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八回 呂仙閣韓荷生遇豔 幷州城韋癡珠養痾

話說荷生自重翻《芳譜》之後,軍務日見清閒。一日,奉着報捷的回批,經略賞加太保銜,大營將吏俱有升擢,荷生也得五品銜。彼此慶賀,不免又是一番應酬。

光陰易過,早是四月中旬。長日俄人,又見芍藥盛開,庭外丁香海棠,紅香膩粉,素面冰心,獨自玩賞一回。鳥聲聒碎,花影橫披,遂起了訪友的念頭,尋芳的興致。帶了青萍,騎了一匹青海驄,也不要馬兵跟隨,沿路去訪梅小岑、歐劍秋諸人。一無所遇,大爲掃興,便欲回營。

走到東南城根邊,遙見一帶波光,澄鮮如鏡,掩映那半天樓閣,儼如一幅畫圖。便問青萍道:“那是什麼地方?”青萍道:“小的未曾到過。”荷生便信馬行來,原來是一座大寺院。門前古槐兩樹,蔽日參天。牆外是大池,縱橫十畝,繞着水是綠柳成行,黃鶴百囀,便覺心曠神怡。遂下了馬,看那寺門上橫額是“呂仙閣”三字,便令青萍拂去了身上的塵土,將馬系在柳蔭中。荷生緩步走到堤邊,看那遊人垂釣。

忽聽閣上數聲清磬,度水穿林,更覺滌盡塵心,飄飄意遠。又信步走進寺門,早見有一輛繡幃香車,停在門內。便向青萍道:“那不是內眷的車麼?不用進去衝撞他們了。”青萍道:“老爺騎了半天馬,又站了這一會,也該歇一會兒。廟裏地方丈,那裏就單撞見他們哩?”荷生點點頭道;“你且在此等着。”遂一人踱進門來,靜悄悄的,只有那車伕在石板上打盹。轉灣到了東廊,見兩三個小道士在地下擲錢玩耍,也不招呼荷生。荷生便一直向後走來。只見寶殿琳宮,迴廊複道,是個香火興旺的古剎。

原來這純陽宮正殿以後,四圍俱系磚砌成閣,閣分三層:上層左臨試院,萬片魚鱗;右接東城,一行雉堞;遠則四圍山色,萬井人煙;近則數畝青畦,一泓綠水。中層爲上下必由之道,兩邊石闢各數十級。下層做個月洞,系出人總路。荷生剛到下層洞門,只聽一陣環佩聲,迎面走出花枝招展的兩個人來,便覺得鼻中一股清香,非蘭非麝,沁人心脾,自然會停了腳步。定睛一看,一個十四五歲的,身穿一件白紡綢大衫,二藍摹本緞的半臂,頭上挽了麻姑髻,當頭插一朵芍藥花,下截是青縐花邊褲,微露出紅蓮三寸,笑盈盈的,已似海棠花,嬌豔無比。一個年紀大些,真是寶月祥雲,明珠仙后,這道神采射將過來,荷生眼光自覺晃漾不定。幸是到了眼前,不得不把心神按定,閃過一旁,讓這兩人過去。這兩人也四目澄澄的瞧了一瞧。

荷生覺得那絕色眼波,更傾注在自己身上,那一縷魂靈兒好像就給他帶去;同着出了洞,走過院子,將次轉出正殿,這絕色的回頭一盼,才把精魂送轉。這兩人都不見了,兩條腿尚如釘住。停一會,緩步向前。恍恍惚惚,記那絕色身上穿的,是一件鑲花邊淺藍雲蝠線縐單杉,下面是百折淡紅縐裙,微露出二寸許窄窄的小弓彎;頭上是換個懶雲髻,簪一技素馨花,似乎是縐着春山的光景。

一路上出神渺慮,細細追摹,不知不覺已走到後面閣上第三層扶梯了。且喜並無一人窺見心事,也就步上扶梯,靠着危欄,想道:“那一個十四五歲的,是個侍兒,決無可疑了。這一個絕色是那一家宅眷?怎的如許年輕,只帶一婢來廟呢?若說是小戶人家,那服飾態度,萬分不像。咳!似此天上神仙,人間絕色,此地青樓決無此等尤物,這也不用說;否如果有這樣一個人,無論丹翬、曼雲,就是秋痕怕也趕不上!只是人家宅眷,無心邂逅,消受他慧眼頻頻垂盼,已算是我荷生此生豔福,以後還要怎樣呢!”這樣一想,頓時把先前思暮心腸,如濯向冰壺,不留渣滓,倒也爽然。流覽一回,覺得口渴,緩步出來。一個老道士送上一鍾茶,卻喝不得。瞧着表已有三點多鐘了,趕着出門,吹過青萍,跨上馬,把鞭一捎,那馬如飛的馳歸大營去了。

