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荷生別了癡珠,轎子沿堤走來,仰觀初月彎環,星河皎潔,俯視流煙澹沱,水木清華,因想起愉園水榭,今夕畫屏無睡,風景當亦不減於此。又想道:“我們一縷情絲,原是虛飄飄的,被風颳到那裏,便纏住那裏。就如癡珠,今天不將那脈脈柔情都纏在秋痕身上麼?可怪秋痕素日和人落落難合,這回一見癡珠,便兩心相照,步步關情,也還可喜。只是他兩人這情絲一纏,正不曉得將來又是如何收煞哩!”一路亂想,猛聽得打梆之聲,是到了營門。
只見燈火輝煌,重門洞闢,守門的兵弁層層的分列兩旁。那轎伕便如飛的到了帳前停住,門上七八個人都一字兒的站在一邊,伺候下轎。荷生略略招呼,就進寓齋去了。跟班們伺候換了衣履。見蒼頭賈忠踉踉蹌蹌,拿一個紙包上來,像封信似的,回道:“靠晚洪老爺進來坐等老爺,到了更餘,等不得了,特喚小的上去,交付這一件東西,吩咐小的收好。又說明日在歐老爺家,專候老爺過去,有話面說。”荷生也不曉得是什麼,接過手,輕飄飄,將手一捏,覺鬆鬆的。便撕去封皮,見是一塊素羅,像是帕子。抖開一看,上面污了許多淚痕;桌上掉下一個古錦囊,兩面繡着蠅頭小楷,卻是七律二首。便念道:
“長空渺渺夜漫漫,舊恨新愁感百端。
巫峽斷雲難作雨,衡陽孤雁自驚寒。
徘徊紈扇悲秋早,珍重明珠賣歲闌。
可惜今宵新月好,無人共倚繡簾看。”
念畢,嘆一口氣,自語道:“如許清才墜入坐劫,造物何心,令人懊惱!”又將那一邊詩朗吟道: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就慘然自語道:“沉痛得很!”又念道:
“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大飄零。
香巢乍結鴛鴦社,新句猶書翡翠屏。
不爲別離已腸斷,淚痕也滿舊衫青。”
賈忠和大家怔怔的站着,荷生反覆沉吟一會,猛見賈忠們兀自站着,便說道:“你們散去罷。”
荷生因欲乘涼,就也踱出遊廊。清風微來,天雲四皎,雙星耿耿,相對寂然。徘徊一會,倒憶起家來,便將都中七夕舊作《望遠行》吟道:
“露涼人靜,雙星會、今夕銀河深淺?微雨驚秋,殘雲送暑,十二珠簾都卷。試問蒼蒼,當日長生殿裏,私誓果能真踐?只地久天長,離恨無限!何況,羈人鄉書一紙,抵多少、迴文新剪。細計歸期,常勞遠夢,輸與玳梁棲燕。畢竟織女黃姑,隔河相望,可似天涯近遠?恨無聊徙倚,闌干捫遍!”
吟畢,便喚青萍等伺候睡下。
次日,看完公事,想道:“今天還找劍秋鬧一天酒吧。”便喚索安吩咐套車,到了綠玉山房,劍秋不曾起來。紫滄自將採秋不忍拂逆他媽一段苦情,細細表白一番。荷生聽了便也釋然。一會,劍秋出來,說道:“荷生,這宗公案你如今可明白麼?我原說過,這其間總另有原故,是不是呢?如今吃了飯,我們三人同去愉園走一遭吧。”荷生不語。一會,擺上飯,三人喝了幾鍾酒,差不多兩下鍾了。劍秋正催荷生到愉園去,不想紅日忽收,黑雲四合,下起傾盆大雨來。劍秋又備了晚飯,說了半日閒話。
急雨快晴,早已月上。劍秋、紫滄乘着酒興,便不管荷生答應不答應,拉上車,向愉園趕來。傳報進去,三人剛走人八角亭遊廊,早是紅豆領着一對手照,親接出來,笑向荷生道:“怎的不來了十一天?”劍秋笑道:“我三個月沒來,你怎的不問哩?”紫滄也笑道:“我們就十一年不來,他也不管呢。”紅豆笑道:“洪老爺,你昨天不才來麼?”三人一面說,一面走,已到橋亭。只聞得雨後荷香芬芳撲鼻,就都在回欄上坐了。丫鬟們便放下手照,擡了幾張茶几來,送了茶。
