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希堅照着他的習慣,在飯後吸着香菸,靠在藤椅上,如同他幹過疲勞的工作而休息的樣子,現着一種愜意的沉思,吐着菸絲。

  他的朋友,卻因爲吃飽了肚子,精神反十分興旺起來。人家說“王振伍是一架印字機”,那意思,有一半就是說他不知道疲倦,因爲他的身體象鐵一般的堅實,同時也象鐵一般不會得病。他是健壯而且耐苦的。這時他仍然把他堅實的身體坐在四方的凳子上——一張北京城公寓的特色之一的凳子上,而且筆直地坐着,喝着那帶點油質的公寓裏的白開水。

  “你好象很疲倦了,”他望着劉希堅說:“你白天做了很多的工作麼?”

  “慚愧呀!”劉希堅心裏想:“什麼都沒有做。”但他不願意說他有許多時間都消耗在中央公園裏,便笑着回答他:“這是我的習慣,也許是小布爾喬亞的習慣呢……我並不喜歡的。”

  “不能改?”

  “我還沒有試驗過。也許是這習慣太小了,值不得費許多心思去想改革的。”

  王振伍卻搖了頭。

  “你沒有想到罷了。”他反對地說,“雖然小……可是和‘意識’是有密切關係的。”

  劉希堅不想和他辯駁,只沉思地吐着菸絲,菸絲成圈地嫋上去,宛如是一種閒暇的消遣。

  “你倒學會吸菸——不,是吹煙的技術。”王振伍看着飄浮的菸圈,一面笑着說。

  “幾乎是十年的練習。”劉希堅也笑着回答。“你呢?”接着問:“你爲什麼不吸菸?”

  “一定要吸菸麼?……我一吸菸就頭痛。”

  他們這樣的閒談着,慢慢地把話鋒轉變了,轉到他們的工作,策略,新加入的同志,以及蘇俄的經濟和教育等的建設,隨後,他們的談話轉到了上海的罷工風潮。“這一次內外棉織會社罷工風潮的擴大……”王振伍開頭說,帶着非常關心的神氣。

  劉希堅也不象懶散的樣子了,他從藤椅上端坐起來,把香菸頭“吱”的一聲丟到痰盂裏。

  他們便興奮地談着。彼此都對於這罷工的社會根據作了深切的檢討。

  劉希堅,他站在經濟的立場上來觀察今日的帝國主義。“無論帝國主義在我們中國將施行怎樣的威力,帝國主義的自身是已經臨到了暫時穩定而趨向於崩潰的時期了,而世界社會主義革命的爆發是不可避免的。”接着他補充一句——“這次上海的罷工風潮應該使它擴大到全國……”

  王振伍同意了他的話,只說:“我認爲這一定要擴大的,並且擴大起來的結果,不僅是中國勞動者對於帝國主義的資本家的反抗,還深入地造成中國各階級的聯盟而發生民族革命的運動。”

  劉希堅沉思着。

  “但是,”他帶着思索的說:“民族革命縱然成功了,然而終究是不能長久的,因爲這時代的要求是階級鬥爭的尖銳化。”

  “自然,”王振伍回答說:“那只是一個階段,因爲我們的民族是很落後的,沒有法。”

  談話就停頓了。

  劉希堅又燃上一支香菸,又靠在藤椅上,吐着連環的菸圈……

  暫時的沉默之後,王振伍重新告訴他一個消息:“早上我聽說,在顧正紅追悼會上被捕的四個學生,已經被英巡捕房槍斃了。”

  “你從那裏得來的?”劉希堅驚詫的問。

  “從一個通信社。不過這事情的發生是可能的。現在帝國主義所採取的壓迫手段,是越來越暴戾越殘酷的。我們不能夠把‘國際公法’來評衡帝國主義對於次殖民地的行動,所以,”王振伍帶着不平的聲音接下說:“四個學生被違法的執行槍決,的確不能看做意外的事情。”

