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癡珠次日,也曉得荷生病了,自秋心院回來,一路想道:“謖如將走,荷生復病,人生盛會,真不能常!”又觸起秋痕告訴許多的話,到了柳溪,瞧着蓼家殘荷,黯黯斜陽,荒荒流水,真覺對此茫茫,百端俱集!
廿三日起來洗漱後,作個小橫披,是七絕四首。詩云:
朋舊天涯勝弟兄,依依半載慰羈情。
不堪攜手河梁上,聽唱陽關煞尾聲。
金樽檀板擁妖姬,寶馬雕弓賭健兒。
此後相思渺何處?莫愁湖畔月明時。
江北江南幾劫灰,蕪城碧血土成堆。
好將一副英雄淚,灑遍新亭濁酒杯!
滾滾妖氛黯陣雲,天風鼓角下將軍。
故人準備如椽筆,揮斥豐碑與紀勳。
又作一對雲:
春風風人,夏雨雨人;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
便坐車來訪謖如,把詩和聯親手遞上。謖如展開一看,大喜,謝了又謝。癡珠就約二十五日過秋華堂一敘。謖如道:“這又何必呢?”癡珠道:“垂老惡聞戰鼓悲,急觴爲緩憂心搗。而且經略委餘黻如河東緝捕,我也要餞行。花案上瑤華、掌珠,說是好的,我不曾見面,請他來與秋痕作伴吧。”謖如答應。癡珠順路便約過黻如,又約子善、子秀,就來秋心院。兩人纏綿情話,早是黃昏。
癡珠要去瞧採秋的病,就到愉園。紅豆領上春鏡樓來,小丫鬟早將東屋簾子掀起。癡珠進去,見簾幕風微,藥爐香燼,牀上垂下月色秋羅的帳,採秋坐在帳裏,就如芍藥煙籠,海棠香護,令人想漢武帝隔障望李夫人光景,說道:“我聽荷生說你病,”正待說下,採秋早接着道:“荷生怎樣呢?”癡珠道:“我是前日見過他,嗽得利害。昨日隔一天,想今日該減些。”採秋嘆一口氣道:“你教他好好保養吧。你和他說,我沒有什麼病。”癡珠答應。坐了一會,吃過茶,說些近事,就走了。回寓已有五下多鍾。
過了一日,秋華堂也照前一樣鋪設,秋痕七下鍾就來。早飯後,謖如先到,隨後大家也陸續到齊。謖如領着衆人往芙蓉洲汾神廟散步,從西院回來秋華堂,見席已擺好。癡珠送酒,大家通辭了。黻如首座,謖如第二位,子善、子秀第三、第四,以後位次,不用說是癡珠一人上首,下首秋痕、掌珠、瑤華三人團坐。
酒行數巡,掌珠唱了一支小調,瑤華唱了一支二簧。秋痕向癡珠說道:“我今天嗓子不好,你給我告個假吧。”黻如笑道:“你不唱,我說個令,你卻要依。”秋痕道:“我便遵令吧。”黻如笑道:“還有一說,別人不管,你是不準眷代。”秋痕遲疑一會,也自答應。黻如便喝一杯令酒,道:“我這令是一個字,如因緣因字,困卦困字,將裏頭一個字挖出來,卻得有本字領起,疊句《四書》兩句。說得好,大家公賀一杯,說得牽強及說不出者,罰三杯。大家依麼?”大家通依了。黻如道:“我如今說一個‘國’字吧,《四書》疊句是:‘或勞心,或勞力’。”大家都讚道:“好!”公賀一杯。
下首是子善,想了一會,說道:“我這字不好,是個‘囚’字,《四書》疊句:‘人焉瘦哉?人焉瘦哉’?”故如道:“字面不好,說得《四書》卻極渾成,大家通喝杯酒吧。”下首是掌珠,情願罰酒。再下首便是秋痕,秋痕卻不思索,說道:“我說一個‘囿’字,《四書》疊句:‘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大家都拍手說道:“自然之至,我們該賀一杯。”
秋痕瞧着癡珠笑,癡珠急把臉側開了,向瑤華說道:“琴仙,輪到你了,你想一個字,我替你說《四書》。”瑤華想一想,說個“圇”字。癡珠道:“這個字教我那裏去找兩句《四書》呢?你再說一字吧。”瑤華又想一想,說個“圄”字。癡珠道:“得了:‘始吾於人也,今吾於人也’。”黻如道:“錯了。這兩句是疊文,不是疊句。而且‘吾’字在第二字,該罰三杯。”癡珠道:“我說得太急,忘了。但我是替人的,罰一杯吧。”黻如也依了。
