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那五間打通的北房,在燈光裏,呈着一種嚴肅的氣象。許多人都苦悶地吸着煙,沉默着,坐在那裏。沒有一個人的臉上浮些笑容。也沒有一個人現着青春的神氣。雖然大家都認識,卻沒有誰和誰談話。彷彿這一間會議室,正在演着一幕苦悶的啞劇。只有壁上的掛鐘在那裏作響,表示還有一件東西是在那裏活動。其餘的一切全沉默了,象沉默地罩在會議桌上的白布一樣。

  三四個同志閃起眼睛向劉希堅點一點頭,又一動也不動的吸着煙。

  劉希堅走進這沉默的人羣,坐到一個空位上。他從衣袋裏拿出香菸來。也和別人一樣的苦悶地吸着。

  這時他聽到在他的右邊有一種低音的談話:“一定,擴大到全國。”

  “是的……帝國主義的這一着並不是勝利的策略。”

  “我們的民族正需要這種刺激……”

  “雖然,流血是悲慘的,然而在某一時期,流血對於革命是需要的……所以,這一次……”

  劉希堅轉過眼睛去看這低聲談話的人,是一個瘦小的女士和一個穿西服的少年——張異蘭和鄭鴻烈。這位張女士的身體雖然象一枝蘭花一般地瘦伶伶的,可是她的氣魄卻比她的身體大到好幾倍。她是他們之中的一個很出色的女同志。從前,以自由戀愛而鬧翻了湖南××女學的就是她。現在,她已經實行着“同居自由”了。……

  忽然,一種沉重的聲音衝破了這空間的沉默,那是一種很尊嚴的宣佈開會的聲音。

  大家都動了,集中到會議桌去,圍攏地坐着,許多人的手上捺着小紙條。

  “現在,宣佈開會!”

  每一個人的精神都興旺起來,注意力集中着,靜靜的聽着主席的報告。

  主席是四十多歲而仍然象少年一般健壯的人,手上拿着訓令和許多電稿,眼光炯炯地直射着會議桌的中央。“這次開會,在共產主義革命上,是包含着嚴重的意義。”他開始說。

  周圍的人靜聽着,並且每一個人都很嚴肅。雖然有許多人還吸着香菸,但是噴出來的菸絲,更增加了嚴肅的景象。

  隨着,主席讀了訓令。這訓令的每一個字都深深的穿到每一個人的頭腦中去。並且每一個人的頭腦中都浮上許多新的工作和新的意義。新時代的影子在大家的眼前開展起來……

  會議便這樣的繼續着:發表意見。討論。議決。一直到天色將明瞭。然而會議的人並不顯露着疲倦,似乎日常的瞌睡已遠離了這些人,而他們只是興奮着,興奮着,深深的記着各種議決案和每一個同志的臉色和發言的聲音。並且,關於新的工作的開始,大家都感着滿足的愉快而欣然地浮出微笑來。“天明之後,我們的工作就要變更世界了!”大家懷着這樣燦爛的信仰而離開。

  “再見!”彼此握着手,用一種勝利的腔調說着。而且,在大家的心裏,都默默的籌劃着自己的工作而希望着天明——就是立刻要跑出一輪紅日的明天!明天,依照黨的指導,他們的新工作就開始了!

  明天,全國報紙的第一頁都要用特大號標題:帝國主義在上海屠殺徒手民衆!

  明天,他們要使這屠殺的事件強有力的打進中華民族的靈魂!

  明天,被壓迫的民族要獨立地站起來了,要赤裸裸的和帝國主義對立着而舉起革命的武器!

  明天,他們就要向全世界被壓迫民族發表宣言:起來,向帝國主義進攻!

  明天,他們可以看見北京民衆爲這樣的革命運動而瘋狂起來!

  明天!

  劉希堅也深切地懷着這紅色的信仰而走出“我們的樂園”。

  在路上,在黎明之前的深夜裏,繁星已漸漸的隱滅了。只留着幾顆大星還在曠闊的天野裏閃爍着寂寥的光。黑暗是已經開始逃遁了。東方的一帶,隱隱地,晨曦在開展着。那鮮紅的朝霞,也佈滿在黑雲的後面而尋着出路。晨風也吹來了,鼓動着欲明的天色,震動着飄搖的市招,發出微微的低音的歌唱。天氣由晨風而變冷了。同時,許多路上的黑影也各在那裏變化,慢慢的露出物象的輪廓來。鳥兒也睡醒了,從樹上發出各種的叫鳴。並且,在街道的遠處,這頭到那頭,都可以聽到一些沉重的腳步的聲音。跟着,那北京城特備的推糞車,也“軋軋軋”地在不平的馬路上響着。各種都象徵着——等待着黎明的到來。劉希堅由空闊的大街而轉到一條狹小的衚衕了。衚衕口的煤油燈還吐着殘喘的光,燈心在玻璃罩裏結着紅花。他忽然一擡頭,看見那一塊“于右任書”的三星公寓的匾額。

  他站着打門。重新望着東方的黎明之影,向着廣闊的空間,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覺得這清新的空氣裏有一種使人爽快甜的流質。接着他又深深的吸了一口。小夥計把門開了。他帶着新鮮的愉快而跨進門限去。

  走進房間的時候,電燈的光已慢慢地淡薄而且昏暗下去了。可是,跟着,那黎明便從樹梢上,屋瓦上,悄悄地,使人感覺着而又沒有聲音地,跑進了窗子,於是那充滿着黑暗的屋角便灰白起來。

  他愉快地靠在那張藤椅上,想着他自己的生活是建築在有代價的生活上面,因爲他是負着歷史的使命的,而且盡他的能力去加緊這歷史的進行。他是要生活在新時代裏的,而且他要作爲這新時代的新建築工人的一員。他自己,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他的“信仰”,如同歐洲的聖處女把一切都交給瑪利亞一樣。現在,他沒有需要,他所需要的只有他的工作的成功。他也沒有別的希望,除了他希望全世界的無產階級都站起來。

  他想着,想了許久,便忽然從興奮中打起呵欠了。同時,他的頭腦裏便閃着同志們的面貌,會議室的嚴肅,和響着許多零碎的言語——同志們的聲音,主席用沉毅的態度說着“……各階級聯盟的民族革命……階級鬥爭的尖銳化……成立×××……”跟着,在許多零碎的響聲之中又響起賣號外的叫喊:“大屠殺……”

  隨後,一切聲音都變成一種混合的聲音了,如同小蒼蠅“嗡嗡”一般地,而且漸漸的遠了去,模糊去,靜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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