峇釐觀舞記

  我在1955年7月23日到了印度尼西亞的“詩之島”峇釐,在那裏住了八天,欣賞了不少峇釐島上的藝術,從繪畫、木雕刻到舞蹈,尤其以舞蹈看得比較多,南派的、北派的、宮廷的、民間的、古典的、現代的,差不多全都看到過。看到,便不容易忘記。現在,印度尼西亞的峇釐藝術友好訪問團到中國來了,特從日記裏摘出有關峇釐舞的幾段,寫成本文,作爲介紹也作爲歡迎。

  又,上次印度尼西亞藝術代表團到中國來訪問時,包括了印度尼西亞的各個地方、各個派別的舞蹈的代表,但獨獨沒有包括峇釐島的舞蹈在內。這是因爲峇釐舞有其特殊的風格,且需要的樂隊人數特別多,故有單獨進行訪問的必要。到捷克斯洛伐克去訪問時,也是峇釐藝術團單獨去的。

  峇釐島在爪哇島的東邊,隔水可以相望,但風俗人情卻相差頗遠。峇釐島自有其不同的宗教(印度教),家家戶戶都供奉着好幾座神龕,每天都要上供。天氣彷彿很潤溼,到處都是深濃的綠色,大樹蔽天,茂密鬱潤。石牆和磚塊上,全長滿了青苔,顯出蒼老的古氣。家家戶戶都有牆,有大門,這就和中國的住宅有些相似了。說起來,在峇釐,中國的風趣還有不少。在一些廟宇裏有中國式的佛像,還流行着中國的銅錢(明萬曆到同治的最多)。他們用這些銅錢編成神像,還佈施到神廟去。所以,我們到峇釐島去,覺得十分的親切。

  7月23日的晚上,在峇釐島上的南部大城鄧巴剎,第一次看到世界著名的峇釐舞蹈。一大羣的樂器,分列兩廂,樂師們三十多人陸續登場坐下。(一個樂隊的樂師們,多者達六十多人,少者也有二十四人。)樂器以大銅鑼、球鑼和銅的剎龍(sarun)爲主,而以“甘梆”(鼓)爲之節,也用上了絃樂的豎琴(很像胡琴)和管樂的蕭、笛,不過不是主要的樂器。到了9點鐘,海風徐來,夜涼如水,忽聽得晴天霹靂似的一聲響,金鼓齊鳴,急如驟雨,直震撼得聽者們心肺俱爲之蕩動。前奏曲開始了。豪雄剛健,像千百隻獅子在同聲怒吼,像暴風雨之前,雷電交閃,殷殷轟轟,天空爲裂。但漸漸的由急而緩,蕭聲和剎龍聲像在微語,像涼風吹過萬鬆之巔,像清溪流過亂石堆頭,細膩到蕩人魂魄的地步,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然後,又一聲狂響,百樂大鳴。那樂調似乎並不陌生,有好幾節簡直像中國的吹打細樂。如此的忽高忽低,忽揚忽抑,足足有十多分鐘才停止。我們被震懾得耳無旁聽,目不旁視。像這樣的打擊樂器的演奏,乃是最高級的技術的揮施。有一個聰明的批評家說,這乃是大規模的拆散了的“鋼琴”的大合奏。這句“絕妙好詞”的形容的話對印度尼西亞的“嘎木蘭”(樂隊)說來,的確是當之無愧的。歇息了一會,舞者們登場了。隨着“嘎木蘭”的樂聲,或表演雄武的鬥爭,或描寫抒情的步調,都足令人心醉。二少女演的甲蟲舞,細緻的表現出一對甲蟲的戀愛和相依爲命的感情。面具舞則緊張曲折,變化多端。查宛夫人的獨舞,尤爲光朗明快,充分的顯示出峇釐舞的修養深厚而細膩精巧的技術來。一舉手,一投足,都具有迷人、動人、感人的力量。那把扇子在她手裏是那麼靈活的揮動着;那雙眼,那頭部,那纖纖的雙手,是那麼美妙的隨着樂聲而轉動着,特別是手部,那動作是無窮盡的繁細,每一指尖的伸屈,都具有其特殊的意義。她或前、或後、或進、或退,或左旋以翩翔,或右轉而急卻,誠有宛若游龍、翩若驚鴻之感,這是需要精緻的推敲與專心的欣賞的,粗心人不會體會其最細微的美妙處。有人說,峇釐舞臉部沒有表情,我們看了查宛夫人那麼豐富靈活的表情,便知道那句話是不確的。