癡珠喝了酒,復向瑤華道:“你再說一字。”秋痕道:“已經罰了,還要重說作什麼呢?”瑤華笑道:“給我再說一個吧。”掌珠道:“你有人替說《四書》,又有人替喝罰酒,就說一百個也何妨呢?”瑤華道:“我只說這一個,看他有《四書》出來沒有。”大家問道:“什麼字?”瑤華道:“囦’字。”癡珠鼓掌道:“水哉,水哉!”大家也譁然笑道:“妙得很!大家又該賀了。”於是子秀說個“田”字,《四書》是:“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謖如說個“曰”字,《四書》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大家也都說:“好!各賀一杯。”
癡珠道:“我說一字收令吧。”便說了個“固”字,《四書》是:一古之人,古之人”大家齊聲道:“好!”黻如道:“我喝一大杯。”癡珠道:“我也陪一大杯。”
此時內外上下都上了燈,癡珠向謖如道:“回首七夕,不及一月,再想不到今日開此高筵!”便吟道:“死別已吞聲,生別長惻惻。”謖如道:“我自己也想不到。”說着,兩人神色都覺修然。
秋痕怕癡珠喝了酒傷心起來,便說道:“我有個令,大家行吧。”黻如道:“什麼令?大家商量。”秋痕笑道:“我這令,是有賀酒,沒有罰酒,做個破題。”癡珠笑道:“酒令要做破題,也是奇談。”黻如道:“《桃花扇》上酒令不是有個‘冰綃汗巾’的破承題麼?且看秋痕出什麼題。”秋痕道:“我這題也是《四書》上有的。”謖如道:“又牙的令是《四書》,你的令又是《四書》,不是單作難我麼?”秋痕向謖如道:“我出題,隨着人做不做,你再想一個令吧。”謖如想一想道:“我還飛觴吧,是‘江南’二字,數到者,兩人接令。”癡珠道:“好!秋痕,你出題吧。”秋痕道:“我的題是《四書》開章第一個的圜。”黻如道:“好題!”秋痕道:“謖如,你飛觴吧。”謖如喝一杯酒,說道:“子善、黻如喝酒:乘勝克捷,江南悉平。”癡珠拍案道:“好極!顧我老非題柱客,知君纔是濟川功。”就將大杯,教秋痕斟滿一杯,向謖如道:“我賀你一杯。”於是子善、黻如也喝了酒。
黻如笑道:“行文、喝酒、飛觴,今日真是五官並用。”秋痕催着飛觴,黻如道:“我先交卷了,再飛觴吧。我破題得了。”便念道:
“所貴聖人之神德兮,刓方以爲圓。”
癡珠笑道:“超妙得徹大家各賀一大杯吧。”於是大家各喝了酒。子善道:“聽着‘江南’飛觴:青山一髮是江南。琴仙、秋痕喝酒。”黻如便指着秋痕,笑道:“我要再給秋痕喝一杯:家在江南黃葉村。”癡珠吟道:“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戶牖?’當下瑤華、掌珠各喝了一杯酒。秋痕便喝了兩杯。
癡珠道:“我也交卷吧:大回在上,予欲無言。”黻如道:“運用成語,如自己出,我也還敬一大杯酒,大家也各人賀一杯。”秋痕催着瑤華飛觴。瑤華卻瞧着癡珠,說道:“聽我飛觴:青衫淚滿江南客。出如、癡珠喝酒。”癡珠笑道:“琴仙可人也。”謖如道:“我也湊了兩句請教吧:意在寰中,不言而喻。”癡珠喝一聲“好”,說道:“謖如竟有如此巧思,我便要喝三大杯哩。”秋痕瞅了癡珠一眼,說道:“你真要拚命喝嗎?”於秀道:“秋痕,你該兩句飛觴,不要管別人的事,快請說吧。”
秋痕道:“我的頭一句是:霜剪江南綠。該子秀、謖如喝酒;第二句是:寄根江南。也該子秀、謖如喝。”謖如道:“秋痕,你怎的算計我兩個哩?”秋痕笑道:“多敬你兩鍾酒不好麼?”便催掌珠。
掌珠笑道:“我沒有詩句,怎好呢?”秋痕道:“你有現成句子都好。”掌珠又笑道:“我只有這四個字,說出來卻自己要先喝酒了。”便一手舉杯,向癡珠說道:“江南才子。”說畢,將酒自己先喝乾,向秋痕道:“你也喝吧,這是冤你一杯酒。如今該黻如、癡珠飛觴了。”
黻如說道:“解作江南斷腸句。謖如、子秀喝酒。”癡珠向謖如道:“官愛江南好。於秀、琴仙喝酒。”子秀道:“我共該四句飛觴了,一起說吧。第一句,是黻如、癡珠喝酒:論德則惠存江南;第二句,秋痕、寶憐喝酒:正是江南好風景;第三句,我同琴仙喝一鍾:江南無所有;第四句,秋痕、寶憐再喝:黃葉江南一掉歸。”秋痕笑道:“子秀你好!三句要我喝二杯酒!”
