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七回 翻花案劉梧仙及第 見芳譜杜採秋束裝

話說山右教坊,設自遼金。舊例每年二月花朝,巨室子弟作品花會。其始原極慎重,延詞客文人,遴選姿容,較量技藝,既定花選,放出榜來。後來漸漸廢弛,以致篾片走狗靠此生活,於是真纔多半埋役,盡有不願赴選者。

今年是個塗溝富戶馬鳴盛,字子肅,充作頭家,請一南邊人,姓施名利仁,字蘆巖,主持花案。這利仁年紀二十餘歲,生得頎長白皙,鼻峯高聳,崑腔二簧,琵琶三絃,都還會些,只是胸無點墨,卑鄙刻薄,無所不爲。似這種人主持花案,這花選尚可問麼!到了出榜這日,優婆夷奪地方,彩亭上粘着榜文,是潘碧桃第一,劉梧仙第十。案下譁然。奈教坊司早已作縣存案,就也沒人來管閒事了。

卻說荷生那日回營,勾當些公事,天已不早,便吃點茯苓粥,青萍等伺侯睡下,都退出去。荷生對着那一穗殘燈,想道:“今日這一聚,也算熱鬧極了。丹翬、曼雲,自是好腳色,掌珠、秋香,秀骨姍姍,也過得去;只有秋痕,韻致天然,雖肌理瑩潔不及我那紅卿,而一種柔情俠氣,真與紅卿一模一樣!且歌聲裂石,伎藝較紅卿似還強些。不知那花選何以將他屈在第十?我定當另編一過,飭教坊司更正纔好。”又想道:“蕪蓉洲風景,到了五月,荷花盛開,自然更好。我今日已約下小岑、劍秋,到那日作一東道,回敬他們。咳!只可惜紅卿不在這裏。”便朦朦朧朧的好像身子還在芙蓉洲船上,又像是席散時候。

陡然,那邊飛過一支畫船來,船裏一個麗人,倚着船窗看水。荷生便將頭探出窗來,正與那麗人打個照面,卻是紅卿。便急問道:“你什麼時候到了?”紅卿只是笑,那船早離有一箭多地了。荷生忙喚人追趕,回頭一看,船上靜悄悄的,只有秋痕一人,揹着臉,靠在那邊船窗。便問道:“他們往那裏去了?”秋痕轉過臉來,卻不是秋痕,又另是一個麗人:濯濯如春月柳,灩灩如出水芙蓉,比秋痕還好!那麗人又只是瞧着荷生笑。荷生待向前說話,只見那麗人說道:“你只認得劉秋痕,那裏認得我呢?”荷生正要回答,那麗人卻不見了,船中只是自己一人。再一回盼,又見那麗人卻攜着紅卿的手,在岸邊亭子上並肩而立,喜得心花怒開,急忙跑上岸來,迎前一看,卻是丹翬、曼雲。

荷生此時恍憂惚惚的,便急問道:“你看見紅卿麼?”只見丹翬沉着臉道:“你是什麼人?怎的混跑到這裏來!”便攜着曼雲,從亭子上小門進去了。荷生想道:“分明這是丹翬、曼雲,如何他們變了臉,不認我呢?”再一看來,那裏是岸,卻是一家池亭,想道:“今天我怎的這樣迷惑起來,莫非是夢中幻境麼?”正想着,只見那池邊樹林裏跑出幾個回兵,手執短刀,見了荷生,都道:“這就是前日在潼關山上教人放火的人,不可放走了!”荷生吃了一驚,往園中便跑。又見紅卿和那麗人靠着池邊欄杆,吟吟的笑。荷生此時也不管禍福,忙上亭來,跑向前去。後面那幾個回兵,隨後趕來,攔腰抱住。唬得滿身冷汗,撐開眼來,卻是一夢。

回憶夢境,如在目前,心上猶突突的亂跳。想道:“此自是上牀時胡思亂想所致。”便自收攝精神,掃除思慮,就也安然睡着了。 

次日起來,午窗無事,便將十花品第起來。也不全翻舊案,只將秋痕、碧桃前後挪移,便另是一番眼界了。開首撰一小序,每人名下各系一傳,傳後各綴一詩,即日發刻。數日之間,便轟傳起來。

看官,你道那教坊司敢不更正麼!只這幾頁花選,卻是胭脂山的飛檄,氤氳使的靈符,早招出一個絕代佳人來。你道這佳人是誰?就是第一回書中說的杜採秋。

這採秋系雁門樂籍,他的母親賈氏;那年身上有娠,夜夢一仙女手拈芙蓉一枝,說道:“此係石曼卿芙蓉城裏手植,數應滴落人間,在你手裏受了二十年魔劫,然後根移綠墅,果證青娥。”說畢,擲花於懷,賈氏腹痛而醒。是夕生一女,因名夢仙,小字採秋。

