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盞圓形的電燈還照耀着三星公寓的招牌。兩扇大門虛掩着。一個大學生正從裏面送朋友出來。白華就在別人說着“明天見”的聲音中走進公寓了。

  她一眼看見,劉希堅的房間是黑的,而且安靜,彷彿那電燈已經熄滅很久的樣子。她疑心着——是沒有回來呢還是已經睡着了呢——便走近房門去。房門上沒有鎖。並且從那裏面傳出一種微微的呼吸的聲音。這使她躊躇了。因爲她不想去驚動他的瞌睡,她知道他是很疲倦的。可是有一種感情,使她沒有自制力的,輕輕的把房門推開了,走進去,同時對於劉希堅爲工作而勞苦到極度的疲倦的熟睡,油然生了同情心。

  於是她在黑暗裏坐了二三分鐘,她從隔壁燈光的反照,模糊地看見劉希堅熟睡的樣子,她看見他的眉頭緊皺着,彷彿他的心裏是深鎖着什麼苦悶。這臉色是她和他認識以來的第一次發現,使她惘然地落到沉思裏,不自覺的給他一半敬愛和一半憐愛的凝視,有一種不能立即離開這裏的情感。

  但是,最後她決定離開了。她自己也應該回去休息了。她想留一個字條子給他,使他知道她在夜裏曾來過一趟,尤其是要使他知道安那其對於五卅慘案也已經有了表示。

  她寫了。她站起來了。可是她的手無意中把桌上的一件東西碰到地上去,發生了磁器粉碎的響聲。

  “誰?”她聽見劉希堅驚醒的問。

  她只好回答——低聲地:“我……”劉希堅警覺地翻身起來了,他並且立刻開亮了電燈。“哦……是你……”他快樂的笑着說,睡眠的影還深深的布在他的臉上。

  “你睡吧。”她說:“我就要走的。”

  “不——”

  “你太倦了,你應該睡。”

  劉希堅打着呵欠搖着頭,說他現在已經不疲倦,已經睡夠了,接着從枕頭底下拖出一隻表來,說:“還早呢,才十點。”一面走向桌子去,坐到藤椅上。

  白華笑起來。她知道這時已經十二點多鐘了。他的表是停止了的。

  他又挽留她,說:“我睡得很夠了,一個人太睡多了會變很蠢的。”

  白華只好答應他再坐半點鐘。

  劉希堅便興奮起來了。雖然在他的眼睛裏,顯然是勉強地把睡眠趕跑的光景,那眼珠上餘剩着惺忪的紅色。可是他撐持着,彷彿他真的睡得很足夠的樣子,說着話,很有精神地動作着。白華就告訴他,她帶點因歡喜而誇張的神氣,說她剛纔是從棗林街來,從安那其黨人集會的地方,而且是……

  劉希堅插口說:“那末,你們開會了。”

  “是的,開會了,”她高興的回答。

  “怎樣行動呢?”

  她望着他,一面心裏想:“你以爲無政府主義者不會有行動表現嗎?”一面便帶着驕傲的聲調的:“發傳單,募捐,以及別的種種援助。”

  劉希堅微笑地望着她,覺得她對於安那其實在太熱情了。

  “你得了什麼消息沒有?”他接着問。

  白華彷彿回憶似的想了一想。

  “聽說上海已經總罷市……”她說。

  “沒有聽到電車,電燈,印刷工人等等,也立刻要罷工麼?”

  “還沒有,”她回答。“如果能夠引起總罷工,”她接着說:“那實在是一個有力的表現。”

  “對了,”劉希堅說:“罷工是直接的給英日以猛烈的打擊。因爲中國的工廠——尤其是鐵機工廠和紗絲工廠,差不多全部都是英日資本的企業。他們會因爲罷工而受到極大的損失。”

  “我覺得我們還應該運動西崽罷工。”白華也感着興味的說:“外國人在中國是特別享福的,雖然差不多在他們本國都是很窮的,可是一跑到中國來,便立刻闊起來了,他們都不想自己來勞動,都用中國的西崽替他們做僕役的工作,所以西崽罷工,也是直接的給他們一個打擊。”

  “不錯,不過這只是使那些外國人感到起居上的不方便。我們給他們以重心的打擊,應該使他們受經濟上的損失,使他們失去——至少是減少在中國所得到的特殊的權利,所以收回租界和撤銷領事裁判權的運動是必要的,是目前的急務。至少這兩種運動可以給他們一個威脅,使許多外僑的心裏發生恐慌……”

  “那末,我們要民衆向他們示威了。”

  “當然的,只有民衆——廣大的民衆的示威,才能夠轉變帝國主義對於我們中國的觀點,就是說,只有全國民衆一致的向帝國主義作反抗的示威,才能夠破除他們的壓迫,才能夠解放我們自己,才能夠把我們從殖民地的地位上獨立起來。而且這獨立的存在,我們還必須全世界被壓迫民族起來……”

