗。用棉線縫連起來,正可以代表着窮苦。換好了襪子,又站着出了一會神,覺得再沒有什麼破綻,才二次出門去。

  方公館在這鄉下,是第一等的洋式房子,恐怕這地方自有史以來,也沒有建築過這樣好的房子。在高達兩里路的山巔上,用青石和青磚,建築了三層樓的大廈,由山腳下直到屋子的走廊,全是大青石塊,砌着寬可一丈的坡子路。這路砌得像洋樓的盤梯一樣,旋轉着上了山坡,而四周都是松林環繞,風景也十分好。奚太太平常也走山麓下過的,擡頭看着這立體式的洋樓,塗着淡綠的顏色,矗立在高山上,倒覺得這是人間的神仙府。抗戰期間,到後方來的人,誰不是冒着莫大的犧牲,來掙這口硬氣的?這裏就是數人住着竹片黃泥夾壁的屋子,屋頂上只蓋了些亂草。而方家卻是這樣舒服,單說這大青石砌的山坡,也夠窮公務員蓋幾百間瓦房的。所以她每次經過這裏,受了正義感的衝動,總得在路上吐出幾片口沫。這次不然了,她到了山腳下,首先定一定神,對那青石山坡的起點所在,先注視了一下。因爲那地方對峙着立了兩根石柱,好像是個山門的形勢。那裏就站着一位守門的衛士。要上山,首先就得說服這個人。她注視過後,她高興起來了。這個衛士,就是昨天送東西去的一個。他必然認識她。於是緩步前去,先向那個人點了個頭,笑道:“這位先生,你還認識我嗎?”他笑道:“我怎麼不認識?昨天下午,我還送東西到你家去的。你真到公館來回謝嗎?”奚太太道:“那是當然呀。我怎麼上山去呢?”

  那衛士對於她這個要求,並不認爲是意外。點了頭笑道:“你來得正是時候。二小姐早上起來,要在屋外面散步,沒什麼事。我送你到第二段崗位吧,你隨我來。”奚太太雖不懂他是什麼意思,也就跟了他走,走到半山腰裏,山坡路轉彎的地方,有個六角亭子,那裏又有一個衛士。護送上山的人,向前對他說了,他引着奚太太,再向山上走。她這才明白了,這就是所說的第二段崗位。由第二段崗位再上百多級梯子,就到了那立體式的洋樓下。在山腳擡頭看這所別墅,高高站在山頂上,好像並不怎樣寬大。及至到了面前,一片大廣場,就在樓面前,雖然是山頂,也栽滿了各種花草。立體式樓牆外,留有一排四五丈高的松樹,每棵樹的枝葉,修剪得圓圓的,像一把傘。在樓和廣場之間,長了一道綠走廊,有錢的人,真也能夠利用天然的風景。奚太太正在賞鑑這建築之美,那樓底下正門裏,就同時出來兩個人。他們都是穿了白嗶嘰布短褲,紫色皮鞋,上身是草綠色綢子的夏威夷襯衫。而且,各人手上戴着金鍊子手錶。奚太太認得,他們是經常由村子裏經過的,乃是劉、王二位副官。劉副官點了頭笑道:“奚太太早哇,這個時候,就到這大山上來了。”她道:“專誠拜見二小姐,不敢不早。我可以請見嗎?”劉副官對她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昨天二小姐回來,倒是提起你的。我替你去請示一下吧,你也不會白來,我讓你在公館裏參觀參觀。”

  奚太太道:“那還是請你在二小姐面前,多美言幾句。我到這裏來,就是感謝二小姐,必須向她鞠躬致敬,方纔能夠心裏痛快。”說着,她連連向劉、王二位副官點了幾個頭。劉副官笑道:“這也好,你隨我先到樓下客廳裏坐着罷。”她跟他由門廊裏進去。左右兩方,是個對照的客室門,懸着碧色珍珠羅的垂簾。劉副官引她到左邊的客室裏坐着。那裏是綠色皮的大沙發兩套,中間圍着一張矮圓桌,也是由繡花綠綢子蒙着的。那腳底下的地板,更不用說,漆得像鏡面子那樣光滑。這在戰前,當然不算什麼,可是在這避難的疏建區裏,無往不是泥牆草屋。屋子裏的傢俱,除了竹子的,就是白木不上漆的。現在看到這樣堂皇的佈置,實在耳目一新。尤其是在這樣的高山上,向來是人跡不到。這樣貴重華麗的東西,居然搬到這裏來陳設着。這簡直是個天堂。牆上掛的字畫好歹是分不出來,可是那作家的題款,卻多是很有名的人。

