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答顧東橋書


來書雲:“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鍼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何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復何言哉?復同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緊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來書雲:“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傳,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爲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爲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究其詳,遂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來書雲:“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功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雲“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復可疑矣。又云“功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爲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姶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姶矣。路岐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岐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加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爲合一併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來書雲:“真知即所以爲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爲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離,只爲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併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爲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書所云“知食乃食”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加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爲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

“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爲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啓學者心理爲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來書雲:“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爲此心之量。然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爲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爲格物、知致,以“存心、養性、事天”爲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貳,修身以俟”爲知至、仁盡,聖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爲知,“存心養性”爲行乎?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爲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爲吾子言之。

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雲,“惟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心存之既久,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爲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爲二也。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至於“夭壽不貳”,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已一心於爲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壽不貳”,是猶以夭壽貳其心者也。猶以夭壽貳其心,是其爲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貳其爲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爲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爲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雲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爲君子”者也。故日: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

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爲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貳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於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已者也。


來書雲:“聞語學者,乃謂‘即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志’,又取其‘厭繁就約’、‘涵養本原’數說標示學者,指爲晚年定論,此亦恐非。”

朱子所謂格物雲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於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而爲二矣。夫求理於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於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於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於吾之心邪?抑果在於親之身邪?假而果在於親之身,則親沒之後,吾心遂無孝之理歟?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在於吾心之良知歟?其或不可以從之於井歟?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歟?是皆所謂理也。是果在於孺子之身歟?抑果出於吾心之良知歟?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爲二之非矣。夫析心與理而爲二,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闢也。“務外遺內,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志,尚猶以爲不可歟?

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爲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爲一,則凡區區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來書雲:“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學、問、思、辨、行,皆所以爲學,未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行孝道,然後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既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並進之功,所以異於後世之說者,正在於是。

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爲知,而謂窮理爲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雲:“只窮理,便儘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爲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爲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爲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併進,而不可以分爲兩節事矣。

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埋,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爲未足,而必外求於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爲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於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復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於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服藥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於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於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釐千里之謬者,不容於不辨。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來書雲:“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誠使昏暗之士深居端正,不聞教告,遂能至於知致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古今、達事變而致用於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於道未相吻合?”

區區論致知格物,正所以窮理,未嘗戒人窮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若謂即物窮理,如前所云務外而遺內者,則有所不可耳。昏暗之士,果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道行,九經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惟不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爲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孰謂聖人窮理盡性之學,而亦有是弊哉!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爲一物;意用於治民,即治民爲一物;意用於讀書,即讀書爲一物;意用於聽訟,則聽訟爲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

“格”字之義,有以“至”字之訓者,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得也。然“格於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爲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爲訓,而必以“至”字爲義乎?如以“至”字爲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於《繫辭》者也。苟“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爲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啓後世之弊邪?

蓋《大學》“格物”之說,自與《繫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爲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失之矣。此後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爲先後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聖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於此。吾子蓋亦未免承沿積習,則見以爲於道未相吻合,不爲過矣。


來書雲:“謂致知之功,將如何爲溫凊、如何爲奉養即是誠意,非別有所謂格物,此亦恐非。”

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見而爲是說,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寧復有可通乎!蓋鄙人之見,則謂:意欲溫凊、意欲奉養者,所謂意也,而未可謂之誠意;必實行其溫凊奉養之意,務求自慊而無自欺,然後謂之誠意。知如何而爲溫凊之節,知如何而爲奉養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爲溫凊之節者之知,而實以之溫凊,致其知如何爲奉養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然後謂之“致知”。溫凊之事,奉養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必其於溫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爲溫凊之節者而爲之,無一毫之不盡,於奉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爲奉養之宜者而爲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後謂之格物。溫凊之物格,然後知溫凊之良知始致;奉養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

故曰“物格而後知至”。致其知溫凊之良知,而後溫凊之意始誠;致其知奉養之良知,而後奉養之意始誠。故曰“知至而後意誠”。此區區誠意、致知、格物之說蓋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將亦無可疑者矣。


來書雲:“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所謂‘良知良能,愚夫愚婦可與及者’。至於節目時變之詳,毫釐千里之謬,必待學而後知。今語孝於溫凊定省,孰不知之?至於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興師,養志、養口,小杖、大杖,割股、廬墓等事,處常處變、過與不及之間,必須討論是非,以爲制事之本。然後心體無蔽,臨事無失。”

“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此語誠然。顧後之學者忽其易於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爲學,此其所以“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

“節目時變”,聖人夫豈不知,但不專以此爲學。而其所謂學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審此心之天理,而與後世之學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顧是之憂,此正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爲學之蔽也。夫良知之於節目時變,猶規矩尺度之於方圓長短也。節目時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目時變,而天下之節目時變不可勝應矣。毫釐千里之謬,不於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是不以規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度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

吾子謂“語孝於溫凊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鮮矣。若謂粗知溫凊定省之儀節,而遂謂之能致其知,則凡知君之當仁者,皆可謂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當忠者,皆可謂之能致其忠之知,則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於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爲“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體,不益較然矣乎?

