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李謖如定計屯田,與至俊務農講武,把海壖都墾就腴田,蛋戶都變成勁旅;又開了幾處學堂,教二十歲下兵了,都要讀些史書,熟些覈算,工些楷法,因慨然道:“癡珠嘗嘆‘今之武官,都有輕裘緩帶、雅歌投壺之意,恐非所宜’,此自正論。然太鹵莽,直是磨牛,吾亦爲汗顏哩。大抵做人,總要懂點道理,有個器量,難道武夫不吃飯麼?”至使深服其論。
輾轉之間,便是夏五。忽然得了李夫人凶信,自是哀痛。嗣後,又知癡珠赴召玉樓,秋痕身殉,更添一番傷感。接着荷生差弁也到,謖如因作一緘,另委幹員,交給千金,借幷州差弁同去東越,替癡珠贍家,並接癡珠長男蓉哥北來,搬取靈頓。
這蓉哥現年十七歲,早已入學,學名寶樹,字小珠,一表人才,英氣勃勃,卻不像癡珠有那孤癖,下文另表。
當下死友之哀才減,新亭之淚重揮,卻是仲池到了。說起四眼狗窮兇極惡,謖¥道:“這綽號很熟,我好像先前見過這人。”仲池道:“見說他是幷州什麼院裏掌班。”謖如恍然道:“是,是,我見過這人。咳!這奴才也要作賊麼?”當下就答應仲池,替他出兵。
不一日,恰好得報,是擢了淮北提督。謖如上折謝恩,就請將所部肅清淮甸,所有軍餉,即由寶山屯田轉運,無事另籌;將該鎮印務,懇恩交給奏加三品銜危至俊署理,以資熟手。朝議就也依了。於是謖如挑選精兵三千,由海溯淮,請仲池督率先行,自摯一千人,由陸路隨後進發。
再說狗頭踞了樅陽,就住肇受的提督府,立定章程,每日要排門錢,每月要捐大戶。排門錢怎樣呢?每五百家立個旅帥,每日排門輸錢二十二文,以二文爲旅帥食俸,以二十文爲兵餉。捐大戶呢?有田宅及鋪面者是爲大戶,每月按戶捐錢十千文,以二千爲監軍司馬等食俸,以八千爲兵餉。又有那五里關、三裏船之稅,又有那派工匠、輪婦女之圖,又有那斬墓木、放火堆、捉船戶、打先鋒之令,真是一網打盡,不放分毫!不上一月,將淮北千里,掃蕩個渺無人煙。謖如此來是要救民水火,不想無民可救,只有賊可殺哩。
當下謖如自寶山輕齎入東壩,克復了巢縣、合肥。探報狗頭帶馬隊三千、步賊三十萬,距於壽州。謖如想道:“壽春爲古重鎮,爭淮者守此則得淮,並可得江。不想狗頭竟有此才略!”又想道:“我兵纔有一千,賊如聚蟻,我兵就一個打得百個,也敵不過。而且馬隊又有許多,怎好呢?現在鶴仙又援南昌去了……”
這日到了芍坡,離壽州不上三十里,纔有兩下鍾,傳令將餉銀盡數排列,傳齊營官哨長,嘆口氣道:“咳!咱們深入賊地,退沒有路,只有散吧。這餉銀無所用之,你們分取,做個盤川,能夠有命回到寶山,清明除夕,燒張紙錢,也不枉咱們兩年相處!”一面說,一面號啕大哭起來。這營官哨長以及兵丁就也大哭。
一會,謖如停住哭,含淚說道:“哭也無益,你們散吧。”大家停住哭,也含淚齊聲道:“大家不願走,死便死一塊。”謖如又哭起來,說道:“何苦呢?你們試想:咱們只有一千,賊卻三十萬,又有馬隊,怎抵得過呢?”說完,又哭。大家齊聲道:“大家要死,也殺個快意死,難道束手給賊殺麼?”謖如說道:“我做朝廷命宮,是該死的,你們有點生路,怎不跑哩?”大家說道:“散了,死更快,我們將這一千的人,合作一氣,並作一心,或者還拚得數個不死!”謖如不哭,嘆口氣道:“你們果能如此,我卻有個計:就是今夜,你們下鍋造飯,飽餐一頓;以二十人作一隊,只望賊營燈火旺處,一隊撲賊一營;二十人中,放火的放火,殺人的殺人,人自爲戰,不要相顧。我亦只要二十人作一隊走,天明相見壽州城下。”大家齊聲答應。