  她走上山來,本就是一身熱汗。現在到了這裏,耳朵裏一點聲音沒有,第一就感到這身子換過了一個環境。屋子外的樹木,和屋子裏的傢俱,全是綠陰陰的。山風由窗紗裏吹了進來,不但一點不熱,而且那涼氣撲到身上,卻是讓人毫毛孔有點收縮。她心裏想着,若是這樣抗戰,就是抗戰一百年,那又有什麼關係?怪不得在這裏服務的人,連轎伕都是歡天喜地的了。這時,聽到一陣腳步響,有人操着上海音的國語道:“這個人倒算是多禮。既然是表示敬意的,就讓她來吧。到二層樓見我。”那腳步聲就由客室外的門廊,走上樓去了。奚太太曉得這是二小姐,趕快牽牽自己的衣襟,又理理自己的頭髮,然後站在屋子裏等着。劉副官一掀紗簾,向她招了兩招手,她也就跟着他走了出去。這門廊轉彎,有個靠壁的衣帽架子,配合了兩塊大玻璃磚的鏡子,奚太太向鏡子裏看時,一個棗子臉的人,穿了一件舊藍布大褂,瘦削着兩隻肩膀,像是衣服沾不着身。尤其是那臉色不正常,又好像是被捕的犯人,要到法庭上去聽候宣判,滿臉帶了恐懼的情緒。她心想着,這不就是我奚太太嗎?怎麼會弄成這樣一副形象?

