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十八章


  特區擴大會議在青霞寺內緊張地舉行着,與會的有老黃、三多、玉華、小許、大白、二白、老六、汪十五等人,在會議中忽然聽說三福派人上山。老黃、三多連忙把他叫進去問有什麼要事,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三福哥叫我來通知,上下木出了大亂,許大頭槍殺許大姑、許天雄,縱容匪兵搶劫許天雄家財,上下木一片混亂。”三多冷靜地說:“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老黃卻十分憂慮:“看來問題不簡單,許大頭沒有後臺,斷無此膽量,那後臺可能就來自周維國方面。”他對三多說,“要做緊急應變準備,你帶上一批人趕下去,接應三福,萬一有事也好擋一擋。”當時三多帶着三十多個人,如猛虎下山飛撲下去。

  老黃正和大家就這事進行分析,各路山口守衛人員也紛紛派人來,說:“從爲民鎮那邊有隊伍出動,一路向上下木,一路向白龍圩,山上看得一清二楚。”老黃問:“人數有多少?”來人說:“也有一千多!”老黃大驚失色:“出動了這許多人馬,又加上許大頭那不尋常的行動,顯然是對我有事!”又對二白說:“你趕快回大同去,把人馬帶過來,有多少帶多少,也要一些給養。”老白也對二白說:“要快,一時來不及全部調齊,就分兩批來。”老黃問:“還有人在家裏主持?”老白道:“只有慶娘。”老黃很是沉吟,小許起身道:“我也回去,一面給你們輸送人員給養,一面應付那邊局面。”老黃始放了心,他說:“有你去,我放心。”

  小許、二白走後,他們繼續就這事進行討論。過不了幾小時,下下木方面已衝出三柱火光,接着槍聲、炮聲也遠遠地傳來。大家說有火光衝起,一齊衝出古寺,一見情況如此,老黃跌足叫道:“遲了!”大家競相觀望,心情極爲沉重,老白說:“我也下去!”老黃道:“如果敵人果然來了一千多,我們這點點實力要保住下下木也是不可能的,現在就不知道損失有多大。”會議開不下去了,都在議論這件事。

  三多帶着三十多人馬直奔青霞山下,走到半路就聽見槍炮聲,又見從下下木方面升起三柱火光,心內明白,卻不敢聲張,只催促大家走快點。走着走着,已經入夜,下下木籠罩在夜色中,急劇的槍聲沒有了,只有零星槍聲,而喧鬧聲則逐漸增加。他想一定是敵人進了村,在搜掠搶劫,三福他們又怎樣呢?全軍覆沒了?被俘了?他相信不會,此人雖冒失大意,但路線熟識。他擔心的倒是黃洛夫他們幾個人,沒有武裝,路頭不熟,又是書呆子。他也想起母親和苦茶,苦茶身懷七八月身孕,行動不便,不知道逃出來沒有,但這念頭也僅閃動一下就過去。全村有幾千人呀,他們的命運不比他一家人更重要?三十幾個人、三十幾顆憤怒和激動的心,都在跳着,卻都一聲不響,迅速地在趕路。

  走不多遠,在下下木方向槍炮聲又連珠似的響了,三多心一震:又打起來了,而且打得這樣激烈,難道還有我們的人在?沒被消滅在反攻?對!在反攻呀,槍聲是朝兩個方向在響。“走!快點,我們的人在反攻了!”他大聲叫着,走得比什麼人都快。可是,不久,槍聲又沉寂了,只有小炮在轟隆轟隆地響,在寂靜、漆黑的山上可以看見炮彈落地的火花。他想:“我們敗了,我們的人退下來了!”快,要快!他只有一個想頭了。所有的打狗隊員似乎也只有這樣一個思想:“快,要快!”因此隊伍就像飛一樣地在前進着,前進着。

  將近三更天,他們到了炭窯,聽得前面有人聲,三多低低吩咐:“把隊伍散開,準備戰鬥!”大家立即就做了戰鬥準備,三多一人當先搜索前進,越走聲音越明晰,聽來是下下木口音,三多放了心:“是我們的人。”又繼續前進。

  終於,他和三福會合了。那三福一見他面,就哭不成聲地撲在他肩上:“三多哥,我對不起你們!”三多心冷着,大勢已去了,卻只問:“小黃呢?”黃洛夫應聲來了:“我們都在,報社同志向你報到。”三多道:“一路上我最擔心的是你們。”又問三福:“我們的人員損傷怎樣?”三福道:“傷了十來個,大半衝出來了,還有一小部分人沒下落。村裏有一小部分羣衆隨我們衝出來,大部分沒衝出,不見伯母和苦茶嫂。我家裏的和許多弟兄家裏人,也沒出來。”又說了他們反攻想搶救羣衆的事。

  三多很感沉痛,沒再問下去,只說:“在這兒集中了這許多人,萬一敵人天亮時攻上來怎麼辦?”便對黃洛夫說:“小黃,由你負責,把這幾百老弱帶上青霞寺,老黃同志在那兒,武裝人員全部留下。”又對三福說:“我們再來研究一下。”黃洛夫對大家宣佈:“老鄉們隨我上山,那兒安全,又有吃住。”他連說了幾遍,大家都高興地答着:“有你們我們到哪兒都行。”黃洛夫把那布袋往肩上一扛,阿玉、紅緞跟着他,沿山路上去,從村裏衝出的老鄉大部分隨上了,只有一小部分鬧哄哄的,有的說不走了,有的說明天再走。

  三多隻好出來對大家說好話:“叔叔,嬸嬸,三多對不起你們,使你們吃了這樣的苦頭……”當即有人叫着:“不關你們的事,是反動派、鄉團隊、土匪做的壞事。”三多又道:“你們說的也對,但我不能沒有責任,我向你們請罪,現在軍情緊急,天一亮,說不定反動派又會上山,你們聽我的話,和小黃同志一起上去,那兒有我們的人,一切會有照顧,你們放心,我們就留在這兒,到能夠回村時再通知你們。不要貪一時方便,再招一次損失。”經這一說大家通了,都說:“有你三多在,我們怕什麼。走,隨小黃同志上山去。”連那一小部分人也動了,山路崎嶇難走,但大家走熟了,前頭又有希望,也就不感困難。幾百人拖着一條長長的隊伍,摸黑上山。

  三多把留下人員重新點驗一下,共有一百三十多,不久又有人陸續上來,老鄉們都被送上山,武裝人員留下,天亮時已增加到一百七八十,在那次戰鬥中損失的有二十來人。他們就在炭窯佈下防線,一面請老黃同志下來商量,一面派人下去偵察敵情。


  下下木整整亂了一個晚上,三路匪徒進村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搶,穿的、吃的、用的都要,一批人搶過了又來第二批,最後見什麼都搶光了,連小孩尿布也要。朱大同部下要貴重財物容易攜帶的,許大頭手下對這山區大牲畜感興趣,許添才卻偷偷給手下下命令:“給我挑上三五十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由於大家都想發財,防區界線又不清,一搶開往往就搶過界,一過界就發生糾紛。有時是中央軍搶過界了,被鄉團隊開槍射殺,鄉團隊搶過界又被飛虎隊射殺,而飛虎隊的人又被中央軍射殺。一夜之間,這樣互相拼殺也死了好幾十。但大家都不敢承認,盡說是打狗隊潛伏分子乾的。

  朱大同一安下臨時公館,就對吳啓超說:“打仗的事找我,抓共產黨的事我管不了。”吳啓超也要顯一顯身手,他緊緊拉住許大頭:“這兒情況你熟識,和我一起去抓幾個人。”許大頭又從飛虎隊中挑出幾個比他更熟識的人帶路。這樣他們帶上丁祕書和三十多個人便去執行特殊任務。他們先衝進三多家,只見裏裏外外一片混亂,看來最少有三批人來搶劫過,天井邊躺着三多孃的屍體,是用大刀砍的,大頭說:“她就是許三多母親。”吳啓超問:“三多女人呢?”搜捕的人答:“不見!”吳啓超下命令:“再搜,不在這屋就在那屋!”把整幢老屋都搜遍了,問問那些鄰居的,就是一句:“不知道。”吳啓超下命令:“把他們都抓起來!”

