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習錄陸澄錄


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爲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爲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問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一日,警責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工夫請正。源從傍曰:“此方是尋着源舊時家當”。

先生曰“爾病又發”。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

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傍縱要種些嘉穀,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養得此根”。


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

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畫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後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文天下,皆聖人所能爲,堯舜何不盡爲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聖人所能爲,周公何不先爲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功夫。學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

曰:“然則所謂‘衝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紂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養靜,而不用克已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


問上達工夫。

先生曰:“後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爲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裏。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裏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十一


問:“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復有惟一也。‘精’字從‘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純然潔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然潔白也。舂簸篩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潔白而已。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爲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

十二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十三


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說之。子路使子羔爲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曾點言志,夫子許之。聖人之意可見矣。

十四


問:“寧靜存心時,可爲未發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氣。當其寧靜時亦只是氣寧靜。不可以爲未發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慾,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慾、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慾、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惟漸有喜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爲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爲主,未必能循理”。

十五


問:“孔門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禮樂,多少實用。及曾皙說來,卻似耍的事,聖人卻許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着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

十六


問:“知識不長進,如何?”

先生曰:“爲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仙家說嬰兒,亦善譬。嬰兒在母腹時,只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後,方始能啼,既而後能笑,又既而後能認識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後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聖人到位天地、育萬物,也只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上養來。後儒不明格物之說,見聖人無不知、無不能,便欲於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幹,及其有幹;尚未有枝,枝而後葉。葉而後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

十七


問:“看書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爲舊時學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爲學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於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爲學頭腦處”。

十八


“‘虛靈不眛,衆理具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

或問:“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爲學者,心與理而已’。此語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與’字,恐未免爲二。此在學者善觀之”。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爲善有爲不善?”

先生曰:“惡人之心,失其本體”。

十九


問:“‘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後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餘’。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聖人說精一,自是盡”。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二十


澄嘗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功夫之說。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聽、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事變亦只在人情裏,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謹獨”。

二一


澄問:“仁、義、禮、智之名,因已發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性之表德邪?”

曰:“仁、義、禮、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於人也謂之性,主於身也謂之心。心之發也,遇父便謂之孝,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於無窮,只一性而已。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此以往,至於無窮,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萬理燦然”。

二二


一日,論爲學工夫。

先生曰:“教人爲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慾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慾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爲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聽着,纔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

二三


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義’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於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

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二四


“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二五


澄問《學》、《庸。同異。

先生曰:“子思括《大學》一書之義,爲《中庸》首章”。

二六


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爲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輒爲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聖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爲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於天性,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聵豈不感動底豫?蒯聵既還,輒乃致國請戮。聵已見化於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羣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爲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於父。聵與羣臣臣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爲之君。於是集命於輒,使之復君衛國。輒不得已,乃如後世上皇故事,率羣臣百姓尊聵爲太公,備物致養,而始退復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爲政於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二七


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

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閒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時磨鍊。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於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己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隻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於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聖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二八


“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有‘未發之中’,即有‘發而皆中節之和’。今人未能有‘發而皆中節之和’,須知是他‘未發之中’亦未能全得。”

二九


“《易》之辭是‘初九,潛龍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畫,《易》之變是值其畫,《易》之佔是用其辭。”

三十


“‘夜氣’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翕聚發生處。聖人則不消說‘夜氣’。”

三一


澄問“操存舍亡”章。

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爲亡,入爲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無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裏。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

三二


王嘉秀問:“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極至,亦是得見聖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極處,與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聖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後世儒者,又只得聖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爲記誦、詞章、功利、訓詁,亦卒不免爲異端。是四家者,終身勞苦,於身心無分毫益,視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慾,超然於世界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學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篤志爲聖人之學。聖人之學明,則仙、佛自泯。不然,則此之所學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爲何如?”

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若論聖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知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

三三


“蓍固是《易》,龜亦是《易》。”

三四


問:“孔子謂武王未盡善,恐亦有不滿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沒,畢竟如何?”

曰:“文王在時,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時,文王若在,或者不致興兵,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文王只善處紂,使不得縱惡而已”。

三五


惟乾問孟於言“執中無權猶執一”。

先生曰:“中只有天理,只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如後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三六


唐詡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爲善去惡否?”

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處”。

三七


“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爲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三八


問:“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幾‘具體而微’,惜其早死。”

問:“如何卻有續經之非?”

