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北京城,騷動了。偉大的北京城,叫喊了。偉大的北京城在無數羣衆的癲狂裏實現了空前的,嚴重的罷工,罷市,罷課。

  “總罷業!”這是一個強烈的電流。

  “總罷業!”立刻,這個電流觸動了大地,觸動了大地上的民衆——燒着他們的心和他們的熱情。

  到處,工廠裏沒有機器的響聲,每個煙囪都張着飢餓的嘴。到處,商店的門緊閉着。到處,學校裏沒有搖鈴的聲音,所有的教室都是寂寂寞寞的。到處聚集着一羣羣的民衆。到處,寫着,貼着,飛着,喊着這樣的標語:

——援助五卅慘案!


——爲五卅慘案的烈士復仇!


——反對把中國當做殖民地!


——一致收回租界!


——驅逐駐華軍艦及陸軍!


——抵制英日貨!


——擁護弱國的外交!


——……


  整個的北京城都充滿着如此的緊張,轟動,瘋狂。整個的北京城都變樣了——街道變樣了,人民變樣了,空間變樣了。彷彿,連時間也變了進行的速度,甚至於停止了,停止在這一個異樣的變動裏。

  尤其是在熱鬧的中心街市——前門,大柵欄,東單,東四牌樓,西單,西四牌樓,王府井大街,更顯着異樣的可驚的狀況。無數羣衆——工人,店員,學生,彼此匯合着,紛亂着。如同這地球上發生了癲狂的流行病,把平常很安靜的人們都傳染起來了,把這些人們的心頭放上一個火球,使他們在烈火的刺激之中而暴動,吐着強烈的憤怒和反抗的火焰。

  許多地方都出現着宣傳隊。個人的,團體的,散佈在十字街頭,馬路中心,大衚衕,路邊,在那裏大聲地,以及嘶聲地,慷慨激昂的喊着。

  車馬都停止了。

  無論是大街或小路,只要有人講演的地方,便聚集了很厚的羣衆,一層層地圍繞着。大家仰着臉,聽着,現着緊張的神氣,如同一個火苗落在汽油缸裏,立刻燃上了,爆發而且擴大了。大家在講演者的聲浪之下,澎湃地增加了反抗帝國主義的——那偉大的革命的浪潮。

  常常在聽講的羣衆裏面,響着尖銳的叫聲。

——宰洋鬼子去!


——把洋鬼子趕出東交民巷!


——革命去!


  並且,常常在羣衆裏面,響了婦女的哭聲。在東四牌樓的馬路上,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婆——她是一個電報生的母親——忽然在緊張的空氣裏哭喊了,一面落着眼淚,一面悲憤地叫罵着,一面離開了聽講的羣衆,跑到另一端的馬路上去講演。許多羣衆便潮水似的圍繞着她,她激動着說:“庚子那一年,外國的洋鬼子打進來,他們一共八國,把中國打毀了,把中國曆代的寶貝都搶了去,把中國的人民打死了十多萬。光北京城的皇城根就躺着百多人的屍首。中國還得賠款給他們。就是賠他們來打我們的路費,吃飯,各種用費。現在呢,他們又來了,又要再來一個‘庚子’!當然,那是對他們有好處的。可是中國呢,中國窮了,賠款到現在還賠不完。現在,外國洋鬼子又想來這一套,又在上海屠殺我們的同胞,如果我們不給他們一個眼色看,他們會以爲中國好壓迫,越殺越起勁。然而洋鬼子想錯了,因爲現在的中國人不是好壓迫的,你們大家說是不是呢?我們願意做亡國奴麼?外國洋鬼子是不懷好心眼的,他們只想把中國人變成奴隸。他們滿嘴講的是自由平等,他們說現在是平等世界,可是中國的平等呢?騙鬼!我們要靠自己來把中國弄成平等的。洋鬼子是笑裏藏刀!他們現在在上海殺死了我們的同胞,我們要萬衆一心的大家來反對,不然的話,我們四萬萬同胞都會被他們殺得精光的。你們大家說是不是呢?”

