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炎炎的烈火在天橋的一塊大荒地上爆發着。烏黑的濃煙一直飛到天壇的亭子裏。在前門外的馬路上便可以看見那火焰——象一個偉大的魔鬼的血舌一樣地,朝着無底的天空亂噴着。在這個火場的四周,沒有一個救火隊,只有無數的熱情的觀衆。他們響應着這個烈火,彼此聯合地嚷着慶祝的呼號,鼓動着,熱烈的掌聲,因爲這是他們的一個有意義的烈火呵。

  烈火在奔騰着。氣焰一步步的增高了。照耀着偉大的城樓,映紅了南海與北海的水。北京的天空變成了赤色——赤色在天空佔據着。一個非常的夜的世界,使北京城的民衆興奮起來了。他們,在三天以前便等待着這個紅色的夜。他們要從這紅色的夜裏來證明抵制英日貨的決心。這時,他們等到了。因此在火光的圈裏,在赤色帷幕的籠罩之下,觀火的人們是不斷的增加,如同這地球上的萬物正在不斷的繁榮一樣。

  同時,在烈火中便發散着各種複雜的奇怪的氣味,因爲造成這烈火的炎熾的,不是木料,不是普通的一個失慎的火炬。它是被各種各樣的工業品造成的。它的成分是包含着許多絲的,紗的,羽毛的,以及五金的。經過化學的日用品和裝飾品——一切從英日舶來的東西,聯繫地,混合地,建立了這一個炎炎的烈火的力量。所以在它的紅光裏,是一層層的堆滿着,如同碼頭上的堆棧一樣,堆着許多種類的貨物——那費了許多金錢去買來的英國和日本的工業品,那剝削不進步國家的經濟的武器,那中國的無數民衆的膏血的結晶。但現在,這些東西又直接在被剝削者的羣衆之前而焚燬了。而且沒有一個人曾感到可惜。似乎一切人們都忘記是自己的可憐的勞力所換來的。沒有人在這個輝煌的烈火面前而回想着——意識這些東西的代價。他們,等待着這一個烈火爆發的羣衆,他們完全被仇視和反抗帝國主義的英日的熱情所迷住了,差不多這熱情是統治是他們的全部的意識。他們對於這些曾經用最高價買來的貨品,只認爲是英日的經濟侵略的工具。於是這個工具成爲他們的仇視的目的了。他們彷彿毀滅了這個工具便成就了被侵略者的報復。當然,他們是英勇的。他們在沸點的熱情的鼓動之中,他們就這樣英勇地看着,歡呼着,鼓掌着這一個英日貨所造成的光輝的烈火,而且滿足這炎炎的烈火的高漲。

  這時,觀火的羣衆的熱血和火光是一樣的鮮紅。許多人在紅色的癲狂裏便脫下身上的衣服——由他們自己的熱情判定了是英日貨,便踊躍地把它丟到火焰裏去,彷彿,這一個光輝的舉行——這一個焚燬英日貨的火,變成古代西班牙的舞蹈會似的紅光裏飛滿了歡樂之花。

  劉希堅也站在這個紅色的區域裏,他緊緊的挨着火圈的邊線。他的面前是火,他的左右和後面是一層層的比火還紅的羣衆,羣衆的熱情象火光一樣,壓迫地照耀着他。他不自主的也極其興奮起來了。可是他又壓制着,他沒有把西裝投到火裏,卻估計着這烈火裏面的物質的損失。“三十萬元……”他想。

  然而在這個估計上,立刻有一種強有力的意識,使他精明地,向他自己給了一個觀念的糾正:“這不算得什麼。”

  同時,超過這三十萬元的物質的損失,超過一切金圓的數目字,超過任何價值的那羣衆的熱情,那高漲的革命情緒,那預演着將來的鬥爭勝利的序慕,又使他歡喜起來了。他熱烈的望着奔騰的火,如同在火焰裏看見了一個新的世界,象他常常所意識到的,象已經實現了的——那蘇俄的世界一樣。

  火勢仍然在增高着。火花擴大到遠遠的地方去了。紅色的天野反照着紅色的羣衆,各種聲音象火焰一樣的升到天空中,在紅光裏流蕩着,而且是一種聲浪跟着別一種聲浪,聚合又分散,分散又聚合地,不斷的重複和綿延着。

  經過了三點多鐘,飛躍的火焰才漸漸的降低了,才漸漸的象一個紅色的獅子一樣,在極度的揚威之後才漸漸的疲乏下去。

  可是夜,它已經象一塊鐵板似的被燒紅了,好久好久,仍然是平鋪着朝霞一般的射着紅光。

  羣衆反更加興奮的騷動着。呼號,掌聲,舞蹈,重新地慶祝這個火。他們的臉被紅光照耀着,同時被他們自己的熱情鼓動着,漲得非常之紅。他們的紅臉上都浮着濃厚的笑,如同初開的紅玫瑰花一樣。他們的心裏是充滿着歡樂,驕傲,滿足,紅色的革命的情緒……

  一直到火苗柔弱地飄忽着,可以看見火場裏的一大堆灰燼,同時天空由鮮紅轉變到黯淡的血色,這時的羣衆才慢慢的走開,帶着他們的心上的烈火。

  劉希堅也走開。他高興的微笑着混在人們裏面。他沒有想什麼,因爲他的頭腦完全被羣衆的瘋狂佔領了。他不能夠有一點思想來分析這紅色的集合。羣衆的高潮用什麼尺來度量呢?有許多瘋狂的行動是不能夠用字眼來解釋的。他一直被紅色的瘋狂支配着,一步步的走出這烈火的區域。

