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四十九回 舍金報母擔粥賑饑 聚寶奪門借兵證果

話說這年甲子元旦癸卯,逆計歲一百八十三元,周而復始,爲上元甲子。荷生大兵,原是顏、林部的八千,紫滄子弟兵二千,後來又調了淮南北陸師四千、水師四千。這年正月,紫滄、包起、黃如心又帶來湖南北精銳三千,連戰皆捷。紫滄奪了江東橋,包起、如心奪了七甕橋,連營江寧東門外。二月,卓然以所部克復鎮江、常州諸郡縣,直薄滸墅關。果齋以所部從廣德、祁門一帶復金、衢、嚴,直薄錢塘江口。金陵孤立,淮南北勝兵星羅棋佈。大同健婦就如狼顧鷹疾,四下巡綽,顆粒莖草,無從入城。

僞王府供給,蔥、韭、萊菔、白菜,價與黃金同秤。始而米盡,繼之以豆;嗣而豆盡,繼之以曲;既而曲盡,繼以熟地、薏米、黃精;復盡,繼以牛、羊、豬、鴨;復盡,繼以海蔘、魚翅、棗、慄;復盡,繼以芒根、草根,調糖蒸食;復盡,繼以皮箱,水泡細切,調蜜煮糜。僞官賊衆,奄然一息,肩摩於路,內外城餓殍日以萬計。有人撈得浮萍,煮成一盂,僞官搶奪,至相格殺。於是有人食人的事。後人詩云:

上天降喪亂,兵飢仍遊臻。遺民何所食?樹皮與草根。二者亦既盡,相率人食人。弱者強之肉,股膊味之珍。有子不肯易,骨肉原一身。或雲食人者,其睛圜且殷。殺人還遭殺,利害仍相因。亦有良懦輩,忍飢丸泥吞。囗贏死尤易,未死罹烹燔。上蒼胡不仁,馴致人食人!後來掃蕩伯王府,每府廚房掃出男人陽物、婦人陰戶,約有十餘擔。

大凡做人,無論是邪是正,總要有個紀綱,着點精神,才辦得事。便是做賊,也要有賊的紀綱,有賊的精神。員逆自五逆相屠之後,便寵用了三個寶貝:一個蒙得天,凡搜掠良家子女,這人便先意籌畫,始爲僞指揮,繼得大用;一個羅際隆,他把個妹進員逆爲妃,又將自己妻妾也獻與員逆奸宿,始爲僞侍衛,繼加伸後二字,做個侍衛頭目,得役使衆侍衛;一個黃開元,系女旦出身,員逆嬖之,性極刻毒,賊用火鉻火錐、剝皮抽腸、點天燈諸刑,就是這人開端,始爲僞監督,繼爲僞天官丞相。這三個寶貝,賊黨背後都喚他做三尸。未幾又尊信了五妖。你道這個材料,做個鼠賊,還算不得一個好漢,那裏能守城池呢?

更可笑者,員逆以算命拆字的窮民,起而爲賊,藉口掃除貪官污吏,救民水火,卻奉個天主教,得一處城池,男的呼作兄弟,女的呼作姊妹,便將兄弟姊妹,男歸男館,女歸女館,養活起來。你想劇賊擄搶得幾多米粒,能夠供得這多人口眷?就使東南各道都佔踞完了,這不順人情、不顧全局,也怎樣守得一日呢?至如賊的政令,是無天地宗廟社稷之祭,無父子君臣之教,無天時人事婚喪吉凶之道。其所改之年,則日太平興國;其所定之時,則改醜爲好,改卯爲榮,改亥爲開,以三百六十六日爲一年;其所改之字,則國爲國,華爲花,火爲亮,老爲考。蜂衙蟻隊,還算什麼?

