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七章


  南區鄉團司令部成立,許爲民大宴各鄉豪紳、加緊籌備各地自衛武裝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上下木去了。那許天雄對這消息很感不安,當即在議事廳召集了手下兩員大將商議對策。

  這許天雄在南區雖是個風雲人物,卻身材短小,體重不到百斤,一副四方面孔,兩條粗眉,一對鷹眼,顴骨高高突起。剪了個平頭,平時只着黑布衣褲,一雙半舊膠跑鞋。此人雖相貌平庸,卻性如烈火,手下人都很怕他。

  當時許天雄在議事廳上,像只猴子似的縮身在那又寬又大的虎皮交椅上,盤着腿,對手下兩員大將提出問題。他說:“周維國辦鄉團,許爲民任南區司令,說什麼都好,對付的就是我們,大家想想該怎麼辦?”當下二頭目許大姑就發表意見,她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周維國與許爲民互相勾結有意與我爲難,我也不能示弱,如今可乘其立足未定,給他來個落花流水。”她主張攻打爲民鎮,來個下馬威。許大頭卻另有一番見解,他說:“組織鄉團的事,看來不全爲了對付我們,我實力有限,萬不能輕舉妄動,惹火燒身,應該看看再說。”雙方見解不同,許天雄一時下不了決心。

  正議論間,忽聽得有人從外面直嚷了進來,十幾個飛虎隊員擁了三個渾身血污的人員,吵吵嚷嚷地直趨議事廳。那三個血肉模糊的人,一進大廳就跪倒在地連呼:“大哥爲我報仇!”許天雄大吃一驚,忙問:“出了什麼事?”那三個人同時擡起頭來,用手摸摸耳朵,三個人六隻耳朵全不見了,又哭着叫喊:“許添才幹的好事,大哥爲我們報仇!”許天雄一時還沒鬧清,已有人從旁說了那經過。

  原來是許添才當上區鄉團司令參謀長後,急於邀功,一回爲民鎮就給特務大隊下了道命令:“嚴查過往行人,如遇有天雄人馬一律給我綁來,重重有賞。”那添才手下人員一聽有賞果然加緊查防。從此雙方就不斷出事。

  這爲民鎮是商業重鎮,又是交通要道,歷來有人與白龍青龍兩圩做買賣,上下木、下下木也常有人來這兒走動。許天雄雖與許爲民不和,底下人貪圖爲民鎮是個繁華世界,也有偷偷來吃賭玩樂的。過去雙方心照不宣,都沒出事。這次,許添纔來了個“重重有賞”,手下一班便衣密探,便有意來找上下木人爲難。前些日子,已有事情發生,一個上下木人到爲民鎮賭場來賭,贏了二百大洋,一出賭場大門,許添才手下便衣便喝聲:“搜查!”當時栽了贓,當堂搜出四五顆子彈,誣他販賣軍火,打了一頓,賭款搶走,連上衣也剝下。

  看來是個小事件,沒人把這事報上。不意,今天又出了件大事,原來有三個飛虎隊人馬因公出勤,路過爲民鎮,因趕了不少路,相當疲累,一個說:“時間不早哩。”另一個說:“肚也餓了。”第三個說:“吃了飯再走。”準備歇歇再走。不意他們一進鎮門就被許添才便衣釘上。那三人徑入酒樓,便衣也跟上。那三人在二樓坐定叫了酒菜,便衣一看他們腰上都是脹鼓鼓的,料定有武器,便又返身下樓。

  不久,來了十多個人,先把酒樓前後圍住,另由五個人持着武器衝上樓,一聲“搜查”,那三人面色大變,其中一個頭目打扮笑着起身說:“各位兄弟請坐,喝兩杯。”那添才的人卻不買賬,哼聲說:“誰是你兄弟,把手舉起來!”只一揮手五個人就都上去。

  那三人哪肯示弱,飛虎隊的人向來是不吃這個的,一聲“別動!”也都從腰上拔出手槍,酒樓上原有一些客人,一見要鬧事紛紛逃避,有的撞翻桌,有的躲進桌下,有的從樓梯上直滾下樓,驚呼:“要殺人哪!要殺人哪!”小頭目一邊說:“你想搜查問過天雄大哥沒有!”雙方都舉起槍,扣緊槍機,一邊朝樓梯口退,一邊步步進迫。雙方正在相拒間,那埋伏在樓下的添才人馬見鬧開,偷偷闖上去,從背後大聲一喊:“你們死已臨頭,還不繳槍!”那五人也一擁而上,來了個前後夾擊。

  那三名飛虎隊員欲進不能,欲退無路,只好都繳了槍,當場被痛打一頓,押進特務大隊部。許添才一聽說活捉三名飛虎隊員,大爲得意,叫聲:“給老子押過來!”就在他的“大隊長室”審問起來。許添才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拍着桌子說:“媽媽的,你們長了眼睛沒有,敢到老虎頭上動土!”那飛虎隊小頭目見槍被繳,人被抓,已先自軟了,心想英雄不吃眼前虧,說幾句好話,搬出天雄大哥來,也許可以少吃點苦頭,便賠起笑面:“我們都在天雄大哥手下的,因事路過貴鎮,並非有意與大家爲難,請大隊長原諒。”

  那許添才一聽見“天雄大哥”更如火上添油,拍桌大罵:“是匪首許天雄的人,罪加一等!”不問情由,就下命令:“給老子把這三個匪徒推上大街,各打軍棍五十,割下耳朵,匪槍沒收,趕出鎮門!”當時一聲吶喊,幾十個添才手下打手,把那三個人拖出特務大隊部,加上五花大綁,鳴鑼遊街,並在市場中心當衆剝下褲子行起軍棍。把那三個飛虎隊員打得如殺豬般哭叫,添才人馬爭相拍手喧笑,說:“有天抓住許天雄,也要如法炮製!”打過屁股,割去耳朵,才用亂棍打出爲民鎮。

  那三個飛虎隊員又苦又氣,一身是血,扶着傷竄回上下木,在哭訴時不免又加油加醬地說了許多叫許天雄難堪的話。那許天雄親眼看見手下人如此受許添才凌辱,更聽說許添才當衆對他辱罵,一時興起,暴跳如雷。從虎皮交椅上直跳下來,在那三人身上亂踢,大聲叫罵:“你們爲什麼這樣怕死,不當場和他們拼命?拼死了,老子稱你們是忠義勇士,老婆孩子全歸我養。現在槍被繳了,屁股被打了,耳朵被割了,叫你丟人,也叫我丟人!媽媽的,走,給老子去死,我許天雄沒有你們這種丟人的部下!”嚇得那三個飛虎隊員面無人色,只在地上號哭求情。

  站在一旁的許大頭怕許天雄在氣頭上,真的把他們宰了,便從旁勸說道:“大哥,請息怒,聽我說幾句。這件事不能全怪我們的小弟兄,我們的人到了添才地方,如虎落平陽。哪有不吃虧道理。”許大姑卻冷笑着說:“你剛纔不還說不全爲對付我們的嗎?現在火燒上頭來了,怎麼說?”那飛虎隊小頭目又乘機挑撥道:“許添才還當我們面說,大哥不過是個山野匪類,竟然稱王稱帝,太不自量。我早要吃他的肉,剝他的皮,拔他的老巢,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又說,我留下你們幾條狗命,不是我怕你們,而是要你們帶話去,叫許天雄趕快出來投降,如尚執迷不悟,包叫他玉石俱焚!”

  許大頭把頭低着,面有慚色,那許大姑卻又步步進迫:“所以我說,不能退讓,他們用的是殺雞儆猴法,有意叫大哥難堪。我們也要給他個以牙還牙。”那許天雄像只猴子似的跳來跳去,他在決定大事時總是這樣。那三個飛虎隊員也想在火中再加一把油,卻給許大頭叱喝住:“沒事啦,還不趕快向大哥磕頭,滾出去!”那三人磕過頭,便回家養傷去。

  議事廳內充滿一片沉寂,許天雄還是在那兒走來走去,許大姑情緒激昂,許大頭卻低頭不語,而在外面的飛虎隊員則議論紛紛都贊成報復。約過了十分鐘,許天雄忽然站住,回頭問許大頭:“蘇成秀那邊怎樣?”許大頭答道:“聽線人報告,他正在準備開賭,成立鄉團大隊。”許天雄又問:“日期定了沒有?”許大頭道:“聽說早定了。”許天雄又問:“實力如何?”許大頭道:“如果大哥有意給他照顧照顧,就像雷公打豆腐一樣,包打它個稀爛。”許天雄道:“不過,我要活的。”許大頭微微一笑:“不難。”許天雄道:“我就把這件事交給你做怎樣?”許大姑也想插手,她剛要開口,卻被許大頭搶先一步:“行呀!”