  天空,已經漸漸的變成深藍色了。遠處的雲幕裏出閃出了隱約的星光。深沉的夜是神祕的羞怯地嬌弱地露了出來。許久,才從空虛的夜的邊際,吹來一陣涼風,慢慢的,無力的掠過人們的臉。

  劉希堅的臉還在發燒。他覺得被涼風吹着,有一種清爽的愉快。

  涼風又來了一陣,這次是大膽的,而且象一隻大翼似的從他的臉上拂過去,拂了許久。

  他好幾次回頭望着那火場,餘焰還在那裏飄忽着,造成一個低低的紅色的圓形。

  他不禁的想:“空前的舉動……”卻忽然聽見一種聲音:“哈,是你!”

  他笑了,一面緩了步伐一面側過臉去。

  一個比深沉的夜還要黑的影子,立刻向着他飛快地跑過來。他一眼便認出是白華的影。

  她穿着一身黑,黑的頭髮披散的雪白的頸項上,如同一片月光被一縷烏雲圍繞着一樣。

  “你也來了……”他笑着說。

  他們握了手,又互相挽着,並排的向前走。

  她快樂的說:“今夜我真興奮,這是太使人興奮了。”

  接着便問:“你呢?你怎麼也在這裏?”

  許多羣衆走過他們的身旁。

  “我是有責任的。我是監察委員之一,我老早就來了。什麼人都看到,單單沒有看見到你。”他回答。

  她十分有興味的說:“火焰把我們隔住了。可不是麼?我也是很早就來的。不過我沒有責任。我只是一個羣衆。但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火——這是和一切的火都不一樣的。我簡直說不出什麼話了,好象我的一切都跟着那火焰飛到天上去,飛到比天上還要高的地方……”

  他微笑着。

  “在羣衆裏面才真的看見到革命的情緒!”她熱烈的聲音說:“不是麼,革命者是不能夠蹲在房子裏面?”她熱情的望着他,他看見她的臉上有兩顆晶瑩的星光,閃耀在黑夜裏。

  “你這樣覺得?”他笑着問,一面更感着親切的挽緊了她的手腕。

  “不,”她自白地說:“不是一時的感覺,是信仰。我認爲革命是實際的行動,不是口上的清談。”她又望了他一下,“安那其的新村就是清談……”她帶着羞慚的笑了。他微笑地看着她,又把臉移近去。輕輕的挨着她的頭髮。他親熱而懇切地問:“白華,在革命上,你信仰了共產主義麼?”

  她堅決的回答:“是的。可以這樣說,可以說共產主義是我的革命指導。它永遠都是我們的領導者。我信仰了,你不覺得奇怪麼?”她又望着他。

  “不。我已經說過,對於信仰共產主義是極平常的事情,除了詛咒他的資產階級以外,什麼人都會信仰它的。”

  她向他微笑。

  “我的意思是說我以前是……這不必說。你知道,我轉變得太快了?”接着她熱情地,又帶着悔意地,說着她過去的許多不可寬宥的錯誤。甚至於那些錯誤還有點無聊和可笑。“然而無政府黨人都是這樣的。”她結局說,“我回想起來就對於我自己很反感。”

  “這不算什麼,”他解釋說:“我們的前途是很遠很大的。我們過去的一段歷史在我們整個的生存中並不能夠佔有怎樣的地位。我們新的歷史從現在展開,這就很夠我們來努力的,並且共產主義是永遠容許每一個革命者來糾正錯誤,來努力新的歷史的鬥爭。”說了便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很用力的,很感動的,緊緊的和他握着。

  他們不說話,可是他們的思想正在交流着,象兩道洪流的匯合一樣,在他們的腦海裏起着響聲。

  所有觀火的羣衆都走過他們的前面去了。在他們的周圍沒有人影。幽黯的深藍色的夜平安地舒展着,露着一條銀色的天河,羣星閃耀地歡樂地點綴着這夜幕。幾縷白雲在那裏飄蕩,這邊那邊,如同幾幅舞蹈的素裳似的在天庭裏點綴着。

  夜聲,虛弱地流蕩在空氣裏,又隱隱的消失了。在遠處,一切建築物都靜靜地,如同懺悔的教徒們靜靜地伏在上帝的面前一樣,毫無聲息的不動的伏着。

  他們時時都聽見他們彼此的腳步聲,有時他們還聽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機體上的活動,響在寂寥的深夜裏。他們穿過前門了。

  他們的談話又繼續着。他們都低聲的說,可是他們都聽到,整個的宇宙都充滿着他們的談話的聲音。彷彿這個夜是一面澄清的海,沒有什物,只是他們的思想在那裏自由地游泳,自由地作着游泳的表演。

  他喜歡這樣的夜,因爲他常常在深夜裏完成他的各種問題的解決;同時他又喜歡緊張的白天,因爲在白天他又開始新的工作。

  這時他是十分愉快的。他用喜悅的眼光去看她,他重新感覺到她的美,她的眼睛正在閃動着新的異樣的歡樂的光輝。

  他們都不自覺地走過了長安街,又走到北池子。於是分開了。她走去兩步又跑轉來,抓着他的肩膀說:“你再給我一些書看……”接着她還要說什麼,可是沒有說出口,便望了他一下,走去了。

  他站着望她,許久許久才又走向西城去。

  他的微笑浮在深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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