  他們又到蔡玉華、黃洛夫住過的地方,除了幾副破牀板、兩條爛草蓆、一隻三腳桌什麼也沒有,再到農民報社去,倒是一間非常寬敞、明亮的房子,裏面收拾得很乾淨,卻沒有什麼可搜的,牆上滿貼着標語:“告訴你:反動派,我們還要回來!”“小心你們的狗命!”那字體很熟識,吳啓超坐下,心想:“我們叫作突襲,而在他們呢,卻早做準備,從容撤退了,怪不得一個主要人物也找不到!”

  他離開報社,徑奔許三福家,只見五六個鄉團丁從屋後草灰房拉着一個十五六歲年輕姑娘出來,她披頭散髮,滿面黑煙,衣衫不整,掙扎着、呼叫着不肯走;在後面跟着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婆,還有一箇中年婦女在苦苦哀求。吳啓超喝問:“你們幹什麼的?”一個鄉團丁小頭目說:“許參謀長看中她。”說着動手又拉。

  大頭忽然低低對吳啓超說:“特派員,這幾個人重要呀,老頭是共產黨打狗隊第二號大頭目許三福的父親,老太婆是他母親,中年婦女是他寡姊,那年輕的是他妹妹,叫銀花。”那吳啓超一聽立即眉飛色舞,大爲得意,忙喝住那鄉團丁:“你們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放手!”那鄉團丁都認識這位特派員,見他出面干涉也就放手。

  那老頭老太婆理也不理他們,匆匆拉着銀花朝屋裏就走,像怕感染瘟疫似的,吳啓超故意說:“連謝也不謝一聲。”對丁祕書努努嘴,有意走開,他一轉身丁祕書便下命令:“通通給我帶走!”

  吳啓超回到“公館”,只見朱大同正在大吃大喝,牆角綁着兩三個年輕姑娘,問他:“你那遲開玫瑰還有黃大詩人都捉到了?”吳啓超泄氣地說:“我們又來遲了,他們似乎早做準備,撤得很從容。”把黃洛夫寫的標語內容告訴他。“不過,倒把第二號人物的家屬逮住了。”丁祕書進來請示,吳啓超說:“連夜審訊!”又問朱大同:“你也參加?”朱大同望了望那幾個姑娘:“老哥,免了我這次吧,我正要試一試這山裏的野味哩。”

  在小學正中大廳上,吳啓超擺下“公案”,橫樑上吊着大光燈,公案前羅列着幾樣刑具和一盆熊熊炭火,一邊站着許大頭、丁祕書,一邊是十來個面目猙獰的打手。一聲傳訊,三福爸、三福娘、寡姊和銀花都被反綁着手推到吳啓超面前來了。三福爸堅定,三福娘憂慮,寡姊從容,銀花卻淚痕滿面,悲傷地想着:一點快活日子也沒過過,就要死啦。

  吳啓超見人押到,忽然面作笑容,一邊起身,一邊惺惺作態地問:“是誰這樣不聽命令,加了綁?”回頭又對三福爸表示歉意:“老人家,委屈了!”親自解綁,請坐,又遞上菸捲:“老人家,我們是中央軍,僅僅是爲了勸共產黨棄暗投明來的,無意殺人搶劫。小兄弟不明大體,有得罪地方,務請包涵。本人是這次軍事行動的最高負責人,今天請你來,沒有別的,只是請老人家和我們合作。我知道你兒子許三福是共產黨打狗隊第二號大人物。但我無意傷害他,和你爲難,只要你願意和我們合作,你們一家就擔保無事,三福如果立功,也還可以做官……”三福爸雙眼朝天,露出不屑一聽神色,三福娘、寡姊把頭低着,只有銀花聽說可以放他們,心裏有幾分動了。

  吳啓超接着說:“老人家,我想你還是和我們合作好。我的要求不多,只要你告訴我,共產黨在你們這兒開會,開的是什麼會,四鄉有哪些人來,許三多、老黃、蔡玉華、黃洛夫,自然還有你的三福現藏在什麼地方?村裏有哪些黨員、團員和赤色羣衆?我們不想爲難他們,還要給他們一個機會,棄暗投明。你看這位上下木的許大頭,現在就是南區鄉團副司令,官做得很大,就因爲他肯棄暗投明,和我們合作,我們本寬大爲懷之心,過去壞事一筆勾銷,許天雄、許大姑相反是頑固到底,結果就白白喪了命……”三福爸還是面無表情,沒什麼反應。

  那吳啓超自吹自擂,口乾舌焦,沒得到半點效果,心想:“名動不了你的心,就用利,看你要不要?”於是,他轉而動之以利誘:“老人家,如果你要的是錢,也可以,我們這兒對那立功的人照例有現金獎賞的。”他把手一招:“丁祕書,你把錢拿來,各種規定告訴他。”那丁祕書立即從公文包裏搬出一筒筒大“袁頭”和一紮扎紅綠新鈔票,放在案上,又對他宣佈了立功獎賞的條例。說完話退回去,吳啓超又接了上來:“老人家,”他把手對那銀圓鈔票一指,“這是一千大洋,怕你們一家人一輩子也沒見過吧?如果你肯和我們合作,這些錢就是你的。只要你一表示合作,我們馬上就放你們一家。”又回頭對丁祕書說:“丁祕書,準備把他們送回家,這筆賞金也讓他們帶走……”丁祕書忙答應聲:“是!”

  不意那三福爸把雙眼一瞪,厭惡地說道:“我沒這福氣,請你們不要費這心機!”吳啓超面色有點變了:“那你是不願發財啦?”三福爸提高嗓子說:“不要白費心機,我什麼都不知道!”吳啓超把面孔一板:“那你是賞酒不吃要吃罰酒啦?”三福爸還是一股勁:“我說過,我什麼都不知道!”他那倔強的、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叫吳啓超受不了,他把桌一拍,完全露出猙獰本性:“你也是要死硬到底?”三福爸冷笑着:“我已說過,我什麼也不知道!”吳啓超坐回公案,厲聲喝道:“好個刁蠻的死老頭!來人呀!”打手們助了聲威,“給我上刑!”當時就有兩條大漢衝向三福爸去,捉住他把上衣只一扯,露出半身皮肉,反剪雙手,就要把他在橫樑上懸空吊起。

  三福娘哭着過來哀求:“長官,長官,他老了,打不得呀!”吳啓超心想:“老太婆也出來了。你這老頑固攻不倒,就試試這老太婆看。”忙叫暫緩動手,滿面露出笑容:“老大娘,看來你是個明白大體的人,你願意代他說嗎?”三福娘道:“我們是普通老百姓,怎麼知道這些事?”吳啓超問:“你們家出了這樣一個共產黨大頭目,你能說你什麼也不知道?”三福娘還是那一句:“實在不知情,長官,饒一饒我們吧。”吳啓超暗想:“都是一樣貨色!”又下命令:“把這賤女人也吊起來!”又轉向三福寡姊:“你呢?想好了沒有?”三福寡姊冷笑着:“沒有什麼好說的,要殺就殺!”吳啓超罵聲:“臭孃兒!”直跳到她面前給了她兩記重重耳光:“我看你,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共產黨!”那三福寡姊忍住痛,咬着牙,從嘴角流出血水,恨聲地說:“就是知道也不告訴你!”吳啓超聳了聳肩:“膽量倒不小呀,來,成全她!”大叫:“把她也吊起來!”三福寡姊也被懸空吊起來了,那吳啓超一轉身又走近銀花。

  那銀花見父親、母親、姊姊都被吊起來,嚇得直哆嗦,雙手掩住面只在哀哀哭着。吳啓超上下打量着,故意說:“倒是個俏孃兒,怪不得連許參謀長也被迷住了。”又用手去逗她:“小姑娘,讀過書嗎?看來你是知書達理,不像他們那樣蠢笨,願意和我們合作,還是像他們一樣掛上去?”那銀花只是哭着,往後縮,吳啓超卻步步進迫。“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銀花只是哭着。“還是學他們的樣子:不知道?”

