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槍“撲撲撲”的響,帝國主義的武裝向羣衆屠殺。

  ……口號:前進!

  ……羣衆衝上去。

  ……空間在叫喊。火在奔流。血在閃耀。羣衆在苦鬥。

  …都市暴動着。鄉村暴動着。森林和曠野也暴動着。……地球上的一切都在崩潰。全世界象一隻風車似的在急遽的轉變。

  ……帝國主義跟着世紀末沒落下去。

  ……殖民地站起來了。貧苦的羣衆從血泊中站起來了。

  ……舉着鮮血一般的紅的旗子。

  ……歡呼:鬥爭的勝利!

  一個新的時代象一輪美麗的夏天的紅日,從遠遠的地平線上露出了輝煌的色彩,迅速地開展了,把鋒利的光芒照耀在世界,照耀在殖民地,照耀在鬥爭的羣衆,照耀在劉希堅的眼前。

  “世界的無產者萬歲!”他高聲的叫。

  周圍的羣衆歡呼着。

  歡呼的聲音震動着他,如同海洋的波浪震動着一隻小船,他的心便在這波浪中熱烈地跳蕩着。

  隨後他伸出了他的手,許多人跑上來和他握着,而且,他看見白華也跑來了,他便鼓動全身的氣力去和她握手。

  “我們是同志!”他歡樂的說。

  “我們是同志,”一個迴響。

  他笑着。於是,眼睛朦朧地張開了,他忽然看見站在他面前的王振伍,自己的手正和他的手互相地緊握着。“怎麼,你看見了什麼?”王振伍笑着問。

  他的頭腦裏還盤旋着許多偉大的憧憬,他的臉上還欣然地微笑着。他揩一揩眼睛,從藤椅上站起來了。“做了很好的夢,”他回答說。

  這時,清晨已經來到了。陽光美麗地照在樹葉上,閃着許多小小的鱗片。風在輕輕的蕩,鳥兒在屋瓦上歌唱。院子裏平鋪着一片早上的安靜。

  他把窗紙捲上了;把房門打開;站在門邊向着蔚藍色的天空作了三個深深的呼吸。他覺得每一口吸進去的空氣都使他的神經活動而清醒起來。

  “你的精神真不錯,”他說,一面喝着冷開水,看着王振伍筆直地坐在牀沿上,毫無倦意的樣子。

  “我想我今夜不睡也不要緊,”王振伍回答:“昨夜我太興奮了,現在還是興奮着,我沒有瞌睡。而且,我們的工作就要開始了。我們都不能睡。我們要看着北京城變動起來,還要把我們自己參加到這變動裏面。我們能夠不需要瞌睡就好了。因爲這樣,可以讓我們整天整夜的工作着。”

  “好同志!”劉希堅接着說:“但是我的身體太不行了,只一夜工夫,便在藤椅上睡起來……”說着便劃上洋火,燃了香菸。

  王振伍向他笑着。“我是例外的……”他說。

  “不。”劉希堅吐了菸絲說:“健壯的身體是我們需要的。壞的身體幹不出什麼工作。我很煩惱我的身體不健壯。”

  “還算好——當然不如我的,我是一條牛——有人這樣說。”

  劉希堅笑起來了。他覺得這個同志不但在主義上是忠實的,並且在友誼上也是忠實的,他完全是一個忠實的人。

  王振伍還在繼續着——“說我象牛,我總不大喜歡……”說着,他自己也有點好笑起來。

  劉希堅忽然問:“現在幾點鐘了?”因爲他自己的錶停住了。

  “六點四十分,”王振伍看了手錶說。

  劉希堅從褲袋裏拖出一隻鋼表來,一面開着機器一面說:“好的。我們開始工作吧。沉寂的北京城馬上就動起來,叫起來,騷亂起來了。”

  王振伍接着說:“是的,北京城就要象一隻野獸了。”

  他興奮地發揮着他的手腕——“我是常常都等着這樣的一天的。現在給我等到了。我們開始工作——新的工作。我們的工作象堆棧裏的貨物,堆着堆着,等待我們去搬運,我們就開始吧。”

  可是劉希堅問他:“你來這裏有什麼事?”

  他忽然笑起來,說是沒有什麼,只因爲他一個人躲在房子裏等着天明,覺得很苦悶,便滿街滿衚衕的走,最後走到這裏來。

  “現在我走了,”他說:“我的工作不能使我再等待了。我現在要真的變成一架印字機,”他有點玩笑地——“我要從我的身上弄出許多傳單來,幾千幾萬張的傳單……”“再見!”他笑着告別。

  “再見,”劉希堅向他點着頭回答說。

  於是,他的寬大的身體便擠出房門,穿過院子……

  劉希堅又燃上香菸,吸着,很用力的吸,一面沉思着,他立刻追想了他剛纔所做的夢,夢太好了,彷彿是許多希望把它織成的。“這是新時代的象徵……”他微微地在心裏說着。尤其是白華——他想——她也轉變了,她丟開了那些無聊的無政府黨,而和他走上一個道路——一個正確的光明道路……想到這裏,一種燦爛的光輝便從他的微笑中浮起來了。

  他愉快地把眼睛望到窗外:那天野彷彿是一片蔚藍的海,澄清而含着笑意,一羣鳥兒正在那裏飛翔着,歌唱着。陽光使地上的一切都穿上美麗的披肩……

  “天氣太好了。”他想。然而立刻有一種尖銳的思想穿進了他的腦筋——“在碧色的天空之下正流着鮮紅的血……”他的心便緊了一下。接着他把眉毛皺起來了。他惱怒地轉過身,第一眼便接觸了那一張平展在桌上的號外——那平常的字所聯攏來的可駭的事實。他的憤怒便一直從他的靈魂中叫喊起來。他向着那號外上的“帝國主義”恨恨地給了一個侮蔑的眼光。隨後他把這號外丟開了。桌子上,現着紛亂地迭在一塊的原稿紙,幾本馬克思主義與列寧主義的日文書籍,一些講義,一個墨水瓶——這個瓶子開着口,如同一個飢餓的小孩子張着小嘴一樣,等待着進口的東西。於是他立刻拿了筆,把筆頭深入到墨水中間,他開始工作了。

  他要起草三種宣言。

  他寫着第一種:《爲五卅慘案向世界無產階級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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