  這件事算議定了,許大頭自去佈置,許大姑卻陪着許天雄進內廳去。天雄問:“你和大頭的事到底定了沒有?看來,你們兩個人很難合在一起。”大姑冷笑道:“我們沒有什麼事要定的,他是他,我是我,談不上。”天雄大不以爲然地說:“三十多年紀了,你總不能老一個人過下去。”大姑笑道:“我又不靠他,爲什麼不能一個人過下去?”天雄不同意她的意見:“當初我拉他進來,也不單純是爲了你的事,這筆家業總得有人繼承,我今年是五十一了,還有多少日子,你們兩個合起來正可以做一番事業。”大姑道:“爸爸,你怎麼也說起這樣泄氣話。”天雄嘆了口氣,說:“不是我泄氣,是人真正的老啦。”大姑道:“我知道,你早已想好退路,想洗手不幹了。”天雄不承認也不否認:“狡兔還有三窟,何況是人。”大姑說:“我想最好還是自己的家鄉。”天雄道:“環境也大不如前了,叫作好日子不多。”大姑問:“你怕許爲民?”天雄大笑:“他還沒到了叫我怕的程度,我怕的不是他。”臨分手時,他又特別叮囑:“和大頭關係要搞好,嫁給他也不會委屈了你。”

  這老人的心思許大姑是明白的,他把許大頭從外地收容來,信任他,提拔他,就和自己兒女一樣。可是從小在男人堆里長大、任性自負的許大姑卻不大把他看在眼裏,她自問:論相貌許大頭不足以引起她動情,論本事也不如她,他哪一點叫她看上的?單純爲了他是個男人嗎?這一點她也不稀罕,如果她需要的話,儘可以從自己手下挑選……


  那蘇成秀原是賭棍,向無正當職業,在賭場混了二十來年,靠替人“做莊”爲生。一朝當了個鄉團大隊長,第一件大事就是開賭,想從開賭先撈他一筆。他和以前的賭友密議了幾日,有人說:“光開賭不設集市沒人肯來。”有人又說:“金塗十里內外,向稱富庶之地,只因地方不寧,有錢的紛紛搬上池塘、爲民鎮居住,現在就得把鄉團辦好,身家有了保障,纔有人敢來。”蘇成秀一聽都對,先湊足了二三十條槍,四五十人馬,決定了開賭和舉辦集市日期,並要大大熱鬧一番。名爲慶祝金塗鄉團成立,實是利用名目打下基礎,開出一條財路。

  飛虎隊把蘇成秀的各種佈置安排打聽得一清二楚,及時地走報許大頭。大頭說:“先不忙動手,以免打草驚蛇,讓他先嚐點甜頭再動手。”他又安排了一些人化裝成小商小販前去參加集市,一面探聽虛實,一面做具體佈置。

  金塗開賭第一天,果然熱鬧,吃喝、買賣、耍賭都有,只是來的人還不多,蘇成秀也很緊張,怕許天雄爲難。第一天過去了,一切順利,第二天又沒事,蘇成秀鬆了氣:“我料定一有鄉團許天雄就不敢來。”四鄉趕集市玩樂的人,也膽大了,他們說:“蘇成秀有辦法,許天雄也吃癟啦。”只是住在金井的許德笙卻勸大家別去自尋麻煩,這蘇成秀年輕,不懂事……只沒人肯聽。到了集市第三天,各鄉來的人就更多了,賭攤從十臺增到十五臺,戲臺還演出以全部女角做號召的《小梨園》,有人還問蘇成秀:“三天集市期滿了,還延不延期?”蘇成秀說:“誰說只辦三天?我就要宣佈無限期地辦下去!”

  這一天,將近黃昏時候,許大頭帶領飛虎隊出動了,出發時他交代:“分批分路進去,沒我命令不許亂動。”他們化裝成各式人等,有的是小商小販,有的是普通遊客,都雜在各鄉趕集人中混進金塗。那許大頭化裝成個“番客”模樣,頭戴番客帽,眼戴墨色遮陽鏡,一身綢褂褲,腳蹬黑皮鞋,胸前掛着金鍊袋錶,一搖一擺地進村。

  集市設在村心祠堂口,一片大廣場,東頭是戲臺,正在上演《轅門斬子》,西頭就是賭棚,一字排列開,祠堂口一邊挑出面鄉團旗,一邊掛着塊藍地白字的大招牌,上寫“金塗鄉團大隊大隊部”,站着兩名哨兵,出入口都有鄉團哨,還有一個流動巡邏哨。

  許大頭繞着集市走了一圈,只見飛虎隊已紛紛進入陣地,有的擠在賭攤前,有的在戲臺下,在鄉團大隊部門口,有一攤小食擔,圍了五六個人,都在那兒吃東西。看熱鬧聚賭的人很多,只是不見蘇成秀。許大頭和那帶頭偵察的小頭目碰了頭,低低地問:“幾個哨崗都派上人?”小頭目道:“一個釘一個。”許大頭又問:“爲什麼獨不見蘇成秀?”小頭目道:“還要等一會兒。”正交談時,那流動巡邏哨已巡過來,五六個人都穿上草綠色新軍裝,爲首的還舉了面三角旗,上寫“巡查”兩個大字。大頭閃過一邊,點菸抽,等那巡邏隊過後,才說:“蘇成秀我來對付,其他的你們自己動手。”小頭目問:“什麼時候動手?”大頭道:“聽我的信號。”說着,兩人又散開。

  入夜不久,蘇成秀吃得飽飽的,喝得有幾分酒意,大搖大擺地在集市上出現。新軍裝、斜皮帶,腰掛左輪,腳蹬長筒馬靴,手提馬鞭,和兩個佩匣子槍的人,既威風又得意地招搖而過。他先到賭棚去巡視一番,輕輕揮動馬鞭,拍着長筒馬靴,得意忘形地說:“放心賭呀,到了金塗就像買了保險。”又親自上戲班後臺,一屁股坐在戲箱上,蹺着大腿,把那扮穆桂英的女角直攬上大腿,用手去逗她的粉面,嬉皮笑面地說:“不反對和我相好?這戲箱我坐定哩!”那小姑娘面紅着,低下頭。戲班師傅卻巴結着說:“大隊長肯賞面,做個相好的,正求之不得哩。”離開戲班後臺,又故意四處走動,無非是炫耀、討好的意思。

  那許大頭一見蘇成秀出來,滿心歡喜:這傢伙看來逃不脫啦。早就悄悄釘上,蘇成秀到哪兒,他也藉故擠到哪兒,前後左右也帶上十來個飛虎隊員。那蘇成秀在集市上來回地周旋了大半個時辰,正待回大隊部休息,許大頭一見機不可失,叫聲:“飛虎隊來啦!”拔出匣子槍對空連打三響,各地飛虎隊員一聽信號發出也紛紛發動。

  先有人瞄準戲臺上那兩盞大光燈打了兩槍,大光燈應聲而熄,一片漆黑,秩序大亂;賭棚內賭攤莊家聽見起了槍聲正叫“收攤”,說時遲那時快,各攤內外早已有人拔出槍,先打翻幾個想逃走的,喝聲:“不許動,動了就開槍!”當場有人跳了出來又打開布袋,把賭桌上的銀圓鈔票儘量搜刮,搜完賭桌上的,又去搜各人的身。散在各處那幾個鄉團隊崗哨,一時還來不及弄清出了什麼事,也早被飛虎隊開槍放倒,巡邏隊也沒一個走脫。

  那蘇成秀剛要進大隊部,一聞槍聲,知道大事不妙,提起腿想跑,許大頭早已釘上他,哪兒肯放過,叫聲:“蘇成秀,往哪兒逃!”一揮手,十幾條槍,十幾個人一齊動手,直攆進大隊部。站崗的先吃了兩槍,衛隊走得比蘇成秀還快,一轉眼就不見,蘇成秀帶酒行動不便,在慌亂中走不上兩步,大腿上早已中了一彈,仆倒在地。大頭飛步上前,一足踏住,喝聲:“綁!”早有人把他像糉子似的捆綁起來。大頭再一聲:“走!”兩個人用破布把他的口塞了,擡着就走。

  集市內一時槍聲卜卜,號哭聲、喊殺聲鬧成一片,食品擔被踢倒在地,貨攤上逃走了主人,母親找走失了的親兒,孩子哭着叫娘,村內不知是誰家的人上了屋頂敲鑼,接着也有人敲打起面盆、鐵鍋,村狗狂吠不已,像是世界已到末日。有人對大頭說:“乘機做一筆再走?”大頭說:“把蘇成秀帶上就夠,不宜久留!”一聲號令,飛虎隊押着蘇成秀、揹着大小布袋分三路散開。

  那蘇成秀當夜被擡回上下木,許大頭就去向許天雄報告。那許天雄正在許太姑房裏坐等消息,一聽蘇成秀抓來了、鄉團隊幾乎全軍覆沒,拍着桌子說:“許爲民,你也有這一天!”叫:“給我把蘇成秀綁來,打他個一百大棍,割下兩隻耳朵!”許大頭返身要走,許大姑卻把他叫住:“且慢,這蘇成秀是七太的親哥哥,這樣就放未免太便宜,叫她拿十斤金子來贖。”許天雄想想也對,說:“照大姑的意見辦!”