  銀花已退到無路可退了,吳啓超還在迫她:“你不願和我們合作?你也想嘗一嘗半天吊的味道?可是我不想便宜你,我要叫你這一身白皙的皮肉燒成焦炭。來人呀,把她衣服剝下,拿火棍過來。”當那把燒成通紅的火棍還沒烙上她的皮肉,銀花已哀哀地求着:“不要,不……我說,我說……”吳啓超得意地想:“突破了!”三福爸在昏迷狀態中叫着:“銀花,你!……”吳啓超卻命令:“把她拉下去!”


  天亮後,從各方面搜捕來的人都被集中到小學外操場上,也有近千人。操場一角有一座用學校書桌臨時拼湊起來的臺子,就和普渡節時用來演村戲的臺差不多,只是沒那樣大。臺的兩側各豎絞刑架一座。當“俘虜”們被陸續解到,幾乎沒一個例外地都被強制着跪在地上,四面團團圍着三方面人馬,臺上也站着吳啓超、朱大同、許添才、許大頭、王連長等一班人。

  那吳啓超是第一個出來交代“政策”的,只見他用那大煙癮沒上足似的沙嗓子在乾號:“鄉親們:我們中央軍、鄉團隊,本來不願來騷擾大家,實在是你們對我們太壞了,來了共產黨,又組織什麼打狗隊,傷害中央官員,擾亂地方治安,我們爲了自衛才被迫採取行動。大家如果有損失,就不該怪我們,要怪共產黨,都是共產黨害了你們!”吳啓超自己鼓着掌,那朱大同、許添才、許大頭也跟着鼓掌表示捧場。在羣衆中卻沒一個理他,還有人在低低地罵:“狗嘴裏長不出象牙!”“放你的屁!”

  那吳啓超又在那兒自吹自擂:“我們要抓的不是你們,是共產黨,只要你們肯合作,告訴我們哪個是共產黨,我們就放你們回去,把搶走的東西也歸還你們,立功多的還有獎賞。”說着望望大家。“有哪個願立第一功的?說呀,在這許多人中哪個是共產黨?”羣衆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個表示,吳啓超重又宣佈:“說出共產黨的重重有賞,說出一人的賞大牛一頭,大洋一百元。”近千人中就沒有一個說話,沒有一點聲音。

  吳啓超重又大聲叫着:“……大牛一頭,大洋一百元……”還是沒人肯“合作”,叫他有點生氣:“我再說一次……大牛一頭,大洋一百元……”沉默,帶着仇恨的沉默,憤怒的沉默,使他焦躁、不安,“說不說?”沒人理他。“你們如果都不說,我們也有辦法叫你們說!”他露出極爲猙獰可怕的面目,用手把絞刑架一指,“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嗎?設來做什麼的?不要叫老子生氣,老子一生氣就把你們全村人都吊在上面!”還是沒點聲氣,吳啓超繼續恐嚇着:“到底說不說?不說就證明你們個個都是共產黨,老子就把你們一個個吊死,一個個掛在上面!”沒有人理他,整個操場像死一樣沉寂。

  正當吳啓超在操場上大施恐嚇的時候,丁祕書已悄悄地押着銀花在人叢中出現。這個可恥的叛徒用怯懦、戰慄的步伐,低着頭,從一行行人面前走過。每當她點一下頭,丁祕書就從地上抓起一個叫人帶走。開頭大家還不明真相,當他們知道這個臭名昭著的姑娘已經叛變,議論就出來了,全場發出嗡嗡咒罵聲。她走到哪兒,哪兒就有憤恨、厭惡的眼睛瞪住她,甚至有人公然在她面前輕蔑地吐出涎液,恨聲罵她:“臭婊子,不得好死!”

  在這羣被俘的人中,也有苦茶。事發時,她懷着八個月身孕扶着婆婆想從家裏衝上山,但情況變化很快,也很混亂,一個年老、一個有了身孕,行動不便。好容易雜在逃難人中挨出村,正要上山,從白龍圩進攻的鄉團隊已經打到,把她們攔腰一衝就衝散了。子彈亂飛,當場有許多人犧牲了,衝出村的人見上山沒希望,又回頭走,她也跟着朝村內走,剛進村就見中央軍到處在燒殺。她想回家,又怕搜捕,只好隨便找個地方躲躲。三多娘被衝散回村後,一直走回家,正巧碰上中央軍在洗劫她們家,也要搶她的隨身包袱,她抗拒着,當場就被刺刀刺死。

  苦茶躲過了多批搶劫的亂兵,心想:村裏躲不下去,還是設法上山。想利用黃昏暮色,繞路出村,不意剛到村外就和一隊搜捕的鄉團隊碰上了。那鄉團隊奉到吳啓超命令:不能走脫一個人!因此見人就抓,已經用麻繩綁了一大串。當時有人見她行動不便,說:“算了,半途生起孩子來麻煩!”另一個卻說:“已經下了命令,讓她走脫我們有干係。”也一起拴上。他們在露天曠地上個個被反剪雙手,足上又加上粗繩,過了一夜,第二天才被驅逐上學校操場。

  當苦茶發覺銀花叛變,正在帶着人一個個認、一個個抓,自知不免,早做精神準備。卻有人低低對她說:“把頭放低些,擠在我們後面,也許她一時認不出。”苦茶感謝了他們基於階級感情的關懷,卻不這麼想,如果銀花真心背叛,即使她把面孔蒙起來也是難以脫身的!果然,當銀花走近她面前,看見她那雙充血的燃燒着憤怒、仇恨火焰的眼光,只略作遲疑就把頭點下,那丁祕書便伸手來揪她的髮髻,想把她從人叢中拖出去。苦茶當時雖被反綁着雙手,卻還堅強地抗拒着,怒聲喝道:“不許動,我自己會走!”

  當她被拉進小學,已有三十多人,這些人有黨員、團員,也有羣衆中的活動分子,他們見苦茶挺着肚皮,艱難然而是不屈地走進來,都用同情的眼光向她表示崇高的慰問。她卻用堅定、不屈、鼓舞鬥志的眼光回答他們。似乎在說:“在敵人面前示弱、屈服都是可恥的!”又似乎在說:“死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那當千古罪人的叛徒!”

  被出賣的人,陸續地一個個、一批批被拉進來了,一共有五十多個。當銀花和丁祕書進來不久,吳啓超等一批大人物也進來了,他首先用奸詐惡毒的笑容去“迎接”苦茶,並說:“苦茶同志,很抱歉,我們不能不暫時叫你受些委屈。你的丈夫是共產黨第一號人物,你自己又是婦女界第一號人物,你該知道,案情如何重大!不過,爲了尊重婦女,尊重你是個快做母親的人,我不對你施刑,讓你好好地說……”那苦茶只冷笑一聲,就破口大罵:“姓吳的,你不要太得意,我們只是上當,沒有失敗!我們的人還要來,他們會來報仇,會來收拾像你這樣反動派的!”

  吳啓超卻大搖其頭,笑着說:“三多夫人,你錯了,你們的打狗隊、共產黨的確完了,全軍覆沒了,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他們,他們也正在過俘虜生活哩。”苦茶放聲大笑:“不是說他們都成了俘虜嗎,還要我說什麼?”說完又笑,笑得那樣洪亮縱情,以致使吳啓超不得不板着面孔拍起桌來了。他想:“你越倔強,我越不饒過你!”他叫丁祕書給她“醫一醫”那容易發火罵人的毛病。

  他們給她上了好些種刑罰,但苦茶沒有叫苦、喊冤,她只是咬緊牙關,捏緊雙手,她一直在想玉華的事,反動派也是用火烙她,用竹釘釘她的手指,還有……但她沒有屈服。當時她在對她們說她那段地獄生活時說:“要拿出勇氣頂住,你不承認一切,反動派就沒有辦法!”苦茶一邊抹淚一邊在問:“是什麼使你有了這樣的勇氣,忍受這些痛苦的?”玉華一點沒有遲疑,她說:“我想着黨,想着那些受苦受難而堅強不屈的同志。這樣,我的勇氣就來了,痛苦也忘記了!”對,苦茶在這時想,我也得拿出這樣的勇氣,不要讓敵人佔便宜,把我們共產黨人都當作那貪生怕死的銀花。她就這樣熬着,已死去幾次了,被冷水噴醒後,喘着氣,又是高聲叫罵,縱情嘲笑,笑那敵人無能,只能利用那貪生怕死的叛徒來傷害革命同志:“你們敢和打狗隊面對面地鬥嗎?他們就會把你們這些狗通通消滅掉!”