只見遠遠一對明燈,照出一個玉人,轉過畫廊來。紫滄向劍秋道:“你看此景不像畫圖麼?”劍秋笑道:“我們不配作畫中人,只莫學人吊下去作個池中物吧!”剛說這句,採秋已到跟前,故作不聞,說道:“這裏暑氣未退,還是水榭屋裏坐吧。”於是荷生先走,領着大家轉幾折遊廊,纔到屋裏。
原來愉園船室後是池,池南五間水榭,坐南向北,此即愉園正屋。劍秋、紫滄俱系初次到此,留心看時,只見面面明窗,重重紗罩,五間直是一間。其中琴牀畫桌.金鼎銅壺,斑然可愛。正中懸一額,是“定香吟榭”四字。兩旁板聯,是集的宋人句:
細看春色低紅燭;煩向蒼煙問白鷗。
款書“渤霞題贈”。下面一張大案,案上羅列許多書籍。旁邊排着十二盆蘭花,香氣襲人。中間地上點着一盞四尺多高玻璃罩的九瓣蓮花燈,滿室通明。四人一一坐下。
紫滄見荷生、採秋總未說話,便道:“你兩個都是廣長妙舌,怎的這會都作了反舌無聲?”採秋說道:“人之相知,貴相知心。落了言筌,已非上乘。”劍秋笑道:“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此自是枕中祕本,便有時也落言籤。我卻不信你們兩個通是馬牛其風,不言而喻呢。”荷生笑道:“胡說!”採秋道:“酒是先生撰,女爲君子儒’,湯玉茗至今還在拔舌地獄哩,管他則甚!”便又談笑一會,荷生、採秋總覺得似離似合,眉目含情。又命紅豆,教人將南窗外紗幔捲起。只見碧天如洗,半輪明月,分外清華。
大家移了几凳,坐在欄干內,領略那雨後荷香。採秋叫人將早晨荷花心內薰的茶葉烹了來,更覺香沁心脾,俗塵都滌。遙聽大營中起了二鼓,紫滄、劍秋就站起身來,荷生也要同行。劍秋道:“你且不用忙。要走,須向採秋借車。我還同紫滄去訪一個朋友,不能奉陪了。”荷生笑道:“不是訪彩波嗎?”劍秋道:“不定。”遂一徑走了。丫鬟傳呼伺候。採秋送至船室前,也就回來,仍在欄干邊坐下。
荷生道:“好詩,好詩!但‘多情’二句,頗難解說,我正來請教呢。”採秋道:“我這兩句本系舊時記的,你要怎麼解,便怎麼解。”荷生道:“你是聰明絕頂的人,我一切也不用說了!”採秋一聞此言,便覺心中一酸,兩眼淚珠熒熒欲墜的道:“前日之事,我也百口難分,惟有自恨墮入風塵,事事不能自主。你若從此拋棄了我,我也不敢怨;你若尚垂青盼,久後看我的心跡便是了!”荷生見說得楚楚可憐,便嘆了一口氣道:“我倒不是怪你。我一來也是恨我自己長幡無力,未能盡障狂飆;二來是替你可惜這個地方。難道他們那一般人的行徑,你還看不出麼?”紅豆在旁,遂將那日原土規等跌池吐酒、鄙俗不堪的形狀,敘了一回。倒說得荷生、採秋也都笑了。
荷生便向採秋道:“今夜我頗思小夥。”採秋道:“我有好蓮蕊釀,咱們到春鏡樓喝去吧。”於是攜手緩步上樓來。只見霽月照窗,花蔭瑟瑟,荷生笑道:“我今日到此樓,也算劉、阮重到天台了。”採秋笑道:“我不想尚有今日。”遂將荷生紗衫脫了。採秋也卸了晚妝,烏雲低嚲。然後兩人對酌,敘這十日的相思。但見郎船一槳,依舸雙橈;柳暗抱橋,花散近岸。金缸影裏,玉斗光中;西子展顰,送春山之黛色;南人妍眼,剪秋水之波光。脈脈含情,綿綿軟語;鳳女之顛狂久別,檀奴之華採非常。既而漏鼓鼉催,迴廊鶴警;嫣薰蘭破,絮亂絲繁;人面田田,脂香滿滿。從此緣圓碧落,雙星無一日之參商;劫脫紅塵,並蒂作羣芳之領袖矣!