  這消息當天晚上就傳到許添才那兒,許添才很是恐慌,一面宣佈全鎮戒嚴,一面飛報許爲民。不說那爲民鎮一片混亂,家家關門,人人閉戶,都說出了大事,再說那許爲民一聽到消息就跌足叫苦道:“壞了我的大事!”萬歪問他爲什麼,許爲民道:“鄉團草創,金塗第一個成立,一出馬就受到這樣沉重打擊,全軍覆沒,大隊長被俘,消息傳開還有人敢出來?”萬歪卻說:“當前的大事,是設法解救蘇大隊長。”許爲民道:“我與許天雄勢不兩立,人在他手上,如何救法?不如乘機報告總部,請求派遣官兵前去清剿,纔是一勞永逸之計!”這件事一直議論到第二天清晨吃早飯時候。

  正議論間,只聽得一陣悽悽切切哭聲從外面傳了進來,許爲民正在心煩,喝問:“誰哭得像死了親爺?”只見那七太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直哭將來,一見許爲民就跪倒在地,哀聲求救。許爲民以爲內院又出了什麼事,跳着腿罵:“就是你們這些女人,一天吵吵鬧鬧,壞了大事!”那七太哭着道:“你看看,這封信!”說着把一封沉甸甸的信遞給他,許爲民打開一看,從信封內掉出兩隻血跡模糊的大耳朵,當下嚇得直哆嗦,吃驚地問:“哪來這鬼東西?”七太捶胸拍股只是哭:“請看在我這個無用女人面上,救一救他吧,信寫得清清楚楚,再不花錢去贖,三天內就要殺頭啦。”

  許爲民打開信一看,是蘇成秀寫來的:“……命在旦夕,他們已割去我的耳朵,如三天之內再不以黃金十斤取贖,將無法再見你面……”收信人卻是七太。許爲民問:“信是誰送來的?”七太道:“剛纔送來的。”許爲民問:“送信人呢?”七太也纔想起,萬歪連忙奔出去,一會兒把許二叫了進來,許二說:“一早就有人來送信,說是七太家裏的,信放下,人就走哪。”許爲民心神方定,又耍起威風大罵許二管家:“飯桶!辦事不力,給我追,不把人抓回來,也別回來!”

  許二帶了十幾個人分頭去追,哪有人影。

  當天,沒議出對策。七太口口聲聲說:“要十斤金子就給十斤,人命重要。”許爲民心痛這筆金子,卻藉口下不了面子:“我許爲民是什麼人?現任鄉團司令,清剿不了許天雄匪股,反而向他納貢贖票,一傳出去還能見人!”七太只是哭鬧:“你官大,面子要緊,用我的名義,算不丟你面子!”許爲民執意不肯:“你也不能出面,你現在是許家人,不是蘇家人!”七太一聽無望,又捶胸拍股地大哭。

  萬歪道:“我倒有個主意。”許爲民問那主意,萬歪道:“冤宜解不宜結,當初許參謀長痛打天雄手下,我就料到會有今天。現在事情鬧大了,人在他手上,也沒辦法,只好找人疏通疏通。”許爲民問:“你心中有人?”萬歪道:“人倒有一個,就是金井的許德笙,看來他和上下木方面還有多少交情。如果司令出面不便,就由卑職出面也好。”不意這件事給許添才知道了,就極力反對:“事情鬧出去,我這個參謀長還能當!”

  這樣一拖就是三天。到了第三天,一清早,有人在爲民鎮牌樓上發現一隻布包裹,上書:“專程送交許爲民司令”,趕送給許添才,許添纔打開一看,原來是顆形狀可怖、血肉模糊的死人頭,那蘇成秀已經一命嗚呼了!

  許添才招來這場打擊,心裏極爲不服,暗自想着:許天雄這樣和我爲難,不給點顏色你看,也顯不出我的威風。他暗自從手下挑出二十多名團丁,組織了一支“敢死隊”,臨到青龍圩圩期,就把他們派出去。臨走時,他召集大家並宣佈說:“許天雄與我爲敵,殺了蘇成秀大隊長,破壞我們鄉團隊的威信,不給他點顏色看,大家還能安居樂業?現在我派你們出去,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大家混進圩一定要把它打掉,殺人放火都可以。把人殺得越多,把圩棚燒得越慘越好。事成之後回來,重重有賞。”

  那些敢死隊奉命混進青龍圩後,正遇到買賣在進行,大都是從上下木來的,也有從爲民鎮去的。二十幾個人分成幾隊,利用平時許天雄防備不嚴,一聲:“動手!”子彈紛飛,火光四起,應聲倒地的有三十多人,圩棚也起了火。當飛虎隊聞聲趕到,許添才的敢死隊已安全撤回爲民鎮。

  青龍圩垮了,而許爲民和許天雄的冤卻越結越深。


  在鄉下,由於南區兩雄矛盾的深刻化,互相攻擊,鬧得人心惶惶,紛紛逃避。而在大城謠言也特別多,都說章縣告急,周維國部要開走,不日就要大拉夫。刺禾公路和從刺州通往內地的幾條公路線都已停止通車。商店停業,學校停課,興旺一時的建築業也暫時停了下來。從鄉下進城的人很少,而且幾乎全是婦女,刺州商會雖然出了幾次佈告,說匪徒的謠言不足爲信,刺州治安固如磐石,“各界人士,萬勿自相驚擾”。但沒人願意相信這些鬼話,有人預言說:“不出三天,就要大拉夫了!”實際上還沒封兩天,保安司令部的拉夫隊就出動了。他們先包圍了各建築工地,拉走一大批建築工人,以後又沿街拉人。

  形勢變得特別快,在大拉夫前大林對玉華說:“看來,我對章縣的軍事行動已開始,周維國拉夫就是個信號,我得找組織上去商量,決定一下我們的對策。”玉華道:“外面風聲緊,萬一在路上出事怎麼辦?”大林笑道:“拉不了我的。”

  他在清源找到老黃,老黃正在忙於幫同老六建立東岱據點。這是一個大鄉,在東區內,全鄉人從事陶瓷業,供應全刺州,但剝削重,窯工生活困苦,對革命要求迫切。自老六在那兒建立了關係後,有老黃暫留清源協助,發展就很迅速。這些日來老六、老黃都到東岱去了,剛剛回來,因此能夠和大林立即接上關係。

  大林和老黃對當前形勢和工作,足足討論了一天,大家都認爲章縣方面可能已有戰事,周維國忙於調兵,我們不能使他這樣安安穩穩地走,拖不住,也要給他來個人心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決定用特區名義,發一份告人民書,揭露敵人處境,號召人民起來鬥爭。兩個人把告人民書稿子擬好,大林用密寫抄了一份,縫在衣角里準備進城後翻印,老黃也說:“我也要趕回下下木去,離開那兒已有一個月,也要去佈置佈置。”

  當大林到了渡口,只見滿載是人,而大路上又是人山人海,都是從大城出來的。大林問:“出了什麼事?”大家紛紛在說:“周維國在拉夫。”從渡口這邊上船的卻只有大林一個,阿玉低聲問:“人家往城外逃,你卻往城裏送?”大林一時決定不了該走該留,但是任務重大,不去冒下險如何能完成?反覆考慮過後,決定還是走,反正他不走大路,小路較安全也較近,只要一到進士第就無事了。

  這時城門已進出不便,從大城逃出的人,大都是越過城牆出來的。大林匆匆走過城牆缺口揀那僻靜小路,一心只想趕回進士第,他想:只要能及時趕到,晚上就可以和玉華工作個通宵,明早可以把告人民書發出,當天就可以使全城震動。他伸着長腿,用力地在趕路,冥想着周維國因發現這些傳單而驚慌失措甚至會影響調兵援章的計劃,不覺露出笑容。

  他走着,走着,慢慢接近市中心,只要再走過兩三條橫巷,就是進士第了。他一心陶醉在這場新的鬥爭中,說時遲那時快,從路角隱蔽處突然殺出幾條身穿草綠軍服大漢,一聲:“站住!”大林猛一擡頭,已被那拉夫隊牢牢擒住,他們把他反剪雙手,用麻繩兜頭一套,拖着就走。他暗自叫苦,卻已遲了。

  那拉夫隊拉了大林,又在附近巷口,如法炮製地拉了五六個人,才把他們一起押赴開元古廟。原來這次被拉夫來的人都關在這座可容五六千人的大廟,大殿四周警衛林立,大殿內關了五六百人,大都是青壯年,有的哀聲痛哭,自稱家有八十老母,這次一去包無生返,老母晚年由誰供養?說了又哭;有的在罵娘,自嘆倒黴,大林一問知道都是被拉夫隊拉來的,略爲平靜。但任務在身,而且責任重大,這次被拉了夫,不僅任務無法完成,今後也不堪設想,心緒煩亂。“無論如何得想辦法,”他想,“不當政治犯被抓,卻當挑夫被拉,太不值得了!”

  將近黃昏前,有人來給他們鬆綁,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對大家訓了一通話:“你們不用哭爹罵娘,鬧死叫屈,只到章縣就把你們放回來。”不久,又有伙伕擡着大軍用鍋,每人派了只破鐵罐:“吃飯。哭鬧都沒用,長官說過,到了章縣就放你們回來。”當下有人端着破鐵罐去盛飯,卻有人拉住那伙伕,低聲哀求:“老總,做做好事,煩給我家裏送封信,菸酒錢少不了!”那伙伕先自不肯,還罵人:“給長官知道,剝你的皮!”但當那人把明晃晃的銀圓送過去,卻又改變了口氣:“信你寫好,送得到送不到,沒把握。”見那伙伕鬆口,一時送錢求情的人也多了。那伙伕一個人不敢做主,又偷偷去找那軍官,兩人低低地說了些什麼,只見那軍官笑笑,點點頭,這樣算是合法了。原來拉夫不比別的,是允許和家人通個氣的。

  大林想:“能送信出去,就有生機了。爲什麼不給玉華去一封信,請她想辦法?”也寫了張便條,並一元大洋。在那紙條上又故意寫明:“接信後請給送信人酒錢。”把那紙條和銀圓送到伙伕手上,又故意說:“老總,請多幫忙,信送到,我家裏還會有賞。”故意把那紙條給他看:“我都在上面寫明白了!”那伙伕一看果有這樣字眼,也笑着說:“一定送到!”又問:“看來先生不是普通生意人。”大林故意說:“我家是做官的。”那伙伕就更膽大了:“我自送去,先生還有什麼親口交代的?”

