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滿洛城

  ——考古遊記之二去年3月26日午夜,我從西安到了洛陽。這個城市也是很古老的,又是很年輕的。工廠林立在桃紅柳綠的春天的田野裏,還有更多的工廠在動土、在建築。但古老的埋藏在地下的都市也都陸續地被翻掘出來。從周代的王城、漢代的東都,直到詩人白居易、歷史學家司馬光他們的遺蹟,全都值得我們的嚮往和注意。這個古城的東郊,是白馬寺的所在地,那是相傳爲漢明帝時代,白馬駝經,從印度把佛教經典初次輸入中國時建立起來的第一個佛教寺院。今天,山門的兩座穹形門洞,其上嵌着不少塊漢代的石刻(是取當地出土的漢代石刻而加以利用的,據說明朝人所爲),其四圍牆角,也多半使用漢磚、漢石砌成。可以說是世界上十分闊綽的一個寺院了。寺內古鬆蒼翠,至少已有三五百年的壽命。大殿裏的幾尊古佛、菩薩的塑像,古雅美麗,當是元代或明初之物,甚至可能是遼、金的遺制。再往東走,乃是李密城,即金村遺址所在地,在那裏曾出士了七十多塊古空心墓磚,五十年前曾經震撼了一世耳目。那撲撲地向天驚飛的鴻雁,那且嗅且搜索地、威猛而穩慎地前進捕捉什麼的獵狗,那執杖前行的老人,那手執竹簡而趨的學者,那相遇而揖的兩個行人,都將二千多年前的藝術家的現實主義的表現力,活潑潑地重現於我們的眼前。這全部墓磚,現在陳列於加拿大的博物院裏,但我們是永遠地不會忘記它們的。還有好些絕精絕美的戰國時代的金銀鑲嵌(即金銀錯)的銅器,特別是那麪人獸相搏的古銅鏡,成爲世界上任何博物院的驕傲。可惜,包括那面古鏡在內,絕大多數都不在國內。

  除了帝國主義者們長久地在洛陽掠奪出土古物之外,解放後的幾年之內,纔開始做着科學的考古發掘工作。這是一個“無牛眠之地”的幾千年的古墓葬、古遺址的累積地。單是1953年到1955年,就發現了六千多座墓藏,其中有一千七百三十八座已經加以發掘。古遺址也已發現了兩處。所得的古文物,從仰韶時期的彩陶、龍山時期的黑陶,到漢代的大量遺物,成爲臨時博物館,周公廟裏的輝煌的陳列品吸引了許多遊人的注意與讚歎。

  我走在大道上,春風吹拂着,太陽曬得很暖和,就看見工人們在使用洛陽鏟鑽探古墓。就在那大道上,發現了一個漢代的磚墓和一個較小的土墓,我都跳下去考察一番。在農民們打井挖渠的時候,也出現了不少古墓。在新開闢的金礦公路上,有一個大漢墓,中有壁畫,還保存得不壞。我也去看過。在新鮮的春天的氣息裏,嗅得到古代的泥土的香味,但隨地有古墓的事實卻引起了從事建設工作的擔心。有一個幹部宿舍,把兩個牀陷落到地下的古中電去了,幸未傷人。新建的水塔,傾斜得很厲害。壓路機掉落到七米多深的大墓裏去。有此種種經驗教訓,建設部門才知道非清理好地下的古墓葬,便不能在地上進行建設,因之,也便加強了和考古部門、文化部門的合作,因此,便處處出現了洛陽鏟的鑽探隊。這是完全必要的。不清理好地下的,便不能建設好地上的。這道理已經是建設部門所“家喻戶曉”的了。但有不相信這道理,一意孤行魯莽從事的,沒有不出亂子。最深刻的教訓,就是那些地方工業系統的打包廠、磚瓦廠、紡紗廠等等。

  在周公廟看到的好東西多極了,也精彩極了,往往是前所來見的。像一面出土於唐墓的嵌螺鋼的平託鏡,那鏡背上的圖畫,精麗工緻的程度,令人心動魄蕩。可以說是一幅《夜宴圖》。月在天空,樹上有鳳凰,有鸚鵡,樹下有池,池上有一對鴛鴦,相逐而行。還有兩位老者,席地而坐,一彈阮咸,一持杯欲飲,一雙鬟侍立於後。這面古鏡遠比日本正倉院所藏的同類的唐代物爲精美。

  28日,到龍門去。這是值得在那裏停留十月八月,或一年兩年的時光,應該寫出幾本乃至幾十本的專書來的一個偉大的古代藝術寶庫。這裏只能簡單地說一下。龍門的佛像多被帝國主義者們盜去,但存在於各洞裏的大小佛像,仍有二萬尊以上。西山區以潛溪洞、新洞、賓陽三洞、雙窯南北洞、萬佛洞、老龍洞、蓮花洞、破窟、奉先寺、藥方洞及古陽洞爲最著。賓陽洞被剜橋下去,盜運出國的兩方著名的浮雕,即北魏時代的皇帝禮佛圖和皇后禮佛閣,斧鑿的遺痕猶在,令人見之,悲憤不已!那些保存下來的石雕刻,表現了從北魏到唐代的各時期的雕刻家們最精心雕琢出來的偉大的精美的藝術品,成爲中國美術史上最輝煌的若干篇頁。我站在若干大佛像、小佛像的前面,細細地欣賞着,只感到時間太短促了。有人在搭木架,以石膏傳摹若干代表作下來。但願有一個時候,在北京和其他地方也能看到這些最好的中國雕刻的石膏複製的代表作品。

