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工作到下午兩點鐘。興奮把他的身體支持着。可是他終於打了好幾個呵欠,因爲他是太倦了。
他整理着工作的成績;一面,他燃上一支香菸,靠在椅背上,沉重的吸着,一種勞動過後的休息,使他感到十二分的愜意。
兩點半鐘的時候,他從他的房門裏——不,簡直是從他的工廠裏——走了出來,可是他並不是從這個工廠裏走回家去,卻是又重新走向另一個工廠——開始他的另一種工作的地方。
他是走到黨部去的。
當他又從黨部裏走出來,天色完全黑暗了。夜景很活動地閃在他的眼前。忙碌的行人與車馬,呈現了初夜的忙碌的街道。
他挨着馬路的邊沿上走着,一面在他的頭腦裏,在許多複雜的思想之間,浮着數目字,統計着五卅慘案發生之後的,北京城的報紙銷路的激增。
他沉默地想着:“《京報》增加百分之三十,《晨報》增加百分之二十五,《社會日報》增加百分之二十二,《黃報》增加百分之三十五,《白話報》增加百分之三十二,《北京晚報》增加百分之三十五,共計這些報紙銷路的增加總數目是——10000……”
這結論——這最後的數目字,突然地使他驚喜了。當然,他所驚喜的並不是這些報紙——這些象一羣哈巴狗似的,馴順地支配在反動統治的威權之下的報紙的發展,卻是因爲它們對於五卅慘案的宣傳,在宣傳中所反映出來的北京民衆的意識——說明北京的民衆已經在騷動了,已經開始走向革命的火線了,已經統一的站在被壓迫民族的聯合戰線上向帝國主義反抗,準備着一個尖端的預演的鬥爭。
“看吧,”他在驚喜之中,又接着嚴重的想。彷彿他是向着帝國主義送去一個警告:“把機關槍對着我們民衆的胸前掃射,的確的,這不是一種好玩的事情呀!”
他微微的笑了。一種紅色的革命的火光,在他的思想裏炫耀着。同時,他的眼前便現出了一張漫畫——千千萬萬的工農羣衆舉着鐮刀,斧頭,紅色的旗子,英勇的歡樂的唱着《國際歌》,幾個胖胖的帝國主義者跌倒在羣衆的面前,一隻手抱着炮艦,另一隻手抱着飛機,頸項上掛着一大包金鎊。
這一張漫畫的影子便給他一種勝利的,忍不住的快樂的笑聲。他完全愉快地把眼睛望着夜色。星光燦爛地,彷彿是世界上革命的火眼,到處密佈着,準備着整個的革命的爆發。
忽然,一種聲音,衝着夜色裏面的空氣,把空氣分裂了一條痕。這聲音又接連着第二次的叫喊:“漢口慘案!號外!”
他買了一張。
他的神經便跟着緊張起來了。同時,他是很鎮靜地估量着這繼續的,被帝國主義屠殺的代價。
“無疑地,”他肯定的想:“這是第二道導火線,立刻把我們民衆的火焰擴大去。”
在他的疲勞的精神上又添了一種新的興奮。他的身體上又奔流着新的活力。他不自覺的加強了步伐,走的非常快。
他走到那裏去呢?他必須先走到P大學去,因爲這是他今天的工作的一種:指導他的一些學生們。
只走到那學校附近,好幾個學生都站在那裏探望着,於是他和他們一同走進去,走進第十一教室,列席他們的社會科學研究社的五卅援助會。
學生有五十多人。大家站起來歡迎他,有兩個人先開始拍掌,跟着便是全體的,一陣熱烈的掌聲。
他微笑的點着頭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可是這一個援助會的主席便走到他身邊來,請他就講演。
掌聲又在他的周圍響着。
他站起來了。
“諸位同學們!”他開始說。他講演的題目是《五卅慘案與世界被壓迫民族的革命》。在這個題目中,他分析了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政策,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政策的危機,各帝國主義對於中國的侵略和它們互相間的矛盾,中國民族解放運動與世界殖民地的影響,世界被壓迫民族及殖民地的革命與帝國主義國家的利害,最後他說到蘇聯——蘇聯與被壓迫民族,蘇聯與帝國主義,蘇聯的存在與世界被壓迫民族的反帝國主義的革命勝利。
