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荷生自楊柳青撤防,到了青萍驛,接見太原各官,驚知癡珠、秋痕先後去世,大爲惘然。是夜,就枕上撰一付輓聯,是:萬里隔鄉關,望一片白雲,問魂兮幾時歸也?
雙棲成泡影,剩兩行紅淚,傷心者何以哭之!
次日進城,唱起凱歌,打起得勝鼓,鬧得一城人觀看,熱烘烘的擁擠。
到了行館,採秋迎出並門仙館。小別三閱月,兩人相見,欣喜之情,自不用說。只接續見客,直到二更天,市能退入內寢細談。說起癡珠、秋痕,兩人十分傷感。採秋便將挽秋痕的聯句,述給荷生聽,念道:
“有限光陰丁噩夢;不情風雨虐梨花。”
荷生道:“好!我的聯是這十六字:
癡夢醒時,秋深小院;
劫花墮處,春隔天涯。”
採秋也道:“超脫之至!”荷生隨把挽癡珠的句,也念給採秋聽。
次早,一起寫好,分頭張掛去了。下午親往秋華堂,排上一臺祭品,換了素服,哭奠一番,就同子善大家到西院流覽一回。琴在人亡,十分惆悵。見焦桐室粘的詩箋,有《五月下浣重過秋心院感賦》七律二首,因念道:
“沉沉綺閣幌雙垂,頻卜歸期未有期。
杯影蛇弓魔人幻,帷燈匣劍鬼生疑。
搏沙蹤跡含沙射,銷骨讒言刺骨悲。
昨夜落梅風信急,紙窗策策益悽其。
眉峯離恨鎖層層,欲斷情絲總未能。
不恤人言誰則敢?可憐薄倖我何曾!
半生豪氣銷雙鬢,九死癡魂傍一燈。
碧落黃泉皆誑語,殘更有夢轉堪憑。”
念畢,正向子善說話,只見索安回道:“汾神廟主持心印求見,說有韋老爺遺囑面回。”荷生道:“甚好。我正要往訪。”就同子善迎了出來。
心印行禮,荷生拉住,敘些契闊,又謝他經理癡珠喪事。心印灑淚道:“貧僧二十年心交,聚首天涯,竟爲他辦了這等事,說來就可傷心!”荷生聽了,毗淚欲滴。心印便將癡珠遺囑述了一遍。荷生向子善道:“這事自是後死者之責。但我簡牘紛紜,心也粗了,學問我又不如他,怎能替他纂輯起來?只好暫藏在我那裏。至詩文集,儘管付梓吧!”子善躬身道:“是。”荷生又坐了一會,走了。
次日,荷生因禿頭求差健弁,齎着癡珠遺札回南,遂作一緘,寄給謖如,也交差弁帶去。此時子秀四省銷差,接着餘黻如緝捕鹽梟差務也完竣到省。大家商議道:“南邊道路不通,秋華堂又不便久停靈囗,不如就葬幷州,附以秋痕,完了他生時心願。”回明荷生,荷生道:“歸葬爲仁,隨葬爲達。況時事多虞,葬了也完我們一件心事。”大家道:“是。”
嗣後心印、池、蕭看準南門外竹竿嶺一區墳地,就在夫妻廟後。於是擇了九月初二未時,將癡珠、秋痕兩柩安葬。就嶺下善人村,買一百畝田地、五十畝菜園、一所房屋,將跛腳配給禿頭,便令搬往守墓。穆升、林喜、李福三人,荷生都收作跟班,就贊甫、雨農,也延入文案處。秋華堂仍做遊宴公所。汾神廟西院,自從癡珠死後,都說有鬼,沒人敢住,後來是韋小珠搬入作寓,才把謠言歇了。秋心院也紛傳有鬼,後來是一邵姓買爲別業。這便是癡珠、秋痕兩人結局。
一日,採秋和瑤華商量上墳。這日林喜、李福到夫妻廟伺候。採秋、瑤華素眼,只帶了穆升、紅豆、秋英,由甬道坐小轎出城。穆升騎馬先走,紅豆、秋英坐一輛車,跟轎而行。到了城外,採秋、瑤華、紅豆、秋英一起換了馬。路上歇一歇,便望見竹竿嶺夫妻廟。
林喜、李福迎出,兩人下馬。進得門來,破廟荒涼,草深一尺,見一羣的羊在那裏吃草,頹垣敗井,廊廡傾欹。進了前殿,尚自潔淨,也排有兩三張破的木幾,靠牆一張三腳的桌。這是林喜先到,教看廟預備的。廊下自有行廚供給,穆升捧上兩碗茶來。紅豆、秋英跟着採秋、瑤華,看了塑像和那壁間畫像殘碑,說道:“去年八月十五,癡珠、秋痕小到這裏祭奠麼?不想今年,我和你來祭他!”瑤華也覺黯然欲絕。
兩人喝了茶,逛到後殿,見西邊坍了一角,風搖樹動,落葉成堆,淒涼已極。義問得遠遠有人哭聲。紅豆、秋英站在倒牆土堆上,見牆外槐樹下拴一匹黑騾,一人看守。李福認是汾神廟的人,問道:“你來做什麼?”那人道:“我跟帥父來上墳。”採秋向李福道:“韋老爺的墳,在廟後那裏?”穆升道:“只在牆外西邊,這裏去,不上一箭地。”瑤華道:“這般近,我們打這裏步行去吧。”採秋道:“甚好。”便攜着瑤華的手,步上土坡,穆升前引。兩人憑高遠眺,見平原地遠,曠野天低,覺得眼界一空。
