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九章


  三多、苦茶離開下下木,告別衆人直上青霞山。三多原打算當天趕過分水嶺,到南縣地界找個村子過夜。但苦茶卻另有打算,要在青霞寺過夜。這樣,她就有充分時間和三多面對面地談他們之間的問題了。三多按自己的打算,盡在趕路;苦茶按自己打算走得特別慢,他們之間老有一段距離。三多走過一段路,回頭看看,苦茶還在後頭不慌不忙地走,停下等她,再走一段又是這樣,他不得不開口了,苦茶卻不慌不忙地說:“急什麼。久沒走過山路,真累人。”說着索性就坐下休息。最後三多也只好放緩速度,遷就她。這樣,大家都走得慢,有時苦茶還扶住他走路,他以爲她身體不便,她卻暗暗地在笑:“這急性子病,得用這方法治你。”

  兩個人拖拖拉拉,走近分水嶺時不覺已日落西山,暮色漫漫了。三多心想:“糟,趕不上宿地了。”在山徑道旁停下,得商量商量了,他問:“今晚趕不上宿地怎麼辦?”三多焦急,苦茶反而輕鬆了,她說:“這是你們男人家的事,倒來問我。”三多搔搔頭皮:“沒辦法,只好……”苦茶張頭四望,她認得這個地方,朝嶺上只一指:“那是什麼地方?”三多道:“你忘啦,青霞寺。”苦茶笑道:“你怕喂大蟲,這兒不正有個現成宿地。”三多點頭道:“我倒沒想到。不過荒廢日久,怕都倒塌。上去看看再說。”

  他重新挑起擔子,剛好有一岔道,日久沒人走動,被亂草掩蓋,只能依稀地認出條路跡來。走過岔道,不遠又有道山門,石階上、石門上滿是滑溜溜的蘚苔,看來是長久沒人來過。進了山門有條夾徑,往高處有石級一二百級,蜿蜒而上。三多說:“路滑小心。”一手抓住擔子,一手來扶苦茶,苦茶索性就挽起他走。走過石級,又是一道山門,進了山門豁然開朗,出現一座大寺。寺前一片平地,左右各有古柏一棵,正中面對寺門一座石雕香爐,有千斤來重,也是青苔累累,寺門大開。三多說:“看樣子,久沒人來了!”他們直向寺門走去。

  三多把擔子放下,拍拍身上埃塵,拔出匣子槍,拉開大機頭,走進寺門。那寺共有兩重,前後殿連在一起,巍峨壯麗,從半山上仰望,只見霧氣騰騰,彩雲繚繞,仿如仙閣。走近一看,卻荒蕪得很,大半倒塌,野草叢生,荊棘遍地。幾尊泥塑菩薩,年久失修,大都坍倒,有斷頭的,有失腳的。大殿上畫樑間,盡是野鳥蝙蝠窠穴,滿地鳥糞,蝙蝠拍翼哀鳴,帶來慘慘陰風。走出大殿,轉過側門,更覺淒涼,原來那兒有兩排平房,充當尼姑的宿舍、客舍、廚房、倉庫,現在只剩斷垣殘壁,長滿高過人頭的蓬蒿,二丈來高的野樹,充當山禽野獸的窠穴。當這稀客突然出現,立即引起一片騷動,野鳥發出尖厲哀鳴,振翼高飛,蓬蒿中黃猄髮腳狂奔,引起那沉睡山林一片迴音。

  苦茶身累腿軟坐在寺門口石階上,用竹笠扇風,突然聽見一聲槍響,有幾分吃驚,不知出了什麼事,匆忙趕進大殿,正見三多一手持槍,一手提着一隻三十來斤重的黃猄走了出來。那黃猄雖受了傷,卻還用力在掙扎。苦茶道:“嚇死我啦。”三多笑道:“剛好碰上,放走了可惜。”解開繩子把它捆綁起來。他們聚在一起了,正好研究過夜的辦法。苦茶說:“你說怎,我就怎。”在這兒幹稻草難找,野草盡有,卻不如松針睡起來舒服。三多想了半晌,才決定在入口處找塊乾燥地方,作爲臨時鋪。他把意見說了,苦茶也不反對,這樣他又返身出去,一會兒搬進一大堆枯黃松針,細心地鋪在地上,笑着說:“這鋪可舒服啦!”苦茶一邊看他鋪“牀”,一邊在想心事。

  她回想十年前,當時還是個黃花閨女,知道要嫁到過縣的下下木,心情是非常沉重的!一個人關在房裏哭了幾日幾夜,她爲什麼生來這樣命苦,出嫁也要過縣界?臨出閣那天,大哥老白過來對她說:“把東西收拾好,我送你上婆家!”她怎樣都不肯,哭哭鬧鬧的,叫做孃的也生氣:“這樣大一個閨女,嫁人又不是去送死,哭鬧什麼!”結果還是被迫收住淚,給祖宗神位、母親磕了頭,由老白送着上婆家。

  她記得很清楚,那一晚上就在青霞古寺投宿,那時青霞山還太平,古寺香火旺盛,有十幾個尼姑,十來個菜姑、長工,來往的香客也不少。可是,現在時過境遷,她原來投宿過的地方已認不出來,古寺一片蕭條,尼姑香客都不見了。一轉眼又是十年,她丈夫也死了,落得個不上不下,怎不使她觸景生情?

  三多把“牀”鋪好,用毛巾在揩汗珠,一面卻對苦茶說:“我在寺後找到一泓泉水,涼爽清甜,可以喝,也可以洗身。”他看見苦茶沒有反應,似乎也沒聽見,走近一看正在流淚,問聲:“有病?”苦茶抹去眼淚,搖搖頭,像和誰賭氣似的返身朝外走。三多也跟了出去,邊走邊說:“剛纔不是還好好的,爲什麼又鬧病?……”苦茶有一肚子委屈,索性扶住寺門放聲大哭。

  三多站在一邊,有點失措,心想自己這一天來一直沒頂撞過她,爲什麼發這樣大脾氣?“太累了?”苦茶搖頭。“爲什麼呢?”苦茶一陣心酸:“不要問我,問你自己!”三多更是莫名其妙:“問我?我什麼時候得罪過你?”苦茶更加悲傷了,嗚嗚咽咽地哭:“人人誇你,我就說你不是男子漢。”三多更是丈二金剛摸不着頭了:“我從沒欺負過人,大嫂,我對你一向是尊重的。”