  24日到達狄打崗加。沿途海水碧綠,到處是鹽場。椰林矗立,若巨人相向而揖。狄打崗加是一位遜王的別墅,別墅裏有幾道噴泉,淙淙的在飛濺着清涼的水珠。泉中蓄有紅色魚,游泳自如,我們就在噴泉旁,坐着看峇釐島的宮廷舞。這種舞在外間已不多見,舞者都爲幼童及幼女,尚需人抱掖以進。樂隊亦是用“嘎木蘭”。那位遜王親自陪着我們。舞者之一,即遜王的七歲孫女,舞技是很工的,疾徐進退,莫不應節。

  同日下午,到了革隆公,在一個故宮裏,看面具舞劇。峇釐島上的面具,是多種多樣的。有戴上了整個面具,不能出聲的(以扮王公者的主);有雖戴了面具,而露出雙眼與嘴部來的(像丑角);有面具的下部,當嘴部的地方,是活動的,能夠發言,但有些模糊不清的;有臉的上部露出,僅鼻部和嘴部有半個面具的;也有像中國新年時跳“月明和尚度柳翠”舞裏所用的和尚、婦人的面具,整個的套在頭上的。所演的故事,有取之於印度兩大史詩《摩訶菩拉他》和《拉馬耶那》的,也有是演出印度尼西亞的歷史故事的。

  晚上,在鄧巴剎又看了東峇釐舞,比較的現代化,有不戴面具的舞劇,有羣舞,有獨舞。舞劇除了表演印度史詩的故事和歷史故事之外,大都是表演善與惡的鬥爭的。惡神雖猖獗一時,但善神終於得勝。舞的時候,武功很深,摔跤立起,非訓練有素的人,必會受傷。其中,以羣舞的蝴蝶舞最得人讚揚。

  27日,從鄧巴剎動身到新加拉夜(即獅王城)。咖啡樹和荔枝樹,雜在芭蕉林裏,綠意至濃。要經過幾座高嶺。一路上,風光極爲秀麗。遠遠的見地下有一流湖水,又經過一座焦黑的寸草不生的火山。最高之地,稱爲金打曼尼,意即極樂世界。過此,即北部峇釐了。省長公署,即設在新加拉夜城。

  29日晚6時許,在省長公署的前面石廊上,看北峇釐舞蹈的演出。古典舞表情深刻,技術甚高。有演唱梁山伯、祝英臺故事的,雖不懂其歌詞。而甚惹鄉情。又有八個女舞蹈者和九個男舞蹈者,或坐或立,彼此歌唱着,舞蹈着,“山歌互答”,音節甚爲優美。據說,那彼此問答的歌詞裏,含有很多幽默和諷刺的漂亮話,但我們是不能瞭解的了,只能意會其且舞且歌的大意耳。又有東南省蒂沃島的歌舞,地方的色調很濃厚,也可欣賞吟味。

  看了幾場的峇釐舞,說不上就懂得其精華所在,但其好處是不會忘記的。雖然相別已經一年多了,但鄧巴剎的“嘎木蘭”的響聲還如在耳邊,查宛夫人和其餘的舞蹈家們的妙舞清歌,還如在目前。應該特別提起的是,峇釐島上的藝人們,全不是職業的。他們是專家,但並不以此爲業。像“嘎木蘭”的樂隊,如要演出,就需事前召集那一批音樂家們湊在一起。臨時召集,是辦不到的。又像查宛夫人那樣的高超的舞蹈家,也還不是職業的,她和她丈夫都是每天要勞動的職工。那一位“嘎木蘭”的擊鼓者(即領導人),乃是在街頭賣咖啡的。不僅舞蹈家、音樂家們如此,就是峇釐島上的畫家們和木雕家們也都是業餘的爲多。這個“詩之島”是那樣的富有詩意,可以說整個島乃是一個藝術的涵養地、孕育地。

  195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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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振鐸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2563
阅读量: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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