當下饑民嗷嗷,員道方將伯王府所蒸的芒根草根,將蔗漿蜂蜜調勻,煉成藥丸一般,名爲甘露療飢丸,頒給僞官,令民間如法泡製。不想民間芒根齧完,草根掘盡,更從何處找出蔗漿蜂蜜呢?天下飢,何不食肉糜,自古是有此笑話。起先饑民尚是夜裏偷自爬城出來,以後賊令不行,竟白日數十隊吊城而出。到得五月,員逆挨不得苦,服毒死了。僞王娘與伯丞相等,擁立僞太子範田爲王,便每日黎明,大開北門一次,放出饑民。於是城外饑民,如恆河沙般。荷生自三月起,增設粥廠百餘座,撫卹難民,尚自瘐死大半。

卻說藕齋夫婦自與採秋別後,便染些寒疾,乍起乍倒,延及一年,竟成老病。這年春間,賈氏過世了。採秋聞訃,自然大慟。這會荷生紮營鐘山,採秋紮營聚寶門,相去約有十里路。因採秋有母之哀,荷生便時時匹馬馳來。就是春纖、瑤華等,也時時往來慰問。只見一路粥廠,倒斃極多。又見那粥廠門前,饑民四集,每廠約有整萬,人多路狹,推排積壓,老弱困憊的,不得半碗人口,盡多跌倒,爬不起來。而且道路矢穢,人氣燻蒸,遠遠的就不堪人鼻。

採秋聽說,向荷生道:“我聞古人賑饑,合要使分。你說那擔粥的法最好,我三年提督的俸銀,留着何用?這會兵荒馬亂,也不是齋僧佞佛時候,我便將這擔粥的法,行一個月,藉此做我孃的冥福。”語畢,珠淚雙垂。荷生忙道:“好極。明天我就替你效勞吧。”採秋道:“不忙。從來辦賑,最怕中飽,壯哉雀鼠,哀此恂獨,我們不犯着吃這虧。你的權重事多,這瑣屑也不合大將軍斤斤計較,我專派紅豆辦此事吧。”春纖、瑤華也道:“極是。”

於是聚寶門邊,特設個熬粥所在。紅豆管帶二百健婦熬粥,四百個健婦擔粥,四百個健婦押送。每廠擔粥三擔,專給那老弱困憊的人,每日就也照粥廠卯申兩次開鍋。以此採秋也時時單騎出來,或就在鐘山營中宿歇。

一夕,鐘山營中,天色靠晚,採秋來了。荷生正攜入帳中,春纖提劍突人,採秋就要閃出,春纖舉劍便砍。荷生驚慌無措,急行攔住。採秋竟變個白的雌兔,竄出帳外。春纖一劍擲去,兔遂兩斷。弄得荷生迷迷惑惑,說道:“怎的?怎的?”春纖笑道:“你道是採姊姊麼?這便是那妖婢靈素。我再叫你去看一枝蕭。”便擎着荷生駕起雲來。

不轉瞬,已到聚寶門。遙見瑤華、掌珠、寶書,都擁着採秋在帳前,瞧個似獸非獸、鮮血淋漓的東西。採秋一見荷生,便說道:“不是春妹妹,我們又落了妖人的套。”春纖笑道:“採姊姊,你要子細,這也是個假的。”採秋笑道:“是你帶來,我只問你。”春纖笑道:“便我也是個山魈。”指着地下東西道:“再幾日,你看我,不就是這樣去麼?”採秋笑道:“你去那裏?”春纖道:“我從去處去。”荷生見他們說話,愈不明白,便向採秋道:“到底怎說?”春纖笑道:“這何難猜?你殺了採秋,採秋就也殺了你。”採秋向着荷生道:“你不要聽他搗鬼,我兩人的命,都是他殺哩!”瑤華也笑道:“這樣看來,你兩個竟是個魂魄。”說得采秋、春纖和大家都笑了。