  這話使苦茶大起反感,她哭着又跺足道:“大嫂,大嫂,你就只會叫我大嫂!”三多道:“這也是我的錯?”苦茶直嚷着:“你害人!”三多吃驚道:“我害過誰?”苦茶道:“害我!”三多道:“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害過你?”苦茶又愛又恨,又好氣又好笑:“所以我說,你不是男子漢,你不瞭解人!”她不再說什麼,也不再哭叫了,向發出淙淙流水的地方走去,三多在她後面悄悄跟着。

  他們在泉邊,喝着清甜泉水,吃了隨身帶來的乾糧,兩個人不交一言,不望一眼。夜色瀰漫全山,星斗滿天,對這一對滿懷心事的男女,眨着眼。吃完飯,苦茶對三多說:“把面孔轉過去。”三多想走開,又怕她一個人出事,只好轉過面,苦茶就動手解衣用毛巾在清水泉邊抹身。過後,她又對三多說:“你也來抹一抹,我在前面等你。”三多道:“你先回去。”苦茶故意說:“你不怕我叫大蟲吃掉?”三多笑道:“那你就在前面等。”

  他們回到古寺,坐在寺門口的石階上,三多怕再引起不快,平心靜氣地對苦茶說:“你的牀我已鋪好,你累,先休息。”苦茶一怔問道:“你睡在哪兒?”三多道:“我不累,我在門口守夜。”苦茶感到一陣冷意穿心而過。三多卻兀自從腰上拔出匣子槍,檢查彈夾,自言自語地說:“在這個地方,周圍沒一戶人家,一個人,誰知道會出什麼事。”苦茶忽然又無緣無故地賭着氣了:“我還怕什麼,死了倒好!”三多笑道:“你今天爲什麼老生我的氣?”苦茶道:“我不生你的氣,生誰的氣!”接着她又自怨自艾地嘆了口氣:“做人多難呀,特別是做個像我這樣的女人,有話沒人說,有氣沒處出……”三多笑道:“所以你專找我這老實人發脾氣?”苦茶活躍起來了:“人人說你老實,我看你這老實是假的。”三多吃驚道:“你從哪兒看出我假?”苦茶心想該說了吧?便開口道:“這些年來你把我逗得多苦,心裏有話,爲什麼不老老實實地說,反要叫我來開口……”

  三多恍然大悟,她老生氣,原來爲的是這個。一接觸到這個具體問題,他的心情又沉重起來了。他遙望那沉沉的太空,內心交織着錯雜情緒。他知道這些年來,她都在等待着他,等待他的一句話。實際上在感情深處他也擺脫不了她,他們,沒有如一般人談情說愛過,但相互間的體貼、關懷,眉目談笑之間,就深深地體現了這種不是一般叔嫂間的感情。她有願望,他也有需要。但他拿不定主意來面對這現實,爲什麼呢?他想了許多,和寡嫂結合多不光彩,還有將來老婆孩子的拖累……

  他的沉思不語,鼓起她的勇氣,她想起婆婆的叮囑、組織的關心,她覺得不能再等待了,要說,把心裏話都說出去:“你從未向我說過一句心裏話,對我有過真情表示,儘管我對你……”說着,她滿懷委屈,聲調變了,淚如泉涌:“從你大哥去世後,我一直在守,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守?當時我還年輕,如果我要……還有人要。我不願意,我還一心一意地在等,我等你,等你一句話,一個知心的表示。我只有一個想頭、一顆心,我相信你,相信你會。這樣一等就是七八個年頭,把我等到皮幹、心老了。”她掩住面哭着,“而你,對我又是怎樣?對我有情又似無情……”她傷心到不能再傷心了,站起身就走。

  三多也很激動,站起身快步跟上去,苦茶一口氣走到石香爐前,雙手扶住它在哭。“我瞭解你,你的心就像一池清水,我一眼就看到底,”她哭着說,“你不是不要我,你是怕……”這話說得那樣中肯,正打動三多的心思。“你怕人家恥笑嗎?怕我落後拖累你?或者是心裏還有別的女人?……”她幾乎是在夢境裏說這傷心的話,“那爲什麼要使我這樣受苦呀?”她幾乎是號啕大哭了,哭得他多難受!

  他覺得她的話句句是真情,字字是血淚,但他也不是一個寡情漢子,他從來就感到她對他的真實情操,她照顧他、關懷他,就像一個善良妻子對着親愛的丈夫一樣。可是,他爲什麼又要使她難過呢?僅僅是爲了個人的考慮?那不太自私!他的真情也動了,覺得很對不住她,很委屈她。他在她背後站着,聽她的哭訴,淚水在眼中汪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抱着她,她沒有表示抗拒,她變得那麼軟弱、那麼的無力,讓他抱着,緊緊地擁在他懷裏。“哭吧,”她想,“盡情地哭吧。”她的淚水沾溼了他的胸膛,雙手扶在他肩上。“我多恨你,”她說,擡起頭,用那充滿幸福、激情的淚眼望他,“我多恨你呀!”她又嗚嗚地哭了。

  夜深更盡了,從山坳裏傳來陣陣陰風,蒼柏發出沉悒的呼聲。苦茶和衣躺在松針牀上,無法入睡,她在想:三多對她雖然沒有一句明確的言辭,但第一次那樣熱烈地、多情地擁抱她,也算是表示他的態度了。這樣他們多年來糾纏不清的大事,就可以解決了。可是,他爲什麼又不到她身邊來?他們可以談個通宵,談談他們今後的日子。他一個人沉默地坐在離她遠遠的地方,又在想什麼呀?

  三多這時手持着短槍,坐在門檻上,的確也在想心事。他得再想一想,他和苦茶的關係就這樣解決了呢,還是……他覺得有點後悔,後悔剛剛不該那樣冒失、衝動,在這荒山殘夜,在這古寺內,只有他們兩個人,如果他願意……可是,他不能把自己、把苦茶陷得更深。

  半缺的月亮升了上來,羣山在清新明麗的月光下,顯得那樣美麗動人。這雄偉壯麗的大山,這動人的夜景,又使他想起另一件事,他想起老黃同志說過的話:“別說它山高林深,荒無人煙,將來我們革命成功了,它就是一座寶山。我們可以在這兒建設我們的工業基地,建設新工業城市!”又說:“要開展武裝鬥爭嗎?青霞山是一個不可不經營的重要根據地!”三多也在想着:如果我們有三幾百革命武裝,堅守在青霞山上,讓敵人用千軍萬馬來進攻吧,也不用擔心!