  “如果這樣,”劉希堅卻平靜的說:“那好極了,風潮就立刻擴大起來了,說不定就會擴大到全國呢。”

  王振伍想着什麼似的不作聲。

  劉希堅便接着說:“我認爲帝國主義應該聰明一點:否則,那舉動,實在對於世界的帝國主義都沒有利益,因爲,那槍斃四個學生的槍聲,我認爲是替我們的民族革命放一個發動的信號。”

  “我不象你這樣樂觀的觀察,”王振伍有點陰鬱的說:“殺死幾個次殖民地的人民,這不過是帝國主義很平常的玩笑罷了。”

  “不錯,”劉希堅回答說:“我們不管他們是玩笑或是策略,我們只是看那事情的影響和效力,是不是和帝國主義沒有利益。”

  顯然,王振伍對於帝國主義的野蠻行爲,是深深地感着憤慨的。他的臉頰在討論着罷工風潮的事件之中,已漸漸的發燒起來了。在他充足的眼神裏,灼閃着熱烈的光……

  “現在”他最後興奮地,卻又客觀的說:“我們等着,等着我們民族革命的爆發!”

  於是他看了一下左手上的那隻車掌的手錶——“十點半鐘了。”他說,便帶着新時代將臨的信仰,欣然地和劉希堅緊緊的握一握手,走了出去。

  劉希堅又重新燃上香菸,而且重新靠在藤椅上,可是他沒有吐着菸圈了,只把香菸挾在手指間,讓它自由地消蝕着。

  這時他的思想是紛亂的。許多複雜的問題和嚴重的事件都擠在他的腦子裏:內外棉織會社的罷工——槍殺工人——拒絕工人上工,和文治大學學生的被捕,上海大學生的被捕,以及帝國主義的橫暴行爲,都強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經,尤其是這風潮的擴大,將怎樣地造成中國民族革命的諸問題,更常常的釘在他的腦筋裏。

  他漸漸的由沉思感到苦悶了。“冷靜一點,”他向他自己警告說:“在昏亂的頭腦裏是解決不了什麼的。”便丟下香菸,跑到院子裏。

  在繁星閃耀的天幕底下,他一連作了五六個深呼吸。

  北京的夏天的夜,是涼快的,空間飄蕩着清涼的微風。他的精神便爽然了。彷彿他的頭腦注射了什麼藥水,立刻清醒而警覺起來。隨着他把手插在褲袋裏,暫時丟開那各種問題和事件,只當做休息的散步似的,在寬敞的院子裏徘徊着。

  院子的兩旁射出黃色的燈光,隱約地照着他來回散步的影。周圍的安靜使他一步一步地聽出他的皮鞋踏在磚塊上的聲音。夜裏靜寂的,一切在陽光底下的煩聲,也都在夜色裏靜寂着,只有遠處汽車的喇叭和附近的蛙鳴,斷斷續續地流蕩在清涼的空氣裏。

  他覺得在這樣的夜色裏散步,懷着無所憂慮的心情,的確有一種怡然自得的樂趣,如同解放了全身的一切,歡喜而且舒服的。

  “然而是——”他自己分析的想,“小布爾喬亞才能夠的一種閒暇的享樂呀……”想着便不自覺得笑了起來。這時,在他周圍的靜寂的空氣,突然地破裂了,一種強烈的喊聲激動了整個的夜,把一切都驚醒而且擾亂了。他警覺地聽着這可怕的喊聲:“號外——上海大屠殺號外!”

  他立刻跑到大門外去。

  衚衕裏很黑,街燈吐着慘黯的光。小小的黑影在那裏跑動……

  “賣號外的,這裏!”他焦急的高聲的喊。

  一個小孩子喊着跑過來了。

  他急促的買了一張,飛快的跑到房子裏,於是在明亮的電燈底下,在他驚慌的眼睛裏,跳着一串可怕的字——“英巡捕房連開排槍射擊數千徒手羣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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