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華一進門便向她的朋友各閃了一個任情的無媚的眼色;她的樣子總是那末快樂的,永遠有一種驕傲的笑意隱在眼睛裏,證明她心中是藏了許多得意的幻想。

  她帶點走得太快的微喘問:“你們來了多久了?”接着她轉過身去向着劉希堅,“你收到我的信沒有?”便和他很用力的握了手。

  “我就是給你送錢來的。你又到那兒去呢?”

  她坐到牀上了,說:“到你不喜歡的那地方去。”說了便故意的看了他一下,一面從她脅胳中拿出一包東西,打開着,是許多影印的克魯泡特金的木刻的象。

  她非常得意地把相片翻着,拿了一張給她的女同學:“珊君,這給你。你瞧,這個樣子是多麼表現着偉大的思想和偉大的人格呀……你只瞧他的鬍子……”她的女同學沒有答應她,只是新鮮地,驚訝地,凝視着這一位世界上惟一的無政府主義的領袖。

  接着她又拿出一張來,向着劉希堅說:“這不必給你,因爲你現在是不喜歡的。”

  他正在發呆似的看住她的臉——用這樣眼光去看她已經有一年多了,是當初就被她發覺的,並且也從她那裏得到和這眼光同樣的感覺,這成爲他們倆還不曾解決的祕密。這時他忽然把眼光收轉來,急促的回答:“你怎麼知道呢?”

  “許多人都在說,”她突然爲了她所信仰的主義而現出一點冷淡的神色。“說你把所有安那其的書籍都扯去當草紙用……”

  他不禁的笑了。

  “他們完全造謠,”他隨着尊重的解釋說:“無論怎樣,我不會幹這種無意識的事情。這種事情是多麼可笑。你會相信我幹出這樣的事情來麼?”

  “不過你心中只有兩個偶像,”她堅執着說:“馬克思和列寧!……你現在是很輕視,而且很攻擊安那其主義了。”接着她又說一句,“你只有馬克思和列寧!”於是有點憤然的樣子。

  他覺得這一點有和她辯駁的必要,便開始說:“一個人爲他自己的信仰而處於鬥爭的地位上是正當的。你不承認麼?除非是懦怯者,有人能夠在敵人面前不作一聲,或者低頭麼?並且,忠實他自己的信仰,擁護他自己的信仰,這完全沒有受人指摘的理由。……”他還想再說下去,卻忽然覺得他所愛着的人的臉色已經變樣了,變得有點嚴重了,便立刻把要說出來的話壓住。但他卻仍然聽到一種近乎急躁的聲音:“那你爲什麼從前又加入安那其?”“從前我以爲安那其主義可以把我們的社會弄好了。”

  他差不多用一種音樂上的低音來說,他只想把這爭論結束了。

  但是那對方的人卻向他做出一種特別的表情,彷彿是在鄙夷他的答話,並且逼迫似的說:“一個人的信仰能夠常常動搖的麼?”

  他覺得這句話是把他完全誤解了,而且還不止誤解了他的思想,於是他看了她一眼,便不得已的解釋說:“白華,連你也這樣的誤解我麼”我覺得你這樣的說我,是不應該的。我自信我是很忠實於信仰的人。我的信仰不會受什麼東西的動搖。但是,正因爲這樣,對於安那其主義,我才從熱烈中得到失望,覺得那只是一些很好的理想,不是一條——至少在現在不是一條走得通的路。這是有事實可以證明的。更不必說中國的無政府黨是怎樣的淺薄和糊塗——而這些人是由科學的新村制度而想入非非的。他們甚至於還把抱朴子和陶潛都認爲是中國安那其的先覺。

  “他重新謹慎的望着她——”你自然不是那樣的人。因爲你對於克魯泡特金的學說是很瞭解的,但是我實在不明白你爲什麼還沒有覺得,我們現實社會的轉變決不是安那其主義所能爲力,那烏托邦的樂園也許有實現的可能,然而假使真的實現,也必須經過純粹的共產社會之後若干年。所以我不能不……最後他望着她的眼睛,幾乎是盼望着同情的樣子。

  她不喜歡他一切都用唯物的解釋,因此她仍然站在她原有的地位上,堅持着她的論調:

  “這只是安那其主義比其他主義更高超的緣故。”她非常信仰的說,聲音也同她的態度一樣,表示着不願被人屈服的剛強。

  他不得不又繼續着回答:“那也許是的,”他的聲調卻越變謙和了。“不過爲社會着想,需要共產主義的思想是最重要的,而且也是最迫切的。如果不能立刻救社會的垂危的病,那就無論什麼高超的學說都等於空文,因爲我們只能把某種思想去改造社會,不能等待着社會來印證某種思想——”