  從遠遠密林深處傳來了虎嘯,月光鳥棲歇在古柏樹上對着月光發出了哀怨的鳴聲。他起身踏着月色,慢慢地走動,從寺外又走進寺內。走過前後殿四周,才又回到苦茶身邊。月光斜照着,瀉在她身上;她枕着殘磚側身在松針牀上,看來似已呼呼入睡。藉着清幽月色,他注視着她的睡態,這也是他多年來第一次看見的。他默默地凝視她,覺得她那安詳的睡態,掛着淚珠的雙眼,勻平的呼吸,都是那樣可愛和動人。他暗自說:“我不能再誤她了!”

  從門外刮進一陣夜風,帶來刺人涼意,他想:“也許她要受涼。”他跪在松針牀上,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手心,默默地脫下外衣,輕手輕足地唯恐會驚動她,替她蓋上。悄步離開,又復坐在門檻上,像是母虎爲了保護幼虎的安全,守衛在洞口似的。

  其實苦茶並沒有睡着,三多的一舉一動她都明白。當他用那樣目光在注視她,當他寬衣爲她蓋上,她的淚水也擠出緊閉的雙眼,感動地在想:“這樣一個好人,我爲什麼還要對他起疑心呢?”她覺得大事已定,也就安心入睡了。


  三多和苦茶的突然到來,是轟動整個大同鄉聽聞的大事。多少年來大同鄉人已沒見過下下木的人,同飲一山水,同在一座山上討生活了;當時各縣公路未通,又是往來兩個縣界的大道,由於人爲的關係,兀自成了兩個天地,隔膜,不相瞭解。對自家來說,更是做夢也沒想到。

  苦茶娘還健在,這個山區老婦,一頭銀髮,一面皺紋,卻仍行動敏捷,心情爽朗。她一聽說閨女回家,不敢相信,還在罵那孫兒女:“不要瞎說,姑媽再也回不來啦!”當她親耳聽見苦茶叫聲:“娘!”她又不能不相信了。滿眶熱淚,一把哭聲,把她緊緊抱着:“閨女呀閨女,娘是在做夢吧,你怎能回來,你從哪回來呀!”說着又哭,哭了又說,“讓我看看,是真的假的?”她緊抱住她不放,看看她的面孔,摸摸她的身體。只見苦茶滿面笑容:“娘,不是做夢,閨女真的回來,從山裏過來的!”老人家一直摟緊她不放,又是哭,又是笑:“閨女真的回來哪,閨女呀閨女,足足有七八年了,你不曾回來一次,娘也過不了山,怎不想煞娘呀,孃的心想幹哩,孃的眼淚哭幹哩,我的心肝兒呀,你還想得起娘。娘老了,娘說過,沒見你一面,娘死了也不瞑目!”

  三多意外地見到老白,他高大粗獷,和十年前相見時一樣結實,只是老了,老得多了,剃了個光頭,袒開胸脯,露出滿胸黑毛,腰繫布巾,一見三多,就用兩隻鐵棍一樣堅實的臂膀,把他抱起來,把他從地上提起來,又興奮又感動:“親家呀親家,你怎這樣無情無義,自己不過來,也不讓媳婦回孃家,把娘想死,把我們一家也想死!”

  苦茶在孃家時還沒大嫂、弟媳,侄兒、侄女,這時見了面,也都摟成一堆,哭成一團。許多人都見過了,就是沒見過二白,她問:“二白呢?”老孃說:“在山裏。”苦茶吃驚道:“那我們一家人又都團圓在一起哪。”老孃嘆了氣:“也是經過多少風霜,說來話長。”看見苦茶還用白絨線結髮髻,老母心就冷了,她說:“我和你談談。”一把拉進房去。大嫂、弟媳也都跟上。

  她們在老孃親屋裏坐定,老孃問:“你那死鬼丈夫去世已十年,你還一心一意地爲他守節?沒一男半女,結婚還不到一年,就……”說着,她的淚水就像斷珠一樣地滾下,“你沒個打算?婆婆對你怎樣,有個安排沒有?”苦茶早知她一回孃家,老孃就會問她這件事,也早做了準備。因此老孃一問,便心情開朗地說:“娘,你爲什麼問這個?”老孃道:“我不問,誰問?”苦茶這次卻胸有成竹了,她不慌不忙地說:“婆婆對我很好,就像親孃一樣。”老孃頻頻點頭,表示滿意:“對你的大事,沒個安排?”

  倒是大嫂眼尖,當他們撞進門,她正在外屋,一見那三多和她親暱的模樣,就看出幾分,連忙插嘴道:“安排定哩,娘,你沒看見姑姑和那……”弟媳也說:“我在村口撞見他們,兩個人還是手拉着手走路哩,那時我們都還不認識。”苦茶又得意,又害臊,她說:“大嫂、二嬸,你們……”大嫂道:“是我看錯?可是二嬸也說。”弟媳道:“看姑姑那樣,一定是,叫那三多和你配上,正好一對!”老孃聽了滿心高興:“真的定了?閨女,對娘要說真話,爲你這事,娘操心得要死。”又問,“是你自己挑,還是婆婆定下的?”苦茶只是沉默不語,她想:和三多的事,定是定了,還沒穩定,將來回去,不知會不會變卦?