  玉華一直在提心吊膽,聽說全城已在拉夫,不但在城門口拉,大街小巷拉,還挨家挨戶地拉。早一個時候聽說老魏也被拉了,後來卻又逃脫。原來拉夫事來得突然,老魏把當天沒賣掉的鮮豬肉按照平時習慣,叫老妻看住菜場肉攤,自己挑起擔子,吹動海螺,沿橫街小巷去叫賣。事有湊巧,無意中竟和拉夫隊碰上,一聲“站住”提着麻繩就追。老魏一見來頭不對,返身就跑。拉夫隊人多,來勢兇猛,老魏心慌,又要兼照顧肉擔,看看將被追上,一時情急智生:天下間哪有不要錢的兵,讓我來個金蟬脫殼!他伸手去掏錢袋,邊跑邊把銅板、銀角朝後就扔,扔得一路都是。那幾個拉夫隊一見有錢在地,還有見錢不要的,爭着去撿,人也不追了。這樣老魏算把人把肉擔都保存了,重門深鎖地把自己關在家裏,只是不出來。玉華擔心大林疏忽,在路上出事。

  正在憂慮間,大門口有人在敲門,陳媽出去一看,倉皇地進來說:“小姐,保安司令部有人拿了姑爺的信來找你。”玉華大吃一驚:“說爲着什麼事沒有?”陳媽道:“那人說一定要親自見你才肯說。”玉華心煩意亂地說:“請進來!”那伙伕一跨進進士第就懷有幾分敬意:“拉夫隊真是瞎了眼,這樣的官戶人家的子弟也拉,不怕得罪人!”又見玉華那樣溫文爾雅,便說:“太太,不用難過,林先生被拉去當挑夫只是誤會,你們是做官的,找人去說一聲就放出來哩。”玉華看了信,稍爲心安,給了那伙伕一塊大洋,寫了回信,說:“多謝你來送信,告訴林先生;我們馬上就找周司令去。”

  那伙伕一聽與周司令有交情,就更加恭敬,拿了回信匆匆趕回開元寺,對那管理挑夫的長官說:“這林先生家和周司令有來往,趕快把他單獨放開,要不,怕出事。”那軍官也覺得緊張,就把大林從挑夫隊中提出來,並安慰他道:“只要有人來保,你就可以出去。那拉夫隊也真他媽的瞎了跟,怎把自己人也拉哩。”

  送信人走後,玉華心想:要快交涉,說不定三兩天就開走哩。她連忙去找娘,說明經過。玉華娘一聽就生氣:“你呀,就是胡鬧,連個未婚夫也管不住,這是什麼年頭,兵荒馬亂,還放他在外頭瞎竄?現在只有找伯父去。”說着就要走。玉華說:“外面到處在拉夫,娘年紀大,還是我去!”玉華娘道:“拉夫還會拉上我這老太婆?倒是你留在家裏穩當。”她一直到蔡監察家去。

  那蔡監察爲了大城拉夫事,正在府上和一些地方實力派人士包括那商會會長在內,大發議論:“周維國來後沒替我們鄉梓辦過一件好事,盡做壞事,抓人、殺人,現在又拉夫。鬧得滿天神佛,雞犬不寧,商業凋敝,民生不安……”一聽玉華娘說是未婚侄女婿也被拉夫隊拉走了,更是火上添油,憤恨不平地對那幾個地方實力派說:“太不像話,我的侄女找了十年才找到這樣個未婚夫,人家還是個大學畢業生哩,卻把他當挑夫拉走。我長到這樣大,還沒聽說過,拉大學生去當挑夫,中國的弱,鬥不過列強欺凌,就是人才太少,好容易栽培出來的大學生,卻當挑夫拉走,還成話!”他對玉華娘說:“我馬上給吳當本打電話!”

  那吳當本接到蔡監察的電話,也慌了手足,連稱:“如果真有其事,實在太不像話!”又給保安司令部朱大同打電話。那朱大同卻有幾分疑惑:“什麼時候聽說過蔡監察有這樣一位侄女婿?”吳當本道:“我也才聽說,這老頭難對付,先把人放出再說!”

  第二天一早,那管挑夫的軍官就對大林說:“林先生可以出去了,都是誤會。”又說,“我還得送你一送,今天拉夫還沒停止,大街小巷盡是拉夫隊,你一個人出去,怕又會拉進來。”這樣,他就親自護送大林從開元寺大搖大擺地到進士第。大林很是感激他,請他進內坐坐,喝杯茶走,把玉華介紹給他見面,那軍官也非常客氣地說:“我叫李德勝,就在朱大同大隊長手下當個少尉排長,將來有機會再來請教。”說罷告辭回去。

  玉華娘一見面,就氣呼呼把大林責備一番:“女的不懂事,男的也不懂事,兵荒馬亂還四處亂竄,虧你伯父去保,要不軍隊一出發,不打死也得挑死。”大林只是表示歉意,玉華卻說:“人家剛吃過苦,一進門沒句好話。”玉華娘便把矛頭對準她:“你還說!不管你們怎樣,名分可要定下,將來我這個正正式式岳母娘也好管一管!”又說,“等拉夫過,兩口子得去向伯父道個謝,人家爲你們的事出過力,別叫人說我們沒家教。”

  玉華娘走後,大林就對玉華說:“今晚上,我們可要熬個通宵。”他將組織的決定傳達了,說各方面都要行動起來,包括那些在監牢裏的同志。玉華也很興奮:“現成的蠟紙、鋼板、油印機,你把文件拿出來,我來刻字。”當天晚上,他們把一千多份告人民書印好、包紮好,準備拉夫一停止就發出去。玉華娘聽陳媽說:“小姐姑爺好得不得了,昨晚足足談了一個通宵。”玉華娘聽了大爲高興,吃早飯時,又問:“你們談了一個通宵,算談妥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現在是文明世界,我也不求鋪張,請幾桌酒,找一些親朋友好,吃餐飯,在報上再登個結婚啓事就算數。”大林望望玉華,玉華只是笑。玉華娘把她一瞪:“笑什麼?我談的是老封建、老八股!總之,不管你們同不同意,我是長輩,我這次可要做主!”飯後,大林問玉華怎麼辦,玉華說:“我沒意見,看你。”大林把老黃意見告訴她,玉華道:“既然組織上已經同意,從工作出發,我們只好來個:我倆蒙××先生介紹,相愛多年,現已到成熟階段,經雙方家長同意,茲訂於……”一陣鬨堂笑聲。


  拉了三天夫,忽然平息。商會又出了告示,勸導各行各業人等安居樂業。市面略爲安定,開門營業的店鋪多了,來往行人也多了。就在這時街頭巷尾忽然出現一種五色油印小傳單,有的散發在地上,有的貼在牆上,還有用墨汁寫的大標語。揭露國民黨反動派所謂“剿共”已徹底勝利,共產黨、中央紅軍被消滅了的鬼話;說革命力量正在發展,而且迫近章縣,迫使周維國不能不抽兵援章,號召刺州人民起來迎接革命,反對拉夫、強迫組織鄉團、派捐派稅……消息一傳開,全城又是一片驚慌,店鋪重新關門,行人也稀少了,均紛紛在傳說:章縣已失,紅軍已打至刺州地界;有的還說便衣已進了城。當保安司令部下令關城三天,加強巡邏,就等於證實這傳聞,更是驚恐。

  也就在這時,關在第一監獄的政治犯,連同普通囚犯一致絕食,要求改善伙食,改善待遇。典獄長慌了手足,連忙把老孔叫去查詢伙食情況,老孔說:“伙食的確辦得壞,可是,有什麼辦法,粥少僧多,囚糧從上到下七折八扣,三百人的口糧錢要辦五百人的伙食,又拖欠不發,我實在無法辦下去,你們另請高明!”

  許久沒出現的政治犯家屬,也攜男帶女地來到第一監獄前吵吵鬧鬧,說:“聽說親人在牢裏絕食,快死了,我們一定要在他們死前見一面。”開頭只是少數的、零星的,慢慢消息傳開了,受難家屬越來越多,連普通犯家屬也去了。一時在第一監獄門口就集合了百餘人,男女老幼都有,衣衫襤褸,面現憂容,哭哭啼啼,口口聲聲說:“人都快餓死了,還不讓我們見一面!”其中有一個乾瘦女人,揹着一個小的,牽着一個大的,頭髮蓬鬆,赤着雙足,聲音特別響亮,她大聲喧叫:“天下間哪有這類事,抓了人不審訊,不判刑,不許接見家屬,又不許吃飽,想把他們活活餓死,你們說這些當官的有良心沒有?”另一個老太婆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在哭訴:“我是個快死的老太婆了,只有這個獨子,靠他賺錢養老、傳宗接代,國民黨無緣無故地把他抓去關了這麼久了,叫我這個孤老怎樣過活?請你們大家也評評理看!”說着又哭,哭了一陣又說。

  一時在衙門口那青板石廣場上,就像在舉行訴苦大會,哭的喊的,動人的說辭,吸來了幾百人,紛紛議論,有的說:“這種黑牢,多少年來就不知道冤屈了多少好人,就是沒有包青天!”也有看見那小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拉住母親衣角哭餓,動了憐心:“她們來了這一天,沒吃沒喝的,可憐!”有人就自動出來捐助:“各位仁人君子,看在那些苦難人的面上,湊幾個錢給她們買點吃喝的吧!”一時在人羣中就捐開了。

  這些情況都有人及時地報告給典獄長,那典獄長除了派武裝獄警加強警衛外,也心慌無數,只得據實報告特務科長朱大同。那朱大同氣得直跳:“你在幹什麼?陪小老婆睡大覺,爲什麼不給我打!”那典獄長訴苦道:“都是些老的小的。”朱大同在電話機上叫嚷着:“管他什麼老的小的,給老子狠狠地打,打死人我負責!”那典獄長也就急急忙忙下命令:“給我狠狠地打,打死人保安司令部負責!”