  苦茶視死如歸的不屈行爲,鼓舞了其他受難同志的鬥志,大家都把她當榜樣看,又都說:“我們的人還在山上,怕什麼!”使反動派大感恐慌。吳啓超問朱大同怎麼辦,朱大同說:“還不容易,殺他幾個爲首的,其他的人就軟下去了!”吳啓超問:“三多老婆是留還是殺?”朱大同道:“你把這臭婆娘打成這個樣子,看來也不出三天。”這樣他們就把第一批要處死的人確定了。

  當這些受刑的人被押着在操場上出現,那近千羣衆中立刻就起了騷動,紛紛站起來向前衝擊着,不管反動派的打、罵,憤怒地叫喊。首先被押出來的是苦茶,她幾乎是體無完膚了,一面一身都是傷痕,長髮散亂地披在身上,雙手緊緊扶住那赤裸、膨脹的年輕母親待產的肚皮,用浮腫的雙足,艱難地踉蹌地走着,面上露出無畏、莊嚴的笑容,一邊走着,一邊呼喊:“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共產黨萬歲!”羣衆激動極了,有人在哭,有人也在大聲喊口號,痛罵反動派。

  她被迅速地拉到左邊絞刑架下,劊子手把她拖上高腳架,給她套上絞繩,而她卻抗拒着,爭取最後一分鐘說話時間,當她用火一般語言,響雷一樣的聲音,說了她最後的話:“……革命是打不倒的,共產黨是消滅不了的,同志們,不要怕,共產黨會再來,打狗隊會來替我們復仇的!……”她重新被套上絞繩,高腳架拉開了,她的全身懸空掛了起來,她用力地痛苦地掙扎着,掙扎着……當她停止了最後一口氣,肚裏的生命還在掙扎、搐動。

  羣衆眼見反動派這滔天罪行,壓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呼喊着向絞刑架衝過去,又被槍托、皮鞭打了下來。緊接着反動派又推出第二個人來,是三福的寡姊,第三個是黨支部組織委員,第四個是團支部書記……羣衆的激動、悲憤、混亂在擴大,反動派的槍托、皮鞭也無能爲力了。最後是開了槍,殺了人,才勉強壓住。

  正是烈日當空時候,當最後一個上了絞刑架,太陽突被雲層蓋住,操場上一片陰森沉悒,有人大聲叫着:“都昇天了!”有人默默跪在地上,仰頭向天,第二個、第三個……幾乎是全體都默默跟着跪下,向天祝告,廣場上沒一絲聲息。

  有一部分羣衆被釋放了,另有一部分被告發而還沒處理的,都被扣押在小學裏。那四具屍體還掛在絞刑架上,由一班士兵監護着,三方面人馬都回到原地。村裏暫時出現安靜局面,但羣衆什麼都被搶光了,無法安排生計,很困難。許大頭要求率領原部回上下木,被批准了,他們趕走三百多條牛,近二百擔“勝利品”,浩浩蕩蕩地回去。朱大同對吳啓超說:“我明天也帶特務大隊回城。”吳啓超吃驚道:“軍事行動結束了?打狗隊主力還在山上。”朱大同道:“看來實力不大,把它交給許添纔去應付好哪。他一年不下來,難道我們也要在這兒守一年?”吳啓超道:“你走,那麼我呢?”朱大同忠告道:“我看還是走爲上策,這兒共黨的遺毒不淺,你看今天的情形,除了在蘇區,這種不怕死精神是少見的!”

  聽說中央軍要撤走、飛虎隊已開拔,許添才也過來請求把鄉團隊撤回爲民鎮。可是,朱大同和吳啓超都不同意:“仗我們打完了,善後是你的事,打狗隊還沒全肅清,你不能走。”許添才抗辯着:“我是來配合你們打的呀,你們要走我怎能留?”朱大同道:“你是鄉團,我們是中央軍,鄉團哪有不管地方事的?”許添才道:“許大頭現在也是鄉團,叫他管好哩。”吳啓超故意問他:“你願意看見許大頭的地盤擴大到下下木來?”許添才倒有幾分不願意,他說:“我留下兩個大隊,我自己回去。”吳啓超笑着問:“你是想光守這塊地,還是想一統南區?”這一下許添才明白了,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一晚上,吳啓超叫人把銀花提到自己房裏,對她說:“你今晚就在這兒陪我過夜。”銀花大爲吃驚,有點不願意,吳啓超生起氣來了:“你想吃火棍!”銀花嚇得魂都掉了,只好乖乖聽他擺佈。

  朱大同、吳啓超割下那四個犧牲者的首級,押着由於銀花的告發而被捕的“俘虜”,近二千頭牛、羊、豬、雞和無數“勝利品”,耀武揚威地以得勝軍姿態直開回刺州大城報捷請功。臨走時許添纔來送,吳啓超把銀花移交給他:“這姑娘告密有功,本來也是你看中的,現在我把她移交給你,可不要叫她冷落。”這樣,銀花又成了許添才的“勝利品”了。


  二白從大同帶了二百多人槍和成百擔糧食來到青霞山。二白向組織報告說:“臨出發時,那高老二放出謠言說共產黨在大同招兵買馬要造反,我和小許商量,此人不除,我們禍患不少,決定把他先收拾了再說。我們殺了這壞蛋,沒收了他三十幾條槍和全部家產。這次帶來的糧食就是從高家抄出來的。”老黃問:“你們把全部力量都拉過來了,那邊不會有事?”二白道:“我們擔心的是高老二,現在他完了,也就無事。”當時老黃就把黃洛夫叫過來,囑咐道:“我給你們留下十條槍做自衛武裝,你就在這兒當後方留守主任,老鄉們爲了革命受了很大犧牲,你要好好安排、照顧他們。”說着就帶領大隊下山。

  那黃洛夫、阿玉一直在忙着安排這幾百從下下木突圍出來的老鄉。黃洛夫帶領大家清除青霞古寺的垃圾雜草,充當臨時收容所,又從他們中挑出三十來個精壯人員分班站崗守衛;阿玉則帶領另一批人去挖早先開荒種下的番薯,到密林裏採集野菜、野果,解決吃的問題;紅緞則把從大同帶過來的大米,定量分配,每人三斤,發給大家,她說:“米糧儘管有,大家省吃點,讓打仗的人吃飽吃好好去打壞蛋。”那沉睡多年的古寺來了這許多人,突然充滿了生氣,生活非常活躍,說的唱的熱鬧極了,大家都在誇:“三多有膽識,早給我們安排了吃住,就算再苦些也是和自己人在一起。”黃洛夫解決了這些人吃住,又安排他們生產和文娛,他在羣衆中挑出一批人組織文藝工作團,準備下山慰問。

  老黃帶着老白、玉華、老六、十五、二白等一干人馬,徑奔山下,早有人到炭窯報告三多、三福。他們都出來迎接,三多一見大同有大隊人馬過來,非常興奮,他對大家再三地表示感謝,大同同志大都是老兵,服裝、紀律都很整齊,列隊聽了三多的話後,齊說:“敵人只有一個,今天我們過來打反動派,明天你們到我們那兒打反動派,不都一樣!”

  二白一到炭窯就到處在找苦茶姊,他問三多:“姊呢?”只見那三多淚水汪汪的,二白吃驚問:“被打死啦?”三多泣不成聲:“不,她是一時來不及逃脫被抓去活活吊死的!”二白當時就放聲大哭,捶着胸:“反動派,我同你拼!”說着,用手一招,就要帶着大同人馬衝下山去,被老白喝住:“你這共產黨員有組織、有紀律沒有!爲什麼不聽指揮?”老黃聽到這消息也是熱淚盈眶,對大家說:“這次敵人突襲使我們受到很大損失,但我們的武裝都還保存着,這就是勝利,要報仇,不止爲苦茶同志一人,要爲全村被殺害的同志!”玉華也說:“仗一定有得打,只要反動派存在一天,我們就不能放棄責任,同志們初到辛苦,先休息休息,等組織商量定了再行動!”