  這時有一種意外的聲音忽然在他們之中響起來了,他們都立即把眼光轉過一邊去,射在珊君的身上。接着他們又聽着:“怎麼,你們一見面便擡槓?你們把我都忘了。”

  白華這才重新笑起來,恢復了她的常態,在她的臉上(雖然有點發燒),又浮泛着快樂的表情,眼睛裏又隱着許多笑意……

  “真對不住你,”劉希堅也微笑地向她抱歉了。“你覺得我們的爭論太無趣味吧。”

  她還沒有回答,白華卻搶着向她問:“安那其主義不是最高超的學說麼?珊君,你說呢?”顯然她還保存着許多好勝的心理。

  “我說不出來,”珊君俏聲的回答:“因爲我沒有看過安那其主義的書,”接着她又補充說:“我別的社會主義的書也沒有看。”

  “你看不看,”白華心急的,又極其熱心的宣傳說:“我這裏有巴庫林和克魯泡特金的全集……其實,你頂好看一看……你看麼?”好像她立刻就要把那些書堆到她身上去。

  劉希堅卻暗暗的想:“她是隻想做詩的!”

  果然她拒絕了,卻找出一個很委婉的理由來說:“我是要看的,我一有工夫看便來拿。”

  “忙些什麼呢?”白華剛剛要這樣說,忽然想到這位女同學的佳期便改口了:

  “我想你現在是很忙的。至少,”特別示意的望了她一下,“你現在是沒有心情看書的。”接着幾乎開玩笑了,“你現在是隻有着‘兩性的幸福生活’呀……”並且故意把最後的一句說得大聲些。

  珊君的臉又飛上了一片紅暈;卻又抑制着說:“別拿我開心……”同時她又悄悄的瞥了白華和劉希堅一眼。“我是把你們當做好朋友……”停一下,她就說出她到這裏來的緣故了:

  “密司陳她忽然有事要回家去,”她顯然是不好意思的說:“她那天不能做女儐相。所以……我想你和密司王說一說,看她肯不肯?”

  白華打起哈哈了。劉希堅也暗暗的好笑,聯想到有一篇名做《白熱的結婚》的小說。

  “一定要女儐相麼?”白華強忍着笑聲說:“好的,我明天和她說一說……”接着她又戲謔的問:“還有什麼事情沒有?要我替你做些什麼呢?”

  “不敢勞駕你。不過,如果密司王不肯的話,我想你再去同密司周說,因爲我同她們沒有你熟。”說了便站起來預備走。

  “忙什麼?”白華也從牀上跳下了。

  “好讓你們說話呀!”她含蓄的笑着說,彷彿這句話很報復了他們的謔笑一樣,同時向他們流盼了一眼,便走了。

  白華轉過身又坐到牀上去,活潑地搖着腿杆,一面把克魯泡特金的象撿了起來。

  劉希堅的眼睛也跟着她的動作而盯着她。他仍然從她身上得到一種愉快——這愉快的成分是很不容易分析的。並且,他今天忽然覺得她簡直象一個炭畫了,因爲她穿的是一身黑,黑夾襖,黑裙,黑襪子,黑皮鞋……但是她比一切畫着少女的炭畫都美,而且生動。

  他下意識的想:“愛你,唉,白華!”

  白華向他說話了:“你帶了多少錢來?”

  他警醒了不少,便回答:“十塊。”

  “還有沒有?”

  “你的信裏只說十塊。”

  “現在不夠了,”她笑着說:“把你所有的錢都給我……”

  “好的,”他爽然地,“不過你要對我說,是不是又拿去印那些傳單?”一面把皮夾子拿出來,向桌上抖着,一共是十三塊和四角輔幣。

  她把錢拿了。

  “你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她朗聲的說,接着她把小零頭還給他:“這四毛錢留給你買香菸吸……”

  他沒有作聲,呆看着她伸過來的手,只想把嘴脣沉下去吻在那嫩白的纖細的手指上,至於作一些狂亂的事情,但他又呆看着她的手收回去了。他是隻想有一個機會讓他用唯物的方法去向她表示他的愛情的……

  她已經坐到藤椅上了,又把椅子拖攏來,朝着他,和他捱得很近地,差不多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這舉動很象她要向他說出什麼祕密文件。

