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那個人向他說:“怎麼的,站在這兒?”他猛然轉過身,看見是一個同志,一個最能夠抄寫和最擅長宣傳的同志,也是一個爲工作而不知疲勞的人物。“印字機!”他叫出他的渾名了。“你也來逛公園麼?”便和他握了手。
“我只是過路,”他的同志回答:“你怎麼老不叫我王振伍呢?我們在中學時候就給你叫慣的。”
“這是你光榮的符號呀!”他笑着說。
王振伍作出不樂意的樣子:
“我可不願意這就是我的光榮呢。我們是該幹出一點更大的工作的。”接着問:“你笑些什麼?”
“我快活我現在看見你,”你真心的說。
“我們不是常常見面麼?”
“也許是我自己的緣故,”他繼續說:“我今天看見你特別覺得高興。”
“你發生什麼得意的事?”王振伍猜着問。
“有一點,但是現在不是告訴你的時候。”
“你站在這兒做什麼?”王振伍猜想這是一個原因。
“看風景,”他玩笑的說。
“的確是一件雅事呀。”他的同志感到興味似的說:
“你一個人的情致倒不錯……我呢,我成天只知道運動我的手和嘴,我從沒有用眼睛看過風景——我不想這種開心……”
他插口問:“你現在到那兒去?”
“回去。”
“到我那兒去吧。”
兩個人便動步了。
他們一面走着一面密談起來。
“剛纔,”王振伍低着聲音說出祕密機關的代表名稱——“‘我們的樂園’裏接到一種消息……”他把眼睛看了兩邊——“恐怕在上海就要發生大事件呢,說不定就是空前的大事件……而且是馬上就會發生的。”
“什麼時候接到的?”
“下午一點鐘,”接着又用低聲說:“如果這一次真的發生了,是我們將來勝利的預兆……我們實在應該在這時發些火花……所以……好的,我們等着。”
“那末你的意見呢?”
“我自然是貫徹我的主張:須要流血。不流血——不流一次大血是不行的。就是我們要得到大成功,我們是必須經過許多小暴動,否則,要一次就將我們的全民衆激動起來是不可能的。他們——我們的民衆們還是太幼稚的,至少要給他們幾次大刺激,然後他們才能夠醒覺而自立起來,而站到我們這一面。你覺得怎麼樣?”
“我也這樣想,現在我們最急切的就是犧牲——同時也就是暴動。我們是應該趕快把我們的火花散開去,而且要散得多,散得遠。”
“好的,我們等着。我想我們要走到緊張的第一步了。”
便不約而同的握了一次手。
於是靜默地走了好些路。
“我剛纔看見張鐵英,”王振伍離開了正題目,而說起閒話了:“她今天很不高興,一連給我三個釘子碰。我想這是我替你受的冤枉……你今天沒有看見她麼?”
“看見過,”劉希堅平淡的說,在他的心裏還飄蕩着白華的影子。
“這就是她不高興的緣故了。”王振伍笑着說:“我猜的沒有錯。”
“你不要亂猜,我和她沒有什麼的。”
“我知道,”他望了希堅一眼。“我知道你們之間沒有什麼。在你的觀念上——自然只是對於異性的觀念上——你不會喜歡她。”
劉希堅沒有回答。
“其實,”他接着帶點嚴重的聲音說:“張鐵英在我們的工作上她是成功的,可是——她在戀愛方面總是失敗的。我聽說她以前曾愛過好幾個人,人家只把她當做開玩笑的目的。”
“的確,”希堅承認了他的話。“她是我們的好同志,最能夠工作的一個很難得的好同志。”卻把戀愛的一面省略了。
“她真能夠吃苦呢。”王振伍接着稱讚似的說:“這自然有她的歷史做根據的。她父親是一個僱農——”劉希堅驚訝的插口問:“你怎麼知道?”
“她自己告訴我的。她說她九歲時候就替人家看過兩條牛,她十四歲還在田上幫她父親播種,你只看她的樣子就會相信了……”
“是的,”希堅用堅決的聲調說:“我相信。我早就看出她不是出身於資產階級——”
“連小資產階級也不是呢,”王振伍趕快地補充說。“她怎樣跑到北京來的呢?”希堅探求的問:“爲什麼她離開她的環境?”
“我不大清楚。她沒有對我說。她只說她的父親被窮苦所迫而變成一個暴戾的酒鬼,要賣她……我想她跑出來就是這個緣故。”
劉希堅沉思着。
王振伍接着問:“她沒有對你說過麼?”
“沒有,”劉希堅簡單的回答。
“怎麼會沒有呢?”
“不知道,她從沒有說到她以前的生活。”
“大約是這樣的,”王振伍想了一想便分析的說:“她把我看做一個朋友,而把你看做……唉,我們所處的地位正相反!”
劉希堅被這位忠實朋友的自白而笑起來了。他想着這位朋友在工作上是前進的,在戀愛上便常常被人擠到落伍者的地位。
“你可以努力進行,”他笑着說。
“完全沒有用。”王振伍尊重的回答:“你知道,我在這方面是不行的。我努力也不行。我已經失敗過好幾次了。對於張鐵英,我認爲是最後的一次,以後我不想再講戀愛了。”
“你們怎麼樣呢?”劉希堅完全關心他朋友的問。
“沒有什麼,”他低沉着聲音說:“我不會使女性喜歡,這就包括一切了。不過我對於張鐵英並不這樣想,因爲我認爲在我和她的出身階級的立場上,我們是應該結合的。你知道,我也是從……”他把話停住了,過了一會又接下說:“我常常回想我以前當學徒的生活……”
劉希堅不作聲,只望一下他朋友的臉,在心裏充滿着對於這朋友的歷史的同情。
彼此都沉默着。
這時的天色已經灰暗起來了;暮靄掩住了城牆上的樓閣;孤雁開始在迷茫的天野裏作哀鳴的盤旋;晚風躲在黑暗裏而停止在樹梢上;路上的行人和車馬都忙碌地幌動於淡薄的燈光裏……
王振伍忽然用慎重的低聲說:“上海內外棉織會社的罷工風潮,我對於這風潮的擴大,認爲我們的民族革命要走到爆發的時期,你呢?”
劉希堅向他點着頭。“到公寓裏再談,”他說。他們便加快了腳步;十分鐘之後,就走進三星公寓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