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薛侃錄


侃問:“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功夫說閒語、管閒事?”

先生曰:“初學功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功夫方有着落。若只死死守着着,恐於功夫上又發病”。


侃問:“專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

先生曰:“人須是知學。講求亦只是涵養,不講求只是涵養之志不切”。

曰:“何謂知學?”

曰:“且道爲何而學?學個甚?”

曰:“嘗聞先生教,學是學存天理。心之本體即是天理,體認天理,只要自心地無私意”。

曰:“如此則只須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這些私意認不真?”

曰:“總是志未切。志切,目視、耳聽皆在,安有認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講求亦只是體當自心所見,不成去心外別有個見”。


先生問在坐之友:“比來功夫何似?”

一友舉虛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說光景”。

一友敘今昔異同。先生曰:“此是說效驗”。

二友惘然,請是。

先生曰:“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爲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功夫。如此,則人慾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功夫”。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爲入門下手處有毫釐千里之分,不得不辯。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嘗異也。若其餘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


希淵問:“聖人可學而至,然伯夷、伊尹於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聖者安在?”

先生曰:“聖人之所以爲聖,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爲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是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鎰,文王、孔子猶九千鎰、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聖人,猶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精金。以五千鎰者而入於萬鎰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蓋所以爲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爲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爲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爲聖人,猶一兩之金,比之萬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爲堯舜’者以此。學者學聖人,不過是去人慾而存天理耳,猶鍊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爭不多,則煅煉之功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則煅煉愈難。人之氣質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於道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則一。”

“後世不知作聖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以爲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故不務去天理上着功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此擬。知識愈廣而人慾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煅煉成色,求無愧於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無復有金矣”。

時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離之惑,大有功於後學”。

先生又曰:“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慾,便是復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


士德問曰:“格物之說,如先生所教,明白簡易,人人見得。文公聰明絕世,於此反有未審,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氣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繼往開來,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後,果憂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刪繁就簡,開示來學,亦大段不費甚考索。文公早歲便著許多書,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謂‘向來定本之悟’,又謂‘雖讀得書,何益於吾事’,又謂‘此與守書籍,泥言語,全無交涉’,是他到此方悔從前用功之錯,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處。他力量大,一悔便轉。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許多錯處皆不及改正”。


侃去花問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

侃未達。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爲善,以草爲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爲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

曰:“然則無善無惡乎?”

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

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

曰:“佛氏着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於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

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有礙,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

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於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於埋,不着意思?”

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

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

曰:“畢竟物無善惡?”。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終日馳求於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於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

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念懥、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知此,即知未發之中。”

伯生曰:“先生雲:‘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

曰:“此須汝心自體當。汝要去草,是甚麼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麼心?”


先生謂學者曰:“爲學須得個頭腦,功夫方有着落。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雖從事於學,只做個‘義襲而取’,只是行不著,習不察,非大本、達道也。”

又曰:“見得時,橫說豎說皆是。若於此處通,彼處不通,只是未見得”。


或問:“爲學以親故,不免業舉之累。”

先生曰:“以親之故而業舉爲累於學,則治田以養其親者,亦有累於學乎?先正雲:‘惟患奪志。’但恐爲學之志不真切耳”。


崇一問:“尋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無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氣機,元無一息之停。然有個主宰,故不先不後,不急不緩,雖千變萬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時,與天運一般不息,雖酬酢萬變,常是從容自在,所謂‘天君泰然,百體從令’。若無主宰,便只是這氣奔放,如何不忙?”

十一


先生曰:“爲學大病在好名。”

侃曰:“從前歲自謂此病已輕,比來精察,乃知全未。豈必務外爲人?只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即是此病發來”。

曰:“最是。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名之心。若務實之心如飢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功夫好名?”

又曰:“‘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之意。實不稱名,生猶可補,沒則無及矣。‘四十五十而無聞’,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孔子云:‘是聞也,非達也。’安肯以此望人!”

十二


侃多悔。

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藥,以改之爲貴。若留滯於中,則又因藥發病”。

十三


德章曰:“聞先生以精金喻聖,以分兩喻聖人之分量,以煅煉喻學者之功夫,最爲深切。惟謂堯、舜爲萬鎰,孔子爲九千鎰,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聖人爭分兩。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萬鎰不爲多,孔子九千鎰不爲少。堯、舜萬鎰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鎰只是堯、舜的,原無彼我。所以謂之聖,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聖。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後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人盡着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

後儒不明聖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於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麼,可哀也已。”

十四


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爲體,心之動爲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動靜爲體用。動靜,時也。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

十五


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十六


問“子夏門人問交”章。

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張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十七


子仁問:“‘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先儒以學爲‘效先覺之所爲’,如何?”