  “我告訴你,”她的話開始了。並且她看着他,很出神的看,眼睛充滿着熠熠迷人的閃光,但這閃光又含蓄着一種純潔的原素,使人不敢妄想。

  “唉,白華!”他制止着想,他的心是惶惑地動搖了。她接着用快樂的聲調說:“世界上真有許多蠢事情呢。你不是會認識陳昆藩麼?就是那個斜眼睛!誰都知道他在十五年前——在他十四歲時候,他父親便給他娶了親的。人家說他的妻子可以抵過兩條牛,因爲她一天操作到晚都不知道疲倦。他有三個孩子也是誰都知道的。他的大孩子已經會想法子去偷別人的甘蔗。但是他常常都在生人面前說他沒有家庭,並且把他自己的年紀減小了八歲。誰相信他只有二十一?也許他自己還以爲滿年輕呢。他的黃頭髮總是漿得油膩膩的,那劣等頭髮水的氣味,真使人一嗅了便要嘔……”

  她把話停住了,卻分外地高興起來,彷彿她的喉嚨邊還有許多更覺得可笑的話,使她當做享樂似的開心着。隨後她把眼睛望着對面的人,又閃着迷人的嫵媚的光彩。劉希堅有點奇怪她的這一套話,尤其是她的這得意的神氣。他覺得她簡直不是和他談話,倒是在向他描畫出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他忍不住問了:“你這樣說他幹什麼?”“幹什麼?”她笑得仰起來搖了兩下頭,那黑絲一般的頭髮便披散到臉上,從其中隱現着臉頰的顏色,就象是一些水紅色牡丹花的花瓣。

  “我不會爲那樣的人白費我的時間,”她充滿着得意的,又帶着天真的快樂的聲音繼續說:“我現在說他就因爲他使我太覺得可笑了。那樣的人,斜眼睛,蠢豬!你想他居然做了些什麼蠢事?你不知道?當然!誰都想不出。他,瞧那蠢樣子,他簡直見鬼了,忽然找到我——當我昨天從學校裏出來的時候——他開頭說:‘我在這裏等了兩點多鐘呢。’便伸過手來想同我握。誰喜歡和他握手?我只問:‘你等着你的朋友麼?再見。’他忽然蠢蠢的搖一下頭,把眼睛瞧着我——斜的,大約是瞧着我吧,一面說:‘我只等你呵!’‘見你的鬼呢!’我這樣想,一面給他一個很尊嚴的臉色,使他知道他的話是錯的,不應該和冒昧的,一面冷淡的說:‘等我?我們沒有什麼事情要說呀。好,再見!’說完我就快步的走了。可是他又蠢裏蠢氣的跟了來。我裝做不看見,走了好遠,我以爲他走開了,回頭一看,又看見了那雙斜眼睛。我真的冒火了:‘密司特陳,你這樣跟着我,是不應該的,你知道麼?’他卻現出一副哭喪的臉,吱吱的回答說:‘知道。’並且又蠢蠢的走攏來,接着說:‘知道。但是——但是——’‘但是什麼呢?’我被他的哭聲覺得可笑了。‘我有幾句話想同你說,’他又吱吱的接下說:‘我們到中央公園說去好不好?’‘誰願意同你逛公園!’我氣憤了。‘不是逛公園。只是——只是因爲這裏不大——不大方便。’他的樣子簡直蠢極了。我只好冷冷的說:‘有什麼事,請說吧。’於是他就做出一種特別的蠢氣,把斜眼睛呆看着我——又象是呆看着別的地方,開始說——他簡直沾污了得這一句話——說他愛我!我在他的臉上看一下——那樣蠢得可憐——我反樂了。我忍不住笑的說:‘你愛我!真的麼?’‘真的——真的——’他彷彿就要跪下來發誓了。‘你不愛你的妻子麼?’我又笑着問。‘不愛,一點也不愛,’他惶恐的說:‘真的一點也不愛。我那裏會愛她!’‘哼!你倒把你自己看得滿不凡呢!’我一面想着一面又問:‘你的小孩子呢?’‘也不愛。’‘把他們怎麼辦呢?’他以爲滿有希望似的伸過手來說:‘如果——如果你——我都不愛他們。’‘好極了’於是我忍不住的便給他一個教訓:‘你把愛情留着吧,不是前門外有許多窯子麼?’說了我跳上一輛洋車了……”

  她說完這故事又天真地狂笑起來,同時她的眼睛又流盼着對面的男子,彷彿是在示意:“你瞧,他那配愛我?”希堅卻不覺得那個蠢人的可笑,只覺得可憐。並且爲了她的生動的敘述而沉思着,覺得她很富有文學的天才……

  忽然象一種海邊的浪似的聲音從他的耳邊飛過去了:“你在想什麼呀?”