卻說七夕那晚,癡珠送了謖如,自回西院,急將秋痕遞給的東西燈下一看,卻是一塊翡翠的九龍佩。撫玩一回,就係在身上。
看官聽着!癡珠自從負了娟娘,這七八年夢覺揚州:錦瑟犀篦,概同班扇;胭脂螺黛,一例曇花。況復鬱郁中年,艱難險阻;(上髟下兼)(上髟下兼)遲暮,顛沛流離。碧血招魂,近有鮑參軍之痛;青衫落魄,原無杜記室之狂。真個絮已沾泥,不逐東風上下;花空散雨,任隨流水東西。不想秋痕三生夙業,一見傾心。秋月娟娟,送出銷魂橋畔;春雲冉冉,吹來離恨天邊。人倚欄干,似曾相識;筵開玳瑁,末如之何。輸萬轉之柔情,誰能遣此;灑一腔之熱淚,我見猶憐。可識前生,試一歌乎《金縷》;勿忘此日,羌相贈以錯刀。緩緩歸來,仔細億三春之夢;匆匆別去,丁寧約再見之期。此一段因緣,好似天外飛來一般。倒難爲癡珠,一夜躊躇不能成寐,就枕上填了《百字令》一闋雲:
今夕何夕,正露涼煙淡,雙星佳會。一帶銀河清見底,天意恰如人意。半夜雲停,前宵雨過,新月如眉細。千家望眼,畫屏幾處無睡。最念思婦閨中,懷人遠道,難把離愁寄。一朵嬌花能解語,卻又風前憔悴。紅粉飄零,青衫落拓,都是傷秋淚。寒香病葉,誰知蕭瑟相對。
填畢,兀自清醒自醒的,姑合着眼。猛聽得晨鐘一響,見紙窗全白了。便起身出外間來,向案上將《百字令》的詞寫出。
禿頭在對屋聽見響動,也起來,到了這邊,見癡珠正在沉吟,愕然說道:“老爺你病纔好,怎的一夜不睡?”癡珠道:“睡不着,叫我怎樣呢?”禿頭也不答應,向裏間一瞧,低着頭,嘴裏咕咕嚕嚕的抱怨,就出去了。癡珠倒覺好笑道:“我就躺下吧。”不意這回躺下,卻睡着了,直至午正才醒。起來吃過飯,想道:“我與荷生約今日見面的,須走一遭。”便吩咐套車,帶了禿頭向大營來。荷生早訪歐劍秋去了。便留題一律雲:
月帳星河又渺茫,年年別緒惱人腸。
三更涼夢迴徐榻,一夜西風瘦沈郎。
好景君偏愁裏過,佳期我轉客中忘。
洗車灑淚紛紛雨,兒女情牽乃爾長。
遞給青萍.就走了。禿頭說道:“老爺如今是回去,是到李大人署裏?”癡珠遲疑道:“還是找李大人去吧。”
方轉入衚衕,癡珠忽問車伕李三道:“此去菜市街,順路不順路?”李三道:“到李大人衙門,菜市街是個必走之路。”癡珠道:“這樣就走菜市街吧。”禿頭道:“老爺到菜市街找誰哩?”癡珠便問李三道:“你可認得教坊李家麼?”李三道:“小的沒有走過,進巷裏問去吧。”禿頭道:“不消問,那狗頭昨天說過住址,南頭靠東有一株槐樹,左邊是個酒店,右邊是個生肉鋪,中間一個油漆的兩扇門,就是李家。小的先下車看去。”到了巷中間,先有一株古槐,一枝上辣,一枝橫臥,傍側一家。禿頭只道是了,一問,卻是姓張,再看左右,並非屠沽。只得向前走十餘家,果見槐蔭重重,映着那酒帘斜卷,頓黨風光流麗,日影篩空。
禿頭伺候癡珠下車,見門是開的,便往裏走來。轉過甬道,見靠西小小一間客廳,垂着湘簾。禿頭便問道:“有人麼?”也沒人答應。癡珠便進二門,只見三面遊廊,上屋兩間,一明一暗,正面也垂着湘簾,綠窗深閉。小院無人,庭前一樹梧桐,高有十餘尺,翠蓋亭亭,地下落滿梧桐子。
忽聽有一聲:“客來了!”擡頭一看,檐下卻掛了一架綠鸚鵡,見了癡珠主僕,便說起話來。靠北小門內,走出一人來擋住道:“姑娘有病,不能見客,請老爺客房裏坐。”癡珠方將移步退出,只聽上屋簾鉤一響,說道:“請!”癡珠急回眸一看,卻是秋痕,自掀簾子迎將出來。身穿一件二藍夾紗短襖,下是青縐鑲花邊褲,撒着月色秋羅褲帶;雲鬟不整,杏臉褪紅,秋水凝波,春山蹙黛,嬌怯怯的步下臺階,向癡珠道:“你今天卻來了!”癡珠忙向前攜着秋痕的手道:“怎麼好端端的又病哩?”秋痕道:“想是夜深了,汾堤上着了涼。”便引入靠南月亮門,門邊一個十五六歲丫鬟,濃眉闊臉,跛着一腳,笑嘻嘻的站着伺候。