看官,你道荷生所遇的絕色,究竟是誰?原來就是杜採秋。採秋自那日決計出門,次早便和他媽擇了日期,帶着老嬤、丫鬟、夥伴上路.按站到了太原,就寓在菜市街愉園。這園雖不甚大,卻也有些樹木池享,數十間邃房密室。本是巨家別業,後來中落,此園又不轉售於人,關閉數年,屋宇漸漸塌壞。採秋去秋以二千金買之,略加修葺,便也幽雅異常。只是他娘賈氏,因途次感冒,成了重症,日重一日。採秋晝夜伏侍,轉把來訪之客,概行謝絕。此時已半個多月了,見他媽病勢有增無減,因此特來呂仙閣求籤許願,不想遇見荷生。

其實採秋意中有荷生,卻不曾見過這個人;荷生目中有采秋,又不曾聞有這個人。然荷生看不出採秋是個妓女,採秋卻看得出行生是個名流,一路想道:“這人丰神澄澈,顧盼不凡,定是個南邊出色人物。”因又想道:“此人或且就是紫滄說的韓荷生,那廟門外柳蔭拴一匹馬,系青海驄,不是大營,那裏有此好馬?”正在出神,車已到家。想他媽病勢危篤,呂仙閣的籤又不甚好,也把路上所有想頭,一齊撂開了。這且按下。

卻說癡珠由菖涼驛起程,十九日午後已到西安,隨便卸裝旅店,就僱定長車。因河南土匪出沒無常,與車伕約定,取道山西,四十八日到京。一面吩咐跟人檢點行李,一面寫了幾封川信,交給廣漢家丁回去銷差。

此時已是黃昏,癡珠也不換衣服,坐車向紅布街王漱玉家來,不想漱玉夫婦雙雙的外家去了。癡珠只得把他家裏作一柬帖,並詩二首留別,悵然而返。詩云:

卅年聚散總關情,銷盡離魂是此行。

去日苦多來日少,春風悽絕子規聲。

客囊猶似去年貧,湖海浮沉剩一身。

東閣何時重話舊?可憐腸斷再來人!

那王家管事家人劉福,爲着癡珠是漱玉極愛敬的朋友,三更天自己跑來請安,送過酒萊,再三挽留。癡珠姑且答應,其實天一亮,便裝車上路去了。

癡珠自幼本系嬌養,弱冠在第,文章丰采,傾動一時。兼之內國無憂,僅來常有,以此輕裘肥馬,暮楚朝秦,名宿傾心,美人解佩。十年以後,目擊時艱,腸回嫠緯,賓朋零落,耆舊銷沉。此番經年跋涉,內窘於贍家之無術,外窮於售世之不宜。南望倉皇,連天烽火;西行躑躅,匝地荊榛。披月趲程,業馳驅之已瘁;望雲陟屺,方啓處之不退。憂能傷人,勞以致疾。二十一夜趕到潼關,便神思懶怠,不思飲食。次日五更起來,覺得頭暈眼花,口中乾燥,好不難受。勉強掙扎,出關流河。曉風撲面,陡然四支發抖,牙關戰得磕磕的響,叫禿頭將兩牀棉被壓在身上,全然沒用。直到韓陽鎮打尖,服下建曲,吹下痧藥,略覺安靜。

是晚到了蒲關,想欲求醫,因憶起一個故舊來。此人姓錢名同秀,字子守,本南邊人,善醫,隨宦此地,辦起鹽務,字號“裕豐”。癡珠令人持柬相邀,候至三更不到,癡珠只得付之一笑。睡至五更,頭目比日間清爽,而兩腳痠痛,不可屈伸。此本癡珠舊疾,近來好了,此時重又大發。一路倒難爲禿頭扶上扶下,又要收擡鋪蓋,又要料理飲食,又要管理銀錢,日夜辛勤,極其勞瘁。癡珠委實過意不去。行至霍州,值有同鄉左藕肪孝廉,掌教此地,代覓一僕,名喚穆升,稍分禿頭辛苦。孝廉因力勸癡珠就醫太原,且將他的家信取出給癡珠瞧,說是二月後賊勢漸平,故鄉時事,可以無憂。癡珠覺得略略放心,數日之間就也到了太原。