  他立刻注視到她的臉:“想你——你寫小說一定寫得很好的。”

  女人的天性總喜歡男子的恭維,而他的這一句話,便象她在睡覺以前吃着桔子水,甜汁汁的非常受用,便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那是又聰明,又含蓄,又柔媚的眼光啊。

  他的心又開始動搖了——惶惑地,而且迷路了,但不象什麼迷路的鳥兒,卻是象一隻輪子似的在愛情的火焰裏打圈。所以他的眼睛雖然看着白華的臉,而暗中卻在想:“假使我向你表示呢?……”於是把她的一句“那我學音樂呢?”的問話也忽略了。

  “你覺得怎樣?”她接着又問。

  他的腦筋才突然警醒地振作一下,便找出很優雅的答話了:“我在想,”他的態度很從容地,微笑地。“究竟你學文學對於音樂有沒有損失呢?結果是:我覺得你很可以在這兩方面同時用功……”於是他等着這些話的迴響。自然,她又給他更要迷惑的眼光。但是這意中的報酬卻使他難受透了。他想着——考慮着——又決不定——在這種氛圍裏,在這種情調中,在這個房間內,究竟是不是一個向她表示愛情的最適宜的時機。他覺得有點苦悶了。但他仍然忍着聽她的話。

  “可是別人都不相信我呢,”她帶點驕傲的聲音說:“你是第一……”接着又向他柔媚地笑一笑。

  他乘機進一步說:“是的,那些人只會在紙上看文章。”

  她完全接受了他的話。並且向他吐出心腹來了:

  “我曾經寫過好幾篇散文……”她真心的說。

  “在那裏?發表過麼?”他熱情地看住她。

  “都扯了,”她低了聲音說。

  “唉……”他惋惜之後又問:“爲什麼把它扯了呢?這簡直是一個損失。”

  “我不相信自己……”

  “以後可不要扯——不——的確不應該扯!”

  她沒有說什麼,只現着滿意的笑。於是他又極力慫恿她,給了她許多鼓勵。

  但當他還讚美她的性格可以在舞臺上裝沙樂美的時候,也就是在他們的情感更融洽的時候,房門上卻響起叩門的聲音,他和她都現着討厭的神氣把眼睛望到門上去。“誰?”她更是不高興的問。

  “自由人無我!”門外的人一面報名一面進來了,是一個有心不修邊幅的長頭髮的瘦子,可以在浪漫派的小說中作爲“頹廢又瀟灑”的代表人物。他很冷淡地向劉希堅點一點頭,便故意表示親熱地走過去和白華握了手,又說:“我把新村的圖案畫好了,拿來給你看一看,”便把一個紙卷攤開了。

  顯然,白華是不喜歡這位同志(看她只懶懶的和他握手便明白),但她卻爲那新村的圖案而迷惑了,聚精會神地站着看。她如同忘了這房子裏還有另一個人……

  希堅便一個人孤獨地坐在一邊,他慢慢的感到被人冷視的氣憤了,但他又用“天真”的字眼去原諒她——的確她是天真的,她還一點也不懂得世故呢,於是他等着,吸上香菸,卻終於想走,但正要動身,又被那位中國的安那其同志的言論而留住了。他靜靜的聽着:

  “這就是整個新村,”那位“自由人無我”很傲然地,一面又狂熱在紙上划來指去的說:“我們可以名做‘無政府新村’,這裏分爲東西兩區域——你沒看見麼?——東邊是男區,全住着男子;西邊是女區,全住着女人;東西兩區之間是大公園——我們可以名做‘戀愛的天堂’——讓男女在那裏結合,而完成安那其的理想:戀愛自由!”

  “放屁!”希堅只想從中叫出來了。

  這時那位理想家又發出妙論:“住在村裏的人都不行吃飯——自然吃麪包也不行,只行吃水果。”接着他說出他的理由——“吃水果可以把身體弄成純潔的。”

  希堅簡直耐不住了。他一下跳起來,朝着白華的背影說:“我走了!”

  她忽然跑過來了(大約有點抱歉的緣故),便親切的捉住他的手,把臉頰幾乎貼在他肩臂上,眼睛翻着望他,完全用溫柔的聲音說:“就走麼?好的。吃過晚飯我到你那裏來……”並且多情得象一個小孩子。

  “好吧。”

  希堅短削的回答,便什麼都不看,昂然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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