  這個老太婆的演說把許多人都鼓動起來了。立刻便有人將她的話拿到別處去講。如同一個火花傳染着另一個火花,聯續的爆發了,把更多的羣衆變成了一個偉大的燎原。

  同樣的在別的地方,也出現着舊式的婦女——她們被講演者的宣傳流動了,被遭難者的血和屍首刺痛了,被同情的波浪衝擊了,便帶着許多眼淚和憤慨,自由地喊着,用鼎沸的熱情來詛罵帝國主義的罪惡。

  這時,到處是——

  空間充滿着緊張的空氣,

  四圍響應着尖銳而憤怒的叫喊,

  紛亂的陽光照耀着騷動的羣衆,

  偉大的北京城是一個風暴!

  而且這一個風暴正在繼續着——高漲,擴大,沒有邊際。在這個風暴裏的人們都是很瘋癲的,誰的感情和思想都受了急劇的變動,變動在這一個緊張的漩渦裏。並且,無數不認識的人們都聯合起來了,站在一條戰線上,向着敵人——罪惡的帝國主義——演習着被壓迫民族的解決運動的鬥爭……

  劉希堅也參加在這一個偉大的預演的鬥爭裏。一清早,他就參加了,並且到現在,還照樣的繼續着。從西城到東城,他作了許多次通俗的講演。他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了羣衆的革命情緒的高漲。他只想立刻把他們——這無數熱情的羣衆——組織起來,使他們不致於渙散,使他們有計劃的在共產黨的領導之下,進展到階級的鬥爭,變成階級鬥爭的革命的隊伍。

  他今天,顯然被偉大而輝耀的歡喜弄得極興奮了。有一種勝利的微笑在他的心上盪漾着。他不能言喻地感覺着異樣的愉快。他抱着布爾塞維克的紅色的心情,估量着這一個風暴。

  “無疑的,”他下了結論:“這是一個高潮!”並且這思想象一陣風似的,在他的頭腦裏盤旋着。

  那燦爛的光明的革命前途,便開始在他的眼前閃動了,他隱約地看見了無產階級的革命的鬥爭和勝利。同時他想到了俄國的十月革命,俄國的大流血和大饑荒,以及目前蘇聯的社會主義的建設。

  一路上,這個紅色的前途都是很閃動的。

  在他的周圍,騷動的羣衆不斷的增加着,不斷的擴大了羣衆的騷動。

  當他走到東單牌樓的時候,馬路的中心完全被羣衆站滿了。他猛然一看,忽然在無數擺動的人頭上,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臉,他不禁的在心裏叫着:“哈,白華!”

  他的心頭便飛過了一陣歡喜。

  他站住了。站在羣衆的隊伍裏,象一切聽講的人們一樣,仰着臉,從許多人的頭上,頭與頭的隙縫裏,看着而且聽着。

  一種嘶裂的聲音在空氣裏發顫的響着:

  “我們要大家團結起來,團結在一塊,團結在革命的戰壕裏,我們才能夠抵抗英國日本——以及別的帝國主義的侵略、壓迫、屠殺。我們只有這樣的緊緊的團結,才能夠打退我們的敵人。不然的話,我們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條:替英國日本當奴隸!現在,我們要用全體的力量,來爭取外交的勝利!同時我們要取消各種不平等條約!收回租界!撤銷治外法權!我們要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平等!這些都是我們自己的權利!我們要靠團結的力量來堅持到底,非達到最後的目的不可。我們不要被人家譏笑做‘五分鐘熱度’!我們要抱着寧死不屈的精神!我們起來奮鬥吧!我們不奮鬥只有死!”

  突然演講者的嘶裂而發顫的聲音停止了。羣衆的圈裏便響着紛亂的騷音。接着演講者又繼續的說,可是隻叫了一句“同胞們”便聽不見一點聲音,彷彿有一塊木頭把她的喉嚨塞住了,掙扎了許久,仍然沒有響出聲音來,大家只看見她興奮地,同時又苦悶地做着手勢。兩分鐘之後,她只好從椅上跳下來了,很乏力的走到羣衆裏面,無數同情的眼睛便跟隨着她。可是這一團的羣衆並不因她而散開。並且,緊接着,就有一個學生跳上去了,又站在羣衆的面前,大聲的熱烈的講演。