先生曰:“‘學’是學去人慾、存天理。從事於去人慾、存天理,則自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自下許多問辨、思索、存省、克治功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慾,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覺之所爲’,則只說得學中一件事,亦似專求諸外了。‘時習’者,‘坐如屍’,非專習坐也,坐時習此心也;‘立如齋’,非專習立也,立時習此心也。‘說’是‘理義之說我心’之‘說’。人心本自說理義,如目本說色,耳本說聲。惟爲人慾所蔽所累,始有不說。今人慾日去,則理義日洽浹,安得不說?”

十八


國英問:“曾子三省雖切,恐是未聞一貫時功夫”。

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功,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源,體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於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此恐未盡”。

十九


黃誠甫問:“汝與回也,孰愈”章。

先生曰:“子貢多學而識,在聞見上用功,顏子在心地上用功,故聖人問以啓之。而子貢所對又只在知見上,故聖人嘆惜之,非許之也”。

二十


“顏子不遷怒,不貳過,亦是有‘未發之中’始能。”

二一


“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欲樹之長,必於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於始學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功夫。諸公須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學者一念爲善之志,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後根幹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志貴專一”。

二二


因論先生之門,某人在涵養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

先生曰:“專涵養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日見其有餘。日不足者日有餘矣,日有餘者日不足矣”。

二三


樑日孚問:“居敬、窮理是兩事,先生以爲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間只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論萬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養功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

曰:“存養個甚?”

曰:“是存養此心之天理”。

曰:“如此亦只是窮理矣”。

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

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

曰:“忠與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窮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曰:“如何是主一?”

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請問。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着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即是無事時義,義即是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璧說,功夫總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即支離決裂,功夫都無下落”。問:“窮理何以即是儘性?”

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窮仁之理,直要仁極仁;窮義之理,直要義極義。仁、義只是吾性,故窮理即是儘性。如孟子說‘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這便是窮理功夫”。

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則不暇。’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後能盡物之性”。

日孚悚然有悟。

二四


惟乾問:“知如何是心之本體?”

先生曰:“知是理之靈處。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稟賦處說便謂之性。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只是這個靈能不爲私慾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完是他本體,便與天地合德。自聖人以下,不能無蔽,故須格物以致其知”。

二五


守衡問:“《大學》功夫只是誠意,誠意功夫只是格物,修、齊、治、平,只誠意盡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念懥好樂,則不得其正’,何也?”

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則知未發之中矣”。

守衡再三請。

曰:“爲學功夫有淺深,初時若不着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爲善去惡?這着實用意便是誠意。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着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所謂‘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誠意功夫裏面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鑑空衡平,這便是未發之中”。

二六


正之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功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功夫,此說如何?”

先生曰:“只是一個功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於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僞,便是‘見君子而後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僞、善惡界頭。於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木澄源,便是立誠。古人許多誠身的功夫,精神命脈,全體只在此處。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只是此個功夫。今若又分戒懼爲己所不知,即功夫便支離,亦有間斷。既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

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邪?”

曰:“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便已流入惡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二七


志道問:“荀子云:‘養心莫善於誠’,先儒非之,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爲非。‘誠’字有以功夫說者。誠是心之本體,求復其本體,便是思誠的功夫。明道說‘以誠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學》‘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語,若先有個意見,便有過當處。‘爲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於陽虎,此便見聖賢大公之心”。

二八


蕭惠問:“己私難克,奈何?”

先生曰:“將汝己私來替汝克”。又曰:“人須有爲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蕭惠曰:“惠亦頗有爲己之心,不知緣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說汝有爲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謂頗有爲己之心。今思之,看來亦只是爲得個軀殼的己。不曾爲個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離着軀殼?恐汝連那軀殼的己也不曾爲。且道汝所謂軀殼的己,豈不是耳、目、囗、鼻、四肢?”