先是在旅店住了一日,嘈雜不堪。遂租了汾堤上汾神廟西院一所客房養病。當下收拾行李,坐車到了寓所,倒也乾乾淨淨一所房屋。上房四間屋子,中間是客廳,東屋兩間是臥室,西屋是下人的住屋。院中有兩株大槐樹遮住了,不見天日。後面也是個大院子,卻是草深一尺。東邊是朝西小樓一座,樓下左邊屋放口棺本,卻是空的,癡珠也不理論。右邊是廚房。西邊是牆,牆上有重門。通着秋華堂廊廡。

禿頭、穆升趕着將鋪蓋取出,正在打展,只見一個和尚歡天喜地遠遠的叫將過來道:“我道是那一位韋老爺,卻原來就是癡珠老爺!”癡珠拐着腳向前一看,也歡喜道:“心印,你如何在這裏?”看官,這心印和尚汝道是誰?原來就是汾神廟住持。他本系西湖淨慈寺知客,工詩書,向年癡珠就聘臨安,與心印爲方外交,往來親密。後來癡珠解館,心印以心疾發願朝山,航南海,涉峨眉,前年頂禮五臺後,將便道入都,官紳延主汾神祠。癡珠此來,得逢心印,也算意想不到之事。

當下彼此施禮,略敘別後蹤跡。心印見癡珠初搬進來,一切未曾安置,且行李亦極蕭條,便向穆升道:“這邊缺什麼傢伙,即管向當家取去。”一面說,一面起來攜癡珠的手道:“老僧攙你到方丈躺躺吧,讓他們收拾妥帖,你再過來。”癡珠也自情願。心印和禿頭一路照應,癡珠蹣跚的來到方丈,便躺在心印牀上,與心印暢談十餘年分手的事。因說道:“自恨華盛時,不早自定,至於中年,家貧身賤,養病畏疽,精神不齒,那能不病人膏盲呢!”心印慰道:“百年老樹中琴瑟,一觶舊水藏蛟龍。人生際遇何常,偶沾清恙,怕什麼哩。”癡珠道:“功名富貴,命也!只上有老母,下有弱弟,際此時艱,治生計拙,這心怎放得下。”心印道:“這也只得隨緣。”遂勸癡珠吃了兩碗稀飯。飯後睡了一覺,兩腳疼痛已略鬆動。到了二更,大家攙扶過來,晚夕無話。

次日五月初一,癡珠換過衣帽,穆升扶着,想到觀音閣燒香。剛轉過甬道,只見一陣僕婦丫鬟,捧着一青年少婦進來,癡珠只得站住。那少婦卻也停步,將癡珠打掠一回,向一僕婦說了幾句話,徑自上圖去了。這僕婦便走到癡珠跟前,問道:“老爺可姓韋?官章可是玉字旁麼?”癡珠沉吟未答。穆升說道:“姓名卻是,你怎的問哩?”僕婦道:“是我們太太則問呢。”便如飛的上閣回話。癡珠想道:“這少婦面熟得很,一時記不起了。他來問我,自然是認得我呢。”

看官,汝道這少婦又是誰呢?原來就是蒲關遊總兵長齡字鶴仙之妹、大營李副將喬松字謖如的夫人。十五年前,遊鶴仙之父官名炳勳,提督東越水師,癡珠彼時曾就其西席之聘。他兄妹兩個,一才十六歲,一才十三歲,師弟之間,極其相得。未及一年,遊提督調任廣東。癡珠中後,又南北奔馳,也曉得鶴仙中了武進土,卻不知道就在江南隨標,數年之間,以江南軍功記至總兵,且不曉得即在蒲關。如今認起來,卻得兩位弟子。癡珠在幷州養病,有這多舊人,也不寂寞了。正是:

相逢不相識,交臂失當前。

相識忽相逢,相逢豈偶然。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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