謖如道:“我說兩句。第一句給癡珠、黻如喝:珥江南之明璫;第二句,我陪癡珠喝吧:江南江北青山多。”癡珠道:“大家通說了,我雙收吧。破題是:默而成之,不言而信;飛觴是:魂兮歸來哀江南。”說吧,噙着眼淚,將筷子亂擊桌板,誦那瘐信《哀江南賦》,聲聲哽咽起來。
慌得秋痕跑到上首,說道:“你醉了,到炕上躺躺吧。”癡珠剛念得“信生世等於龍門,辭親同於河洛,奉立身之遺訓,受成書之顧託”四句,就給秋痕奪去筷子,便說道:“我沒有醉,你不要怕。”黻如瞧着表,說道:“十一下鍾了,我們也該散了。”謖如便催着端飯,秋痕早擰塊熱手巾遞給癡珠。
癡珠轉笑向黻如道:“醉卻不醉,只心上不曉得無緣無故會傷感起來!”黻如道:“客邊心緒,幾百難言,放開些吧。”癡珠又覺痛心難忍,黻如也自悽惶,吟道:“亂後今相見,秋深獨運行。”大家黯然。轉是癡珠破涕笑道:“分手雖屬難堪,壯心要還具在。”便吟道:“要聞除(豸契)貐,休作畫麒麟。”大家都道:“好極!癡珠豪爽人,該有此轉語。”於是吃些稀飯,洗漱一完,黻如三人和掌珠、瑤華就都散了。只謖如、秋痕十分難受,奈夜已深,不能不分手而去。
看官!你道癡珠這一晚,好過不好過呢?
且說荷生、採秋,病或不愈,愈後復病,直至八月初,甫皆脫體。這日癡珠無事,帶了秋痕同來。適值颳風,秋痕見癡珠身上只穿兩件夾衣服,便叫人回去取件茶色湖縐薄棉祆,替他換上。方卸去長夾祆,癡珠摳着小衫將手向背上搔癢,便把那個九龍佩露出來。荷生瞧見,也不言語,轉說道:“風大,你快穿上吧。”
癡珠換過衣服,喝過茶,見採秋、秋痕同坐牀沿,聽荷生說那江南軍務,講得令人喪氣,便吟道:‘譁夷相混合,宇宙一羶腥。”一人走來外間,見長案上書堆中有一本《鴛鴦鏡》填詞,就取來隨手一翻,是《金絡索》,填的詞是:
情無半點真,情有千般恨。怨女呆兒,拉扯無安頓。蠶絲理愈紛,沒來由,越是聰明越是昏。那壁廂梨花泣盡欄前粉,這壁廂蝴蝶飛來夢裏魂。堪嗟憫,憐才慕色太紛紛。活牽連一種癡人,死纏綿一種癡魂,穿不透風流陣!
