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十七回 儀鳳翱翔豪情露爽 睡鴛顛倒絳語風生

話說十六日,癡珠只多約了謖如。大家到齊,都是熟人。雖謖如不大見面,然秋心院卻也來過數次。惟荷生、採秋是個初次,便留心細看:那月亮門內一架瓜棚,半熟的瓜垂垂欲墜;中間一條磚砌甬道,兩邊扎着兩重細巧籬笆,籬內一畦菊種,俱培有二尺多高;上首一屋,高檻曲欄,周圍四面臺階三層,階上檐廊,東西各有一門,系作鍾式形。裏面屋子作品字形。西屋一間,北窗下一炕,炕上掛一幅墨竹。兩傍的聯句是:

可能盛會無今昔;暫取春懷寄管絃。

款書“瀟湘居士題贈”。東屋系用落地罩隔開南北。南屋寬大,可擺四席。北屋小些,就是臥室,繡衾羅帳,花氣襲人。靠北窗下放着一張琴桌,安一張斷紋古琴,對着窗外修竹數竿,古梅一樹,十分清雅。

這日,大家都先用過飯。採秋便將秋痕的琴調和,彈了一套《昭君怨》。紫滄、荷生下了兩局棋。小岑、劍秋、癡珠調弄了一回鸚鵡,就在菊籬邊閒談。接着,紫滄棋局完了,要秋痕唱一枝曲。秋痕又弄了一回笛,天也不早了,才行上席。荷生首座,紫滄、小岑、劍秋、謖如,以次而坐。癡珠要讓採秋上首,採秋自然不肯,仍偕秋痕打橫下坐。也是一張大月桌.團團坐下。

荷生見上面新掛的橫額,笑道:“癡珠的書法,也算是一時無兩的。”癡珠也笑道:“還是我癡珠的樣子,總不是摹人呢。”荷生道:“以後有這些筆墨,我替你效勞何如?”癡珠不答。採秋笑道:“魚有魚的目,蚌有蚌的珠,你要把蚌的珠換魚的目,魚怎麼願呢?”癡珠含笑要答,劍秋拍掌大笑道:“癡珠!他道你是魚目混珠,你該罰他一鍾酒!”癡珠笑道:“我這珠本是癡珠,不是慧珠,就憑他說是魚目,卻還本色。”採秋急起來,說道:“人家好好說話,劍秋搬弄是非,我不罰你一鍾,倒教癡珠心裏不舒服。”

癡珠道:“算了,我們行一令吧。”荷生道:“好極!”小岑道:“你們要弄這個,卻是大家心裏不舒服了。那一天芙蓉洲酒令,教我肚裏字畫都搜盡了。”癡珠問:“是什麼令?”紫滄就將合歡令大家說的八個字告訴癡珠。荷生因說道:“你想還有沒有呢?”癡珠低頭半晌,說道:“囗字、囗字、囗字何如?”荷生道:“只是冷些。”採秋道:“我還想一個,是囗字。”大家齊讚道:“好!”秋痕道:“囗字、竹字不好麼?”癡珠笑道:“囗邊是囗,竹邊是個,你不懂。”秋痕紅了臉,又說道:“菲字、翡字好麼?”荷生道:“他是要挪移的,菲字、翡字能夠挪移得動麼?”

秋痕道:“這就難了。”便敬了大家一巡酒,吃幾樣菜,幾樣點心,便向荷生道:“你想是行什麼令好呢?”採秋道:“我有個令,就費心些。”秋痕道:“你不要又叫人去講什麼字,我沒有讀半句書,肚裏那有許多字畫呢!”採秋笑道:“我曉得你肚裏沒有他們的字,也還有我們的字。如今行個令,我們佔些便宜吧。”便喚跟的老媽上來,吩咐道:“你回去向紅豆說,到春鏡樓下書架上。把酒籌取來。”

少頃,老媽取來。衆人見是滿滿的一簡小籌,一根大籌。採秋先抽出大籌,給衆人看。見籌上刻着“勸提壺”三個篆字,下注有兩行楷書是:“此籌用百鳥名,共百支,每支各有名目,掣得者應行何令,籌上各自注明,不贅於此。”大家傳看一遍。採秋把小籌和了一和,遞給荷生,教他掣了一枝。