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爲之準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爲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爲此邪?武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興師者爲之準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爲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爲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誠於爲無後,武之心而非誠於爲救民,則其不告而娶與不葬而興師,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後之人不務致其良知,以精察義理於此心感應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之以爲制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矣。其餘數端,皆可類推,則古人致知之學從可知矣。

十一


來書雲:“謂《大學》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至於《六經》、《四書》所載‘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故知新’、‘博學詳說’、‘好問好察’,是皆明白求於事爲之際,資於論說之間者,用功節目固不容紊矣。”

格物之義,前已詳悉,牽合之疑,想已不俟復解矣。至於“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爲學,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闕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於尤悔,而所謂見聞者,適以資其務外好高而已。蓋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教之爲學也。夫子嘗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是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耳。若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夫以見聞之知爲次,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聖門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使誠在於多學而識,則夫子胡乃謬爲是說以欺子貢者邪?“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爲心,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學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盂子云:“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後世廣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爲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達之具於外者也。“博學審問”,前言已盡。“溫故知新”,朱子亦以“溫故”屬之“尊德性”矣。德性豈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於溫故,而溫故乃所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矣。“博學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若無“反約”之雲,則“博學詳說”者,果何事邪?舜之“好問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於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君子之學,何嘗離去事爲而廢論說?但其從事於事爲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爲知者,分知行爲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後之可言也。

十二


來書雲:“楊、墨之爲仁義,鄉愿之亂忠信,堯、舜、子之之禪讓,湯、武、楚項之放伐,周公莽、操之攝輔,謾無印證,又焉適從?且於古今事變、禮樂名物未常考識,使國家欲興明堂,建辟雍,制歷律,草封禪,又將何所致其用乎?故《論語》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此則可謂定論矣。”

所喻楊、墨、鄉愿、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辨,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類推。古今事變之疑,前於良知之說,已有規矩尺度之喻,當亦無俟多贅矣。

至於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於無言者。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少釋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見於《呂氏》之《月令》,漢儒之訓疏。《六經》、《四書》之中,未嘗詳及也。豈呂氏、漢儒之知,乃賢於三代之賢聖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毀,則幽、厲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制未必備,而不害其爲治。幽、厲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於其亂。何邪?豈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厲之心,而行幽、厲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講於漢,而武后盛作於唐,其治亂何如邪?天子之學曰辟雍,諸侯之學日泮宮,皆象地形而爲之名耳。然三代之學,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闢不闢、泮不泮爲重輕也。

十三


孔子云:“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爲律而身爲度者,然後可以語此。若夫器數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堯“命羲、和,欽若昊天,曆象日月星辰”,其重在於“敬授人時”也。舜“在璇璣玉衡”,其重在於“以齊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民之政。治歷明時之本,固在於此也。羲和歷數之學,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遍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於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淺陋之士,亦能推步佔侯而無所忒。則是後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於禹、稷、堯、舜者邪?

“封禪”之說尤爲不經,是乃後世佞人諛士所以求媚於其上,倡爲誇侈以蕩君心而靡國費。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於天下後世也。吾子乃以是爲儒者所宜學,殆亦未之思邪?

夫聖人之所以爲聖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行事之實”。夫禮樂名物之類,果有關於作聖之功也,而聖人亦必待學而後能知焉,則是聖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聖人爲“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於作聖之功矣。聖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而知之”者亦惟當學知此義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當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者之學聖人,於聖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聖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爲學,無乃失其所以希聖之方歟?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爲之分釋,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

十四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於天下,則天下之學聖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爲聖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於一時,終將凍解於西而冰堅於東,霧釋於前而云滃於後,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於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聖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爲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於聖人也,特其間於有我之私,隔於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聖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爲教,而學者惟以此爲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聖,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啓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爲務。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於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

學挍之中惟以成德爲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於禮樂、長於政教、長於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於學挍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爲輕重,勞逸爲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當其能,則終身處於煩劇而不以爲勞,安於卑瑣而不以爲賤。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傭其器用,集謀併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願,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於不明禮,視其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痾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聖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十五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昌;孔孟既沒,聖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復以此爲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爲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於外以內濟其私己之慾,天下靡然而宗之,聖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鬥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於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傷,搜獵先聖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於煨燼之餘,蓋其爲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聖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於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於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聖學之門牆遂不復可睹。於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爲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爲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爲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羣起角立於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歡謔跳踉、騁奇鬥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後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遊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於其說,而終身從事於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爲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

聖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於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於羣儒,而羣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於今,功利之毒淪浹於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穀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於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臺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他;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僞也。是以皋、夒、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爲不知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聖人之教,而視之以爲贅疣衲鑿;則其以良知爲未足,而謂聖人之學爲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

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聖人之�0��0��Я�0����P���P��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忿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吾誰與望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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