  首腦都到炭棚內去開會,兩路隊伍暫在山坡上進行聯歡。

  在會上,三多對大家做了很詳細的情況介紹,他說:“中央軍已經撤走,飛虎隊也回上下木,現在下下木只有許添才的鄉團隊,約五百人,行止如何尚不知道,可能來搜山,也可能長住下去,村裏損失很大,全被搶光了,連日來還有人冒着性命逃上山。”當他說到銀花叛變、三福寡姊犧牲時,三福難過極了,他說:“將來抓到這叛徒一定要萬刀凌遲!”三多卻說:“三福同志的心情我是瞭解的,銀花品質不好,我早就看到,也怪我們沒有好好教育。三福同志一家人主要還是革命派,雖然出了個叛徒,卻也出了忠烈而曉大義的父親、母親、姊姊。革命是個大考驗,紅的白的,這一下就清楚了。”在說到下下木隊伍情形時,他又說:“問題很多,大部分人急躁,一小部分人消沉。這也難怪,一家老小都在村上。”

  老黃把特區擴大會議的決議也正式向三多、三福傳達了,他說:“會議初期沒估計到形勢變化這樣快,現在迫上來了,我們能夠畏縮不前,把自己綁住?因此在會議後半段,就正式地討論了武裝鬥爭問題,並一致決議成立刺南遊擊支隊……”當三多聽到要成立刺南遊擊支隊,表示欣慰,三福卻興奮地直叫:“這一下我們可真要大幹了!”

  當晚,特區決議就在五百多武裝弟兄中正式傳達了,被特區任命爲支隊副政委的蔡玉華,負責傳達任務並組織大家討論。一時在山坡上、松林內都是熱烘烘的發言聲。這寂靜的、沉睡的山林不再是沉睡、寂靜了,樹在擊掌歡笑,泥土自地下伸出頭來叫好,未來的游擊隊員用激動的心情表示他們的雄心壯志,有人說:“我們一定要消滅反動派!”有的卻說:“一定要把紅旗插進刺州大城!”“還要建立蘇維埃!”什麼急躁、什麼消沉的情緒也一掃而光了!“這樣纔有奔頭呀!”“共產黨萬歲!”

  夜深了,在炭棚內,老黃還分別和汪十五、老六在談話。他對汪十五說:“開展武裝鬥爭就是一種新形勢、新發展,你要把爲民鎮的革命工人緊緊地團結起來,利用他們分散的特點,把種子散佈到各村去,來個遍地開花。至於爲民鎮本身,它過去是反動派的據點,將來反動派爲了對付革命力量還會加強。因此做好情報工作,做黨的耳目也很重要!”他又對老六說:“東岱已有了基礎,今後更要當重點來經營。千萬要隱蔽,不能冒失。城裏同志要設法去聯繫,不能讓他們孤軍苦戰。紅緞留在這兒,有黃洛夫幫助,你放心。”對他們兩個都說:“有必要我們的武裝工作隊就會下去和你們配合。”他們兩個人都準備在天亮前繞道回去。

  這炭窯離下下木有三十里,敵人不敢輕易上來,因此,他們就在這兒紮下。大家一邊在佈防,偵察上、下下木情況,一邊在籌備刺南支隊的成立大會。

  到成立大會那天,一個臨時檢閱臺在一片平地上搭起來了,左右又是兩座松枝牌樓,這五百多武裝游擊戰士,手持武器,頭戴竹笠,臂纏紅臂章,上書“刺南”兩字,雄赳赳,氣昂昂,擺成三個列隊,整齊地站在檢閱臺下。檢閱臺上高掛着毛澤東主席的墨畫肖像,那是出自詩人黃洛夫手筆,在肖像下飄着那面紅光閃閃、莊嚴燦爛、繡有金黃色斧頭鐮刀、寫着“刺南特區遊擊支隊”的軍旗。

  臺上正中站着腰束子彈帶、掛左輪槍、穿草鞋、打綁腿的刺州(現改爲刺南)特區黨委書記兼刺南特區遊擊支隊政治委員老黃。左邊是挎匣子炮、背竹笠,同樣是綁腿、多耳麻鞋的支隊長許三多,右邊是飄着一頭男裝短髮、穿草綠軍服、腰掛短槍、綁腿草鞋、身材短小而精神抖擻的副政委蔡玉華。

  在臺下,站在各列隊伍前頭的,有副支隊長兼第一大隊隊長老白。有副支隊長兼第二大隊隊長許三福。有第三大隊隊長二白。當司儀用雄渾的聲音宣佈“刺南特區遊擊支隊成立大會開始”,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瀰漫全場,衝激雲霄。當司儀再宣佈“向爲共產主義偉大事業而英勇犧牲的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和一切死難烈士致哀”時,大家都低下頭,默默地垂着淚。到了司儀再宣佈“默哀畢。請刺南特區黨委書記老黃同志致辭”時,會場又充滿一片歡聲。

  老黃用他洪亮莊嚴而熱情洋溢的聲音宣佈:“紅色指揮員同志,紅色戰鬥員同志:我代表中國共產黨刺南特區委員會,在這個莊嚴的日子莊嚴宣佈,我們刺南特區遊擊支隊,正式成立了!”一陣排山倒海的掌聲,當司儀振臂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臺下熱烈地響應着:“中國共產黨萬歲!”山谷野林也在響應:“中國共產黨萬歲!”司儀又高呼:“毛主席萬歲!”五百多人一條心,一個聲音在響應,山谷野林也在響應!

  老黃接着又說:“今天我們這支鋼鐵隊伍的成立,說明了革命在刺南地區的勝利和發展,我們的黨是越戰越剛強,我們的革命事業是越來越發展。敵人能夠攻佔我們的下下木,但敵人消滅不了我們的革命力量,我們的一百多武裝,在十倍於我的敵人優勢兵力攻擊下,沒有受過損失,幾乎是全部突圍了;我們的革命人民,在敵人的殘酷的燒殺下,沒有屈服,革命意志像鋼鐵一樣堅強,他們寧可被敵人鞭打、火烙,甚至於活活吊死,但他們不出賣革命、出賣黨、出賣同志,我們有四位優秀的共產黨員就是這樣上了絞刑架,犧牲了!這些爲共產主義事業而英勇犧牲的同志將永垂不朽!”蔡玉華激動得熱淚直流,忍不住要叫喊,她把拳頭一舉:“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羣衆也在呼叫,“消滅反動鄉團隊!”羣衆也在怒吼,“誓死爲死難烈士復仇!”羣衆幾乎無法壓制自己的激憤情緒了,有人熱烈叫着:“馬上向敵人進攻!”“我們要報仇!”“殺回下下木去!”“活捉周維國!”

  老黃同志說:“同志們,黨和你們一樣堅決,要替死難同志報仇,我們這個遊擊支隊的成立,就是爲這個目的,爲同志們報仇,爲從國民黨反動派、從地主惡霸的統治下,解放刺、南兩縣人民!”一陣熱烈的鼓掌,更熱烈的鼓掌,無限熱烈的鼓掌,歡迎了這個黨的代表人所發出的每句震動人心的話、所提的每個保證,一直到它結束!接着是支隊長三多講話,接着又是蔡玉華領導全體武裝人員,對着毛主席肖像宣誓。

  當老黃代表刺南特區黨委把支隊軍旗舉了起來,老白就代表全支隊指戰員,用莊嚴的步伐跑上前去,立正敬禮,雙手接受了這面軍旗,於是在隊伍中又出現了新高潮。老白莊嚴地高舉着這面光輝燦爛的軍旗,在初升的陽光下,帶着第一大隊正步地走過檢閱臺,接着是許三福帶着第二大隊,接着又是二白帶領第三大隊走過檢閱臺,戰士們都激動地流着眼淚!

  紅旗呀,你這第一面在青霞山上飄起的戰鬥紅旗呀,你將光芒萬丈地永恆不息地在青霞山上飄揚!你將永遠帶領我們前進,從一個勝利到另一個勝利,一直到七十萬刺、南兩縣人民得到勝利解放;一直到全中國得到勝利解放!黨呀,我們將永遠跟着你走,在你英明正確的領導下,不怕千辛萬苦,不怕犧牲流血,從一個勝利到另一個勝利,從解放七十萬刺、南人民,到解放全中國、全人類!