  她這樣一懷疑,對那鏡子就多看了兩眼。劉副官迴轉身來,向她又招了兩招手,輕輕地叫着來。奚太太爲了要把鏡子裏所表現的缺點,予以糾正,她就極力聳起兩塊腮肉,並翹起兩隻嘴角,當是由內心裏發生笑容來。兩隻肩膀,也微微地擡起。因爲如此,這兩隻垂下來的手,就有點像張着翅膀似的。走到二層樓口上,劉副官回過頭來看到,卻嚇了一跳,低聲問道:“奚太太,你這是幹什麼?”奚太太道:“我不幹什麼呀。我怕我的樣子,過於愁苦。特意放出一點笑意來。這樣,也免二小姐見了我們說是來求事求錢的。”劉副官搖着頭,同時搖着兩手,笑着一彎腰道:“不用,你還是自然一點的好。我看了都受不了,何況是二小姐。”奚太太沒想到自己特別地謹慎,倒反惹起人家的不滿,只得強笑道:“專誠來見二小姐,我是怕太隨便了,對二小姐失敬。”劉副官笑道:“若是你怕失敬的話,倒是照老樣子去好些。你兩隻手別張開來呀!這好像是沾了兩手油,不敢挨着身體似的,那是怎麼回事?”說着,他還親自把她兩隻手扶了一扶。奚太太到了這裏,也只好一切都由着他擺佈,把姿態恢復了平常的樣子,跟了他走去。到了樓中間,有兩扇闊大的白漆門,張開着,又是垂着白紗的垂幕。隔了漏紗,就可以看到裏面的陳設,擺得富麗堂皇。因爲她到這裏,已沒有工夫,也沒有勇氣,敢去仔細端詳。她已看到二小姐身上穿了件杏黃色繡牡丹大花的睡衣,在屋子裏端坐着。她坐的是一張極大的沙發,上面鋪了織花的龍鬚草席。在沙發面前,擺了一張茶几,上面放了一方福建烏漆的託盆,裏面有西洋瓷的杯碟,有銀製的刀叉。這不用說,是二小姐進早點用的。在這個疏建區裏,不要說用這些洋東西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也很少聽到說。連整個大重慶,西餐館子的西餐,每人就只有刀叉一把,杯碟早就改了國產瓷器。二小姐在家裏,就是這種排場,這實在把整個大重慶都比下去了。她還沒有進去看主人翁,早已震驚,這已不是重慶人家了!她這樣怔怔地站着,聽到二小姐說了句“叫她進來吧”,劉副官就代掀着垂下來的紗幕,點了頭請奚太太進去。她走到那大客室裏,還是先來個鞠躬禮。二小姐向她將下巴頦點了兩點,問道:“你來到我這裏什麼意思,要找什麼事情工作嗎?”奚太太心裏,當然是如此。不過她想到了,原來是說明了向二小姐致敬的,現在絕不能見面就承認這句話,便笑道:“承二小姐賞了那些東西,今天特意來致謝的。”二小姐提起託盆裏的牛乳罐子,向咖啡杯子裏斟了去。很不在意地向她回話道:“那些月餅呢,是人家送我的。我在這裏也只住幾天,吃不了這麼些個。都賞給底下人了。賞完了還有餘,所以送點你的孩子吃,放在我這裏,也許是白餵了耗子。至於豬肉和米,也是這樣。我賞給公館裏的聽差、轎伕們各一份。給你的多些,大概夠兩三份,這算不了什麼。”奚太太一想,好哇,原來是給轎伕吃的。可是她依然滿臉堆笑地道:“我們窮公務員人家,過節哪有這些吃的,真是全家都沾了恩惠。”二小姐斟完了牛乳,將託盆裏的白手巾,擦抹着刀叉,笑道:“你老遠跑了來,就是向我道謝,那也太客氣了。你總還有什麼事要找我吧?我先聲明,你若是向我募捐要錢,可免開尊口。凡是中國人,都說我家有錢,都向我家募捐,我還捐不了許多呢!就算是我家有錢吧,也是本分。爲什麼人家看了都眼紅?”奚太太看看二小姐的臉上,略帶了幾分怒色,心裏一嘀咕,更不敢說什麼了,笑道:“不敢,不敢,我實在是向二小姐道謝來的。”這時,劉副官在垂幕外,伸頭張望了兩次。二小姐將手上的刀叉,向外招了兩招。劉副官進來了,筆挺地站着。二小姐望了他道:“這位奚太太,她起個大早,爬上山來見我,她說只是表示謝意,什麼也不要求。”劉副官道:“是的,她在外面見着我也是這樣說的,她是很欽佩二小姐的。”二小姐點點頭道:“這倒讓我過意不去。她家住在這裏,有便,也不妨賙濟她們一點。這附近的機關,若是有用女職員的,你給她留點意,順便向我提一聲,我可以給她介紹介紹。”奚太太真沒有想到二小姐一轉念頭,就有這樣大的好處,怎樣也忍不住內心發出來的笑意,簡直連眉梢、眼角全活動了,立刻垂着兩手,深深地向二小姐鞠了個躬,不夠九十度,也有七八十度。二小姐將手上的叉子,指了劉副官道:“以後有什麼事,可以和他商量。這個地方,我一個月來不了幾天。好啦,沒什麼事,你就走吧。我怕人家站在我面前要求事情。”奚太太又鞠了個躬,說一聲“謝謝二小姐”。她覺得二小姐有恩惠了,不能把背對着她走出去。她竟是半側了身子,作螃蟹走路,走到垂幕邊,手掀着紗幕,第三次又鞠了個躬,才背轉身出去。劉副官隨在後面,將她送到樓下。她迴轉身來伸手和他握着,還俯了半截身子,笑道:“劉先生,多謝你的盛意。改天我請你。”劉副官因二小姐對她果然有好感,也向她客氣着道:“往後有機會,我再去奉看吧。”