  經過一鷹橫跨於伊水上的草橋(這草橋到了水大時就被沖斷,東西山的交通也就中斷了),到了東山區。以擂鼓臺、四方千佛洞爲最著。十多尊的羅漢像,神情活潑極了,在國內許多泥塑木雕的羅漢像裏,這裏所有的,是最古老的,也是最莊嚴美妙的。東山區的石洞,中多空無所有,破壞最甚。有幾個石灰窯,在萬佛溝裏燒石灰。幸及早予以制止,免於全毀。

  東山的高處是香山寺,現已改爲某幹部療養院。徒然破壞了這個重要的名勝古蹟,而絕對解決不了療養院的房屋問題。且山高招風,交通時斷,實也不適宜於做療養地。在山上走了一段路,到了詩人白居易的墓地,墓頂還有紙錢在飄揚。清明才過,白氏子孫住在山下者,剛來上過墳(聽說他們年年都上山上墳)。黃澄澄的將落的夕陽,照在黃澄澄的墓土上,站在那裏,不禁涌起了一縷悽楚的情思。

  29日,去訪問東漢時代的太學遺址。這座太學,在其最盛時代,曾經有六萬多學生在那裏上學。到今天爲止,恐怕世界上還沒有比它規模更宏偉的一座大學。但這遺址,知道的人卻不多。我們渡洛河,過棗園,沿途打聽,將近二小時,纔到達朱圪瘩村。一路上時見地面有煙霧似的塵氣上升,飛掃而過。有人說,這就是莊子所謂“野馬也,塵埃也”的“野馬”。一位李老者引導我們到遺址去。顯著地可看出是一大片較高的地面,許多農民正在辛勤地打井。我問他們:“有發現石經的碎片麼?”他們說:“近半年來已打不出了。”他們人人都知道《石經》,發現有一二個字的碎塊就可以賣錢。過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農閒的時候就去挖地尋“經”。民國十八年(1929)時,存黃氏墓地上出土過晉咸寧四年(278)的《皇帝重臨辟雍碑》。李老者領我們到這塊地上去看。他說,還有《石經》的碑座散在各村呢。我們在朱圪瘩村見到一座,在大郊村見到三座。這些碑座底寬二尺三寸四,長三尺六寸,厚一尺九分。有中縫,深三寸,寬五寸又二分之一。此當是漢三體《石經》的碑座,應予以保護保管。《辟雍碑》也在大郊村,側臥於地。我找了村長來,要他好好地保護這座碑,並建築一座草屋於碑上。

  下午,到倒塌掉的磚瓦廠去查勘。在這個磚瓦廠的範圍裏,周、漢、宋墓密佈,一受大批的磚瓦的巨大重量的壓力,即紛紛下陷,以致停工不用。大洞深陷的大周墓和弄塌的窯穴,互相交錯着。見之觸目驚心。這是“古”與“今”同受其禍的盲目地動土的活生生的大榜樣。

  入邙山,登其峯,見處處白紙亂飛,皆是清明時節,子孫們來上墳的餘跡,墳上套墳,不知有幾許歷代的名人傑士、美女才子,埋身於此。有大家隆起於遠處,有如一個大平臺,乃是一座漢帝的陵墓。邙山西起潼關,東到鄭州,南北闊達四十里,直到黃河邊上。山上均是大大小小的古今墓葬。北邙山在洛陽之北,乃是百年來有名的出土陶俑和其他古器物的所在地,大部分精美的古代藝術品都已出國。發掘之慘,曠古未聞。解放後,此風才泯絕。

  洛陽市的建設規劃,即如何在這個古老的城市裏進行新的大規模的建設,不破壞或少破壞古墓葬和古代遺址,並如何好好地保護它們,使在嶄新的林立的工廠當中,保存着特出的非保存不可的古墓葬和古代遺址的問題,正在研究討論中。正像西安市一樣,“新”和“老”、“古”和“今”,在洛陽市也一定會結合得十分好的。

  龍門石窟,必須堅決地大力地加以保護。有三個大問題,必須儘快地予以解決。1.龍門煤廠,在西山區石窟附近開採,必須立即制止。絕對地要防護龍門石窟的安全和完整。這事,市委會已經注意到,並籌劃到了。2.龍門石窟的洞前大車路,要予以改道。否則,各洞裏常會有人在內住憩,很難防止其破壞或污損。這條改道的大車路,也已在計劃中。河水常常要漫漲到這條大車路和下層的石洞裏去,爲害甚大,應該乘此修路的時機,於河邊加築石壩。3.各洞窟之間,應該開鑿道路互相通連。山上並要建築石牆,以堵住山洪、雨水的流下;奉先寺尤需急速修整,以防大佛像的繼續風裂。這些,都需要有關部門共同加緊進行的。東西山區僅靠草橋交通,也是很不方便的。已毀了的橋樑,應該早日修復。

  195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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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振鐸
类型: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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