  正當青霞山上革命的人民在舉行誓師大會的時候,盤踞在上、下下木兩支反動武裝卻處在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形勢。中央軍一走,許添才就想起:吳啓超不但曾親口答應過七太,說在消滅了打狗隊後,就要把許大頭收拾,以便南區一統於許爲民手中。而在幾天前,又親自對他示意過。現在打狗隊已經消滅了,我又大權在握,兵力也遠勝過許大頭,不正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爲什麼不乘機收拾他?主意已定,便藉口給養困難,派人到上下木去向“許大頭副司令”要給養。許大頭卻一毛不拔,他對來使說:“你們最早進村,一進村就搶,搶了盡往爲民鎮運,我不但一無好處,還損傷不少兵員,怎能給你!”堅決拒絕了。

  派去的人回來把許大頭的話,原樣告訴了許添才,那許添才原是借題發揮,一見他果真拒絕了,當下就開口大罵:“許大頭,你欠我的老賬未清,現在又來爲難!我也不是好惹的,把蘇成秀的頭還給我,把四大天王還給我,把搶去了的爲民鎮所有財物還給我!不還就給你個死無葬身之地!”派人又去把這話對許大頭說了。許大頭也很強硬:“想算老賬我也不怕,大少爺,你有膽量就過來!”也派人把這話對許添才說了。

  雙方先是口罵,而後就真的動起武來。當時許添才恃優勢兵力,揮動鄉團隊分三路向上下木進攻,那許大頭也調動全部力量來抵抗。豈知槍聲一打響,上下木內部就起了變化。他們見下下木的慘狀,又見許大頭不可靠,更有許天雄、許大姑親信恨他出賣,紛紛逃上山去,也有想乘機替許天雄、許大姑報仇的。但許大頭飛虎隊戰鬥力還是勝過鄉團,又兼彈藥充足,許添纔出動四五百人,幾次進攻,都被打了回去,而且還損失了一百多人。

  那許大頭見許添才翻面不留情,心裏也在想:“來而不往非禮也。”利用許添才新敗,也來個措手不及,出動全部人馬,摸黑偷襲,打了半夜,把那許添才的鄉團隊打得七零八落,失去大半個下下木,一直打到天明才撤走。在許大頭強大打擊下,許添才的鄉團被打死一部分,打散乘機開小差回去的又有不少,六百多人所剩不到三百人了。許添才一見形勢不妙,大急,連忙向許爲民請救兵。許大頭也有不少損失,見對方請救兵,也急急派人去調動散股來補充。因此雙方暫時按兵不動,等待一場新的決戰。

  這時逃往青霞山去避難的上下木人已有近千,其中也有許大姑的親信許果。他自從許大姑被殺、許大頭當權,一直躲在家裏不敢出來,多次聽說大頭要收拾他,非常害怕,見雙方又動了刀槍,又聽說許三多在青霞山聚集人馬,心想:“我現在是在絕路上了,爲什麼不投奔於他?”也雜在逃難人中混出上下木。上得山來就到處在找許三多。不久果然和刺南支隊的巡邏人員碰上了,他對那巡邏人員說明原委,說時聲淚俱下,極爲動情,那巡邏人員便把他帶到炭窯見許三多。

  那許果一見三多,就哭倒在地,歷數大姑對下下木的恩情,請求爲許大姑復仇。三多問他爲什麼不和許大頭合作?許果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許大頭忘恩負義,全不想當日天雄大哥提拔之情,勾結吳啓超,密謀暗殺許大姑、天雄大哥,後又引中央軍攻陷下下木,對我也想陷害。他對許大姑有仇,對三多哥也有仇。現在內部不服他,外面又和許添才火併,雙方死了好多人,實力大損,正在搬動散股支援。三多哥你如想報仇雪恨,正是時機,我許果實力有限,但是大姑親信,還有不少人肯追隨,願做內應。”許三多一聽,心想:“在忙亂中,我倒把這個人忘了,爲什麼不起用他?”便把他帶去見老黃、玉華。

  老黃從刺南支隊成立後,緊密地注視着上下兩個下木形勢的發展,也在研究如何來進行一場戰鬥,爲刺南支隊壯壯聲威,聽說許果前來投奔,心想此人是大姑死黨,大姑死後不受重用,前來投奔,定不會假。又想此人內情熟識,對我有用,爲什麼不拉他一把,當時就接見了。

  那許果雖沒和老黃見過面,見大家都那樣尊重他,知道是個大人物,一見面就跪倒在地哀聲哭訴:“許大姑因爲同情共產黨,招了許大頭的忌,勾結中央軍密謀殺害。現在許大頭又招引中央軍,攻陷下下木,殺人放火,無所不爲,對原在許大姑手下的人,也百般陷害,我既不容於他,又要爲許大姑復仇,特來投奔打狗隊,請你們爲大姑報仇,也就是爲下下木人報仇。”老黃一把將他扶起,面帶笑容說:“許果先生,我們雖是第一次見面,但我知道你的爲人,你來得正是時機,我們也想找你。請坐,有話慢慢說,有事大家商量。”當下問了他好多事情,又叫人好好招待。

  許果暫時離開,老黃便召集三多、玉華等一班人舉行緊急會議。三福說:“許果這個人我和他打過不少交道,我幾次上上下木都是他出面招待的,此人雖一向對許大姑忠心,卻是個窮漢子,家境不好,有條件把他教育過來。”老黃問:“是不是也是個實力派?”三多道:“在上下木一向分有大姑派和大頭派,兩邊力量相當,許大頭出人不意暗算天雄、大姑,就使大姑派羣龍無首。現在叫許果回去整頓一下,看來還有一定力量。”玉華也主張:“機不可失,兩隻狗正在對咬,我們正可來個漁人得利。這一仗如果打得好,就可以同時把這兩股匪幫都徹底地消滅,不但爲同志們報了仇,也可以得到意外補充,加強革命實力。”老白也說:“來了許久還沒見動靜,同志們都有點等不及了!”

  大家都主張起用許果,並利用他回去策反,從敵人內部反出來。老黃考慮的也正是這個問題,他想:“遊擊支隊成立後,正需來個驚人的大行動以振虎威。過去吳啓超運用了一石二鳥,打得我們好慘,我們現在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來個一石二鳥!”當下便做了決定。

  許果在炭窯祕密地住了三天,在這期間大部分是蔡玉華陪着他的,她向他介紹共產黨的革命主張,談窮人翻身的道理。向他指出了許天雄、許大姑過去以劫掠爲生,和那些貪官污吏、地主惡霸欺壓魚肉人民並無不同:“你們跟她,也是跟錯了。我知道你出身窮苦,不滿現狀。但是要解放自己卻不是去當土匪,而是和窮人在一起找翻身道路……”又說:“共產黨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也不如反動派所宣傳的是些青面獠牙的鬼怪,而是一些受苦受難、要求翻身的窮人。”玉華陪他散步,有時還和他一起吃飯。她對人親切,思想敏銳,談吐中肯,有眼光、有膽識,且精神奕奕,充滿了丈夫氣概。許果把她和大姑比較,不禁暗自喝彩。“人人都說共產黨有人才,果是名不虛傳!”

