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第五回 華嚴庵老衲解神籤 草涼驛歸程驚客夢

上回書說的是荷生東平回部。那時正癡珠西人蜀川,天寒歲暮,遊子鄉關之感,風人屺岵之思,麇至沓來,頓覺茅店雞聲,草橋月色,觸目驚心,無復曩時興致。行次寶雞,遇一故人,詢及行蹤,因言節度田公於十月按奉命移廣,已見邸抄,且有“不必來京請訓”之語。癡珠意緒,愈覺無聊,想道:“人生遇合,自有定數。倒是蜀中風景甲於寰區,自古詩人流寓其地,閱歷一番,也不負負。”癡珠自此人益門,度大散關,寓意山水,日紀一詩,轉也擺脫一切。

這日到了廣漢,廣漢守郭公,系癡珠郎舅至戚,迎至署中。十年分手,萬里聚頭,這一夕情話,比西安王漱玉家又是一樣款洽。癡珠藉此度過殘年,飲薛濤之酒,鬥花蕊之詩,客邊亦不寂寞。韶光荏苒,轉瞬是二月初旬了。始而傳聞道賊竄人建昌,逼近東越,繼而傳聞上游失守,會城危在旦夕。癡珠與郭公俱有老親,聞此信息,何等張皇。到三月杪,郭家安信到了,癡珠不得家中一字,如何放心?便差人查探由湖人廣之路。差人回報:“黃州道梗,田公現在留滯長沙。”癡珠急得沒法,因想往華嚴庵求籤,指示去路。

原來廣漢有一華嚴庵,系太史金公兆劍之妻馮燕娘所立。燕娘聰穎絕倫,年十九,歸太史,蜀人比之趙鬆雪夫婦。逾年,太史車,燕娘不茹葷,奉姑以居。逾年,姑又卒,燕娘遂祝髮奉佛,高坐禪牀,足不出戶者三十年。由靜生定,由定生慧,一切過去未來之事,洞照無遺。因此把所居舍爲華嚴庵,就菩薩前神籤,指示善男信女迷途,法號蘊空。癡珠前此曾往瞻仰,值蘊空朝峨眉去了,只撰一聯鐫板,送人方丈懸掛。其聯雲:

也曾續史,也曾續經,瞻落落名山,博議書成,竹素雙棲留隻影;未敢言仙,未敢言佛,嘆茫茫孽海,大家身在,柏舟一葉引迷津。

蘊空由峨眉回來,見了此聯,也還點頭稱好。

這回癡珠因要求籤,先期齋戒,於四月初一日清早,洗心滌慮,向華嚴庵來。到了山門,便有齋婆迎接上殿拈香。癡珠磕了頭,跪持籤筒,默禱一番,將籤簡搖了幾搖,落下第十三籤來。重複磕頭起來,問過信箋,便有齋婆送過籤譜。癡珠看頭一句是:“如此江湖不可行”,想道:“這樣湖南走不得了!”又看下句是:“且將來路作歸程。”想道:“還要由山、陝走哩。”再看底下兩句是“孤芳自賞陶家菊,一院秋心夢不成。”想道:“這是怎說?”

沉吟一會,重整衣冠,又跪下磕了三個頭,默祝一番,重求一簽。檢出籤譜,看頭一句是:“故園歸去已無家”,便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又看下句是:“傾蓋程生旦駐車。”自語道:“這是遇着什麼人留我哩?”再往下看去,是:“款月何如春月好,青衫自古恨天涯!”癡珠想道:“這也不是好消息。”

正在疑慮,只見殿後一個老尼,年紀七十以外,扶着侍者,慢慢踱過來。齋婆侍立一邊,老尼便向癡珠合掌道:“居士何來?”癡珠急忙回禮道:“比邱即蘊空法師麼?”便一一通了姓名。老尼笑道:“前蒙居士過訪,老衲朝山去了,有失迎候。轉承惠賜長聯,隠(上隱下木)括老衲一生行實,令人心感。”癡珠說道:“久欽清節,且仰禪宗,正想向方丈頂禮慈雲,將籤意指示,不意比邱轉出來了。”說畢,便將籤譜帖子遞過,蘊空接着,瞧了一瞧道:“頭一簽,上二句居士自然明白了,下二句後來自有明驗,大約居士與‘陶家菊’另有一番因果。第二籤,首一句且不必疑慮,大抵秋菊春蘭,各極其勝。究竟秋菊牢騷,不及春蘭華貴。老衲有三十二字偈,居士聽着。”便說道:

“鳥飛草長,鳳去臺空。

黃花欲落,一夕西風。

亭亭淨植,毓秀秋江。

人生豔福,春鏡無雙。”

癡珠遲疑不解,呆呆的立着。老尼道:“居士請了!數雖前定,人定卻也勝天,這看居士本領吧。”說着,便扶着侍者,由殿東入方丈去了。

癡珠也不敢糾纏,到客廳吃了茶,疑疑惑惑的回署。過了一夜,想道:“幸是山陝此刻回部寧靜,倘像去冬那樣光景,就這條路也走不得哩。”因此決計由原路且先人都,再作回省打算。郭公也留不住,只得厚贐數百金,派兩名得力家丁護送至陝。是時初夏時候,途中不寒不熱,山青水綠,比殘冬光景迥然不同。到了梓潼,重經雲棧、翠雲廊、滴水巖、青橋驛、紫柏山、紅心峽諸勝,尤令人心曠神怡。奈癡珠繫念老母在危急中,恨不能插邀南飛,那有心情流連風景。每日重賞轎伕,兼程前進。四月初三自起身,至全方夜二更,已到了草涼驛地方。此地上去鳳縣七十里,下去寶雞出十里,本排住宿之所,癡珠因夜深了,只得隨便住下。

是夕月明如晝,跟隨人等趕路疲乏,都睡了。癡珠獨步小院中,對月悽惻。禿頭因癡珠未睡,不敢上牀,坐在堂屋打盹,見癡珠在院子裏踱來踱去,進站起說道:“天不早了,老爺睡吧。”癡珠看錶,已有兩下多鍾,便進房去,叫禿頭服侍睡下。翻來覆去,捱了一會,總睡不着。

忽然,似聞窗外有人頻頻呼喚,又似有人隱隱哭泣之聲,將帳子揭開一看,見斜月上窗,殘燈半穗,黯然四壁,寂無人聲,便又睡下。想起昨日鳳嶺小憩,見那連理重生亭的碑記,文字高古,非時下手筆,便又恍恍惚惚,如身在亭中,援筆題道:

嶺下客孤征,嶺上木連理。連理之木死復生,孤征之客生如死!

題畢,瞥見一麗人,畫黛含愁,彎蛾鎖恨,嬌怯怯的立在山拗,將癡珠凝眸一盼,便不見了。癡珠移步下亭,想道:“怎的這空山中有此麗人,難道青天白日,山魈木魅敢公然出現麼?”正在想着,那腳步卻向山拗走來,不見人跡。剛轉過山拗,又見那麗人手拈一枝杏花,身穿淺月色對襟衫兒,腰繫粉紅宮裙,神情慘淡,立在那裏。癡珠轉過腳步,麗人卻又不見了。並那地方,亦係一片平原,並非鳳嶺。癡珠想道:“我如何又走到這個地方呢?”再一望去,見有一廟,隔一箭多地,便緩步向前。只見廟門洞開,油漆顏色黯淡得很,是個古廟。廟門直匾大書“雙鴛祠”三字。門堂三間,歪歪斜斜,門上也畫有門神,一扇倒在地下。中間碧油屏門,不成顏色。屏門後甬道,砌磚尚自完好,兩傍一柏一鬆,蒼翠欲滴。癡珠一步步走上臺階,見廊上東西木柵,中間殿門懸掛板聯一付,是:

秋月春風,可憐如此;

青天碧海,徒喚奈何!

十六個字。用手推那殿門,卻是閉得緊緊的,無縫可窺,不知中間是何神像。由東廊轉至殿後,只見西邊有一小門,踱進門來,卻是朝東的三間屋子,空洞洞的無一樣傢伙。對面有一亭,亭中堅碑一座,癡珠忙把碑文讀過,是一篇四六。正要背誦一遍,陡見碑石搖動,向身上倒將下來,嚇得癡珠大叫一聲,早把對房跟人驚醒了。