惠曰:“正是爲此。目便要色,耳便要聲,囗便要味,四肢便要逸樂,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囗爽,馳騁田獵令人發狂。’這都是害汝耳、目、囗、鼻、四肢的,豈得是爲汝耳、目、囗、鼻、四肢?若爲着耳、目、囗、鼻、四肢時,便須思量耳如何聽,目如何祝,囗如何言,四肢如何動。必須非禮勿視、聽、言、動,方纔成得個耳、目、囗、鼻、四肢。這個纔是爲着耳、目、囗、鼻、四肢。汝今終日向外馳求,爲名、爲利,這都是爲着軀殼外面的物事。汝若爲着耳、目、囗、鼻、四肢,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囗、鼻、四肢自能勿視、聽、言、動?須由汝心。這視、聽、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視發竅於目,汝心之聽發竅於耳,汝心之言發竅於囗,汝心之動發竅於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囗、鼻、四肢。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聽,發在囗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只是那天理髮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爲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着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着這個真己的本體,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惟恐虧損了他一些。纔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這纔是有爲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認賊作子,緣何卻說有爲己之心不能克己?”

二九


有一學者病目,慼慼甚憂,先生曰:“爾乃貴目賤心”。

三十


蕭惠好仙、釋。

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篤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爲不足學。其後居夷三載,見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只有毫釐之間。汝今所學,乃其土苴,輒自信自好若此,真鴟鴞竊腐鼠耳”。

惠請問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說聖人之學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只問我悔的”。

惠慚謝,請問聖人之學。

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問,待汝辦個真要求爲聖人的心,來與汝說”。

惠再三請。

先生曰:“已與汝一句道盡,汝尚自不會”。

三一


劉觀時問:“‘未發之中’是如何?”

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養得此心純是天理,便自然見”。

觀時請略示氣象。

先生曰:“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

時曰仁在傍,曰:“如此纔是真知,即是行矣”。

一時在座諸友皆有省。

三二


蕭惠問死生之道。

先生曰:“知晝夜即知死生”。

問晝夜之道。曰:“知晝則知夜”。

曰:“晝亦有所不知乎?”

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纔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麼死生?”

三三


馬子莘問:“‘修道之教’,舊說謂聖人品節吾性之固有,以爲法於天下,若禮、樂、刑、政之屬。此意如何?”

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減不得,不假修飾的。何須要聖人品節?卻是不完全的物件。禮、樂、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謂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說,下面由教入道的,緣何舍了聖人禮、樂、刑、政之教,別說出一段‘戒慎恐懼’功夫?卻是聖人之教爲虛設矣”。

子莘請問。

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從本原上說。天命於人,則命便謂之性;率性而行,則性便謂之道;修道而學,則道便謂之教。率性是‘誠者’事,所謂‘自誠明,謂之性’也。修道是‘誠之者’事,所謂“自明誠,謂之教’也。聖人率性而行即是道。聖人以下未能率性,於道未免有過不及,故須修道。修道則賢知者不得而過,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着這個道,則道便是個教。此‘教’字與‘天道至教’、‘風雨霜露,無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與‘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後能不違於道,以復其性之本體,則亦是聖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懼’便是修道的功夫,‘中和’便是復其性之本體。如《易》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中和’、‘位育’,便是儘性至命”。

三四


黃誠甫問:“先儒以孔子告顏淵爲邦之問,是立萬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顏子具體聖人,其於爲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備。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爲上說。此等處亦不可忽略,須要是如此方盡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領是當了,便於防範上疏闊,須是要‘放鄭聲,遠佞人。’蓋顏子是個克己向裏、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節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處幫補說。若在他人,須告以‘爲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達道’、‘九經’及‘誠身’許多功夫,方始做得。這個方是萬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時,乘了殷輅,服了周冕,作了《韶》、《武》,天下便治得?後人但見顏子是孔門第一人,又問個爲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三五


蔡希淵問:“文公《大學》新本,先‘格致’而後‘誠意’功夫,似與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從舊本之說,即‘誠意’反在‘格致’之前,於此尚未釋然”。

先生曰:“《大學》功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的功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誠意’爲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即爲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着落處,須用添個‘敬字’,方纔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根源。若須用添個‘敬’字,緣何孔門倒將一個最緊要的字落了,直待千餘年後要人來補出?正謂以‘誠意’爲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提出個‘誠意’來說,正是學問的大頭腦處。於此不察,真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謬。大抵《中庸》功夫只是‘誠身’,‘誠身’之極便是‘至誠’;《大學》功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功夫總是一般。今說這裏補個‘敬’字,那裏補個‘誠’字未免畫蛇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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