  這樣過了一天兩天,熟了,談話也投機了。他不再是光聽玉華說,有時也提提問題。有一次甚至於說:“當大姑還在時候,我聽她說過,下下木也來了個女將,要和她做朋友。可惜,她已不在人世,不然,你們在一起也一定很談得來。”說着,唏噓嘆息了一番。

  玉華有計劃地做了一段工作後,老黃便下命令可以讓許果走了。臨走時三多又對他做了許多交代,要他小心謹慎,不可大意,有事就派人上來,就像對親兄弟一樣地關懷愛護他,那許果大受感動,臨到三多要把他送下山去,他忽然說:“你們既然對我這樣信任,把我當自己人,我也不該有二心。三多大哥,說真的,當我到你這兒來時,我還是三心二意的,我怕你們不信任我、懷疑我。現在我完全明白了,你們不是那種人。爲了表示我的忠心,要跟你們走到底,我願意就在這兒獻一批東西給你們。”

  三多不明他的真意,笑着說:“許果,我們不是那種人,要你納貢,交什麼見面禮。我們要的是一顆真誠的革命的心。”許果道:“正因爲這樣,我纔要把這些東西給你們。這兩天,我和你們在一起,見你們的武器不太好,子彈也很缺乏,萬一有事就頂不住。就在這個山上,一座古墓裏,有許大姑埋藏的一批武器和彈藥,她曾對我說:許果,萬一有事我們就上山,有了這批東西,也就不怕了。”三多又興奮又感動地拉住他:“真有這回事?那太好了!”許果道:“如果我以後還活着,我一定跟你們到底,如果我不能活着回來,也算我對你們一片真心。”說着,他就帶上游擊支隊的一批人去把那批祕藏武器起回來了。

  原來在半山中,有一座百年古墓,外表十分雄偉,而地下卻被掏空,成了個地下倉庫,藏有長短槍二百多支,機槍八挺,彈藥無數,三多得到這批武器,興奮地對老黃說:“大反攻局面已形成了,老黃同志下命令吧!”老黃也說:“對許果這人我現在算完全放心了,同志們積極準備!”


  許果潛回上下木後沒敢露面,卻叫他女人出來密約舊日大姑黨羽會面。原來大姑在天雄股匪中,由於平時籠絡了一批人,加上嫡系親族關係,實力不弱;如果大頭不是暗算成功,雙方要較量,優勢還在大姑一方。自從天雄、大姑相繼被殺後,這部分人羣龍無首遂散了。大頭怕他們,不敢重用;想收拾他們又在外面與許添纔有事,所以都在星散狀態。

  許果一回上下木就按三多佈下的密計行事。他先拉住大姑派的幾個小頭目,對他們說:“這兒的江山是誰打的?誰不知道是天雄大哥和大姑打的。那大頭不過是半途插了進來,又兼是外地人,他恩將仇報,爲了個人想升官發財,勾結了中央軍、鄉團隊,出賣天雄、大姑。現在他是穩坐副司令寶座了,我們每個人的頭上卻被上了緊箍,有朝一日許爲民來了道命令,把上下木的全班人馬給我集中清點,離了本鄉,再來個舊賬未清,關門捉賊,那時你插翼也難飛上天!”這話說得大家心都冷了。也有說:“大姑當時說得對,和許爲民合作等於自投羅網。你看,剛剛打下下下木,許添才就來和我們算老賬,以後日子還不知怎樣過。”說罷大大地感嘆一番。有人又說:“還不如散了算!”大家附和:“一拍兩散,各走各路!”

  許果故意問道:“你們身家都在這兒,如何散法?”這話問得尖銳,一時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所答。“我們祖宗墳墓也在這兒,從小又是在這兒長大,外面世界也沒去過。過去我們乾的又是一些不要本錢買賣,到處得罪人,人家不找機會同你算賬?許大頭不是本鄉本土人,又搭上中央軍許爲民關係,搞得下去是副司令,搞不下去,屁股一拍走路,我們卻要受一輩子的苦!”幾句話說得大家如熱鍋上的螞蟻。

  有人問:“許果兄,你一向足智多謀,對這件事有什麼辦法,也給我們指點指點。”其他的人也說:“要想辦法就只有這時,遲了許大頭立足已定……”那許果只是沉吟不語,有人問他爲什麼不給大家想條路走?許果道:“各位兄弟,我許果也是有家有室的人,加以許大頭正要找我的差錯,置我於死地,我如有片言隻語對他不利,一傳出去,正可招來殺身之禍。”大家明白他的心意,連稱:“我們一向是大姑的人,又是跟你多年。大姑已經去世,現在你就是我們的頭頭了。”當下跪在地下發誓:“祖宗神靈在上,我們今立許果兄爲首領,如果有不齊心協力、出賣等情,天誅地滅!”許果一見大家說得真切,也跪倒在地,對天發誓:“祖宗神靈在上,我許果願和衆兄弟同生共死,爲天雄大哥、大姑復仇,如有三心二意,神明共罰。”

  立誓已畢,大家就開誠佈公地共謀起事。許果一面派人上山報告許三多,一面重整旗鼓,準備一有事就行動。

  那許大頭屢次派人傳書徵調各處散匪準備和許添才決戰,但響應的極少。那些小股匪,過去因懾於許天雄的聲威,從他那兒又可以得到一些好處,所以歸順了他。現在天雄被殺,許大頭投奔許爲民,樹倒猢猻散,紛紛宣佈獨立,再也不聽調度。許大頭很是憂悶,派人去請許德笙前來商議。兩個人一邊喝着酒,一邊密議大事。大頭道:“許老知道,我投奔中央原是一片至誠,親手誅滅天雄,正是一種表示,攻打下下木也不能說不賣力。爲什麼大功已成、正是論功行賞的時候,許添才卻來和我算老賬?這不能不叫我懷疑。”

  許德笙從事成後,爲了請賞,也爲了官職,曾要求進見吳特派員多次,可是都被推託掉,不是說:“特派員不在。”就是:“特派員今日有事,不能見你。”也很氣惱。心想:中央大員說話也這樣不可靠!後悔過於賣力了。當下也說:“你現在是副司令了,也可以派人去找吳特派員,請他從中周旋。”大頭道:“我請你來,正是爲了這事。當初接洽歸順的是你,現在出了事,收拾殘局的也要是你。這叫解鈴還待繫鈴人。”

  那許德笙也正情緒不佳,幾杯酒下肚更是悶悶不樂,當時就推託:“中央軍連王連在內都已撤回大城,我這時也無能爲力了。”大頭道:“許老能不能親進大城一趟?”許德笙苦笑一聲:“說句實話,現在大功已成,那吳特派員是大富大貴的人,也不見得願意見我這山野窮漢。”許大頭很是吃驚:“前有大軍壓境,後無援兵,叫我如何是好?”許德笙只是默默喝酒。兩個人一頓酒,從下午直喝到二更天,卻還想不出個辦法來。

  兩人正在借酒消愁時候,忽見有一批人馬匆匆進來,在門外守衛的飛虎隊親信人員想阻住他,那爲首的只說:“公事緊急,不能拖延!”當下就有人把那衛隊看住,十來個人,十來條匣子炮,一陣風似的徑奔入內,其中就有許果夾雜在內。只見許大頭和許德笙正在燈下對酌,都有幾分酒意,當時那爲首的叫聲:“副司令,事情不好了!”那許大頭和許德笙一聽事情不好,都推案而起,驚問:“許添才的人進村啦?”說時遲那時快,許果一馬當先開槍就打,跟着又是一陣亂槍,當堂把許大頭、許德笙打翻在地。許果一個箭步上前,用刺刀割下兩顆人頭,返身衝出。潛伏在外面的大姑派人馬,一聽見裏面槍聲已響,也一齊動手,向飛虎隊進攻。許大頭家的槍聲,就是信號,佈置在村裏各地的大姑派人馬一聽槍響,也紛紛出動收拾散處各地的飛虎隊,一時村前村後,槍聲卜卜,雙方人馬展開火併,內部大亂。

  許果一行人手提許大頭、許德笙兩顆人頭,沿途大喊:“我們是爲天雄大哥、許大姑復仇的,現在兇手已經正法,你們不要做無謂犧牲,繳槍的不殺!”當時把兩顆首級掛在許天雄家大門口旗杆上,又匆匆帶着人到村口去接應。原來那三福已奉命帶了第一大隊人馬,嶄新裝備,充足的彈藥,又兼個個鬥志旺盛,悄悄下山進上下木,在約定地方和許果人馬會合,一起去收拾不肯繳槍的飛虎隊殘餘。行動迅速,計劃周密,因此只在一小時內就把戰鬥結束了。許三福代表刺南遊擊支隊會見許果以下各頭目,並對大家宣佈:“支隊長命令:許果兄暫時負責維持局面,準備好人馬,等候許添纔來攻!”