禿頭從睡夢中一骨碌爬起,問是怎麼。大家道:“老爺夢魘了!”癡珠一身冷汗,將眼一睜,瞧着月光燈影,修然道:“你們不要大驚小怪,沒有什麼事,反吧。”便自坐起,揭開帳子,將燈剔亮,去記那碑文。覺得首尾二段,是全記得,中間兩段,什忘四五。就踱下牀來,披上衣服,檢過紙筆,將首段先行警出。其詞曰:

麴塵走馬,絲柳情長;藥店飛龍,香桃骨損。驥方展足,傷心賦鵬之詞;鳳不高翔,掣淚離鸞之曲。春風眉黛,花管新描;夜雨啼痕,竹斑忽染。瑟彈湘女,落遺響於三秋;環認韋郎,結相思於再世。大抵青天碧海,不少峨眉見嫉之傷;誰知白袷藍衫,亦多鼠思難言之痛。此雙鴛祠所爲立也。

謄畢,想道:“這段情文,已極哀豔了!近來四六家,那有此付筆墨?”因將次段慢慢的記憶,援筆先謄那首二句雲:“則有家傳漢相,派衍蘇州;”想道:“怪呀!竟是我家的故事了。其下還有八字,再記不出。”便提筆圜了八圜,謄那底下的,是:“青箱付託,鯉庭負劍之年;黃奶編摩,烏幾吹藜之夜。”想道:“這聯以下,還有‘名題蕊榜,秋風高掇桂香’一聯呢,如何對語再記不出?”就將十字謄過,又圜了十圜,往下譽去,是:“輕裘快馬,霜嚴榆棗關前;寒角清笳,月冷胭脂山下。吊故宮於劉石,禾黍高低;聆泠調於伊涼,箏琶激楚。”

謄到此處,要往下寫去,只記不出。想道:“以上數聯,後來篡去作我的墓誌,也還可用。以後數聯,系敘此人抑鬱無聊,得一巾幗知己,筆墨極其淋漓,如何一字也沒了?”沉吟半晌,自語道:“咳!恍惚得很.這數聯中,不是有那‘叔寶多愁’對那‘長卿善病’麼?怎的記不起,比做更難?”擲下筆,凝思一會,聽得雞聲已唱過兩遍了,便提起筆,另行將那段末數聯謄出,是:

彩雲三素,忽散魚鱗;寶月一奩,旋虧蟾魄。蓋積勞所以致疾,而久鬱所以傷生。歷險阻之馳驅,風如牛馬;慨身宮之偃賽,歲在龍蛇。病到膏盲,竟符噩夢;醫雖盧扁,難覓靈方。天實爲之,謂之何哉!

想道:“如今是第三段了。”段首四句是:“爾乃亭亭淨植,蓮出污泥;烈烈奇香,蘭生幽谷。”

謄畢,想道:“以下數聯又忘了。”便又另行寫道:

杯蛇幻影,鬼蜮含沙。蒙愁緒以迴腸,蔓牽瓜落;拭淚珠而洗面,藕斷絲長。生不逢辰,久罹茶苦;死而後已,又降鞠兇。填海水以將枯,冤無從雪;涸井波而不起,心早成灰。含笑同歸,樹合韓憑之冢;偷生何益,夢隨情女之魂。七千裏記鼓郵程,家山何處;一百六禁菸時節,野祭堪憐。魂兮歸來,躬自悼矣!

便自語道:“寫得沉痛如此,真好文章也!末段我便一字不忘了。”遂接寫道:

於是故人閣部,念攻玉之情,敦分金之誼。黃蘆匝地,悲風吹蒿里之音;丹艨孔塗,落日下桂旗之影。襯旄幢之綷(糹祭),翠柏蒼松;升俎豆之馨香,只雞斗酒。嗟乎!滾滾勞塵,不外至性至情之地;茫茫人海,最難一生一死之交。白馬素車,猶是範張同氣;珠幡寶蓋,終殊娟潤雙棲。咽汾水之波聲,淒涼夜月;拜曇花之幻影,惆悵春風。逝者如斯,竟成千古;人如可作,重訂三生。川嶽有靈,永護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終圓割臂之盟。

謄畢,窗紙上早已曉日曈曈了。

癡珠復朗吟一遍。禿頭暨衆人早已收拾行李伺候。癡珠才拭臉漱口,便上車向寶雞進發去了。正是:

人生能有幾,貿貿馬蹄間;

天與閒身好,如何不肯閒?

欲知癡珠一簽一夢後來若何應驗,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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