這一夜是九月向盡,天氣還暖,卻陰得沉沉的黑,數十里並無一個鄉莊。大家守着將令,一隊一隊的疾走,鬼火星星,陰風冷冷。將到壽州,望着賊營燈火,如一天繁星,刁斗之聲,絡繹不絕,萬帳接連,嚴整得很。一會靜了,於是大家悄悄逾塹,俟各隊到齊,一齊拔柵而人。
恰恰是三更三點,各營賊正在睡夢中,忽覺得火焰飆起,呼聲震天,就如千軍萬馬,排山倒海而來。摸刀的不得刀,摸槍的不得槍,也有鑽出頭而頭已落,也有伸起腳而腳已斷,也有掣出刀卻殺了自己頭目,點起銃,卻打了自己的親兵。一會,火光遍野,火藥發作起來,更打得屍飛江外,骨落河中。那各隊的人轉抽身四處,瞧那火焰沖霄,好像風雨翳田中電光馳驟。
謖如騎着那匹天馬,帶二十個人,自成一隊,撲入中營,卻是空的。那馬東馳西撞,不可押勒,要尋人相殺。不想中營的人,都跟着狗頭落在城中,抱婦人睡去了。直到城外二十多萬人殺死燒死,要死得乾淨,逃去散去,要去得無蹤,才都上城,瞧着燭天的餘焰,煞尾的餘聲,你道可笑不可笑呢,時天要發亮,曉風習習,狗頭正在頓足詫異,不料謖如暗處覷得真切,從馬上颼的一聲響,狗頭從垛上落下地來,二十人搶上,捉住背縛。城上的賊瞪着眼,扌耆着拳,竟沒一人敢開門出來搭救。這各隊人撲滅中營四邊殘火,見上面賊帳修整得十分華麗,是未曾燒的,便請謖如下騎駐紮。
天大亮了,衆人推上狗頭,謖如哈哈大笑道:“好,好,你這狗頭,也配得上我來捉你!”傳令磔死,將頭高掛城下。查各隊的人,只失一個,傷一個,卻收了無數旌旗甲仗,千餘匹好馬。漂屍蔽淮而下,那城裏七八萬殘賊,毛骨皆聳,都站垛上,擲落器械火藥,說是願降。
謖如傳令開城,喚爲首的人出來。這數人出城,見得官軍寥寥,便有些翻悔。謖如卻將好語安慰,令他約束部衆,安靜住在城中。這數人諾諾連聲,進城去了。謖如這日,就在城外歇息,吩咐營官,輪流而睡。
是夕,天也陰沉沉的,定更後,密傳營官從百人分作四面埋伏,自騎上馬,帶上二百人,轉向城根樹林中而去。到得三更多天,城裏四門洞開,每門準有萬餘人蜂擁而出。謖如伺賊衆走遠了,便騎上馬,從城缺處一躍而上,二百人也跟上來,卻冷靜之至,只有守門數人、守垛數人,半在睡夢中,吃了二百人的快刀。這四五萬出城的賊,鼓躁踏人營中,知是走了,大驚失色。正欲轉身,忽聽得四面黑暗中高呼殺賊,城賊自恃人多,也不懼怕,便狠狠的四面兜圍。
不想這四面的人,都是近不得身的:圍得這一面,這一面人殺條血路;圍得那一面,那一面人又殺條血路。圍得幾圍,城賊見自己的人死傷大半,便發一聲喊,向城走了。這裏的人就也不追,那賊遠遠望見城上燈火輝煌,心裏大慌,到得城下,遙望燈火中坐的是個謖如。這一驚,腳也軟了,便都跪下,萬口同聲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謖如傳令,教他自殺那起先爲首的數人及賊中頭目,仍准入城,大家一齊動手,各殺頭目及那爲首數人。
天也明瞭,謖如就駐紮壽州,挑選降賊精壯者二千人,每百人各以親兵一人管帶,挑着狗頭的首級,四下招撫。一路風聲傳播,羣賊破膽,走者走,降者降,到得仲池水師駛到皖江,早一律肅清。謖如卻歸功仲池,復任淮北節度,謝小林便擢了淮南節度。
此時劍秋、小岑已復楚北,聞信喜道:“水道大綱,江淮河漢爲最要,以正陽爲淮水中流砥柱,壽州又正陽之屏藩,皖不肅清,我能高枕麼?臥榻之旁,不容鼾睡。今鼾睡是個謖如,實在得力。想荷生見我們有此展布,定恨癡珠不能眼見呢!”