荷生愈急起來,紅豆只得指着地下東西,從實告道:“這是山魈,就是金陵的妖婢靈蕭。他幻了老爺的形,來魅夫人,柳姑娘望見,把他殺了。柳姑娘曉得他還有一個叫什麼靈素,是去老爺營中,便駕雲尋老爺來,想是也殺了。”便向春纖問道:“柳姑娘,到底也是這個模樣不是?”春纖笑道:“那個卻俊。”瑤華因笑道:“他假你夫人,怎的不俊?”荷生將靴尖向地下的山魈踢兩踢道:“就這般糟蹋我,教我鐵室鐵城,都防備不來。”吩咐擡去剝皮,號令起來。大家答應。隨叫人到鐘山營中,將那隻白兔也剝皮,號令起來。因向來秋大家說道:“這才了妖婦一宗公案,如今乾淨,真個多謝女鎮軍。”一面說,一面攜着採秋就拜。慌得春纖還禮不迭,說道:“折殺了!”

這夜又在採秋帳中開起高宴,延春纖高坐,瑤華、掌珠、寶書分陪。荷生領着採秋,斟了三鍾酒,都要春纖喝乾;又傳一班女戲伺候,自己卻歸鐘山去了。

這裏點唱《魯智深出家》,唱那《寄生草》一支。春纖喝了一鍾酒,便微唱道:“俺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會,點唱《嫦娥奔月》,春纖笑向掌珠、寶書道:“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古女仙未能免此。蘭香來無定處,綠華去未移時。想你二人禪絮沾泥,當不復悔偷靈藥。”掌珠、寶書微微一笑。瑤華笑道:“這也未必。謝自然既要還家,曇陽子更多疑竇哩。”採秋也笑道:“八駿往來穆滿,七夕共坐劉徹,西王母不是個女仙領袖麼?以我看來,姮娥還是天上共姜。”瑤華道:“姮娥也算不得共姜,他霓裳羽衣,怎樣也接了唐明皇?”採秋笑道:“這般看來,天上神仙也和我們一樣呢。”大家一笑。

春纖向瑤華說道:“你說曇陽子,曇陽子原有一真一假。去年幷州不有個假秋痕麼?”瑤華道:“這是他同鄉姓顧的,弄出來笑話。你想,秋痕那樣一個脾氣,什麼人假得?偏這姓顧的要借重他大名射利,沒有三天,就給人道破了。哄傳出來,倒害癡珠的跟人喚做什麼禿頭,寄園的佃客叫做什麼戇太歲,淘氣幾天。這假秋痕幷州的飯就吃不上,這會不曉得跑到那裏?”採秋笑道:“不就在這裏?我要認是秋痕,便是秋痕;荷生要認是癡珠,便是癡珠。你們不見今天,山魈也要假荷生,白兔也要假採秋麼?”說得大家大笑起來,就也散席了。

卻說謖如、鶴仙經略南北。鶴仙是首辦南稔,繼辦蜀寇,馬步齊進。他在蒲東,又練個車戰。恰好來剿南稔,數月之間,便已得手。倒是蜀寇費力,蕪蔓東西川,出沒無定,又踞的石寨,都系豐草長林,囗巖疊嶂,好容易掃除十股,又分出一股。謖如專辦回匪苗匪,黔苗渠魁,不數月就也劃除乾淨。其餘酋長,都受了約束,不敢爲非作歹。

回部自滇南蔓及秦隴,以及關外,勢大猖獗。謖如由黔入滇,駐紮曲靖,先將滇南迴漢,分出是非曲直,做個榜文,布示各郡。然後用兵,復了昆明,以次剿撫,大兵直趨大理。鏖戰一年,才把回首士文繡擒了。仿着武侯七擒七縱意思,請旨赦了文繡,賞給世襲總兵銜,鎮守永北、開化二郡,提督回部。文繡於是率所部三千,先驅開道,自滇及秦,自秦及隴,以至關外,所有回衆,無不洗心滌慮,刺面刻肌,誓與漢人和輯。

謖如入關,鶴仙也將蜀事告竣了,就約於長安會議善後機宜。這二人自我不見,於今三年,把前前後後公事私事,說個十日,還不得盡。此時鶴仙系居太原提督衙署;阿寶娶親了,阿珍、靚兒也已長大。謖如只想娶個妾,以爲娛老之計。不想無意之中,卻說起一個親事:是江南葉姓的女兒,避亂隨母,依個胞叔,遠宦長安,並無兄弟,年紀十八。經鶴仙說合,聘爲繼室。入門挈開蓋帕,竟與李夫人面龐一毫無二,已自詫異;細細體認志言談舉止、體態性情,都覺得一模一樣,就把謖如狂喜極了。鶴仙自然也樂,說道:“這番回到大原,阿寶還認是他娘重生哩!”