  這時,奚太太真是躊躇滿志,帶了笑容,走下山去。在第二、第一兩個崗位邊經過的時候,那衛士也沒有向她打聽什麼。她卻自我介紹地向人家點了個頭笑道:“我見着二小姐了,對我非常的客氣。她答應我以後還可以來見她。以後免不了還要麻煩呢。”衛士們對她,也就換了一副顏色,向她嘻嘻地笑着。到了山下,首先遇到的,就是村子裏的地方權威人士劉保長。他原是在路旁一塊石頭上坐着的,看到奚太太來了,老遠地站起,向她深深一個鞠躬。假如奚太太向二小姐行的鞠躬禮,並沒有超過九十度的話,她這就算撈了本了。劉保長笑道:“奚太太已經見到二小姐了?”她一昂頭道:“那是什麼話,她約我去的,有見不着的道理嗎?她和我足談兩小時,談得非常得勁。我還是在她那裏吃的早點。”劉保長笑道:“是的,他們家有下江廚子,一定做好了雞絲麪,大肉包子。”奚太太淡笑道:“你們鄉下人,就只知道肉包子、雞絲麪罷了。人家講衛生,早上要進營養品,吃的是西餐,乃是乳油麪包,真正咖啡,還有麥片粥,雲南火腿,雞絲湯。”劉保長笑道:“我還是猜到了一樣,有雞絲。奚太太,曉得這樣清楚,自然是二小姐把這些東西,全都請你吃了。”奚太太道:“那是當然啦。她約我早上去,一來爲了天氣涼快,二來就爲的是請我吃早點。假如她這兩天不進城的話,一定還要大大地請我一次。我臨走的時候,她拉着我的手,親自送到半山腰,約了再會呢。”

  劉保長笑道:“昨天我就聽到我的太婆兒說,奚太太在大路上和二小姐說了好多話。二小姐對奚太太的意思,硬是不錯。現在的二小姐,我是曉得的。別說啥子縣長委員囉,就是部長也沒得她那個身份。她要是和哪個談交情的話,怕不官運亨通,財源茂盛!我就常說,我們這個疏建新村,風水不錯,遲早要出一個闊人咯。你府上那兩間房子,蓋在龍頭上,要發的話,先發你府上。我的地理,自負的話,投過名師,硬是有幾分靈咯,想不到我只看中了一半。我諳你府上發起來,發在奚先生身上,今年子要升官;哪個諳得到是發在奚太太身上。別個升官發財,我不招閒。只有奚太太升官發財,我應當伺候。你問那個是朗個說法?就爲了奚先生展到敝地來,就是我的介紹人。我叫別個看看嘛,我劉保長是不是有眼睛的人!確實,奚太太你要是發起來了,我們保長就有個面子。二天你有啥子事要我,你只要吩咐一聲。我要不拿出三條腿來和你跑路,我就不姓這個劉。”他一面說着話,一面半側了身子,在前面引路。奚太太聽到他這一說法,自是心裏好笑。不過人家一副笑臉相迎,自也不便拒人過甚,笑道:“我本來和二小姐認識,我們是婦女運動會裏的同志。不過我沒有什麼事,也就不去麻煩人家。現在大概有什麼事需要我去做,所以特意派人來接我去談談。”劉保長道:“呵喲,二小姐沒有把轎子送你,我去給你叫乘滑竿來。”

  那位劉保長,對奚太太說的話,雖不免要打點扣頭。可是他親眼看到她由山上方公館裏下來的,就是那門崗的衛士,對她也相當地客氣。這絕不會完全架空,便笑道:“奚太太,這山路不大好走,你在這石頭板上稍歇一下,我到街上去給你找乘滑竿兒來,要得不?”奚太太道:“那倒不必。我既可以走了來,自然也可以走了回去,而且二小姐看得起我,也就因爲我能吃苦耐勞;若是我走這一點路都得坐轎子,那顯着我是太無用了。”她這樣說着,表示她精神飽滿,在後面走得更快。他們在前面走路,卻沒想到身後有人聽着,“呼哧”一聲,有人在身後冷笑着。奚太太回頭看時,那個人穿着灰色短布褂褲,赤腳踏着草鞋,雖然黃黃的面孔,卻還精神飽滿。尤其是兩隻眼睛,顯然有兩道英光射人。她想起來了,在村子外山谷裏躲空襲的時候,常可以看到他。這人平常不多說話,若是有人攀談起來,他又激昂慷慨,能說一大套。不過他在村子裏並沒有什麼朋友,也就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不過面孔是很熟的,這就向他點了個頭。這人笑道:“奚太太,今天很得意,由財神宮裏出來。”她知道這人愛批評人,卻沒敢再說,點個頭道:“偶然到山上參觀參觀。”那人冷笑道:“不用參觀,可以想得到的,裏面一切的佈置,還是像戰前人家大公館裏一樣。其實,那些東西,也都是我們老百姓貢獻的。在這裏,我們看出現在是一種什麼社會。我是連這山腳下都不願意經過的。”