  那許添才連日在下下木飲宴,等候援兵到來決戰。這時懷裏摟着銀花正在飲酒作樂,忽然有人走報上下木內部又反了,許大頭被殺,飛虎隊被繳槍,村內大亂。他把銀花推開,一時樂得直跳:“你孃的好,老天爺幫助,給了我這好機會!”忙下命令:“給老子把全部鄉團隊開過去,給他來個寸草不留!”有人問他:“這兒防務怎麼辦?”許添才睜大醉眼:“怕什麼,許三多已當山大王去了,無事!”披掛停當,大叫:“進攻!”攆着那三百多鄉團丁,沿着從前進攻路線,分三路直撲上下木。一時殺聲震天,槍聲亂鳴。

  許添才歪戴着軍帽,敞開胸膛,揮動匣子炮,親自在指揮:“快!快!替老子把上下木踏平!快!快!先攻進村的有賞,快!快!”三路人馬果如潮涌般殺奔上下木。蠻以爲一鼓作氣,可以易如反掌地拿下上下木,不意只到半路中了許果、三福的伏兵,引起了一場混戰。

  就在這時,由許三多、老黃、老白帶領的第一大隊人馬,已悄悄地開進下下木,也分三路尾隨而上,正咬住他的尾巴。這些游擊戰士經過補充、整頓、教育,士氣特別旺盛,又在自己家鄉,爲雪恨報仇而戰,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個個爭先,人人奮勇,銳不可當!正當鄉團隊和上下木交戰,他們從後頭一包抄,一襲擊,就把鄉團隊打散了,當時有人大叫:“許添才,你已陷入打狗隊圈套了,還不趕快投降!”

  那鄉團丁在前後夾擊中,不知哪來這些天兵天將,來了多少人,正在慌亂中,一聽說共產黨打狗隊,嚇得失魂落魄,屁滾尿流,四處亂竄。遊擊支隊又組織人到處喊話:“投降的不殺,繳槍有賞!”“窮人不打窮人!”“活捉許添纔有賞!”那許添才東奔西竄,到處是人,是槍聲,是喊聲,是“活捉許添才”!一時也沒了主意,恨爹媽不給他多生兩條腿。“三十六策,走爲上策。”他想,丟下隊伍只帶着二三十個親信,見朝白龍圩方向去的路上沒什麼人阻擋,就順着這方向逃竄。天黑路崎,他們一行人急急如喪家之犬,七上八下,胡亂奔逃。許添才心內慌亂,滿口許諾:“你們保護我出險,到了爲民鎮我每人賞一百大洋!”那二三十親信也要逃命,落得有賞也滿口答應:“沒問題,只要到白龍圩就沒事啦!”簇擁着他,只是逃命。

  那許添纔在荒山野地裏狼奔豕突地跑,帽掉了,逃得渾身是汗,嫌衣服累贅也丟了。走了一個多小時,見離開下下木遠了,槍聲稀疏了,白龍圩在望,一時得意,放聲大笑:“打狗隊說要活捉我許添才,真是大笑話,讓他到爲民鎮來捉吧!”說罷又笑,笑罷又說:“你打狗隊落了圈套,哪有我許添才腿長呀!”又是一陣大笑。

  可是,他笑得太早了,早在白龍圩埋下一支隊伍,那是二白的第三大隊,由蔡玉華率領着。那許添才笑聲未止,攔頭已飛來蔡玉華的喝聲:“許添才,你笑得太早了,趕快繳槍!”接着機槍、步槍從前後左右都打響了。把那二三十人打得進不得、退不是,向左向右都不是,只好擠成一團,二白又厲聲喝道:“許添才,死已臨頭,你還不投降!”那許添才見四面受敵,已自喪膽,軟了手足,只得叫:“你們共產黨優待俘虜,我繳槍!”在夜色中,只見蔡玉華英氣勃勃地揮着手槍,帶着十幾人向他們衝去……

  原來這場出色的戰役,是由老黃提出初步方案、由支隊領導經過詳細討論決定的。剛剛成立的刺南特區遊擊支隊,作爲對黨的獻禮,第一仗就一舉而殲滅了許添才的鄉團隊和許大頭的飛虎隊。

  當玉華、二白等押着許添纔等一干人開回下下木,下下木已在沸騰中。滿村是火把、是人聲,幾乎全村人都出來了,小學門口那操場上堆起一堆人高的柴火,燒得紅紅的,照亮了半邊村,逐家逐戶出來的老鄉,一見到我們的人,見到自己親人,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訴苦,又是控訴,說不完的痛苦,訴不完的冤情呀!他們帶着游擊隊員去看小學:“這是關我們的人的地方!”“這是上刑地方!”“這是吊死人的地方!”有多少人解開衣服指着傷痕:“你們看,全是反動派打的!”

  當他們一看見玉華、二白把許添才押解過來,都大聲叫着、罵着,蜂擁地奔了過去,有木棍的拿木棍,有石頭的拿石頭,也有從家裏拿出菜刀、鋤頭來的,一見面就打,沒頭沒腦地打。打呀,有仇的報仇,有血債的來討血債呀!玉華、二白把俘虜交給隊員看守,自己找老黃、三多去,不意剛轉過身那許添才已被砍成肉醬,羣衆打得性起、眼紅、血涌,打完許添才又要打被俘的鄉團丁,三多他們剛從小學出來,便出來勸阻:“老鄉,我們不能殺俘虜,他們已繳槍投降了,就不能動他們!”那些老鄉不服,又是哭又是叫:“三多,你也有血仇呀,爲什麼不報?你娘是被他們砍死的,苦茶嫂是被他們活活吊死,爲什麼大仇不報反替他們說好話?”三多感動地流着淚說:“各位叔叔、嬸嬸,你們的心事我懂,你們的苦,我和你們一樣受。但是冤有頭,債有主,那反動頭子已經被殺了,鄉團丁我們就不能動,這是我們遊擊支隊的政策,共產黨的政策!”老黃、玉華這時也出來說話,反覆地交代了政策,羣衆的憤怒稍爲平息,但是有人叫着那被俘團丁:“那壞種糟蹋過我的閨女!”“那個人把我全家東西都搶了!”三多說:“你們應該相信共產黨,共產黨是爲你們做事的,一定會公平處理!”

  這時許三福帶了十幾個人,提着許大頭、許德笙的首級,也從上下木過來了。他把那兩顆死人頭往地上一扔,一時又引起哭聲罵聲,有人揮動鋤頭,有人拿起菜刀,紛紛地去砍:“都是他們引兵來打我們!”三福在對老黃、三多、老白彙報上下木情況:“羣衆情緒很好,老百姓家家戶戶都來請我們的人到家裏做客,我說不行,我們現在是正式隊伍,不是普通老百姓……”

  正在這時,那密密麻麻圍在操場上的羣衆吶了聲喊,火光照處,只見一大羣婦女揪着一個年輕女人,邊走邊用棍子打她、罵她:“死叛徒,你害了多少人呀!”“苦茶嫂和你有什麼冤仇,你爲什麼出賣她?”“你這不要面的,出賣了父母、姊姊!還和國民黨反動派睡覺!”那女人渾身上下衣服都被撕碎了,只是哭着。那婦女羣衆打打罵罵,把她直揪到火堆前,老黃、三多、三福等人面前。“跪下!”有人命令着,有人衝上前去又要打,卻被旁邊的勸住:“看看三多哥怎樣處置這死叛徒!”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銀花。她一聽說共產黨進村,就躲起來,但憤怒的婦女羣衆已攻進許添才的臨時“公館”,放走了被俘擬送到爲民鎮當娼妓的婦女,又從臥室牀下把銀花拖了出來,有人揪着她的頭髮,有人在背後打她,已遊了半個村子。

  那銀花跪倒在地,只是哭,無面見人,三多、老黃、玉華在低低交談研究處理辦法,不意那三福早已下定決心,他一臉殺氣,圓睜雙眼,悄悄提着槍一聲不響走向前去,那銀花擡起頭來,看見是他,心裏閃出一線生機,想:“爲什麼不求求大哥?”便伸手來抱他的腿,哀聲哭求道:“大哥,救我呀!”那三福一腳把她踢開,恨聲罵道:“叛徒!婊子!”對着她的腦袋只啪啪兩聲,返身就走,幾千羣衆當場喝了聲好:“我們的氣也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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