  一時第一監獄大門嘩的一聲開了,獄警提着槍支、皮條、短棍,如虎似狼地衝了出來,叫聲:“走不走?不走,打!”家屬叫嚷着不肯走:“打死也不走!”只見那皮條、短棍、槍托上下飛舞,盡朝那些老弱婦孺身上打,被打的人嘩啦一聲退下來,有的被擠倒,有的被踩傷,一時號哭震天。

  那乾瘦女人,頭上已捱了一槍托,浮出一塊青腫,衣服也被撕去一大角,還是把背上幼孩放下,交給那老太婆:“天保娘,你替我看住他們!”返身又覆上去,用她那響亮的聲音向獄警責問:“你們也有父母、子女,爲什麼打這老的小的?”又對那些受難家屬說:“我們沒犯王法,我們僅僅要求見見自己親人,不要怕,上去!我們的人在牢裏反正活不成了,要死大家死在一起!”又復帶頭衝上去,並且和那窮兇極惡的獄警糾纏起來,這一來那些被迫退下的人受到鼓勵又覆上去。

  有人見赤手空拳抵擋不住獄警的槍托、皮條、木棍,自動跑到附近橫街小巷去搬石頭,同情她們的觀衆也幫着搬,還替她們出主意:“用石頭砸他們腦袋,那樣壞!”受難家屬有了武器,鬥志昂揚,重新投入戰鬥,喊聲:“打!”一時石頭橫飛,都飛向那獄警頭上、身上。被打了的獄警,在這突然襲擊下,大都鮮血淋淋,有的破頭,有的傷身,急忙退卻,爭相奔逃,退入第一監獄大門。

  正在危急間,一陣哨子響,從大街兩頭突然傳來陣陣槍聲,緊急的跑步聲,有人叫說:“保安隊來了!”慶娘當時有點緊張,又想到組織上曾交代過:不要和敵人硬拼,要保護大家的安全。她對大家說:“我們暫時避一避,這些殺人兇手什麼都幹得出的!”那些受難家屬和羣衆,一聽見她的話,一時都哄散了,獄警自是緊閉大門不出,只是保安司令部派出的援兵卻在四處追趕,抓人!

  這時,慶娘已和天保娘、孩子們拆散了,在慌亂中向衙門口菜場邊一條橫巷走,不管背後槍聲卜卜,步聲緊急,一直放開腳步,只見有家平房虛掩着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三步作兩步闖將去,用力掩上門,用背緊緊頂住,張開口喘息。

  那屋裏原有一男一女,正在低聲交談,一見有人進來,急忙起身,男的問:“誰?”女的正待避入內室,慶娘喘着氣待說幾句什麼,那男的已認出是她:“慶娘。”女的返身又出,也迎上前去,慶娘認出那男的是老魏,女的就是蘇姑娘,說了聲:“原來你們都在這兒!”玉華說:“我聽說這兒發生了事,很不放心,剛趕來。你受傷了?”慶娘面露笑容:“額上、身上捱了幾槍託,沒有什麼。”玉華說:“你們鬥爭得真勇敢,對反動派也是大暴露。”

  老魏把大門上了栓,加上鎖,也進來:“我一直在那兒,你們打得真好。”慶娘道:“保安隊還想抓人,我們早撤了。”玉華道:“好!你們鬥爭得英勇,撤退得也迅速。”慶娘興奮地說:“是啊!叫反動派撲了一場空。”玉華點頭稱好:“這樣就可以避免造成犧牲。”又說,“反動派不會甘心的,以後可要特別小心,行動暫時停下,看看反應再說,最重要的是把那些受難同志家屬緊緊地團結在自己周圍,你出不了面,就交給天保娘去做,她怎樣?”慶娘道:“很堅定!”玉華說:“注意培養她。萬一這兒待不下去,組織上也早給你安排好一條退路,不用擔心。”她對老魏說:“給她找套衣服換,把傷口包紮好。”又對慶娘說:“此地離衙門口不遠,不宜久留,我走了,有事會去找你。”說着,玉華起身從後門離開。

  那周維國聽說第一監獄前有鬧監事情發生,大爲震怒,把朱大同找去狠狠地訓斥一頓,他說:“你們都在幹什麼呀,睡大覺還是有意對我隱瞞?同時出了幾件大事,又是共產黨傳單,又是政治犯絕食,又是第一監獄鬧事……顯然都是一條線佈置下來,想動搖我們的軍心,打亂後方部署,拖住我們的足,是前後方共產黨一種配合行動的預謀,你們爲什麼沒看出來?”朱大同倒沒想得那樣周到,當時聽了很是吃驚。“你又說,從那姓陳的打死,姓劉的投降後,刺州共產黨全垮了,爲什麼還出這許多事?”他把幾份《告人民書》丟到朱大同面前,“這兒共產黨沒有被消滅,共產黨在擴大!我們也要行動,也要反擊,你可要把這些散傳單的,領導絕食的,領導鬧事的幕後主持人給我找出來!”

  那朱大同被痛罵一番之後,回到家裏,心煩意亂,一個人自酌自飲地有了七八分酒意,也把那姓劉的叛徒叫來,着着實實地訓斥一番:“總座今天發了雷霆,叫我立下軍令狀,要交出散傳單、領導絕食、鬧事的幕後人物。我現在責任在身,也要你立下軍令狀,如在這十天中不交出刺州共產黨殘餘組織,就要你交出自己的人頭。獎賞大家都拿了,吃排頭也不能只叫我一人!”

  姓劉的聽說要自己的頭,也是魂不附體,苦求寬限,事情總要弄個水落石出,只是不能這樣快。朱大同把桌一拍:“不管是十天還是八天,總得有個交代!”


  玉華娘換上一身最時新衣服,也叫大林、玉華打扮起來。她對大林說:“伯父一向寵愛玉華,欣賞她的才華,也一定會喜歡你。這老頭喜歡的是高帽子,見面時對他稱讚兩句。”大林只是笑,玉華卻說:“娘一口袋裏裝的全是高帽,專給伯父戴,所以伯父也很聽孃的話。”說得玉華娘也笑了。

  玉華娘率領了兩個大的,帶上小的,迤邐徑投蔡監察府。

  那蔡監察早已得到通知,叫一家大小都來看看這個未來侄女婿,看看他這位才華出衆的侄女,在挑選了十年之後才挑上的,到底是個什麼出色人才!當玉華娘等一干人馬在監察府出現時,立即引起一陣騷動,一家大小二十來口,都爭着出來看新姑爺。

  大林早有精神準備,從玉華那兒,他打聽到有關這老頭的許多情況,因此應付起來也十分從容。當時,他一見蔡監察就謙恭有禮地伸出雙手緊緊握着,他說:“伯父,小侄前來拜謝。如沒伯父出面,小侄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兒受苦呢。”又拜見伯母:“伯母,常常聽娘說,您也很關懷我和玉華,以後仍請給我們這些當下輩的幫助教導。”見過伯母,又見了大嫂,這蔡監察大媳婦,自從她那“在京爲官”的丈夫討上個某大學校花當小老婆後,就一直失意地和公婆住在一起,讀過多年老書,喜弄文墨,心情特別抑悒。大林說:“聽玉華說,大嫂的詩詞文章出衆,小弟雖沒這方面才能,卻也喜歡讀讀。”

  玉華娘又從旁敲打邊鼓,稱讚這個未婚女婿聰明能幹,一時上下對他都有好感,議論紛紛,有稱讚玉華好眼光挑上這樣人才;有讚揚大林風度、儀表的,“看他的談吐也頂有學問”。那蔡監察當堂被戴上高帽,已自滿心舒暢,又見他口舌伶俐,人才出衆,更是讚賞,一把拉住,說:“賢婿飽受虛驚,不但委屈了你,也深使我大感不平。”延坐、看茶,垂詢有關家庭情況,過去學歷、所學和專長。這些大林早都想好了,因而也對答如流,十分中肯。

  蔡監察說:“從我二弟去世後,進士第就衰落下來,現在有你們,也可以振振家聲。”回頭問玉華:“你們大喜的日期定了?”玉華娘連忙插過話來:“他們倆已和我談妥,就在這半個月內。”蔡監察點點頭對大林說:“二弟早逝,你父母又都在南洋,這樣大事,沒人主持也不妥,如果你們不反對,我倒可以主持主持。”大林連忙稱謝。

  蔡監察又問:“婚後怎樣個打算,行止都定了?”大林道:“小侄自從大學畢業後,父母原要我出洋從商,只因性情不合沒有去。現在父母又來信囑咐,完婚後出洋。”蔡監察問:“出洋的事玉華同意嗎?”玉華故意說:“這年頭畢業就是失業,找不到事幹,還不如讓他出洋。”蔡監察卻不大同意:“父母之命固不可違,但漂洋過海……”他對玉華娘說:“進士第就更加冷落了。”玉華娘也說:“阿林也不太堅持,我已對他說:玉華從小跟我長大,要她在婚後就離開,我也不依。大伯,有什麼事,找份給他乾乾?有事幹,他就不出洋啦。”