到得下來,便是廟外。疏林黃葉,荒徑寒蕪,蕭條滿目,早令人悲從中來。轉向西,遠遠的望見三尺孤墳,墳前點着香蠟,一個穿袈裟和尚正在膜拜;禿頭燒紙,哀哀的哭。林喜跟着祭品的擔,也纔到墓下。採秋道:“等和尚走了,我們祭吧。”穆升道:“他們現已哭過,想是知道我們上來,匆匆要去,槐樹下的騾不牽向前麼?”只見禿頭和林喜說了幾句話,和尚點點頭,繞向東邊而去。
紅豆、秋英便攙着千秋、瑤華,到了墳上,見墓碑題的是:“東越孝廉癡珠韋公之墓。”林喜早排好祭筵,採秋灑淚上香,拜了一拜。瑤華也灑淚行了禮。紅豆澆酒;秋英執壺,林喜、穆升焚紙。事畢,四人以次磕了頭。只李福在夫妻廟中照料,不曾跟來。禿頭盡着哭。採秋、瑤華十分傷感,俱站不住,那烏騅和瑤華的馬都扯在墓前伺候,就不再到夫妻廟,只勸諭禿頭數語,上馬走了。這且按下
待小子表出潘碧桃一番好結果來:碧桃自與錢同秀撒賴以後,幷州是站不住。他媽便將碧桃走了繹州,又走了澤州,走了清化,走了汴梁。汴梁自古佳麗之地,近來黃河遷徙不常,又新遭兵燹,中州光景,就也不可再問。但是樊樓之燈火成墟,飯甑之琵琶還夥。碧桃閱人既多,又戒了煙,容華遂愈煥發;迷香洞裏,居然座客常滿。
一日,來個道人,授以操縱吐納摩咒頓挫之訣,臨行說道:“你過此便當發跡。”只這道人去後,無論舊寵新歡;相對總是味如嚼蠟。後來蔑片領個豪華公子到門.這碧桃放出手段,百般討好。那公於見得碧桃千嬌百媚。就也十分憐愛。不想晚夕兩口嬲一陣,一個是渺乎其小,一個是廓其有容。還是碧桃泥他唱個“後庭花”到了天明,竟自走了。數月門庭寂然。母女十分站不住,聽說樊城熱鬧,現在賊退,遂帶了猴兒,徑行上路。
這日,離樊城不上十里,日早落了。對面忽來一隊遊騎,車伕望風而遁。當頭一個少年,望着碧桃,便跳下馬搶了,飛鞭而去。沒有三裏多路,天快黑了,投一小小鄉村。碧桃高叫救命,村中的人,沒個來理。這少年向一家門首停住,裏邊有個婦人,黃瘦的臉兒,手拈盞燈,將碧桃扶下。
碧桃跳擲喊哭,那婦人笑道:“哭也無益,喊也槓然。”這少年也說道:“娘眼子安靜,我們不是食人老虎。”碧桃道:“你還我的媽,我便跟你。”那少年道:“這是容易的事,馬上就到。”碧桃見他沒甚歹意,就停住哭,與婦人見禮。那少年已將他媽帶來見面,碧桃大喜。
看官,你道這隊遊騎,又是那股賊哩?原未淮北一帶城池,近爲員逆頭目呂肇受竊踞。這肇受原是樅陽縣著名劇盜,卻極孝順,縣官破案,一拘他娘,便自投到。後來積案多了,幾斃杖卜。幸站木籠;有個官善於風鑑,見他臉有紅光,便放了,今去投軍。不想肇受投賊,受了僞職,踞了樅陽,擁有淮北千餘里鹽利。與河南捻首姚薈琳結爲兄弟,以此餉足兵多,勢強援衆。只是生平有個缺憾,是個驢形,自做賊以來,不知糟蹋了整千整萬婦女,卻不曾了一回賬,以此四布遊騎,到處擄搶。
這少年擄得碧桃,獻了肇受,肇受見面,也不甚爲奇。這日酒後,叫來服侍,不料碧桃競禁得起春風一度,而且曲盡媚豬之態。這是肇受不曾嘗的滋味,當下樂得心花怒開,告了他娘,擇日成親。賞了少年一百兩金,差人迎了碧桃的媽,連猴兒也得了好趣。
看官,你道人生無論什麼人,自從根本上着點精神,再沒有不好呢!碧桃那般淫賤,終始與他媽相依爲命。肇受那般榮華,也是終始與他娘相依爲命。他娘這會見個粉妝玉琢的媳婦來了,喜歡之至。這碧桃就珠圍翠繞,做起夫人。看官,你道是好結果不是?尤可喜者,一夕枕上,兩人各訴衷曲,碧桃說道:“你如今富貴極了,只是依人,自來是沒結果呢!你怎不反正?將淮北鹽利獻與朝廷,必有一番獎勵。然後請率所部討賊,就這千餘里地,徵稅課做找糧餉。金陵守得住,我且霸住一方;金陵守不住,我便做個陶朱翁。你道好不好呢?”說得肇受一骨落跳起,拍掌道:“上策,上策!娘子軍,我先要投降了!”
次日,肇受果然託記室做個降書,又遣人私迭北帥許多財物。後來奉到諭旨,着授淮北提督,改名藎忠。碧桃竟自得了一品大人的誥命。正是:
羽鎩鳳凰,語通吉了;
腐草爲螢,道在屎尿。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