採秋生而聰穎,詞曲一過目,便自了了,不特琵琶絃索,能以己意譜作新聲,且精騎射,善畫工書,以此名重雁門。到十六歲上,便有一豪客,破費千金梳攏了。每年四五月,到了並門,扇影歌喉,一時無兩,以此家頗饒足。然性情豪邁,有江南李宛君、顧眉生之風。千萬金錢,到手輒盡。舊年十二月,關外訛言四起,採秋將萬貫釵釧衣服,盡行棄去,購書十餘架。客問其故,採秋說道:“釵釧衣服,賊來便是禍根,換此數百萬卷書,賊將不顧而去。不好麼?”其實採秋是乘此機會,要擇人而事,不理舊業。後來大兵東出,平了回部,他家朝夕絮聒。說他:“年紀才二十歲,不爲全家留些基業,專要讀書、做詩、寫字,難道真要去考博學鴻詞,作女學士麼?”採秋拗不過他爺孃意思,只得出來,略略酬應。

一日,侍兒紅豆傳說:“洪相公來訪!”看官聽着:這洪相公,也是此書中一個要緊的人。此人單名海,字紫滄,現年三十五歲,拳勇無敵,卻溫文爾雅,是個做秀才的本色。以此,雁門人個個敬愛他。採秋便延人內室客座,閒話一回。紫滄便從靴靿裏取出一本書來,說道:“今年花選,你見過麼?”採秋道:“那花選有什麼看頭呢!所選的人,橫豎是幷州那幾個粉頭,又難道又有個傾國傾城的出來麼?果然有個傾國傾城的,上那花選,也就站辱!”紫滄笑道:“你這議論,實在痛快!只是這一番,又有個人出來,將花案翻過,你瞧罷。”便將花選一本,遞給採秋。

採秋揭開一看,書目是《重訂並門花譜》。便問道:“這重訂的人,是個什麼樣的名公呢?”紫滄笑道:“你不要問人,且看這人的序如何再說。”採秋便將小序念道;

“露朵朝華,奇葩夜合;蓮標淨植,絮染芳塵。羌託這之靡常,遂分形而各寄。豈謂桃開自媚,柳弱易攀。生碧玉於小家,賣紫釵於舊邸。羞眉解語,淚眼凝愁。彈秋之曲四弦,照春之屏九折。況兼筆妙,邐似針神。允符月旦之評,不愧霓裳之詠。昨者:躬逢良會,遍賞名花;又讀新編,足稱妙選。惟武陵俗豔,寵以高魁;”

便說道:“潘碧桃取第一麼?”又念道:

“而彭澤孤芳,屈之末座。”

便說道;“這‘彭澤孤芳’是誰呢?”又念:

“私心耿耿,竊不謂然。用是再啓花宮,重開蕊榜。登劉費於上第,許仙人爲狀頭。背踏金鰲,憶南都之石黛;歌傳紫鳳,誇北地之胭支。願將色藝,遍質同人,所有是非,付之衆論云爾。富川居士撰。”

念畢,說道:“好一篇唐小品文字!這富川居士定不是北邊人了?你說吧。”

紫滄道:“你且往下看,尚有筆墨呢。”採秋見第一個題名是:

霜下傑劉梧仙

便說道:“呵!劉蕢登上第,仙人得狀頭了!究竟這劉梧仙是誰呢?怎的我在幷州沒有見過,且不聞有這人呢?”紫滄道:“你怎的忘了?那小班喜兒,你就沒有會過麼?”採秋道:“呵!就是他麼?人倒不曾見過,卻聽見有人說,這喜兒長得模樣很好,肚裏崑曲記得很多,只是脾氣不好,不大招呼人。彷彿去年有人說他搬回直隸去了,怎麼這回又來了?今番取了第一,這宜川居士也算嗜好與俗殊鹹酸。不肯人云亦云哩。”說畢,便看那小傳道:

梧仙姓劉氏,字秋痕,年十八歲,河南人。秋波流意,弱態生姿。工崑曲,尤喜爲宛轉悽楚之音。嘗於酒酣耳熱笑語雜沓之際,聽梧仙一奏,令人悄然。蓋其志趣與境遇,有難言者矣!知之者鮮,無足青焉。

詩曰:

說道:“好筆墨!秋痕得此知己,可以無恨矣。”便將詩朗吟道:

生來嬌小困風塵,未解歡娛但解顰。

記否採春江上住,懊依能唱是前身。

吟畢,說道:“詩亦佳。”再看第二名是:

虞美人顏丹翬

便說道:“虞美人三字,很切丹翬的樣子。”看那小傳道:

丹擎姓顏氏,字幺鳳,年十九歲。姿容妙曼,妍若無骨,豐若有餘。

善飲,糾酒錄事,非麼風在坐不歡也。至度由,則不及梧仙雲。詩曰:

衣香花氣兩氤氳,妙帶三分宿醉醺。

記得鬱金堂下飲,酒痕翻遍石榴裙。

再看第三名是:

凌波仙張曼雲

曼雲姓張氏,字彩波,年十九歲,代北人。風格雖不及梧仙,而風鬟霧鬢,妙麗天然;裙下雙彎,猶令人心醉也。詩曰:

偶然撲蝶粉牆東,步步纖痕印落紅。

日與天遊尋舊夢,銷魂真個是雙弓。

再看第四名是:

玲瓏雪冷掌珠

掌珠姓冷氏,字寶憐,年十九歲,代北人。寡言笑,而肌膚瑩潔,朗朗若玉山照人。善病工愁,故人見之輒愛憐不置。詩曰:

牢鎖春心豆蔻梢,可人還似不勝嬌。

前身應是隋堤柳,數到臨風第幾條。

再看第五名是:

錦細兒傅秋香

秋香姓傅氏,字玉桂,年十四歲,湖北人。眉目如畫。初學度曲,嫋嫋可聽,亦後來之秀也。詩曰:

綠珠生小已傾城,玉笛新歌宛轉聲。

好似旗亭春二月,珠喉歷歷囀雛鶯。

再看第六名是:

銷恨花潘碧桃

碧桃姓潘氏,字春花,年十七歲。美麗豔。然蕩逸飛揚,未足以冠羣芳也。詩曰:

昨夜東風似虎狂,只愁枝上卸濃妝。

天台畢竟無幾豔,莫把流紅誤阮郎。

再看第七名是:

占鳳池賈寶書

寶書姓賈氏,字香四,年十七歲,遼州人。貌僅中姿,而長眉曲黛,善於語言。詩曰:

春雲低掠兩鴉鬟,小字新鐫在玉山。

何不掌書天上住,卻隨小劫落人間?

再看第八名是:

燕支頰薛瑤華

瑤華姓薛氏,字琴仙,年十六歲,揚州人。喜作男子妝,學拳勇,禿袖短襟,詼諧倜儻,樂部中之錚錚者也。詩曰:

寶警玲瓏擁翠細,春花秋月自年年。

蒼茫情海風濤闊,莫去凌波學水仙。

再看第九名是:

紫風流楚玉壽

玉壽姓楚氏,字秀容,年十八歲。善肆應,廣筵長席,玉壽酬酢終日,迄無倦容。詩曰:

花氣濃拖兩鬢雲,繹羅衫子縷金裙。

章臺別後無消息,芳草天涯又見君。

再看第十名是:

婪尾春王福奴

福奴姓王氏,字惺娘,年二十三歲,代北人。楊柳多姿,桃花餘豔,以殿羣芳,亦爲花請命之意云爾。詩曰:

柳花撲雪飛難定,桃葉臨江恨總多。

願借西湖千頃水,聽君閒唱《採菱歌》。

看畢,便將書放在茶几上,向紫滄道:“到底這‘富川居士’是誰呢?”紫滄道:“此人非他,便是正月間大破數十萬衆回部的那個韓荷生!”

採秋沉吟一會,才說道:“他還有這閒功夫弄此筆墨?”紫滄道:“這荷生奇得很!聽得人說,他在軍中是詩酒不斷的。就是破敵這一日,也還做詩喝酒哩。”採秋道:“這也沒有什麼奇處,那諸葛公彈琴退敵,謝太傅圍棋賭墅,名士大半專會摹調!只如今就算得江左夷吾,讓他推羣獨步了!”紫滄笑道:“可惜你是個女子,若是男子,你這口氣,是要賽過他哩!”說得采秋也吟吟的笑了。又閒談了一回,天色已晚,紫滄去了。

採秋便將《芳譜》攜歸臥室,叫紅豆薰一爐香,烹一鍾茶,在銀燈下檢開《芳譜》,重看一遍。想道:“我只道現在讀書人,給那八股時文、五言試帖捆縛得個個作個書呆;不想也還有這瀟灑不羣的人,轉教我自恨見聞不廣,輕量天下士了。”因又想道:“他既有此心胸眼力,如何不知道我杜採秋呢?你要重訂《芳譜》,也不問問,就把什麼丹翬的酒量、曼雲的弓彎,都當作寶貝一般形諸歌詠,連那玉壽、福奴,都爲作傳,這不是浪費筆墨麼!”停了一回,又想道:“我不到太原,他如何知道我呢?這也怪不得他。”癡癡呆呆,想來想去,直到一下鍾,賈氏進來,幾次催他去睡,才叫紅豆和老媽服侍睡下。

次日,又沉吟了一日,便決計與他父母商量,前往幷州。他爺孃是巴不得他肯走這一遭,立刻料理衣裝,不日就道了。正是:

人生最好,一無所知;

若有知識,便是大癡。

欲知秋痕、採秋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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