又往下看,填的前腔是:
藍田玉氣溫,流水年華迅。鶯燕樓臺,容易東風盡。三生石上因,小溫存,領略人間一刻春。恁道是黃金硬鑄同心印,怎曉得青草翻添不了根。難蠲忿,怕香銷燈灺悵黃昏。夢鴛鴦一片秋雲,葬鴛鴦一片秋墳,誰替恁歌長恨!
忽然想道:“怕就是這一段故事。”便將序文檢看,卻是將《池北偶談》“李閒謝玉清”一則衍出來,就不看了。
裏間荷生說到“南北兩營漬散,大帥跑上番舶”,大傢俱笑吟吟坐聽,都忘卻癡珠。只秋痕看見癡珠出去外間,半日靜悄悄的,便起來將簾子一掀,只見癡珠手上拿一本書,那兩隻眼睛直注在書皮上呆呆的瞧。秋痕不知其故,向前說道:“怎的?”癡珠也不答應。荷生也跟出來,見癡珠坐着發呆,秋痕站着發急,倒好笑得很,忍着笑道:“瞧什麼,這樣出神?”也向前來看,癡珠將書撂在案上,說道:“汝們都不懂得。”秋痕便扯過癡珠的手道:“不要講夢話了。”癡珠又不答應。荷生也覺駭然,便叫道:“癡珠!你瘋麼?”此時紅豆、小丫鬟都站在一旁。
採秋聽荷生叫得大聲,也出來瞧。只見癡珠笑道:“我那裏是瘋,我記那碑文。”荷生三人見他好端端說話,便也好笑,都問道:“是什麼碑文?”癡珠道:“我四月間草涼驛作了一夢,見個雙鴛詞碑記,當時默了出來,只忘一半;至夢中光景,合着眼便見那個人,那個地方。自潼關以後,病了兩場,把夢通忘了。這會碑文也只記得‘則有家傳漢相,派衍蘇州’十字,你道可恨不可恨!”荷生道:“你既然默了一半,便有底了,記他作甚?”秋痕道:“這有什麼要緊事,也值得這樣用心去想!人家說我傻,我卻不傻;你喚作癡珠,不真個癡麼?”採秋道:“這夢也奇,確確鑿鑿有篇碑記。”荷生笑道:“你信他鬼話!不過是他有這一篇遊戲筆墨,編這謊話騙人!”癡珠道:“我要編個謊,什麼編不得,卻編個不完不全的夢?你不信,我明天檢那碑記給你瞧,還是草涼驛飯店五更天寫的。”採秋道:“這碑記就說的是姓韋,卻也古怪!”秋痕道:“那碑記說這姓韋,是怎樣呢?”癡珠道:“這姓韋的也同我們一樣吧,就中敘的曲折我通忘了。”正說着,丫鬟們端上飯,四人小飲,到了二更方散。
這一晚,癡珠心上總把《金絡索》兩支填詞反覆吟詠。不想秋痕另有無數的話要向癡珠講,卻燈下躊躇,枕邊吐茹,總不好自己直說出來,忽然問着癡珠道:“妓女不受人污辱,算得是節不算是節?”癡珠道:“怎麼不算得是節?元未毛惜惜,明末葛嫩、楚雲、瓊枝,那個敢說他不是節!”秋痕道:“你曉得我這個人怎樣結果?”癡珠道:“我自己結果也不知道,那裏曉得你。你今日不聽荷生說那江南光景?給我看來,普天下的人也不知作何結果,何況我與你呢!”秋痕便默然不說。
癡珠枕上聽着階畔窗前蟲吟卿卿,反來覆去,一息難安,吟道:“人生半哀樂,天地有順道。”秋痕在枕邊,便將“哀”、“樂”、“順”、“逆”,字字要癡珠講出,癡珠含笑不語。一會,做成《秋子夜》三章雲:
寒蛩啼不住,鐵馬風力緊。
明月人羅幃,夢破鴛鴦冷。
捐棄素羅衣,制就合歡帳。
一串夜來香,爲歡置枕上。
依似秋芙蓉,歡似秋來燕。
燕去隔年歸,零落芙蓉面。
秋痕聽了,嘆口氣道:“芙蓉間斷,你卻不管!”癡珠笑道:“你叫我怎樣管呢?”
秋痕道:“你聽四更了,睡吧。”正是:
天涯芳草,目極傷心。
干卿底事?一往情深!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