卻說荷生守護帥印,辦理善後事宜,小住太原;探偵紅卿父母俱亡,就差人接來,將那竹塢收擡與紅卿居住。紅卿不特與採秋意泯尹邢,就與瑤華也情如鶼鰈。
此時紅豆配了青萍,仍隨侍採秋左右。到了次年己未正月,疏請凱撤,南邊軍餉統歸曹節度調度,奉旨俞允,就於二月初進京。採秋、紅卿送至城外。春雪撲在,長亭賦別,荷生與約,面聖後辭官歸隱,連會試也不願應。不想至京,召見七次,擢用京卿,荷生表辭。明相見面,皇上根究韓彝辭官緣故,明相只得對以“伊系舉人底子,會試在即,見獵心喜,因此不願就官。”皇上面諭,着令人場,十名內進呈卷子,自然有了韓彝。到了殿試,大家意中都以第一人相待,荷生只是微笑。
此時明相充了讀卷官,首閱韓彝的卷,書法是好,不用說了。奈汩汩萬言,指陳時事,全不合應制體裁,如何進呈?只得擱起。無如聖眷隆重,傳旨索取,竟破格列在一甲第三,探花及第,這也是荷生意想不到之事。
接着,津門逆倭兇悍,重臣賜帛,詔各道勤王。荷生引見後。特旨召問剿撫機宜,荷生對以“剿然後撫”,允合聖意。次日奉旨:
韓彝着以兵科給事中,賞加建威將軍職銜,帶領帥印、上方劍,馳往津門,相機進剿倭寇。兵馬錢糧,悉憑調用;各道援師,悉聽節制。欽此。旨下,荷生陛見,奏調幷州太原鎮總兵顏超、雁門鎮總兵林勇,各率所部從徵;又奏保大同秀才洪海,懇給五品銜,掛先鋒印。皇上俞光。啓節駐紮保定,傳令各道援師,固壘大小直沽,不準輕動。
不一月,紫滄以子弟兵二千人報到,舊幕愛山、詡南、雨農也來了,隨後卓然、果齋各率所部四千人,遵檄抵津。遂擇日祭旗,連營海口,誘賊上岸,三戰三捷,沉了火輪船二十七座,擒了倭鬼萬有餘人。荷生傳令各營,倭鬼悉數縱回,只留倭目數人,押送保定看守,以俟勘問。這是本年秋間事。
荷生賞了黃綾馬褂,顏、林二將加了提督銜,紫滄擢了遊擊,文案愛山等各得了五品銜,就是青萍,也得了守備。到了次年庚申秋,過倭又自粵東駛船百餘艘,遊七海口,欲謀報復,卻不敢上岸,荷生復行申討。賊正轟炮,忽倒了炮手三人,執旗大頭目一人。你道爲何呢?原來卓然百步射,果齋連珠箭,都展出神技來,以此喊不敢戰而去。
逾年辛酉,欽天監奏:日月合壁,五星連珠;鳳翔節度奏:鳳鳴歧山;豫河監督奏:河清三日;東越節度奏:田粟兩歧。於是逆倭遣人資書津門,說是“講和”。荷生笑向卓然等道:“這兩字卻要一爭,不該說是‘講和’。”便將原書擲還,不閱。
轉瞬之間,又是秋風八月了。倭目自粵東以一舶資了無數珍奇寶玩,分致津門將領,荷生又笑向卓然等道:“我們零雨三年,就是爲此賄囑麼?”傳令倭目謁見。此時各道援師早撤防了,顏、林二將部下,各留千人,半年更換一班,就是紫滄子弟兵,也只是踐更而已。當下顏、林二將戎服,整隊轅門,紫滄掛刀,領子弟兵排列帳下。升炮三聲,青萍捧上方劍,服侍荷生升帳,傳呼倭目進見。
荷生笑吟吟的道:“我們不是那先前薊門節度、粵東節度,你國若說‘講和’這兩字,我們是不依呢,若說悔罪投誠,籲求招撫,我們便爲轉奏,再看聖意如何。你不想中國三十年兵燹,是那個開端?前前後後,糟蹋幾許生靈?你還裝聾做啞麼?”倭目俯伏當面,汗流浹體,說道:“以前曲直,我也不敢深辯,事到如今,就是遵元帥教訓,悔罪投誠,籲求招撫吧!”荷生正色道:“這八字不是我教你說呢,要你國王有個求撫降表說了纔算。我是論道理,不准你們說個‘講和’兩字哩!”倭目將手抹了額汗,說道:“那要我回國才辦得來,只要耽擱元帥班師日子呢。”荷生笑道:“皇上不惜億萬萬錢糧,爲百姓除害,我們怎敢惜些辛苦?你總要取得國工降表,這事才得了結,我們也纔敢替你奏聞。”倭目只得答應下來。荷生便於帳前排一席宴,宴了倭目。