  老孃一見她不語,心又冷下半截,一開口又是悲從中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和娘說個清楚,好容易我們一家子又團聚了,大家都好,你哥嫂是二男一女,你弟弟和二嬸現在也有喜,都在一起,就只你一個不在跟前,年輕守寡,沒個一男半女,怎不叫我傷心?你不能太老實啦,俗語說得好,人老珠黃,女人過三十,嫁不出去,找不上合適對象,以後還有人要?我幾次三番對你大哥說,儘管山上匪多,也得過去打聽打聽,把苦茶接過來,她婆婆不做主,我做主,閨女是我養的,我爲什麼做不了主!我嫁她是去當媳婦的,可不是嫁去守一輩子寡。當年我又沒收你聘金,大家憑個人情……”大嫂子怕她話說多了掃興,從中打圓場:“娘,不要再說這些掃興話,茶姑的事看來是全定啦。”苦茶娘還在那兒糾纏不清:“你嫂子說得沒錯?當真是他?那就好啦。三多這孩子我倒中意,比他那死去的哥誠實能幹得多。”

  苦茶見大家都在關心這件事,自己也有八九成把握,不能再傷大家的心了,便說:“娘,大嫂、二嬸,你們說得都沒錯,就是他。我們互相看中也有許多年哩!”老孃一聽可樂壞哩,哈聲大笑:“死丫頭,對娘也賣關子,叫我白氣一趟!”又問,“爲什麼不趕快成親?你想把自己磨成老太婆?”苦茶道:“七八年來,我們倆心裏都明白,他少不了我,我也少不了他,只是他膽小怕提。”大嫂道:“他怕提,你沒有口?你提,怕什麼,是光明正大的事,又不是偷偷摸摸的!”

  苦茶低下頭,用手指弄衣角,她在這些長輩面前,似乎又恢復到少女時期的青春羞怯:“我們昨晚一起在青霞寺過夜……”大嫂這下可高興啦:“這樣說來,你們已有……”苦茶麪紅着,嗔聲道:“大嫂,你!他不是這號人!”苦茶娘點頭道:“我早說過,他是個誠實男子,苦茶也是誠實人,誠實人不會亂來的。終身大事還能亂來?”苦茶又說:“關於我們倆的事,昨晚都說過了。”大嫂道:“什麼時候請吃喜酒?”苦茶道:“日子還要問過婆婆才定。”這一番談話算是把苦茶孃的心事全安下,她高高興興地說:“苦茶,只要你下半生有個着落,娘死了也瞑目。”又對大媳二媳說:“三多已是咱家姑爺,你們可要好好待他。”大家都說:“娘放心。”


  婦人家在內屋有一攤;在堂屋上,男的也有一攤。三多、老白不見面這些年,又是親家怎不高興?說着笑着,老白又頻頻伸出大手拍他肩。看來雙方性情都沒大變,老白還是那樣樂觀、爽朗,說話隨便,好惡分明,他叫這是山區人的習性,“吃虧也是這個”,但見識、談吐全不同從前了。

  他說:“我和二弟給高輝拉去當了幾年兵你知道?”三多道:“聽說過。”老白又道:“當兵是壞事,吃的苦頭可真不少。有機會去見識見識,換換這個不中用腦袋卻也是好事。”說着,他用小菸斗敲了敲那鐵蛋似滾圓溜滑的光頭,“談起當年當兵事,一則是被拉,不能不當;再則也有個自己打算,窮山區嘛,石頭榨不出油來,沒出路,出去撈一把也好。一出去才知道窮山村難撈,外面花花世界,我們這些窮人,當小兵的,也一樣撈不上。就只那些當官的好,一張口,一伸手,就有大把銀洋進口袋。當小兵的只配去賣命送死,真是他奶奶的,三餐吃不上,半飽不死的,說定月餉一月三大元,說的好,做不到,一欠就是三個月半年,你要餉?沒有!你們要,可以,老子當官的,可以開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們找老百姓去要。好吧,找老百姓就找老百姓。可是,這年頭,你當兵的窮,老百姓不窮?他們就是手頭沒槍,有槍也會來搶當兵的,這叫全是……”他說了句新名詞:“無產階級化哩!”這話說得三多很吃驚:老白真的變哩。

  談起當兵打仗,老白又口沫橫飛、滔滔不絕:“不給吃飽,不發薪餉,真是他奶奶的,還叫去打共產黨。親家弟,你說這是玩哩?打共產黨才真不是玩哩!那中央軍自己怕吃虧,不敢上江西打紅軍,叫我們這些雜牌去打頭陣、送死。弟兄們對紅軍的英勇善戰早就聞名了的,一聽說要去‘圍剿’,沒有開拔就開小差,上了路更不用說,在我們那個連,一夜間就逃走二十來個。後來中央軍提了意見,給捉回一半,高輝氣得鬍子直翹,下命令各打軍棍一百,弟兄們不同情高輝的做法,一百軍棍真正打上身的還不到三五棍子,打前又都招呼過:弟兄,多叫幾聲包沒錯,我棍下留情,你可不能不呼聲叫痛,好讓我也有個交代。開小差的還是多,中央軍又提意見,高輝沒辦法,殺掉一些帶頭的,纔算勉強穩住。可是士氣不振呀,大家背後都在說:中央軍裝備好,人員多,還怕共產黨,我們這羣烏合之衆打個卵?好,隊伍勉強開上去,進入蘇區,每個人都是提心吊膽,一天走不上二三十里。親家弟,你要知道,那蘇區可和我們這兒不同,老百姓就是共產黨,共產黨就是老百姓,共產黨和老百姓只有一條心。我們所到的地方,一個人找不到,一口水、一粒糧也喝不到,吃不到。他們白天上山,入夜就一個勁圍攻上來,東西南北盡是他們的人,打槍吶喊,嚇得我們有些人連屎尿都流出來了。弟兄們吃不飽,睡不好,上頭還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地追:前進,前進!前進個你媽的!哪有這樣打法,敵人在東南西北都鬧不清楚,卻一味要前進,前進!好,走了三天三夜,大家都又幹、又餓、又累,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在第四個晚上,大隊紅軍突然出現。他們就像天兵天將,來如風,去如電,我們還摸不清敵人來的方向,他們已站在我們面前,有人想抵抗,一下子就完啦,大多數人都來不及放槍就投降哩。我們兩兄弟算幸運,我只聽他們叫:窮人不打窮人,就把槍繳了,二白也一樣。我們當了一個時期的紅軍俘虜,他們可好呢,對我們不打、不罵、不搜身,還受優待哩。”