這演講便一直佔有了兩個多鐘頭。他從學生們的臉上,從那些入神的眼睛裏,那些不動的傾聽的態度上,那些靜穆的,毫無聲息的,如同一羣教徒們在聖象之前一樣地接受他的聲音,他覺得他的講演辭的每一個意義,都象一粒種子,深深的播在他們的頭腦裏,預告着將來的廣大的收穫。他走了,許多學生都站在他後面,向他表示各種的敬意,他也從他們之間得了很大的歡喜,愉快地向夜色裏走去。
“這些學生,”他想:“無疑的,他們都是CY的預備隊。”想着便在他的心頭浮着微笑。他知道他們之中有兩個人已經加入到CY了,而且在那裏面的幹部裏工作得非常之好。
他一路上都墜在光明的思想裏。
半點鐘之後,他走到公寓裏了。忽然,他看見他的房間里正亮着電燈,一個高大的人影映射在窗子上。
“誰呢?”他想:“一定是……”便走過去推開房門。果然,王振伍坐在那裏。
他從椅子上跳起來,熱烈地,彷彿他已經好久沒有看見他,非常親熱的笑着,做出他的一種特色的粗魯的動作,和他握手。
“唉,你怎麼現在纔回來?”一面,他的聲音宏大而堅實的響着。
劉希堅向他微笑地。他什麼時候都覺得,在這個同志的魁偉軀幹之中,是放着一顆赤裸裸的孩提的心,天真,沒有一點虛飾。
“剛剛從P大學講演……”他回答說。
王振伍望着他的臉,差不多是一種憨態的望,望了許久。
“你瘦了,”他忽然說。
“瘦了?”劉希堅微笑着,“我不覺得。”他接着說:“我只覺得我近來的身體好多了。”
王振伍有點詫異的又望了他一眼,隨後便沉思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你是很忙的。近來你的工作增了不少。
但是,我看不出你忙的樣子,只覺得你一天都是很快樂的,很平靜而且很安閒的樣子。”
“真的麼?”劉希堅感覺着興味的問:“你這樣覺得?”因爲在別人的眼光裏。他被人觀察的結果總是很不相同的,有一個同志還批評他是一塊大理石——這意思就是說他在五卅慘案的瘋狂裏,他仍然很冷靜。
“是的,我這樣覺得,我一點也不瞎說,”王振伍回答他。
他笑了。的確,沒有人曾看到他的頭腦去。誰都是在他的臉上,舉動上,得了他的工作的印象。他覺得這倒是他自己的特色。他認爲站在指導地位上的人是不能夠常常發狂的,是應該時時刻刻把頭腦放在冷靜的境界裏。所以他自己,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在剋制着感情的激動。
“我承認,”他最後說。
王振伍便笑着自白了:“這本事我學不來。我沒有事做的時候是很平靜的,可是工作一加緊,我的行動便跟着緊張了。”
然而這談話便這樣的終止了。劉希堅問他:“你今天沒有事麼?”
“有的,”他說。“我來這裏也是爲我的工作之一。”於是他報告了一種新的消息,一種必然的,把五卅事件更加擴大而且更加嚴重化的漢口屠殺——民衆的血肉又在帝國主義的槍彈之下飛濺着。
“現在,我們是一步步走到緊張中去了。”他接着激昂的說:“而且是越走越緊張的。當然,事件的嚴重和擴大,是在我們預料之中的。……你的意見怎樣呢?”
劉希堅沉默的聽着,因爲這問題,很早便盤據在他的思想裏,他很早便這樣想着:“第一,是喚醒民衆,深入而擴大的喚醒他們,把他們吸收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之下,成爲革命的隊伍。”
這時,他重新說了這一點意見。“偉大的運動就在我們眼前這是無疑的。目前的任務是,”他說,“我們準備這一運動的實現。”
他們又繼續的談論着,一直談論到兩個多鐘頭,王振伍才忽然想起,他還必須到別處去會一個人,便匆忙的拿了草帽。
“不錯,”他一面走出去,一面握手,一面說,“這是一個客觀條件,它造成總示威的形勢。”
說着,他走了。
劉希堅又坐到那張藤椅上。他燃了一支香菸,吸着,沉思着,在他的腦海裏便起伏着猛烈的波濤。
他深深的把他的智力放在這一個問題上,如同一個木匠把斧頭放在木頭上一樣地,他把它劈開了。
全國民衆總示威!
這是他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