  蔡監察點點頭沉吟半晌,說:“現在找事也的確難。不過,我倒有個想法。”他對大林說:“我這兒有個祕書編制,一向沒親信可靠的人,沒請委任,賢婿如不嫌屈就,倒可以擔任。”大林望望玉華,玉華心想:這不正符合組織要求?便說:“阿林,我看可以,漂洋過海的事,人情風俗不同,氣候炎熱,再加上那錢臭社會,我受不了!”大林也說:“玉華說什麼我就是什麼。”又對蔡監察說:“多謝伯父栽培。”

  蔡監察叫留飯。幾杯下肚,這老頭乘着幾分酒意,就發起一番議論,自也沒忘記爲自己過去的光榮歷史吹噓一番。他說:“想當年,我追隨孫總理奔走革命,哪個不說我年輕有爲,大膽潑辣?可是,現在人老了,也就不在話下,叫作老而不死。儘管我還有一顆年輕的心,不甘落後,想多做點事……”說着,他感慨一番,“有人說,這是青年時代,我不反對,做人嘛,總有老的、病的、死的,也有新生的,剛剛成長出來的,我不反對年輕人當權,多負責任。可是,有一種年輕人,我就看不慣,他們幼稚無知,目空一切,不尊重老人,不尊重革命前輩,一味胡鬧。就拿我這個老而無用的人來說吧,當年追隨總理革命,組織同盟會,參加改組國民黨,鬧北伐,不說對革命有功勞,也該有點苦勞吧。可是總理剛一去世,革命就越鬧越不像樣。說是提拔後進,話說得不錯,但並不是年輕的個個有爲,個個是好的。說我們這些老不死是過了時的,不中用,也不是不能做一番大事呀。你說說看,沒有孫中山能有國民黨?只有一個孫中山,沒有我們這批人幫着搖旗吶喊,辛亥革命能行?這些人今天吃到好果子,卻忘了當年種樹人!”說着,他用手砰的一聲拍起桌子,感嘆萬端地搖着頭。

  蔡伯母見風頭不對,連忙說:“今天見了新姑爺,大家都是高高興興,說這些掃興話做什麼呀!”蔡老頭大不爲然,他搖頭說:“正因爲新姑爺來了,我纔要說這些話。國家大事,也該讓他們年輕人知道知道,這叫不平則鳴!”大林也插上兩句:“伯父的話,對我們很有教益。”這一下,蔡老頭又高興了:“你說是吧,我的話句句是晨珠朝露,來得不易呀!”又對大林說:“說起辦黨,我們當年是怎麼辦的,現在他們又是怎麼辦的。辦黨不是爲了做官,黨部也不是衙門。可是現在的黨是什麼樣的黨?那些委員、書記長,包括那個笑面虎吳當本在內,哪有一點革命味道!不是味道,我一見面,心中直想作嘔。他們哪是來做革命事業,就像北洋軍閥一樣在鉤心鬥角,搶地盤,爭權力,拿辦黨來發財、混官做。你到黨部去看看,像個什麼機關呀,不是黨部是官僚衙門,有衛兵站崗,出入還要通報。有一次,我上黨部去,那門房還叫我填表等通傳,說這是新規矩,不填表不等通傳就不能進去。我問他認不認識我這個蔡某人,你想他怎麼說的?不管你是誰,書記長有命令,不填表就不能入內。當時我氣得直哆嗦,拿起柺杖就要打,那小子走得快,沒打着。從此以後,這個黨衙門我就少去了……”

  蔡老頭越說越有勁,酒也越喝越多。蔡家人很爲他擔憂,大林和玉華卻覺得對自己瞭解情況很有幫助,他們不時交換着眼色,表示讚賞。蔡老頭接着又說:“你們看見什麼衙門都在宣傳‘以黨治國’,我說這四個字要改了,不該這樣寫,該把‘黨’字改爲‘槍’字,叫‘以槍治國’。現在是槍桿子世界,槍桿子第一!從前那些殺人放火,爲害鄉里的土匪、殺人犯,因爲有了幾條槍,都搖身一變,成了什麼司令,當起父母官,有時還要領導黨務。我就曾問過中央黨部:你們把這些雞鳴狗盜都弄進黨,黨務如何辦得好?他們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作三民主義?說句笑話,有人連總理遺囑也背不出,黨歌也不能唱。因此我提出主張,不管什麼人入黨,都得先把黨義考一考。可是中央黨部給我的答覆是:蔡老算了,何必那樣認真!好,你們不認真我又何苦到處得罪人?以後我就什麼也不說了。可是,國家大事我也有一份,你吃這份監察委員的飯,不管還行?要管就是沒人聽,有人還說你老不死,活得不耐煩。家裏人說我老酒喝得多,愛發牢騷;有人又說我不識時務。怎麼說都成,反正我是看不慣。有機會,有人聽,我還說說,平時就悶在肚裏。年輕人,你們說我是酒喝得多,還是愛發牢騷呢?”他雙手朝面上只一蒙,淚如泉涌:“總理呀,總理,要是你還在,也一定爲你手創的民國痛哭三聲!”


  大林、玉華等一干人從監察府回家,一進門就聽陳媽說:“那個姓吳的又來啦。”玉華問:“來幹什麼?”陳媽道:“說有要緊事找小姐。我說不在,他一定要留下,這時還在客廳上哩。”玉華娘說:“這是什麼人,看來鬼鬼祟祟,不正派!”玉華問大林,大林說:“聽一聽他說的是什麼也好。”又對玉華娘、小冬說:“娘,弟弟,我們繞進內院去。”這樣他們和玉華便分手了。

  那吳啓超神色沮喪,情緒不寧,默默地坐在客廳上。一見玉華就親熱萬分地說:“蔡同志,我可把你盼到了。”玉華問:“吳先生,還是來要稿子?”吳啓超愁容滿面,裝出十分神祕的模樣,說:“我有件極嚴重的事情、極可怕的事,請求蔡同志幫助。”玉華警惕地說:“你叫我蔡小姐好了,我從沒聽見有人叫我什麼同志的。”吳啓超苦笑着:“叫你同志也好,小姐也好,我反正是把你當作自己人看、自己人信任,我今天來是爲了……”他神色不安地四面張望,“爲了一件極爲可怕的事。城裏因爲發現傳單,又鬧了第一監獄暴動的大事,保安司令部下命令搜捕共產嫌疑犯,他們追查到我過去的歷史,說要抓我。蔡小姐,我現在是在生死關頭上,沒有組織,沒有同志,我只好大膽走來找你,請你設法替我打個關係,讓我有個地方逃難,最好是鄉下……”

  那玉華把面孔一板,厲聲說道:“吳先生,你在說什麼,我全聽不懂!”吳啓超還是那副沮喪焦急神氣:“我以革命名義,請求你給我援救,把我送到什麼地方去都好,只要那兒有我們的人,安全!”玉華面色一變,大爲生氣:“請你不要在這兒說這些怪話,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什麼人!吳先生,你找錯門了,我這兒沒有這樣的人,這樣的關係,請你馬上就走!”那吳啓超還賴着不走,只是苦求,玉華一急就大聲喝道:“走不走?不走我可要通知保安司令部了!”對內又叫着:“陳媽,請這位吳先生出去!”當時陳媽聞聲趕出,那吳啓超只好垂頭喪氣地動身走了。

  回到裏屋,玉華正待告訴大林,大林道:“我什麼都聽見了,你處理得好,此人來意不善,可疑之處甚多,會不會和我們這次行動有關?”玉華道:“如果他有鬼,還可能到黃洛夫那兒照樣販賣。”大林道:“極有可能,得趕快通知黃洛夫一聲。”

  那吳啓超在玉華面前碰了壁,果然就到黃洛夫那兒去。但立明高中在大拉夫時停了課,至今未恢復,學生都星散了,黃洛夫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吳啓超在失意之餘,只好回到家裏。

  吳啓超在中山大街鬧市中,原有一個家。這個家他很少對人公開,除非是至親朋友。佔了二樓整整一層,一房一廳,另一廁所廚房。家裏平時只有一個十五六歲小姑娘,她在這兒地位很特別,和吳啓超關係也非常微妙。說她是主婦吧,吳啓超卻把家裏的門窗都安上鐵枝,大門也上了鎖,每天他要出門就把大門反鎖上,從不讓她出來。每天三餐都叫對面一家餐館送,把飯菜從大門窗洞外送進去,吃過了的碗碟由她從裏面送出來,過的就像個被禁錮了的人生活。說她不是主婦吧,這一家就由她在管理,吳啓超回家後,生活也由她打理,也和他同一牀鋪睡覺。

  不知道內幕的人覺得奇怪,知道內幕的人也就不足爲奇了。

  原來誰都不知道這個小姑娘的名字,她也從不對人提起,只因長得小,大家圖個方便都叫她“小東西”。小東西雖然長得細小,但眉清目秀,樣子還很逗人喜愛,只是身體羸弱,發育不全,身體平板,活像只風乾板鴨,所以吳啓超每遇心中不如意就乾脆叫她作“板鴨”。

  她原是江西人,從國民黨反動派對江西革命根據地進行了第四次“圍剿”後,她的家被燒了,父母被殺,兄弟上山,她則因爲逃避不及被俘。雖然還沒成人,國民黨反動派見她長得秀麗可人,也和那些年紀較大的一樣發充軍妓。一年多來,這小東西從前方輾轉到了後方,又被賣到妓院。周維國駐防省城時,朱大同常常拉了一批友好、同僚去逛妓院,一天,他拉了吳啓超去消遣,人都說這位“詩人”有特殊癖好,專喜歡小的,朱大同便把小東西介紹給他,說:“詩人,你看她能引起你的靈感嗎?我做主,把她送給你!”那吳啓超和小東西鬼混了一晚,第二天朱大同就派人把那小東西連同她的行李送來,並說:“當使女、情婦由你。”