  三多聽得興奮,問:“你們碰到的紅軍多嗎?”老白摸摸絡腮鬍子,放聲大笑:“人家還只是一個地方赤衛團,幾百人,就把我們一個獨立旅三四千人打得落花流水,捉去兩個團長、許多營長、連長,高輝要不是腿長跑得快,也和我們一樣要當俘虜哩。”三多也抱住肚皮大笑:“後來又怎樣哪?”老白道:“當了半個來月紅軍俘虜,在他們後方有吃有喝,還有人對我們講共產黨政策。他們說的話都對,叫大家開了竅,窮人就是要翻身鬧革命。共產黨叫我們說話,我們也都在會上訴了苦,反對國民黨、高輝。最後共產黨說:願意當紅軍打國民黨反動派的留下,要返鄉的自願,一律發路費。當時我和二白商量,二白說當紅軍好是好,就是家裏只有老的小的,沒人照顧,還是志願返鄉吧。我想也有理,當了五六年兵,家裏又不知怎樣過,也就來個志願返鄉,這樣就領了路費返鄉。那共產黨真好,把我們送出根據地,又指點我們:返鄉該走哪條路,哪兒有國民黨兵封鎖,用什麼方法偷過封鎖線。這樣走了三五天,沿途聽說國民黨在抓逃兵,我們不是逃兵,也不能不當心,再抓回去,又得當兵,又得當炮灰,可不能幹!好容易走到章縣地界,看見路頭路尾盡貼高輝的大布告,叫原是獨立旅的散兵遊勇回去報到歸隊。苦還吃不夠,要去報個屌到!歸個屌隊!大家都說:要回家,不去報到……”

  講的人入迷,聽的也入了迷,三多又問:“那高輝逃走後情況怎樣?”老白拍手大笑:“那高輝,逃得可狼狽,一個獨立旅只剩下三百來人,自己化裝成伙伕逃到章縣,隨行的只有三十來人。中央軍不但不給補充,還想問他個臨陣脫逃,影響全局的罪哩。他到處張貼布告要重整旗鼓,就是沒人再去。”三多問:“他現在在哪兒?”老白道:“他還住在章縣,成了個無兵司令,老本完啦,中央軍不信任,只得帶着幾個小老婆在那兒鬼混度日。有個獨立旅名義,卻無實力,聽說他要求返鄉整編隊伍,周維國就是不許……”

  三多問:“以後你們就直接返家?”老白搖搖頭:“可不那麼容易。從章縣到刺州一線,國民黨設了許多關卡,派兵把守,要通過真比登天難。當時,我們就想:再逃不過這關又得去當兵,要當國民黨兵,不如當紅軍。大家想辦法,想來想去就想出個辦法,冒充傷兵,有的‘斷腿’,有的‘傷手’,包紗布,扶柺杖,在通過那些關卡時,國民黨兵要扣留我們補充,我們都大聲喊苦:傷得厲害,連獨立旅也不要我們哩。他們一見果真是傷兵,算了,滾你孃的!好,我們就滾,走得比什麼都快。這樣我們遇到關口就裝傷兵,沒有關口就是好人,一直混回家。”

  三多問:“都是今年的事?”老白道:“去年的事。可是一回家,又出事哩。”三多連忙問:“又被抓走?”老白道:“差點。原來在大同,高輝設有個後方留守處,那留守處主任就是高輝弟弟叫高忠義,我們稱他高老二。這高老二是個大煙鬼,終日不離煙牀,討了六七門姨太太,天天陪他上煙牀,不久也都染上煙癮。一家大小上下每天相對着抽,除收租迫稅外,外面事極少管。那高輝吃了敗仗,當個無兵司令,心有不甘,給高老二來了封信,叫他抽丁前去補充。高老二見回來的人多,心想壯丁都抽光了,哪來人,不如來個追捕逃兵,把這些人補充上去。便下命令:凡是從前線逃回來的,一律報到歸隊。自然沒人理,他便來個挨家搜捕。這時,我們鄉從外面陸續逃回來的,也有一百多,都不願再去當兵吃苦,聽說高老二在搜捕,都來找我想辦法。我說:要當兵早當上紅軍哩,不去報到歸隊。有人說高老二在挨家挨戶地搜捕。我說:你們在蘇區時沒聽那共產黨指導員說過,窮人要反對地主、官僚、國民黨反動派,只有團結自救。現在我們各村有一百多人,就來個團結自救,大家生同生,死同死,一人有難衆人共受。這意見當時大家都同意了,這樣我們便成立個‘兄弟會’。一百多人在山上斬雞頭,喝血酒,對天共誓:有難同受,有福同享,不出賣兄弟,不出賣團體!”

  三多道:“和高老二斗過沒有?”老白繼續說道:“……有了兄弟會,我們的膽子就壯起來,當時大家約定一起上高老二家去,對他說:我們家有老少,不能再當兵,你們一定要強迫,我們先剷掉你這個留守處,再上山!這高老二見高輝垮了,沒個靠山,手頭也只有那幾十個人,二三十條槍,腰桿子硬不起來,更怕我們真的鏟了他的留守處,便軟下來,只說:也是上頭命令,不當也罷,何必認真哩。算是暫時無事,卻又怕高輝再回來。當下兄弟會又決定,來個大翻身,索性共產了吧,大家都把自己在蘇區見到聽到的有關窮人翻身的事到處說了。說來說去,也只有個兄弟會,沒有共產黨……”

  三多聽了這一段話,暗自高興:老黃真有眼光,叫我來這一趟,外面世界變化多大呀,就只我們住在山坳坳裏的人,沒看到。

  正說間,老白女人從內屋出來,把老白拉過一邊,低低說了些什麼,又偷眼來看三多。老白連連點頭,面露喜容。當他女人返身入內,他就過來用力把三多隻一拍:“好小子,談了這半日,有好消息也不告訴我一聲。”三多莫名其妙,卻還微笑着。“你和苦茶愛上啦?就是好,我這個妹妹,是個金不換,人品才能都出衆,就是命苦。”又說,“你沒成過家不知道,像我們這種一竿子通出屁眼的男子漢,沒個女人來管管就不行。有個女人管,家務不用說,人也變得聰明些!”

  只見一個二十五六年紀,光個頭,高大粗獷的男人,背脊上掛着竹笠,敞開個胸脯,跨着大步,邊用腰巾揩汗,邊問着進來:“茶姐在哪兒?”老白一把拉住他:“二白,見見新姊夫。”二白一見就認出是三多,笑逐顏開地說:“你就是新姊夫呀,真太好啦。”又說,“這次來,一定要住上三幾個月,不住這樣久,不放你們回去!”