  劉保長笑道:“這話不大對頭。你若是不願意過這條路,朗個現在就走這條路?”那人翻了眼向他望着,冷笑道:“你不認得我,我認得你,你不就是那疏建新村裏的保長嗎?你懂得什麼?你就只知道拿了收據,到老百姓家裏去,要糧要錢,再耍威風一點,就是拿着繩子帶了甲長到老百姓家裏去抓人。可是你若遇到了我這種人,你就一點辦法沒有。第一,我沒有錢。第二,我沒有糧。第三,人我是一個,可是你還不敢抓我。”劉保長看他穿一身舊灰布衣服,至多是個窮學生,所以說起話來,先用言語嚇唬他。倒不想他反攻得這樣厲害,立刻氣得頸脖子都漲紅了。站住腳道:“你……你……啥子傢俬?走攏就和我絆燈。你亂說,我拿住你當漢奸辦。”那小夥子聽他說了聲漢奸,絲毫沒有考慮,伸過手去,就給他一個耳光。劉保長猛不提防,被他打得頭向旁邊一偏。他站穩了腳,要向那小夥子回手時,他跳到山坡上,攀了小松樹,連枝帶葉,折了一大枝在手上,指了他道:“你來,我帶你到山上松樹林裏去比比。解決了你這小子,多少在人類裏面,去了一匹害馬。你開口就罵人漢奸,教訓教訓你。”說畢,舉起手上松枝,哈哈大笑。他也不管這山坡上有路無路,一步步踏着向上,直往山腰松樹林裏走去。走得不見人了,還聽到他叫道:“姓劉的,你有膽子,你就來,這松樹林子裏,也沒有伏兵,就是我一個。你若不來,就白捱了一耳光了。痛快痛快!”說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劉保長斷定了松樹林裏不會有伏兵,可是在力量上比較,絕不是這小夥子的對手,若上山去和他較量,一定吃虧,就指了山上罵道:“龜兒!你不要逃!老子認得你的鬼臉,二天在山腳底下遇到我,我會剝你的皮。”奚太太因他前來歡迎自己,而遭受了委屈,就再三安慰他。劉保長將手撫摸着那被打的臉腮道:“我若不是歡迎奚太太,我朗個會遭龜兒子的打。你硬是要給我找一份好事,才能賠補我這次損失咯。”奚太太心想,我自己的事,還是人家一句淡話,哪有能力給你找事?便帶了笑容向他點着頭道:“你今天就是不來接我,我也會替你想辦法的。昨天二小姐送了我兩鬥米,幾斤肉,米可以留着,天氣熱,肉是留不下來的。回頭我叫小孩子送半斤肉你吃。”劉保長的手,還在撫摸着被打的臉,聽到說給肉他吃,立刻笑了,點着頭道:“要得!這龜兒子打我一下,我身上怕不了落了半斤肉,你賞我一斤肉吃,也不算多,讓我多進一點補品。”奚太太也就點頭答應了。同他經過這截山路,到了街頭,口子上停有幾乘滑竿,站着一羣轎伕等生意。劉保長抓着一個小夥子道:“楊老幺,你把奚太太擡回家去,她是由方公館裏回來,是正當公事。你送了這一趟,明天補修公路,我不派你的差。”站在楊老幺身邊,還有個四十多歲的窮漢子,劉保長瞪了眼道:“李老二,不要發呆,你同老幺擡這乘滑竿去,這是公事,懂不懂?不爲公事,哪個能到方公館去?”

  劉保長這個命令,非常地靈驗。那兩個轎伕,一點也不躊躇,擡着滑竿過來,就放在奚太太的身邊。她想着:“今天看了二小姐一趟,雖然承她不棄,答應了代謀工作,可是這事情絲毫沒有着落。現在就擺了架子坐滑竿回去,實在尚非其時。”她這樣想着,因之站在滑竿邊,就含着笑沒有移步。劉保長向前一步,想挽她上轎,可是隻略微伸了伸手,立刻止住了,抱了拳頭拱揖道:“奚太太你請坐上,絕不要你花錢。他們擡你一趟,那是比明天修公路要好得多呀,他爲啥子不擡呢?你坐這滑竿去,你是幫了他們的忙。”那兩個擡滑竿的,倒不否認劉保長的話,只管催她,奚太太看那樣子,大概是不必給錢,也就讓他們擡着了。她這些疏建新村的太太,大都是由南京、上海、北平來的,坐汽車也早認爲平常。但是到了這地方以後,上等的是有警報才跑路,次等的每日提着籃子上街採辦食物,下等的都是在屋後山上種菜,養雞,不生病,教人擡着到村子裏來,那簡直是新聞。這時奚太太坐着滑竿回來,鄰居都不免向她遙遠地望着。她見鄰居這樣對她注意,大爲興奮,就在滑竿上高高舉起一隻手來,笑道:“對不起呀!我實在是體力太壞。一大早上方公館去,就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下山的時候,他們一定要我坐轎子,我覺得卻之不恭,坐了回來也好。到方公館的山坡,已經夠爬了,而且還要上他家的三層樓。主人待我是太客氣了,一直把我讓到最高的一層樓上去。不要看我們這疏建區國難房子,也有偉大的建築呀。可惜能到方公館去的人是太少了。”