荷生看那籌,一面刻的隸書,是“鳳來儀”三字,傍注兩行刻的楷書是:“用《西廂》曲文,‘鳳’字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詩經》,依首句押韻。韻不合者,罰三杯。佳妙者,各賀一杯。”一面刻的隸書是“鴛鴦飛觴’,傍注一行是:“用曲文‘鴛鴦’二字,照座順數,到‘鴛鴦’二字,各飲一杯。‘鴛’字接令。”荷生看畢,也傳給大家看過。

秋痕道:“此令我怕是不能的,只好你們行去。”癡珠道:“你曲子總熟的,只是《詩經》這一句難些。”紫滄道:“這一句《詩經》,還要依着上句押韻哩。”小岑道:“就是《西廂》曲文能有幾個‘鳳’字?”秋痕道:“這個我也不管,只要講什麼《詩經》,我便麻經也沒有,又有什麼絲經!”說得大家大笑了。採秋道:“我們搜索枯腸,恐怕麻經是沒有,《詩經》倒還有一兩句呢。”荷生道:“我先說一個吧。”大家都說道:“總是他捷。”癡珠道:“你說吧。”荷生欣然念道:

“鳳飛翱翔,《朝天子》,於彼高岡。”

大家都譁然道:“好!”癡珠笑道:“我們賀一杯,你再說‘鴛鴦飛觴’吧。”於是大家都喝了一杯酒。荷生也陪一杯,說道:“我的飛觴,也是《西廂》曲文:

正中是鴛鴦夜月銷金帳。”

荷生並坐是癡珠,癡珠上首是謖如,謖如上首是紫滄,紫滄上首是劍秋。紫滄、劍秋恰好數到“鴛鴦”二字,二人便喝了酒。紫滄就出座走了幾步道:“這不是行令,倒是考試了!”荷生笑道:“快交卷吧。”一會,紫滄道:“有了!”

他由得俺乞求效鸞鳳,《剔銀燈》,甘與子同夢。”

大家說道:“豔得很!”荷生道:“這是他昨宵的供狀了。可惜今天琴仙沒有來,問不出他怎樣乞求來。”紫滄笑道:“不要瞎說,喝了賀酒,我要飛觴哩。”癡珠笑道:“賀是該賀,只是你有這樣喜事不給人知道,也該罰一杯!”採秋道:“你們盡鬧,不行令麼?”於是大家也賀一杯。

癡珠必要紫滄喝一杯,紫滄只得喝了,便說道:“我用那《桃花扇·棲真》這一句:

繡出鴛鴦別樣工。”

一數,“鴛”字數到秋痕,“鴦”字數到小岑。二人喝了酒。秋痕向小岑道:“你先說吧。”小岑道:“你是‘鴛’字,該你先說。”癡珠道:“我替秋痕代說一個。”採秋道:“那天代倩有例,罰十鍾!”癡珠只得罷了。秋痕就自己低着頭,想了半晌,喚跛腳裝了兩袋水煙吃了,才向荷生道:“《詩經》上可有‘視天夢夢’這一句麼?”荷生道:“有的。”秋痕便念道:

“這不是泣麟悲鳳,《雁過南樓》,視天夢夢。”

癡珠道:“錯韻了。‘視天夢夢’,‘夢’宇平聲,系一東韻。”秋痕紅着臉,默默不語。

荷生便笑道:“這也是他的心思,他是從‘這不是’三字想下,只是太衰颯些,又錯了韻,我替他罰一鍾酒吧。”於是喝了一杯酒。小岑便說道:“他是從來沒有弄過這些事,能夠冷得來,就算他聰明瞭。如今說個飛觴吧!”秋痕想了一想,說道:

“羨梁山和你鴛鴦冢並。”

癡珠瞧着秋痕發怔。荷生道:“秋痕怎的今天儘管說這些話!”秋痕不語,大家自也默然。

轉是採秋替他數一數,是謖如、紫滄二人喝酒。謖如便笑道:“如今卻該是我說,怎好呢?有了這一句,又沒有那一句。我倒情願罰十杯酒,不說吧。”荷生道:“這卻不能。”大家也說道:“願罰須罰一百鍾。”謖如見大家都不依,只得抓頭挖耳的思索。大家卻吃了一回酒,又上了五六樣菜,點了燈,謖如才說道:“我湊了一個,只是不通。”荷生笑道:“不用謙了,說吧。”謖如便念道:

“是爲嬌鸞雛鳳失雌雄,《五更轉》,悽其以鳳。”

癡珠道:“怎的你也說這頹唐的話?”理如道:“我也覺得不好。”荷生道:“好卻是好的,也渾成,也流美,只像酸丁的口氣,不像你的說法。”採秋道:“你儘管講閒話做什麼呢?請謖如飛觴吧。”謖如數一數,說道:

“翅楞楞鴛鴦夢醒好開交。”

“鴦”字是秋痕,“鴛”字是採秋。

秋痕數不清楚,怕又輪到自己,便說道:“怎的又說起《桃花扇》的曲文呢?”謖如道:“《桃花扇》曲文不準說麼?”秋痕道:“紫滄才說的《棲真》,你如今又說《入道》,真是要撮弄我麼?”採秋便笑道:“秋痕妹妹,‘鴛’字是輪着我。”便瞧着荷生、癡珠,念道:

“你生成是一雙跨鳳乘鸞客,《沉醉東風》,令儀今色。”

大家同聲喝一聲:“好!”採秋笑道:“既然是好,就該大家賀一杯了。”大家都說道:“該喝。”劍秋道:“怎的偏是他兩個人便說得有如此好句?”紫滄便接着說道:“可不是呢!又冠冕,又風流,實在是錦心繡口,愧煞我輩。”大家都滿賀了一杯。

採秋說道:“聽着!鴛鴦飛觴:

又顛倒寫鴛鴦二字。”

“鴛”字數到癡珠,“鴦”字數是謖如,二人都喝了酒。癡珠也不思索,說道:

“謖如鳳去秦樓,《四邊靜》,謂我何求。”

小岑道:“好別緻!”荷生道:“也蕭瑟得很,令人黯然。以後再不準說恁般冷清清的話。”癡珠便說道:“這也是題目使然,我們記的《西廂》曲文,總不過是這幾句,萬分揀不出吉語來,我說個極好的鴛鴦吧:

他手執紅梨曾結鴛鴦夢。

好不好呢?”謖如道:“也該有此一轉了。”荷生笑道:“我另賀你一杯吧,只是又該我重說了。”採秋說道:“他有此一番好夢,大家公賀他一杯,也是該的。”秋痕便替大家換上熱酒,先喝一杯,請大家幹了。

荷生喝了兩杯,癡珠自己系“鴦”字,也喝一杯。只見荷生瞧着劍秋,念道:

“好一對兒鸞交鳳友,《耍孩兒》,自今以始歲其有。”

大家都說道:“好極!旖旎風光。方纔說的總當以此爲第一。”劍秋道:“尖薄舌頭,有什麼好呢?”小岑笑道:“善頌善禱,彩波今天若在這裏,便該喝了十杯喜酒,你還說不好麼?”大家也有曉得劍秋的故事,也有不曉得的,卻通笑了。癡珠道:“就這個令論起來,自然是絕好,用那句《詩經》,真是有鼎說解頤之妙,大家滿飲一杯吧。”衆人飲過酒,又隨意吃了一回菜。荷生說道:“聽我飛觴:

雙飛若注鴛鴦牒。”

數了一數,“鴛”字是劍秋,“鴦”字是採秋。採秋瞅着荷生一眼。荷生道:“我替你喝一杯。”秋痕道:“令不準替,酒也不準替,採姐姐喝吧。”採秋喝了。

劍秋拈着酒杯,說道:“我只道輪不到我了,如今《西廂》曲文的‘鳳’字都被你們說完了,教我說什麼呢?”沉吟一會,向秋痕道:“你不要多心實在是《西廂》‘鳳’字我只記得這一個。”便念道:

“我只道怎生般炮鳳烹龍,《五供養》,來燕來宗。”

荷生讚道:“妙妙!三句直如一句。”採秋道:“這個越說越有好的來了,只可惜《西廂》‘鳳’字太少些。”於是大家也賀一杯。劍秋便向秋痕笑道:“我教你再講個好的吧:

我有鴛鴦枕翡翠衾。”

“鴛”字是秋痕,“鴦”字是小岑。秋痕道:“我是不會這個的,你何苦教我重說?”採秋道:“你多想一想,總有好的。”小岑喝了酒,秋痕將杯擎在手上,卻默默的沉思了好一會工夫,又將酒擱在脣邊。癡珠道:“怕冷了,換一杯吃吧。”秋痕道:“我如今不說冷的。”大家聽說,都笑起來。

秋痕怔怔的看。癡珠說道:“我是怕你酒冷,不管你的令冷不冷。”秋痕自己也覺好笑起來,便說道:“得了:

非關弓鞋風頭窄,《聲聲慢》,願言思伯。”

大家都說道:“這卻好得很!”採秋道:“秋痕妹妹真是聰明,可惜沒人教他,倘有人略一指點,他便沒有不會的事了。”劍秋道:“這句《西廂》是極眼前的,怎麼我先前總記不起?”荷生道:“秋痕有此佳構,大家都要浮一大白。”便教丫鬟取過大杯,衆人痛飲一回。秋痕也陪了三小杯,說道:“小岑沒有輪着,如今輪着小岑收令吧。

恨不得繞池塘摔碎了鴛鴦彈。”

“鴦”字是荷生,荷生喝過酒。

小岑一手拈酒杯,一手指着秋痕道:“我好端端的輪不着,你們要說出許多字來,叫我獻醜。如今《西廂》上的‘鳳’字更是沒有了,怎好呢?”秋痕道:“我就不說許多字,也要飛着你,不然,怎樣收令呢?你聽:

拆鴛鴦離魂慘。

不是你麼?”小岑喝了酒,走出席來。大家道:“休跑了。”小岑道:“我跑是跑不了,容我向裏間牀上躺一會想吧。”大家只得由他。

此時天已不早,約有八下多鍾了,大傢俱出席散步,說些閒話。荷生將着敲着桌,說道:“小岑!要撤場了,你還不交卷麼?”小岑緩緩的出來,說道:“曳白吧。《西廂》這一句,我找來找去,先沒有了,還說什麼!”採秋道:“你喝了一大鐘酒,我給你一句吧。”小岑道;“你要騙人,《西廂》那裏還有‘鳳’字?”採秋道:“你儘管喝酒,譬如沒有,秋痕妹妹做個保人,我喝兩大杯還你。”小岑道:“我喝,我喝!你說吧。”秋痕將大杯斟滿,小岑喝了。

採秋道:“我替麼鳳妹妹畫個小照,好麼?”小岑道;“你騙我喝了酒,竟說起這樣話來,好好的唱兩大鐘,我饒你去。”採秋道:“你說我沒有這一句曲文麼?你們通忘了,那《拷豔》第五支,不是有‘倒鳳顛鸞’這一句麼?”大家都說道:“眼前的曲文,怎麼這一會沒一個記得呢?”小岑道:“得了,我替你兩個預先畫出今夜情景吧:

倒鳳顛鸞百事有,《一窩兒麻》,好言自口。”

採秋道:“呸!狗口無象牙,你不怕穢了口。”荷生笑而不言。大家都笑說道:“小岑這個令浪得很,好好的說一個飛觴解穢吧。”

小岑笑着說道:“劍秋、紫滄喝酒。

誰擾起睡鴛鴦被翻紅浪。”

大家都說道:“四句卻是一串的。”採秋笑道:“好意給你一句,你就這樣胡說了。”小岑笑道:“你今夜不這樣,我說我的令,也犯不着你,你恁的心虛?怕是昨天晚上就這樣了。”採秋急起來,要扯小岑罰一碗酒,小岑跑開了,通席一場大笑。

丫鬟們遞上飯,大家吃些。漱洗已畢,鐘上已是亥末子初。梅、歐、洪三個便先散了。荷生、採秋同車回愉園去,癡珠和秋痕直送至大門,重複進來。秋痕牽着癡珠的手道:“天不早了,你的車和跟班打發他回去好麼?”癡珠道:“我喝碗茶走吧。”秋痕默然。正是:好語如珠,柔情似水。

未免有情,誰能遣此?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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