  這村子有個兄弟會經常集會的地方,叫作“大同絲竹社”。村裏喜愛“南曲”的年輕人又湊了份,從南縣縣城請來個南曲師傅,教大家吹打彈唱,因此,平常都有人在,而且一入夜就像趕廟會的,人來人往熱鬧得很。

  飯後,老白把這個新妹夫帶到“絲竹社”,介紹給兄弟會的人。這窮山村平時不大容易看到外客,三多又是老白的親戚,自是不同。他們問了他許多有關刺州的事,自然也牽涉到當前政局,這倒給三多提供了一個宣傳的機會。三多聽見老白介紹後,頭腦有點熱,也想露一手,他問老白:“這些人怎樣?”老白道:“沒有高家的人,有話儘管說。”三多放大了膽子把老黃傳達的材料用通俗有趣的語言,大大地宣傳一番。不過他加上這樣一句話:“我們住的也是窮山村,知道的事情不多,這些話也是聽來的。”

  他說了有關當前的民族危機,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國民黨不抵抗政策,以及紅軍長征北上抗日的意義。在說到國民黨爲阻止紅軍北上抗日,派百萬大軍隨後追擊,吃了大虧,整師整軍地被消滅時,那些兄弟會的人均大感興奮,他們大都是紅軍的手下敗兵,有親身經驗,對這些話大都感到親切、入耳。一時議論紛紛,有的說:“國民黨盡會吹牛,說什麼把共產黨趕跑啦,把紅軍消滅啦……當年我們一個獨立旅,三四千人,還擋不住人家一個赤衛團幾百人,槍聲一響,被俘的被俘,被打死的被打死,差點連高旅長也當俘虜。報紙還說我們大捷哩!”說得大家都捧腹大笑。有的又說:“我相信三多哥的話,紅軍從來沒打過敗仗,他們離開蘇區不是打敗,而是北上抗日!”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非常熱火,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深夜。婦女們來叫當家的回去,說明天還有活幹哩,大家聽得耳熱、心癢,沒一個肯離開。一直到老白女人來叫:“妹夫趕了一天路,你還不讓他休息休息?”老白道:“我們談得高興,倒把這件事忘啦。”

  老白把三多送到新住所,還不肯離開,儘管他女人三番兩次地來催:“該讓妹夫休息休息呀。我說你這個人就是長氣,有話可以留到明天說,茶姑說過,他們還要住許久哩。”老白就是捨不得離開,他說:“你睡你的,我們談的正開心。”他女人生氣道:“你怕我捨不得你?沒有你,我睡的還要甜!”老白還是一袋旱菸接上一袋,精神十分煥發,一點沒有離開的意思。

  這半天來,他和三多談得很投機,覺得三多也變了,當年他送苦茶上下下木,看見他,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夥子,只有一身氣力、一股兒牛勁,不大會說話,不大吭聲。可是,他這次來就大大不同,從他的談吐中,從他今晚對大家說的話,有條理,有見解,就不像普通莊稼漢。他默默地吸着旱菸,這間房本來空氣就不流通,加上他吞雲吐霧,空氣就更渾濁,但大家都不覺得。

  兩個人盤腿對坐在眠牀上,老白忽然開口道:“你們那兒,現在也有共產黨了吧?”三多注視着他,決不定該怎樣回答,老白又說:“說句實在話,三多,可惜我們這兒沒有,要不我也加入。”三多問:“你爲什麼這樣想?”老白默默吸着菸斗,半晌又說:“那次我在蘇區被俘,看見共產黨許多事情,聽他們的指導員對我說了許多話,眼界纔算開了。像我們這樣過下去,有什麼意思!”旱菸鬥吱吱地響着,“要不是有這一大家子拖累,說句老實話,我當時也不想回來,當紅軍鬧革命強得多哩。”三多放膽地說:“鬧革命到處都一樣,哪兒有窮人,有反動派壓迫,哪兒就得鬧。”老白點點頭:“我也這樣想。不過,鬧革命得有個頭,有個組織,一羣龍無個頭怎能行哩!”

  三多問:“你怎知道南縣就沒有共產黨?”老白非常肯定地做了手勢:“沒有!我已找了快一年啦。”三多問:“你用什麼方法找?”老白笑道:“方法不好,可也沒辦法。我聽說共產黨來無蹤、去無影,神出鬼沒,卻很注意窮人的行動。我對人宣傳蘇區的好處、共產黨的好處,已宣傳了一年多,我想我們這兒要是有共產黨,一定會知道,也一定會派人來找我。可是沒有,沒有一個共產黨來找過我。”三多問:“你不灰心?現在還在宣傳?”老白笑道:“前前後後不過當了半個多月紅軍俘虜,聽的看的能有多少?說說不也完啦。你今晚上說的話真行,有新玩意,中聽。三多,我們是自己人,我問句話,不見怪?”三多笑道:“你說吧。”老白滿滿裝上一袋煙:“你說的話,真像紅軍指導員說的,你現在是共產黨了吧?”三多大笑,老白也笑:“你知道,我是見過共產黨的!”笑聲使這間黑沉沉的小屋,充滿了生氣。

  老白又道:“要是我猜得不錯,三多,你來得正合時,我們這兒要加入共產黨的人可多哩。今天我帶你去見的這些人,就有許多要加入共產黨的。”三多道:“你們不是已經組織起來?”老白點點頭:“早就組織起來,不過不是什麼共產黨,是兄弟會,專門爲對付高老二抓逃兵的。”三多道:“人數不少吧?”老白道:“一百來人,大都是當年做過紅軍俘虜的,各村都有。”三多問:“你們平時還幹些什麼?”老白道:“互幫互助,一人有事大家幫助,比方說高老二壓迫誰,大家就一起去算賬!”三多道:“聽說高家盤剝農民很重,爲什麼不全面同他幹?”老白道:“幹是誰都想,就得有個頭呀!”三多道:“你不是個現成的頭?兄弟會會長!”老白放聲大笑:“我算個什麼頭,只有共產黨才行!”這時,苦茶孃親自出馬了,一進門就罵老白:“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像個夜遊神,你不歇,妹夫可要歇!”老白連忙起身說:“好,好,我走!”他對三多做了做怪面,告辭出去。

  三多雖然熄燈上牀,卻興奮得無法入睡。當組織決定他同苦茶來大同時,他的信心是不足的,對困難也估計得大些,對老黃所說的“目前是革命大好形勢”認識不足。到了這兒,和大家一接觸,才相信真是革命的大好形勢。不是黨在找羣衆,而是羣衆在到處找黨呀。