  正如大林所懷疑的,那吳啓超確不是個善類,他不但是藍衣大隊人馬,還是個地位不低的骨幹,專做那破壞革命活動的勾當。此人投機善變,當中國革命高漲時,他蠻想投進步之機,在上海混了多年,以“無產階級浪漫主義詩人”自居,寫了一些不三不四空洞叫喊的“作品”,作爲他投機進身資本。沒有投上機,卻又遇到革命暫時受挫,藍衣社得勢,他便以受排擠的“進步文化人”姿態轉身投靠藍衣社。那法西斯反動組織見他反共賣力,也很像個“文化人”的樣子,加以信任,並分配到“剿匪”部隊做文化工作。

  此人不但政治上反動,在私生活方面也極爲腐化墮落,自稱在一生中離不開酒色兩字。女人越弄越多就越顯出他風流倜儻,越玩得怪越有意思,朱大同深知他這種“特殊興趣”,便把這個基本上還是未成人的孩子送給他。他在周維國部已有好些年頭,曾隨部到中央蘇區去“圍剿”,周維國進駐刺州後,特務機關眼見這兒知識界動盪,進步思想活躍,便把他這張“王牌”打出來,要他和朱大同來個“雙簧戲”,僞充“進步”,僞充失掉組織聯繫的“地下黨員”來做工作,目的在於“打進去”以便將“共黨地下文化組織一網打盡”!

  此公在刺州以“左翼文人”姿態,到處招搖撞騙之後,雖還沒完全“打進去”,卻也做出一些成績,他找到黃洛夫這樣對象,從他那兒掌握了一些情況,又在繼續對玉華進行偵查。

  他對小東西既然興趣不大,又不急於把她打發掉,他的生活需要人來照顧,有這個小東西總比要個勤務兵強。而當他在情緒悒悶時,又可以到她身上發泄。他不但奸險而且陰毒,打人不用動腦筋:“板鴨,過來,給我捶捶背。”輕了一記巴掌,重了一腳踢下地,“媽的,你想捶死我!”有時被認爲過錯大了,還罰她跪個通宵,或用菸頭燒她的足心,且不許哭叫:“老子送你回院裏去!”卻又不許她一個人出去,怕她走掉。

  那小東西在和他生活了一年多,真是體無完膚,身上經常是青一塊紫一塊,常常跛着腳走路。一見他面總是提心吊膽,笑不是,哭也不是,但她心是活的。她在這禁錮生活中,沒一個熟人、一個朋友,唯一的解悶方法就是回憶童年,回憶家鄉那火熱的鬥爭生活。有時,當她獨自一個時,也會唱唱故鄉的山歌,自問自答地發抒胸中苦情。她表面什麼苦都受下來,什麼委屈都願承擔,但她的仇恨是深沉的,她恨吳啓超,恨國民黨,恨所有反動派,她想:“總有一天,你們也得不到好死。”

  這一天,吳啓超失意回來,這小東西一見他面色陰沉,就有幾分警惕。她特別小心地伺候他,送茶送水,替他寬衣解鞋。那吳啓超正在一肚子氣無處發泄,故意找她的差錯,問她:“我不在家時你做什麼?”那小東西吃驚地張大口,“你沒有想我死?”小東西驚慌地搖搖頭。“去你媽的!”吳啓超忽然發起兇性來,狠狠地給了她一記耳光。那小東西仆倒在地,“滾!”她連爬帶滾地躲進廚房去了。

  那吳啓超雙眼漲紅,像只野獸似的來回走着,他想起和玉華那場談話,她那樣的狠,那樣的不客氣,刺了他的心。“我從沒遇到這樣的女人,”他想,“給人這樣難堪。”他又想:“要我是朱大同,早就下了命令。”不過,他又想起朱大同說過的另一段話:一個蔡玉華我們還鬧不出個頭緒來,現在忽然又殺出一個未婚夫。怎樣鬧清這些人的背景、關係比什麼都更重要。“不管你是怎樣狡猾、潑辣,刺有多長,我一定要把你鬧個水落石出!”他想着,又是信心十足了。


  許久以來沒出現過的便衣,又在打鐵巷出現了。慶娘想:蘇姑娘的話說得對。一邊通知天保娘、陳山女人叫她們當心,從此不再在窗口掛上尿片,自己卻照常挑着菜擔到外面去叫賣,賺幾個錢度日。說來也怪,從衙門口出了那事後,她到哪兒去叫賣,總有另一個賣針線、絨繩、鈕釦、木梳的擔子跟着她。開頭她還以爲是偶然碰上,久而久之,心內也就明白了:“那狗派來盯梢的,讓你去,反正我又不到自己人地方。”

  一天,她賣完小菜回家,看見大狗在吃麥芽糖,她問:“哪來的糖?”大狗也不猶豫地說:“劉叔給的。”慶娘感到奇怪:“哪個劉叔?”大狗想了一會兒才說:“就是那個爸在時,常常來看爸的劉叔。”慶娘冷了半截:“就是姓劉的那個壞蛋!”忙又問:“他來幹什麼?”大狗倒也誠實,說:“劉叔說是來找娘,我說娘賣菜去了,他就坐下逗小弟弟玩,還買糖給我們吃哩。”慶娘打破砂鍋問到底:“他問過你什麼?”大狗見娘着急,心內也有點怯:“他問家裏有人來過嗎?常不常來,有哪些人……”慶娘問:“你怎樣回答?”大狗見娘問話的神情不對,更怕了,支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慶娘正待發火卻又忍住,她想:這些日來心神不安,常常打罵大狗,把他打怕了,要是再這樣追下去,他連半句實話也不會說。便換了笑容:“是叔叔自己請吃的,娘不怪。”那大狗立即活躍起來,說:“我對劉叔說,在我們家常常有人來;劉叔又問是叔叔還是阿姨?他們叫什麼名字呀?……”慶娘又按捺不住,她真想給這小混蛋狠狠的幾記耳光:死鬼,你壞了我的事!可是,再一想,又覺得不該錯怪孩子,對他沒交代過,他又怎能知道姓劉的是個什麼人?火又消了下去,平心靜氣地問:“你又怎樣回答?”大狗道:“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劉叔忽然生起氣來,罵我小笨蛋,是阿姨叔叔也搞不清。我說,我纔不笨哩,來的都是阿姨。劉叔這次高興了,他又問:是一個人來,還是許多人來?來開會嗎?談了什麼?……”

  慶娘心跳着,這孩子,話越說越不像了:“你又怎樣答他?”大狗道:“我說來的阿姨可多呢,她們來做什麼,我不知道,你問娘好哩。”慶娘稍爲感到舒暢,這孩子還機警:“後來呢?”大狗道:“他給我們一個人一角錢,臨走還叮囑不許把話告訴娘。我想這個人真怪,來找娘,又不許我把話告訴娘,到底他是一個什麼叔叔呀?”慶娘這時才放下心。

  她把大狗拉進懷裏,用衣角抹去他的鼻涕、泥污,又和氣又愛憐地說:“大狗,你這樣答很對,我沒什麼要說的。就是有一件事要注意,以後這個劉叔來,你可別吃他的東西,和他談我們家裏事。這個人,不是好人!孩子,你該還記得,娘曾帶你到第一監獄去找爸爸,人家不許見,還打我們。他們都是壞人,想活活餓死爸。孩子,你知道是誰害你爸爸坐牢吃苦的?害天保叔、陳山叔去坐牢吃苦的?都是這個姓劉的。他不是人,是狗!”說着,她先忍不住悲憤地流淚,大狗更是放聲大哭。大狗痛恨地哭着:“他是大壞蛋,害人精,以後來,我不再給他進門,不和他說話,也不吃他的糖!”慶娘讚許道:“對!孩子有志氣,以後你就照這樣做,娘不怪你。”

  慶娘抱過小狗,一邊奶他,一邊在想:姓劉的爲什麼在這時來,揹着我向孩子打聽呢?一定和那次衙門口事有關,想來打聽是誰叫我們去的。哼!叛徒,你別想!

  過不了兩天,姓劉的又來了,想從大狗口裏再套點什麼。但大狗對他態度卻大不相同,對他很反感。當他還想拿糖果收買他,大狗就瞪起大眼,老實不客氣地警告他:“我不吃你的糖,也不許你再到我們家來,你不是好人!”姓劉的內心恐慌,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大狗,你怎麼啦,我是你爸最好的朋友,怎麼說我不是好人?”大狗怒形於色,憤恨地指斥他:“你是好人,怎會害爸爸去坐牢?”姓劉的詞窮卻又不願放鬆他:“這話是誰說的,大狗!”大狗只冷笑一聲抱起小狗就走。姓劉的也跟着他走,他一定要弄清這句話是誰說的。

  正在糾纏不清時,慶娘回來了,姓劉的一見她面相當尷尬,卻還裝着笑面:“大嫂,你回來啦。”慶娘一邊收拾菜擔,一邊示意大狗到天保娘那兒走一轉,對這皮笑肉不笑的壞蛋,卻沒點反應。姓劉的又假裝關心問:“大嫂,我們又許久不見啦,近來生活怎樣?身體還好嗎?”慶娘只是一聲不吭,走出走進,希望他識相些自動走開,免得她發火。但那壞東西卻厚顏地賴着不走,不請自坐,又拿出菸捲來吸:“聽說你們去請過一次願,這也是應該,就是政治犯,關了一年多不判決,也沒理由不讓家屬見。”

  慶娘沒有理他,面色非常難看。姓劉的又自言自語地說:“是幹革命嘛,殺頭坐牢是家常飯。不過能夠避免就更好,他在牢裏吃苦,我們在外面的也有責任,得想想辦法,讓大哥出來。大嫂,你說對不對?”慶娘早已一肚火,卻還勉強按捺着。那狗東西卻沒一點自覺,又繼續說:“我也真爲大哥的官司着急,從出牢那天起就在找組織。可是組織卻像是沉到地下去似的,一個人沒找到,一點聲息沒聽見。我找組織沒別的作用,只是爲了大哥,大家商量商量,想想辦法,讓大哥早日出來呀。大嫂,有人來找過你,和你商量過這件事沒有?”