癡珠留心看那上面蕉葉式一額,是“秋心院”三字。旁邊掛着一付對聯,是:
一簾秋影淡於月;三徑花香清欲寒。
進內,見花棚菊圃,綠蔓青蕪,無情一碧。上首一屋,面面紗窗,雕欄繚繞。階上西邊門側,又有一個十二三歲丫鬟,眉目比大的清秀些,掀起茶色紗簾。秋痕便讓癡珠進去,炕上坐下。癡珠說道:“這屋雖小,卻曲折得有趣。你臥室是那一間?”秋痕道:“這是一間隔作橫直三間,這一間是直的。”便將手指東邊道:“那兩間是橫的,前一間是我梳妝地方,後一間便是我臥室。你就到我臥室坐。”說着下炕,將炕邊畫的美人一推,便是個門。癡珠走進,由牀橫頭走出牀前,覺得一種濃香,也不是花,也不是粉,直撲人鼻孔中。
那牀是一架楠木穿藤的,掛個月色秋羅帳子,配着錦帶銀鉤。牀上鋪一領龍鬚席,裏間疊一牀白綾三藍灑花的薄被,橫頭擺一個三藍灑花錦鎮廣藤涼枕。秋痕就攜癡珠的手,一齊坐下。小丫鬟捧上茶來,秋痕遞過,向癡珠道:“你道兩日後纔來,怎的今天就來呢?”癡珠道:“我原不打算來的,因訪荷生不遇,回去無聊,故此特來訪你。不想你又有病,不是你出來招呼,我此刻要到家了。”秋痕道:“我病了,一早晨沒有看我媽去。這回鬆些,看了我媽,要回東屋,聽見鸚鵡說話,我就從窗縫望出去,看不清楚;後來打雜出來辭你,我心上就怕是你來了,趕出外間向竹簾一瞧,你正要轉身,急得我話都說不出來。”癡珠道:“你病着,我偏來累你。如今坐了一會,就走吧。你看天色也要變了,下起雨來好難走哩。”秋痕道:“你坐車來嗎?”癡珠道:“有車。”秋痕道:“有車怕什麼?就沒有車,我這裏也在得有。你多坐一會,和我談談,我的病便快好了。天氣熱,你將大衫卸下吧。”癡珠道:“你這裏很涼快。”
正說着,忽然雨點大來,癡珠着急道:“下雨怎好哩!”秋痕笑道:“我卻喜歡,好雨天留客。我叫他們熬些桂圓粥給你作點心,好麼?”癡珠道:“我肚裏不餓,倘餓,便和你要。”秋痕向小丫鬟道:“你儘管吩咐去。”小丫鬟去了。秋痕悄悄說道:“我給你那一塊玉,你曉得這塊玉的來歷麼?這就是我今生第一快心之事。你卻不要拿去賞了人。”因將上已這日得荷生賞識,臨走給了這塊玉,通告訴了癡珠。癡珠道:“我倒沒有什麼好東西給你,怎好呢?”秋痕道:“好東西我也不要,只要你身邊常用的給我一件吧。”癡珠手上適帶一個翡翠扳指,便脫下來套在秋痕拇指,大喜道:“竟是恰好!你就帶着。”秋痕道:“你這會沒得帶,我有一個羊脂玉的,給了你好麼?”癡珠道:“我不帶。我以後再購吧。”秋痕不依,向枕邊一個銀盒內取出,也替癡珠套上,笑道:“我和你指頭大小竟是一樣。”秋痕因問起癡珠得病情由,癡珠略將前事說說,便吟道:
“三年笛裏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
就嘆了一口氣。秋痕款款深深的安慰一番。兩個丫鬟送上點心,秋痕勸癡珠用些。聽見檐溜錚琮,雨也稍住了。癡珠就站起身來走了。正是:
寶枕贈陳思,漢皋要交甫。
爲歌《靜女》詩,此風亦已古。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