  當晚苦茶和她娘合鋪,老人家早已呼呼入睡,而她還毫無睡意,也是心事重重。她這次回孃家算是夠光彩的了,她沒使她娘、大嫂、弟媳和哥哥、弟弟們失望,她帶了一個被他們認爲合適理想的人。大家都已肯定她的婚事是定了,只等舉行婚禮,所以他們都叫三多做“新姑爺”,叫他作“妹夫”。但她心裏還有矛盾,她對家人雖然說得十分肯定,他幾乎是她的人了,但三多並沒有明白對她提起結婚的事。他不會再變嗎?男人們的心事總是捉摸不定的,特別是追求他的人又多,光村裏那年輕女人就有銀花……

  她卻又忘不了青霞夜宿的情景:他熱烈地擁抱過她,像老虎守衛幼虎一樣地在守護她,爲她犧牲睡眠,怕她受風寒,深夜爲她加衣……這不都是深情的表示?可是,他爲什麼又不明白表示他們的婚事呢?“也許在他眼中我真的只是一個會管丈夫、會養孩子,每天只能在竈間轉來轉去的落後婦女?”她感到不平,“他太小看人了!”又想起小許在她離開前對她說過的話,她想:對!小許說得對,這次來,組織上交下的任務,我不會讓他一個人單獨去做,我也要做給他看看,是他看錯人哪,還是我真的不行!


  接連幾天,三多和老白、二白都有接觸,雙方瞭解深了,思想見了面,最後三多才把共產黨員身份露給他。並說,他這次來是想了解一下這兒的情況,把大家組織起來。老白覺得興奮,也感到光榮,他對三多說:“一見面,我聽你談吐,就猜到一些。”又對二白說,“我的話沒錯吧?只要我們工作,共產黨就會來找我們的,現在妹夫不是來了?”但他認爲辦這件事容易,“我叫二白到各村去把我們的人找來,讓你開通開通就行。”三多卻說:“樹大招風,這樣幹革命不是辦法,千萬使不得,萬一給高老二知道,對我們不利。我想,我們還是到各村去走走,我也想利用機會了解了解各村情況。”

  老白想一想覺得他的辦法穩當對路。可是,他又問:“我們組織什麼?組織共產黨?”三多道:“共產黨我們是要組織的,現在先要組織赤色農會,有了農會再把裏面表現好的,幹工作積極的,出身窮苦、覺悟性高的人,吸收進黨。”老白點頭道:“分開來組織我同意,是不是把原來兄弟會的人都叫入農會?”三多道:“我現在就要同你研究這個問題,你從前組織兄弟會自然好,赤色農會和兄弟會性質不同、宗旨不同。兄弟會是封建性組織,只是爲了一時需要,如反對抓逃兵、互助。赤色農會卻是個革命組織,有階級路線,有遠大目標,要組織窮人起來翻身,鬧共產革命,打倒地主惡霸,打倒國民黨,建立蘇維埃。所以,有些人雖然參加了兄弟會,但還沒有革命立場,不贊成共產革命,因此也不能讓他們參加。有些人雖然沒參加兄弟會,卻贊成共產革命,符合我們革命的宗旨,也要讓他們參加。不僅男人要參加,婦女也要參加。男人蔘加農會,婦女參加婦女會。”

  老白有點泄氣了,他問:“有了農會,是不是要把兄弟會解散?”三多不以爲然道:“既然已經組織起來,起了作用,爲什麼要解散?我想經過我們審查,大半的兄弟會會員可以參加農會,沒有參加農會的就讓他留在兄弟會內,將來就由農會來領導兄弟會,把它做一個外圍組織。”這一解說老白也通了,他說:“這叫母帶子,辦法好得很。”

  這樣,他們就開始進行審查,先從本村起逐個地把兄弟會的人員審查過,挑出一部分人,由老白找他們談話,成立了祕密農會小組,選出負責人。然後又出發到別的自然村去。這樣兄弟會沒解散,赤色農會又組織起來。三多卻在考慮建立黨組織問題。

  一天,三多對苦茶說:“我和老白出去走走,天黑就回。”苦茶心中有數,反問他道:“你把這兒的人都組織起來啦?”三多道:“你怎麼知道?”苦茶笑道:“你不要以爲只有你才做得了大事!”她擺擺手又說,“你走吧,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苦茶在政治上是追求進步的,到大同幾天,也和三多一樣,一直在思考工作上的問題,她見三多在忙,自己也沒空閒,一直在摸情況,瞭解周圍的人!

  從她回來後,老白家就大大熱鬧起來,不但周圍鄰居婦女來了,遠點地方的人,也常常來看她,而且大都是些青年婦女。苦茶這幾年來,在小許領導下做她們村的婦女工作,也積累了一些經驗。她不善於在大庭廣衆中進行宣傳鼓動,卻善於做家常式的敘談。她很會談話,也能談出婦女們的痛處,吸引她們,逗她們的眼淚。

  住在窮山村的人,一向很苦,婦女尤其是苦,她們和男人從事一樣勞動,上山下地,還要看管孩子,照顧家務,受男人的欺壓!她就是利用婦女們在農閒時做手藝,和她們談婦女的苦處,翻身做人的道理。在出嫁前,她是唱山歌的能手,出嫁後,有時心中悒悶,也常常一個人在唱,唱時淚漣漣,自己哭了,聽的人也哭了,最後來了場大家抱頭痛哭煞尾。但從她參加工作後,她已不再唱從前的老山歌,而是唱新山歌,她最喜歡唱的是一首《婦女四季調》。而這首《婦女四季調》正是蔡老六編的歌仔,經組織上修改後印發出來的。

  她就是這樣開始工作的,她把婦女們吸引到她的周圍,白天在家裏,夜晚就到門口曬穀埕上,各人一隻矮木凳,帶着手藝,團團坐,邊工作邊談笑,而她就對她們唱起《婦女四季調》。她的歌喉不遜於當閨女時的清脆動聽,有人說:“苦茶,十年來你的歌聲沒有變。”苦茶卻嘆氣道:“不唱就難過。”大家說:“再給我們唱一唱吧!”她重複地唱了,唱到大家都掉下淚,有人說:“苦茶,你這支新山歌是哪兒學來的?”苦茶道:“在我們那邊到處都唱開了,怕是你們這兒還沒聽見?”有人說:“那你就教教我們。”苦茶道:“我可以教,不過光學會唱還不夠,還得了解一下歌兒的意思。”大家齊聲說道:“也請你解一解!”苦茶道:“好,那我就邊唱邊解吧。”