曰:“續經亦未可盡非。”

請問。

良久曰:“更覺‘良功心獨苦’。”

三九


“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爲先之說亦誤人。”

四十


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爲氣,凝聚爲精,妙用爲神。”

四一


“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四二


問:“哭則不歌”。

先生曰:“聖人心體自然如此”。

四三


“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衆惡相引而來。”

四四


問《律呂新書》。

先生曰:“學者當務爲急,算得此數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且如其書說,多用管以候氣。然至冬至那一刻時,管灰之飛或有先後,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須自心中先曉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處。學者須先從禮樂本原上用功”。

四五


曰仁雲:“心猶鏡也。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瞭後亦未嘗廢照”。

四六


問道之精粗。

先生曰:“道無精粗,人之所見有精粗。如這一間房,人初進來,只見一個大規模如此;處久,便柱壁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細細都看得出來。然只是一間房”。

四七


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爲已知爲學,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慾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着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無一毫不徹方可”。

四八


問:“知至然後可以言誠意。今天理人慾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功夫?”

先生曰:“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於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慾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功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見,私慾亦終不自見。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今人於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己知之人慾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盡知,只管閒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

四九


問:“道一而已,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無方體,不可執着。卻拘滯於文義上求道,遠矣。如今人只說天,其實何嘗見天?謂日、月、風、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爲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裏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亙古亙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

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

五十


問:“名物度數,亦須先講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如養得心體果有未發之中,自然有發而中節之和,自然無施不可。苟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己原不相干,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後,則近道’”。

又曰:“人要隨才成就,纔是其所能爲。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來,然後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薆、稷易藝而爲,當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得心體正者能之”。

五一


“與其爲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爲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

時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雲。

五二


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氣象如何復見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時起坐,未與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遊一般”。

五三


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

五四


“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志也,天聰明也。聖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

五五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慾,如閒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慾?”

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於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閒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五六


問志至氣次。

先生日,“‘志之所至,氣亦至焉’之謂,非‘極至、次貳’之謂。‘持其志’,則養氣在其中。‘無暴其氣’,則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

五七


問:“先儒曰:‘聖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卻乃僞也。聖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嘗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賢人如山嶽,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爲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爲萬仞。是賢人未嘗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僞矣”。

五八


問:“伊川謂‘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之前氣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發前討個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只於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人時時刻刻求未發前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

五九


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其全體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當喜怒者,平時無喜怒之心,至其臨時,亦能‘中節’,亦可謂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時之事,固亦可謂之‘中’、‘和’,然未可謂之‘大本’、‘達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豈可謂無?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則其本體雖亦時時發見,終是暫明暫滅,非其全體大用矣。無所不‘中’,然後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後謂之‘達道’。惟天下之至誠,然後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澄於‘中’字之義尚未明”。

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爲天理?”

曰:“去得人慾,便識天理”。

曰:“天理何以謂之‘中’?”

曰:“無所偏倚”。

曰:“無所偏倚,是何等氣象?”

曰:“如明鏡然,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着”著

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時,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雖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嘗無。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須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盪滌,無復纖毫留滯,而此心全然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六十


問:“‘顏子沒而聖學亡’,此語不能無疑”。

先生曰:“見聖道之全者惟顏子,觀‘喟然一嘆’可見。其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見破後如此說。博文、約禮如何是善誘人?學者須思之。道之全體,聖人亦難以語人,須是學者自修自悟。顏子‘雖欲從之,未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見’意。望道未見乃是真見。顏子沒而聖學之正派遂不盡傳矣”。

六一


問:“身之主爲心,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動是意,意之所著爲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六二


“只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學。過去未來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言語無序,亦足以見心之不存。”

六三


尚謙問孟子之“不動心”與告子異。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動;孟子卻是集義到自然不動”。

又曰:“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集義是復其心之本體”。

六四


“萬象森然時,亦衝漠無朕;衝漠無朕,即萬象森然。衝漠無朕者,‘一’之父;萬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心外無物。如吾心發一念孝親,即孝親便是物。”

六五


先生曰:“今爲吾所謂格物之學者,尚多流於口耳。況爲口耳之學者,能反於此乎?天理人慾,其精微必時時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漸有見。如今一說話之間,雖口講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間,已有多少私慾!蓋有竊發而不知者,雖用力察之尚不易見,況徒口講而可得盡知乎?今只管講天理來頓放着不循,講人慾來頓放着不去,豈格物致知之學?後世之學,其極至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的功夫”。

六六


問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

問:“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後志定”。

曰:“然”。

六七


問:“格物於動處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

六八


“功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功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

六九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七十


“只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

七一


“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止之,是復其本然而已。”

七二


問:“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則不爲向時之紛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則不擾擾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只在此處,千思萬想務求必得此至善,是能慮而得矣。如此說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七三


問:“程子云:‘仁者以天地萬物爲一體’。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瀰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後漸漸至於六陽。若無一陽之生,豈有六陽?陰亦然。惟有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惟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後發乾,發乾然後生枝生葉,然後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幹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乾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爲仁之本,卻是仁理從裏面發生出來”。

七四


問:“延平雲:‘當理而無私心’。‘當理’與‘無私心’,如何分別?”

先生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理,未當理便是私心。若析心與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問:“釋氏於世間一切情慾之私都不染着,似無私心。但外棄人倫,卻是未當理”。

曰:“亦只是一統事,都只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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