轉盼之間,善後諸事也得手了。奉旨:“李喬松給予宮博銜,並輕車都用世襲。遊長齡給予宮保銜,並騎都尉世襲。均賞假三個月,仍帥所部馳往金陵,會同韓彝商辦東南軍務。署寶山鎮總兵危至俊,督辦海壖屯田,接濟西北軍餉,著有成績,着予提督銜,補授寶山鎮總兵。”謖如得旨,就將原部四千人委一裨將管領,先赴金陵。鶴仙也將原部三千人,陸續遣往。謖如又出寶山營,發兵三千助剿。

這會金陵大兵雲集,水陸約有三萬多人。荷生、採秋督率諸軍,把金陵十二門日夜輪流環攻。這夜六月十五,包起、柳青領湖兵攻打西三門,如心、胭脂領淮兵攻打東三門,紫滄、瑤華領太原兵攻打北三門,春纖、掌珠、寶書領健婦三千及寶山精銳二千攻打南三門。

十六黎明,聚寶門陷了一角,春纖躍入,健婦踵接。披髮悍賊數千搶來撐拒,悉放鳥槍。掌珠、寶書也乘空而上,煙霧迷漫之中,前後不能相見,只聽兩邊喊殺。三千健婦及寶山精銳二千,逢人亂截亂殺。一會,賊的火藥盡了,天地開朗,披髮賊死了無數。其餘也有散的,也有自戕的。於是各門洞開。

紫滄傳令不準亂殺。四隊官軍招集一處,直趨向城。一路盡是難民,長跪道邊,也有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紫滄等馳人僞王府及各僞官衙署搜捕,也有吊死的,也有跳井跳池死的,也有吊不死跳不死給兵擒來的,也有就擒跑走的,也有跑走就擒的。紛紛擾擾,他他藉藉,鬧到黃昏。

大家只是不見春纖、掌珠、寶書三人,十分驚訝,瑤華盡在內城派人找尋。先是午刻大營委青萍入城,四下裏分貼安民榜,忽見春纖倒在秦淮河邊,面色如生,只額角有血水涌出;隨後又見掌珠、寶書死在一處,也是額角一傷。趕回報明,已是天黑了。

荷生太息,採秋垂淚道:“這是他們借兵尸解,不然,春妹妹是會駕雲的,有什麼槍火炮火跑不脫呢?”就令青萍厚備棺斂。是夕,紫滄等也曉得三人陣亡,瑤華連夜便奔出城看視,大哭一場,將屍移人就近僞署內停放。紫滄大家派各路兵了打掃街道,收拾伯王府正屋。

次日黎明,荷生、採秋雙雙的按轡入城,先來秦淮河,看了春纖三人殯殮。採秋憶起前前後後的事,覺得春纖這回是專爲保護他而來,就與瑤華哭得日色無光;荷生大家力勸一番,然後豎起大纛,排隊升炮,雙雙換了八人擡的涼轎,萬騎先後,蝶團蜂擁,入內城雲了。

後來卓然、果齋見說寶書、掌珠都已陣亡,掀髯嘆息。瑤華也對人說道:“我一生沒有吊過眼淚。五年前爲癡珠、秋痕卻傷心了數次,這會又爲春纖三人哭了一日一夜,其實他們都是脫屣紅塵去了。”正是:

沐日浴月,妖氛盡豁。

脫屣人間,天高地闊。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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