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陳九川錄


正德乙亥,九川初見先生於龍江。先生與甘泉先生論“格物”之說,甘泉持舊說。先生曰:“是求之於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爲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舊說之是。先生又論“盡心”一章,九川一聞卻遂無疑。

後家居,復以“格物”遺質。先生答雲:“但能實地用功,入當自釋。”山間乃自錄《大學》舊本讀之,覺朱子“格物”之說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爲物,“物”字未明。

巳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於洪都。先生兵務倥傯,乘隙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誠意’。自‘明明德於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功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僞必先知覺乃可,以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爲證,豁然若無疑,卻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只是物慾蔽了。須格去物慾,始能如顏子未嘗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後問希顏,希顏曰:‘‘先生謂‘格物’‘致知’是‘誠意’功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功夫?’希顏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舉顏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着處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慾而歸於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功夫。”

九川乃釋然破數年之疑。

又問:“甘泉近亦信用《大學》古本,謂‘格物’猶言造道,又謂窮理如窮其巢穴之窮,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隨處體認天理。似與先生之說漸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轉得來。當時與說‘親民’字不須改,他亦不信。今論‘格物’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只還他一物字便是。”

後有人問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誠無物。’程子曰:‘物來順應’又如‘物各付物’、‘胸中無物’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九川問:“近年因厭氾濫之學,每要靜坐,求屏息念慮,非惟不能,愈覺擾擾,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當自有無念時否?”

先生曰:“實無無念時。”

曰:“如此卻如何言靜?”

曰:“靜未嘗不動,動未嘗不靜。戒謹恐懼即是念,何分動靜?”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

曰:“‘無慾故靜’,是‘靜亦定,動亦定’的定字。‘主’,其本體也。戒懼之念是活潑潑地,此是天機不息處,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體之念即是私念。”


又問:“用功收心時,有聲、色在前,如常聞、見,恐不是專一。”

曰:“如何欲不聞見?除是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則可。只是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

曰:“昔有人靜坐,其子隔壁讀書,不知其勤惰。程子稱其甚敬。何如?”

曰:“伊川恐亦是譏他。”


又問:“靜坐用功,頗覺此心收斂。遇事又斷了,旋起個念頭去事上省察。事過又尋舊功,還覺有內外,打不作一片。”

先生曰:“此‘格物’之說未透。心何嘗有內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講論,又豈有一心在內照管?這聽講說時專敬,即是那靜坐時心。功夫一貫,何須更起念頭?人須在事上磨練,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那靜時功夫亦差似收斂,而實放溺也。”

後在洪都,復與於中、國裳論內外之說,渠皆雲:“物自有內外,但要內外並着功夫,不可有間耳。”以質先生。

曰:“功夫不離本體,本體原無內外。只爲後來做功夫的分了內外,失其本體了。如今正要講明功夫不要有內外,乃是本體功夫。”

是日俱有省。


又問:“陸子之學何如?”

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後,還是象山,只是粗些。”

九川曰:“看他論學,篇篇說出骨髓,句句似針膏肓,卻不見他粗。”

先生曰:“然。他心上用過功夫,與揣摹依仿、求之文義自不同。但細看有粗處,用功久當見之。”


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當快樂處。”

先生曰:“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間有個訣竅。”

曰:“請問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知’。”

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着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裏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着這些真機,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小欠缺。”


在虔與於中、謙之同侍。

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顧於中曰:“爾胸中原是聖人。”於中起,不敢當。

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

於中又曰:“不敢。”

先生曰:“衆人皆有之,況在於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

於中乃笑受。

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爲盜。喚他作賊,他還忸怩。”

於中曰:“只是物慾遮蔽,良知在內,自不會失。如雲自蔽日,日何嘗失了。”

先生曰:“於中如此聰明,他人見不及此。”


先生曰:“這些子看得透徹,隨他千言萬語,是非誠僞,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說心印相似。真是個試金石、指南針。”


先生曰:“人若知這良知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裏一覺,都自消融。真個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發盡精蘊,看來這裏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覺不同。此難口說。”

十一


先生問:“九川於‘致知’之說體驗如何?”

九川曰:“自覺不同。往時操持常不得個恰好處,此乃是恰好處。”

先生曰:“可知是體來與聽講不同。我初與講時,知爾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這個要妙,再體到深處,日見不同,是無窮盡的。”

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個千古聖傳之祕,見到一這裏,‘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十二


九川問曰:“伊川說到‘體用一原,顯微無間’處,門人已說是泄天機。先生‘致知’之說,莫亦泄天機太甚否?”

先生曰:“聖人已指以示人,只爲後人掩匿,我發明耳,何故說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覺來甚不打緊一般。然與不用實功人說,亦甚輕忽,可惜彼此無益。無實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又曰:“知來本無知,覺來本無覺。然不知則遂淪埋。”

十三


先生曰:“大凡朋友,須箴規指摘處少、誘掖獎勸意多,方是。”

後又戒九川雲:“與朋友論學,須委曲謙下,寬以居之。”

十四


九川臥病虔州。

先生雲:“病物亦難格,覺得如何?”

對曰:“功夫甚難。”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十五


九川問:“自省念慮,或涉邪妄,或預料理天下事,思到極處,井井有味,便繾綣難屏。覺得早則易覺遲則難,用力克治,愈覺扞格。惟稍遷念他事,則隨兩忘。如此廓清,亦似無害。”

先生曰:“何須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

九川曰:“正謂那一時不知。”

先生曰:“我這裏自有功夫。何緣得他來?只爲爾功夫斷了,便蔽其知。既斷了,則繼續舊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難鏖,雖知,丟他不去。”

先生曰:“須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義所生者’。勝得容易,便是大賢。”

九川問:“此功夫卻於心上體驗明白,只解書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書自然融會。若心上不通,只要書上文義通,卻自生意見。”

十六


有一屬官,因久聽講先生之學,曰:“此學甚好,只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爲學。”

先生聞之曰:“我何嘗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爲學,纔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託,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苟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只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間,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爲學,卻是着空。”

十七


虔州將歸,有詩別先生雲:“良知何事系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根,好惡從之爲聖學,將迎無處是乾元”。

先生曰:“若未來講此學,不知說‘好惡從之’從個甚麼?”

敷英在座曰:“誠然。嘗讀先生《大學古本序》,不知所說何事。及來聽講許時,乃稍知大意。”

十八


於中、國裳輩同侍食

先生曰:“凡飲食只是要養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積在肚裏,便成痞了,加何長得肌膚?後世學者博聞多識,留滯胸中,皆傷食之病也。”

十九


先生曰:“聖人亦是‘學知’,衆人亦是‘生知’。”

問曰:“何如?”

曰:“這良知人人皆有。聖人只是保全無些障蔽,兢兢業業,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學。只是生的分數多,所謂之‘生知安行’。衆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體之知自難泯息,雖問學克冶,也只憑他。只是學的分數多,所以謂之‘學知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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