  劉希堅的眼睛也緊緊的追隨着白華,他並且在羣衆裏面找着她。最後,她被找到了,他便一下握了她的手腕。“白華!”他叫了一聲。

  白華很吃驚的望了他一眼。接着她笑了。她立刻把他的手緊握着。表示一種意外的歡喜。

  “你什麼時候在這裏?”她高興的,仍然啞着聲音問。“剛剛來,”他據實的回答。

  “那末,”她柔媚的望了他——“你聽見我……”“是的,”他笑着說:“聽了一點。”

  “哦……”她低低的響了一聲。

  接着她微笑地看着他,又微笑地沉思了。彷彿她不願意他聽見,卻又喜悅他曾經聽過她的演講。

  劉希堅便重新用眼光來撫摩她,——從她的頭髮,臉,頸項,胸部,一直撫摩到她的全身。他仍然從這個撫摩裏得到濃郁的美感,一種飽餐的美感的滿足。同時,他又在她的紅潤的臉色,興奮的精神和乏力的體態上,給了她一個革命的敬意。他對於她今天的實際行動,感到空前的,含着感謝之意的愉快,如同她的講演是直接的把他打動了一樣。

  他在她的沉思裏向她說:“你反叛了安那其……”

  她立刻看着他,顯然她是受嚇了,露着詫異的神氣,一面問:“爲什麼?爲什麼?”

  接着她鎮靜了,她客觀地等着他的回答。

  “你今天的行動和你今天的講演……”他含蓄的說。

  的確,她今天的行爲和言論,都不是屬於安那其斯特的,因爲她的那些同志,那些驕傲的無政府黨人,都是羅曼蒂克地幹着革命運動,不會跑到羣衆裏面去的。那些革命者,單單有一個烏托邦的新村和新村的烏托邦便足夠了,便等於獲得了革命的勝利,可以無憂無慮的唱着無政府的新村的歌曲,讚美着一個夢幻的美麗的世界。

  她呢,近來不同了,她已經在一個劇烈的苦悶之中,把她自己從新村的幻想里拉了出來。並且她已經判定了——她自己革命的前途。她已經從幻想的安那其主義而開始動步,一步一步的走向革命的實際。同時她已經在列寧的幾個重要的著作裏,完全更正了她以前的幼稚和錯誤。並且她在布爾塞維克的許多小冊子裏,她認識了,而且肯定的信仰了中國革命的正確的路線。現在,她的思想的統治者已經不是克魯泡特金了。現在,領導着她,使她順利地走向革命的大道,使她英勇地預備着以血來鬥爭,以赤裸裸的生命來爭取革命的勝利的,卻是領導俄羅斯革命的那個偉人。所以她今天參加這實際的運動,作爲她的一頁新的歷史的開展。

  這時她向着劉希堅微笑地望着,表示她承認了他的話。

  “你不覺得奇怪麼?”她隔了一會問。

  劉希堅立刻回答她:“不,一點也不。這是很自然的。”

  她感謝的望了他一眼。

  “你以前想到麼?”她接着問。

  “我很久以前就想到了。”他忠實地回答:“我並且爲這個自信心而經過了許多的苦悶。前幾天看見你起草的安那其宣言,還使我不痛快了許多時候,但是,現在,我快樂了,我不會再感到那種苦悶了,當然這還得你繼續的努力……”說了便凝視着她的眼睛,如同他在她的眼睛裏,尋覓他的苦悶的代價。

  她好久都不作聲,只默默的微笑着。

  “可是我一點都不知道。”顯然她是故意的說。

  劉希堅只用眼光來答覆她。

  隨後他們分開了。他們都異乎尋常地用力的握着手。

  她特別給他一個沉重的眼光,彷彿要把這一個眼光深深的放到他心上使他不能忘記。於是她又向着一羣騷動的羣衆走去。

  他呢,也走了,向着“我們的樂園”——那個共產黨的機關走去,因爲在那裏,三點半鐘有一個臨時會議。在路上,他又不斷的看見着新的羣衆,新的騷動的叫喊,新的北京城的風暴。

  “這是一個高潮!”

  他愉快的想,並且一直的把這愉快帶到他的同志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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