  白華興奮地聽着,興奮地說了許多意見,在偉大事件的面前,她的言論的出發點已經漸漸的離遠了安那其主義的理想。因爲,具體的事實的教訓,不容許任何理想主義者再繼續做美麗的夢幻。同時,五卅慘案當中的流血——這種血不是美術家爲點綴裸體畫的女人脣上的顏料,不是歐洲紳士們喝的葡萄酒,不是中國風流人物所鑑賞的牡丹花的顏色,而是在人類中的強暴者的罪惡的暴露,和弱小者被殘害的精神的映射。任何人——除卻帝國主義者以及它的附屬物的資產階級之外——對於流血——那連貫地從槍彈眼中流出來的血,那屍首——那暴露在水門汀上的屍首,都不能站在旁觀者的地位,都不能當做茶餘飯後的新聞而閒談着,也就是,任何人都不能不從心坎裏燃起一盆憤怒的火焰,把這火焰和別的火焰聯繫,聯成一塊,變成毀滅世界帝國主義的巨大的烈火。現在,這烈火的種子已經從上海民衆的心坎裏燃燒起來了,同時象一條導火線似的燃燒了全國的民衆。白華的心上也騰騰地飄拂着這種火苗。她並且把女性的同情放到這火苗上。這時,她的臉頰緋紅地,如同那火苗已經飄到臉上來的樣子。

  隨後她猛然聽見隔壁的鐘聲響了兩下,她吃驚的看了表,的確是兩點鐘,便覺得她應該回去了。

  劉希堅送着她,一路握着她的手,感着十分愉快的低聲說:“我們好好的幹,白華,你可以從事實中得到許多證明——空想的社會主義是沒有用的……何況中國的無政府黨人更超乎空想以上。”

  白華在心裏是接受了他的話。但是她沒有回答,只默默地走出大門,沉重的說出一聲“再見”。

  劉希堅便單獨的留在院子裏。因爲他沒有瞌睡,以前的睡眠被興奮的談話趕跑了。這時他的頭腦裏只裝滿了思想——複雜而且澎湃的思想。這思想一息不停地在他的頭腦裏活動,如同許多擴大的空氣在氣球裏活動一樣,慢慢的漲起來,使他感到彷彿他的頭腦已經漲得異常之大,恍然是漫畫的大腦袋的樣子。他好幾次都用心的去注意他的影,都沒有看清,因爲夜是深沉着,星光很黯淡,天象一片無際的黑幕,罩着地球上的熟睡的動物,植物,以及房屋。

  他單獨的從東邊走到西邊,重複的走了許多趟。他的思想也似乎跟着他的腳步而響着聲音,響在他的頭腦裏。隨後他停止散步了。坐在一張板凳上,仰望着遼遠的天空——夜是不變動的沉默着。夜聲是細小而且隱約。各種蟲鳴的流動也顯得十分祕密。可是他的思想的波浪仍然在那裏衝擊着,紛紛地濺着這樣的浪花:

  ——民衆被烈火燒着,要自動的起來了。

  ——總罷工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

  ——上海的民衆已經象狂風急雨一般的在暴動。

  ——北京也要哮吼的,獅一般的哮吼的。

  ——被壓迫民族的總示威……

  這些浪花越濺越多了,最後變成各種尖銳的微生物似的,深入到他的思想的細胞裏。他覺得把這些微生物有系統的而且健全的組織起來,是非常緊要的,也正是他自己目前的任務。並且覺到一個人生存在這樣的工作裏,實在是一種歷史上的幸運——當然,能夠在大革命——建設社會主義的革命的巨浪裏,做一個鬥爭的戰士,都一樣的有着歷史使命的價值的。他自己,雖然還沒有對於這使命盡過何等卓越的努力,但是他是在步步努力着的,向着那最高層的建設而邁步,不懈怠,而且急烈的前進,便覺得他這時單獨醒覺在這個深夜裏,並不是偶然的事。如果,他不爲這堅固的信仰而獻身給社會主義的鬥爭,那末他這時已經躺在墳墓裏面了——躺在那教授學者的名位上,毫無價值。

  時間在他沉思的周圍輕輕的走着;夜在慢慢的變動——更加深沉和熟睡;微風帶來了溼的,含着露水的涼意掠着他的臉;他才把各種思想集中起來,集中到這一個問題上:“我們應該用怎樣方法去鼓動北京的民衆作一個偉大的示威呢?”

  他想了種種,覺得這不是一方面所能夠做到的事——這是應該各方面聯繫起來,才能夠獲得勝利的事。於是他想起一件緊要的工作——就是在目前,最切要的,是號召北京各團體開一個聯席會議,決定對於上海五卅慘案援助的辦法。他認爲這樣的聯席會議開成了,那就毫無疑義的,會實現北京城的廣大民衆的示威運動。並且他覺得這事情是完全可能的,便欣然地從心裏高興起來,一直把愉快的,同時帶着許多勝利的微笑浮到臉上來。

  他重新向很遠的天空投了一眼,滿含着喜悅的一眼,彷彿他是向着遠處的無數貧苦的羣衆,宣告說:“鬥爭呀,朋友,只有無情的鬥爭,最後的勝利纔是我們的!”

  望了便站起來了,樂觀地在院子裏走了兩趟。隨後走到房裏去,和衣躺在牀上,閉着眼睛想着,在心裏擬着幾個重要的提案。

  “記着,明天八點鐘以前要起來!”

  隔壁的鐘聲便在他的耳邊嗡嗡地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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