  慶娘實在按捺不住,她對這副狗嘴面,越來越反感。忽然在地上啐的一聲吐出口水,恨聲說道:“狗嘴裏長不出象牙!”姓劉的面色大變,卻還假惺惺地裝作不懂,他說:“大嫂,你怎麼啦,身體不舒服?”慶娘冷冷一笑:“姓劉的,我想問你一話,日升生來和你無冤無仇,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爲什麼你要害他?”姓劉的故作吃驚地問:“大嫂,你這句話是怎說的,叫作沒個頭尾呀!我和日升大哥親如骨肉,他受的罪,我恨不得代他去受,怎會是我害他的?到底是誰在你面前搬弄是非,挑撥我們的關係?”

  慶娘霍地一站,指着他的鼻子罵道:“姓劉的,呸!你這人面獸心的傢伙,我早看出你來,不是人,是狗!你想做官,沒人反對你,爲什麼偏要出賣朋友?爲什麼你要陷害日升,迫得我們一家骨肉離散,走投無路?你這幾天來偷偷摸摸地到我們家來做什麼?你已陷害了日升,難道還獸心不足,想來陷害我!我告訴你,不管你多厚顏無恥,也不管你會花言巧語,在我這兒沒有你站的地方。出去,不要用你的狗腿來玷污我們清白的門檻!”她順手抓起一把掃帚,對門口一指:“給我滾!”姓劉的驚慌地叫着:“大嫂,大嫂,你怎麼啦?”慶娘怒叫着:“走不走?”姓劉的還在喊:“大嫂,大嫂……”慶娘已掄起竹掃帚迎頭打下:“狗,出去!不許玷污我的地方!”姓劉的一邊招架,一邊朝外逃命。

  慶娘一直把姓劉的趕出大門,正好天保娘也提着扁擔趕來,喊聲:“打狗呀!”又加上兩扁擔。一時左鄰右舍都聞聲而出,有人問是出了什麼事,不知內情的人說:“一定是那個地痞流氓,來調戲婦女,打!”一時大家都起鬨:“還了得,青天白日調戲婦女,打呀!”於是掃帚、扁擔、木棍、菜刀紛紛出動,嚇得那姓劉的喪魂落魄,逃命而去。

  那姓劉的被打一場,心內懷恨,他存心想整慶娘,他給朱大同打起報告說:這場暴亂經調查屬實,確係宋日升老婆策動。那朱大同便命令這叛徒:從速給我抓來!姓劉的遂帶齊人馬前去打鐵巷捉拿慶娘。當下把慶孃家團團圍住,破門而入。卻不見慶娘,只有大狗、小狗在。這叛徒遂問大狗:“你娘呢?”大狗一見又是那壞蛋,大爲反感:“不知道。”姓劉的再三追問,他再三說不知道,這叫叛徒火了,打了他一記耳光,大狗放聲大哭,小狗也哭。

  正好碰到陳山女人路過,匆匆趕去報告天保娘,不意在天保孃家和慶娘碰着了,陳山女人說:“你家出了事啦,那姓劉的在打你們大狗。”慶娘雙眼冒煙:“這叛徒,把我們男人折磨了不夠,還想折磨我的孩子!”就想去找他理會,卻給天保娘攔住,她說:“我看這壞蛋來意不善,你等等,我先去看看。”陳山女人也說:“我看他們來了許多人,說不定對你有事。”又說,“要是有事,天保孃家也不安全,我那兒沒人注意,還不如到我那兒躲躲。”說着就把慶娘拉回家去。

  天保娘一走近慶孃家果見形勢緊張,巷頭巷尾全有人把守,不讓人家進出,叛徒已把大狗、小狗拉走了,臨走時還說:慶娘要人就自己上保安司令部領。她返身就走,到陳山家說明這事。慶娘聽說大狗、小狗也被抓走,一時傷心大哭:“和孩子有什麼相干呀,叫他們去受苦!”天保娘明白她心事,勸說道:“別傻啦,孩子出不了事,你去可就完啦!”陳山女人也說:“還是躲躲好,這些狗一時瘋了起來,什麼事都會幹!……”

  從此慶娘就躲在陳山家,陳山女人把她藏在柴房裏,白天藏好,入夜出來。天保娘怕陳山女人一個人照應不來,大多時間也在她家裏。她已從另一個自新分子女人口中打聽到,保安司令部說慶娘也是共產黨,要抓她。她對慶娘說:“料你在這裏也待不住哪。設法找找蘇姑娘,叫她把你送走。”慶娘一時卻拿不定主意。

  在出事的那幾天內,慶娘也曾反覆地思索過,事已至此,要再待下去是不成了。走,孩子們怎麼辦?又往哪兒走?她無家,也無親呀!不錯,蘇姑娘曾經告訴她,如果必要,她們會想辦法把她送走。但她是母親,孩子又正落在壞人手中,她不能丟下他們不管。要管,她就得落入壞人圈套,出去自首,她能這樣做、該這樣做嗎?反覆地想着,想着,最後纔想出一個辦法:爲什麼不把孩子們委託給天保娘?又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這樣,在一個夜晚,當更深人靜,陳山女人早已上牀歇了,她就和天保娘面對面地談了她的心思。她說:“我從小無娘,在這兒十多年,你們天保和我們日升就像兄弟,我也把你當娘。”天保娘道:“窮人不照顧窮人能靠誰?十多年來,你的心思,我全明白。”慶娘又說:“五歲那年我沒了娘,賣給人家當丫頭,十三歲還像個猴子,又瘦又弱,主人又把我糟蹋了,叫我死不了,活不下;女主人說我妖,怕長大了礙她事,就把我送人,這些財主就是這樣不把人當人。日升是個誠實人,他不嫌棄我,把我當人待,只有跟着他,我才覺得自己像個人。”

  這些苦情天保娘都知道,但她聽了還是感動得掉淚,她一邊抹淚,一邊說:“孩子,當年我不比你好呀,說來窮人都是一樣命運,天保爸去世早,天保下地三個月就沒了爸。”慶娘又道:“只有窮人才能互相體貼、互相照顧,阿婆你對我這樣,日升對我也這樣,就是有錢有勢的對我們不一樣!他們把我們踩在地下,讓我們一輩子擡不起頭,你家的天保,我家的日升都給他們搶去了!”天保娘一陣心酸,淚如泉涌。“天保、日升有什麼不是?說他們有錯,就錯在投錯胎,不該出生在窮人家!”

  天保娘抹淚道:“這些日來,我也想了許多,慢慢就想開,就像你說的,天保、日升吃官司不丟人,他們站得正,做得光明磊落,不偷不搶,沒有見不得人的。當初我還有點想不開,天保吃了官司,丟下我這孤苦老太婆,無依無靠怎好過日呀?現在想想,天下間這樣人多的是。俗語說過,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天保也許一輩子出不來,也許過三天五天就在站籠上一站,砍頭斷命。算不了什麼,他替窮人爭口氣,留下的是好名聲!”慶娘欣慰道:“阿婆說得極對,我們窮人就得有這志氣,好爭氣。反動派可以抓人、殺人,就是打不掉我們這口氣!”

  天保娘頻頻點頭,忽又附耳低聲問:“孩子,你信得過我就對我說,天保、日升都是共產黨,你呢?”慶娘沒想到她會問這話,把面一紅說:“我還不配。”天保娘蠻有自信說:“你勇敢,有志氣,我看將來也一定是。”慶娘非常激動:“阿婆將來也一定會是!”天保娘露出缺牙大口:“我六七十的人啦。”慶娘嚴肅地說:“幹革命不分年紀大小,只要和革命和共產黨一條心,八十歲也當得上共產黨。”

  談過這次話,慶娘心就安了,對天保娘認識更深,她決心把關係交給她。因此,第二天當她們又面對着時,她就直截了當地說:“阿婆,我已決定離開這兒,不再拖累你們。”天保娘吃驚道:“你不是說沒親沒戚嗎,要上哪去?”慶娘道:“我有個熟人,一個非常可靠的人,只要找到他,他就會替我想辦法。”天保娘道:“是不是蘇姑娘?你說吧,我替你去找。”慶娘道:“不是蘇姑娘,是蘇姑娘的人。不過,阿婆要非常小心,還得保守祕密。”天保娘生氣道:“你哪次叫我做的事,我不守祕密?”慶娘這才放心叫她去找老魏。

  當天,天保娘果然提着菜籃去肉攤買肉,把慶娘吩咐的話對老魏一五一十地說了。那老魏受了玉華的委託,也正要找慶娘,聽了非常興奮,他說:“叫她安心再等兩天,有消息我隨時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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