不兩月,倭目跟個國師費事來齎表而來。荷生奏聞,奉旨準了。一面班師,一面檄卓然靈詔宣諭香山,定盟通市。這卓然奉檄,便單刀登舟,飄然航海而東。到了港口,天待黑了,卓然橫刀危坐,喚費事來進見,取出宣諭儀注、通市條約,掀髯說道:“我這來是個詔使,你們要跪接呢!怎的進港不見一人?”費事來不敢答應,卓然就將儀注、條約兩個冊子付給費事來道:“你們瞧去。”又目注大刀,說道:“差我一節,我饒得你,我這刀是不饒人呢。”費事來唯唯而出。
看官聽說:這倭夷遠隔重洋,國王是個女主,先前嗣位,年紀尚輕,聽信喜事的人,鬧了二十餘年,所費不貲,漸漸追悔。近見西藏四疆俱不足恃,那員道更是個沒中用的人,就深怪從前倭目不是,都貶黜了。這番來中國的頭目,是新換的。費事來是女主胞叔,老成練達,上表之先,已將廣州城池退出。只是向來倭目輕視中國官吏,費事來不敢侮慢荷生,卻想挫辱卓然一番,以折粵東官吏後來之氣。當下給卓然搶白數語,知他也是難惹的,便將儀注、條約格遵,不敢駁回一字。次日,築起高壇,率香山辦事大小倭目,都到港口掛刀跪接,迎入館舍,一日三宴。
次日黎明,壇上排列香案,贊唱詔使升壇,倭目等俯伏壇下,只聽宣讀雲: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天地生成,溫肅並行之謂道;皇王敷化,神武不殺之謂功。諮爾倭人,遠來海島,以貿遷爲絕伎,以貨殖爲資生。市舶雖人其徵,理藩未登其贐。乃躪東南,遂窺西北,庇我劇盜,辱我疆臣,爾詐爾虞,如鬼如蜮。梗兩朝之文化,勞九伐之天威。夷漢相安,則撤孔明之旅;華離不正,則屯充國之田。張弛異宜,德刑並用,亦以事機有待,夷性難馴故也。
今天誘其衷,地藏其熱,兩甄皆敗,一舶來歸。朕早識此虜於目中,姑置遠方於度外。風雲何定,有天命者任自爲;雷雨之屯,建非常者民所懼。在諸臣以爲獸將人檻,雖搖尾而法無可憐;在朕以爲鳥已銜環,既投懷而情皆可諒。止戈爲武,窮寇勿追,罷符竹之專征,準甘鬆之互市。廷臣集議,欽定頒行。願吐谷之率循,聽舌人之腫列。
一、准以江南上海、浙江舟山、福建閩安鎮、廈門、廣東濠鏡爲倭船停泊埠頭。
一、倭船進口,由封疆大吏派員驗明有無夾帶禁物。如有攜帶,一經察出,貨半沒官,半獎查驗之員,人即照例懲辦。
一、倭船出口,由封疆大吏派員驗明有無夾帶紋銀。如有攜帶,一經察出,銀半沒官,半獎查驗之員,人即照例懲辦。
一、天主教雖勸人爲善,而漢人自有聖教,不準引誘傳習。如其有之,經地方查出,授受均行正法。
一、教堂準立倭館以內,不準另建別處。有犯者照例懲辦。
一、稅務統歸於各道監督,倭目不準干預。有犯者以不應論。
一、茶葉大黃。准以洋貨洋錢交易,誰不準偷漏。如有偷漏,貨半沒官,半獎查驗之員,原船着回本國,不準貿易。
一、各埠頭辦事頭目謁見官吏,悉照部頒儀注,不準分庭抗禮。有犯者以不應論。
一、倭船不準攜帶婦女人口,亦不準攜帶中國男婦出口。有犯者照例懲辦。
一、倭館不準僱請漢人辦事,及一切傭工。有犯者以不應論。
凡茲新例,究屬舊章。於乎!我中原百產豐盈,並不藉資夷貨。爾各國重洋服賈,亦當自惜身家。王者之兵,原不得已而後用;下民之孽,皆由自作而非天。所朗盟府書存,長質諸皇天后土;從此南人不反,庶化爲孝子順孫。人各有心,朕言不再。欽此。”
讀畢,贊唱“謝恩”,費事來等九叩;贊唱“牽牲”,執事牽牲而入;贊唱“宰牲”,執事趨就牲前;贊唱“捧盆”,執事捧金盆入就牲前,取血注盆;贊唱“插血定盟”,於是倭目一人,接受金盆。隨費事來登壇北面;贊唱“沼使南面蒞盟”,倭目將金盆向詔使跪下,詔使蘸以拇指,轉向費事來蘸過,興,退;贊唱“跪,三叩首”,於是費事來拜於壇上,大小倭目拜於壇下,詔使南面答拜。
贊唱禮畢,又高宴一次。費事來率各倭目陪宴。從此倭人守法,且從各道節度收復海口城池,有沒於王事者。正是:
氣爲義激,暴以理馴,樞機在我,禍福惟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