  鄰居聽了她這話,就沒有人和她表示好感,都淡淡笑着,沒有什麼人理會她。她到了這時,已是興奮得自制不住了。高舉了一隻手大聲呼道:“孩子們,快快來接我呀。我由公館回來,你看看媽媽多闊呀!”在她歡笑聲中,滑竿擡到她家走廊旁,方纔停住,她的三個孩子,當然是一擁而上。奚太太由滑竿上跳下來,一手牽着一個孩子,連連搖撼了一陣,笑道:“孩子,你看媽媽的臉色怎麼樣?一臉的喜氣吧?”說着,她伸了一個食指,指着自己的臉。小孩子蹦着跳着,叫道:“媽媽給我糖吃呀。”奚太太牽着孩子,走進了屋子,向自己家裏一看,但見白木桌子,黃竹椅子,不成秩序地擺着。裏面是鉢子、罐子,破布、爛棉花,什麼地方堆得都有,恰好她不在家,這些孩子又造了反,弄得滿地滿桌子,全是紙片草屑,奚太太不免跳了腳道:“你們這些孩子,真是不給我爭氣呀。我從方公館回來,真是由天堂降到了地獄了。你這不是氣死人嗎?將來二小姐給了我一份工作,我就不要這個家了。”她的大孩子道:“那是自然,他們那裏,天天有肉吃。”正說到這裏,屋外有人接嘴道:“你們要搬到方公館去住,那太好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說話的,正是奚敬平先生。他穿了一套灰色派力司西服,手裏拿着盔式帽子,一步一搖地走回家來。這對奚太太,是意外的事情發生,她不由得“呵唷”一聲,叫起來了。

  在中秋的前夕,奚太太讓丈夫騙着,還是一個人回家。本打算把中秋節過去了,和丈夫作殊死戰,來解決這個問題。現在他竟是自行回來,這倒不知是何緣故。她一腔怒火,看到了奚先生就減除了一半,情不自禁地迎到屋子外來,笑道:“今天回來得這樣早?”奚敬平淡淡地道:“坐第一趟車子回來的,怎樣會不早呢?”他走進屋子來,取下頭上的帽子,對屋子周圍看了一看,並沒有把帽子放下。奚太太趕快把一張白木椅子上堆的雜亂衣服挪開,還向椅面上吹了兩口灰,笑道:“請坐請坐,我不知道你今天會回來,要是知道,我早就把屋子收拾好了。”奚敬平道:“這倒無所謂。”說着,將帽子放在桌上,把腿伸直着,算是伸了一伸懶腰,搖搖頭道:“這幾天我忙死了。”奚太太道:“好了,你回家來了,一定是忙過去了,在家裏好好休息幾天吧。”奚敬平道:“我們哪裏有工夫休息呢?下午我就要回到城裏去。”奚太太正是在打開桌上的茶葉瓶子,要取茶葉,給奚先生泡茶。聽了這話,立刻怒向心起,將手上的茶葉瓶子,向桌上一扔,“撲通”一聲響。她掉轉頭來,瞪着眼道:“什麼?你下午就要走?你還回來幹什麼?這裏現在不是你的家了?”奚敬平道:“我知道,我一回來,你就有得囉唆,你也等我坐定了幾分鐘之後,再和我辦交涉,也不嫌晚,爲什麼立刻就衝突起來?你若是不願意我回來,我馬上就走。”說着,手取了座上的帽子,就站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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