  當下她輕抒歌喉,先唱了一段,接着就解說:“這是一個窮苦婦女在唱她的苦痛。她是一個貧苦農家的閨女,因爲官廳、地主苛捐重稅的盤剝,迫得她爹孃不能不把她賣給人家去當童養媳……”有人馬上說:“在我們村也有。”苦茶接着又說:“她的婆婆,是個刻薄陰險的人,叫她做重的,吃稀的,稍有差錯就拳打腳踢,把她關禁在柴房裏餓飯。好在她那未婚男人倒是個好的,同情她,愛護她,常常拿話來安慰她。”有人說:“我們村這種好男人可少見。”有人不同意:“男人也有好的,你家男人對你不就是體體貼貼的?”這話說得大家都笑了,只羞得那婦女滿面通紅,叫着:“說的是歌仔,怎的把我也拉上!”苦茶道:“不是所有男人都是壞的!”有人笑着說:“我看三多哥對你就好過孝順娘。”

  苦茶只是微笑着,等大家鬧過,才又唱起下一段。唱過又解着說:“十八歲那一年,他們拜了天地,結成正式夫妻,女的想:從此苦去甘來,要過個像人的日子了!男的也慶幸得了個賢良能幹妻子。他們男耕女織,平安過活。可是,一陣霹靂平地起,官府不去抗日,打百姓,硬說窮人要造反,派人強徵農家人,女的哭,男的號,官府虎狼兵,做人太無情,一條麻繩,一聲喊走,從此杳無下落……”

  在場的人起了陣騷動,此情此景正是大家都遇過的,苦茶大嫂首先說了話:“你哥就是這樣給抓走的,當時我們全家哭叫,跪地求情都無用。”二白女人也叫着:“他們抓走大伯不到三天又來抓二白,我說男人不在家,我們要活也活不下去,要死大家死在一塊。那高旅長派來的人,還踢了我一腳,罵聲說:臭女人,你男人不在我養你!”

  一時議論可多,大家爭着發言,有的說:“我們這個自然村除了老頭、小孩還能見個男人影子?大家去求高老二,高老二還說:沒男人你們就過不了?要不我輪着陪你們!可把大家氣壞了,他有錢有勢,誰敢去惹他!”有的又說:“抓去送死的都是好人,他高家的,那個狗腿子當過兵,還不是在村上作威作福,魚肉農民,糟蹋婦女?”有的說:“高家人半夜敲那丈夫去當兵的女人家門,叫婦女陪他睡覺,不答應還恐嚇:燒掉你的房子!”你一言我一語幾乎變成控訴會了。

  苦茶道:“這種情形,不止咱們大同一個地方,到處都有呀。都是咱們窮人平時沒有團結,怕官怕府,吃了大虧。要是我們窮人團結一致,他們也不敢!”接着,她就唱到“秋季……”又說:“八月十五月正圓,家家戶戶慶團圓,官方在賞燈,地主大擺宴,就只她,一個孤單女人,冷冷清清。她哭天天不應,哭地地無情……”她的話還沒說完,就有人放聲大哭,有人痛苦地說道:“一批批男人給拉走了,就沒見一個回來。”有人又說:“咱們村的寡婦都是這樣來的,打了一次戰,一個消息傳來,就有幾十人當上新寡婦。那時真是哭天天不應,哭地地無情,有人想不開,一條麻繩上大梁,活活地吊死了!”

  苦茶大嫂道:“這日子我也受夠了,要不是紅軍救了你哥,我現在還不知道在不在世哩。”苦茶道:“窮人的命就是這樣苦。”她鼻酸淚流地唱到第四季,並作說明道:“村裏有個土霸,他不走正路專把弱女欺,一眼看中這如花娘子,叫人來說:我就是看中你,你的男人不會回來了,還是跟我當個小吧。女的說:我雖是窮家女,卻窮得有志氣,窮得光明磊落,不貪你們這些狗的榮華富貴,一把掃帚打那說親人。那土霸平時說怎就怎,誰個敢不依?一時怎肯罷休,一聲‘給我搶來’,打手就綁走那苦命人。女的說:要人辦不到,要命只有一條!威脅利誘都不成,一根麻繩歸西天!”

  這段歌詞,唱得說得有聲有色,當時十幾個人都哭成一團!有人嘆氣說:“這歌兒說的就是咱村的事!”有的又說:“高老二就是那個惡霸,他三妻六妾哪個不是搶來霸來的?怕她們將來不死心塌地跟着他,強迫她們個個染上煙癮。又說:哪個不聽我的,我不打不罵她,就斷她的煙。”苦茶道:“官府豪紳、地主惡霸,都是一家人,他們吃的是窮人的肉,喝的是窮人的血,還要窮人的命。窮人要翻身,纔有好日子過!”有人問:“窮人怎樣才能翻身?”苦茶想起小許常常對她們說的話:“要打倒貪官污吏國民黨,土豪劣紳,地主惡霸高老二,窮人起來鬧革命坐天下,纔有好日子過!”她正說到這兒,從黑暗中傳來了一陣叫好聲:“說得好,說得妙!”婦女們吃驚地回頭看,原來不是別的,正是老白和三多。

  老白口銜小菸斗,三多滿面笑容,他們正好從外村回來,看見曬穀埕上圍了一大堆婦女,有唱有說,有哭有罵的,老白對三多說:“別鬧散她們,我們也聽聽。”揀個陰暗處,兩個人蹲在一邊,靜靜地聽着。一直到她們議論完了,才突然出現。婦女們一見祕密被人聽去,大起鼓譟:“男人們真壞,專門偷聽人家的心事!”“醜死了,我們說了這許多話,偏叫他們偷聽去!”老白笑道:“革命道理人人聽得,女的聽得,我們男的爲什麼就聽不得?”他女人道:“這段歌詞也說到你。”老白道:“這樣,我就更應該聽了!”

  埕上很活躍,山區婦女一向是比較大膽的,她們向三多進攻道:“新姑爺,苦茶已給我們唱過,你也給我們說一段。”三多道:“我要說的話都給苦茶說完哩。”苦茶嗔聲道:“你還好意思說這話。”三多道:“婦女們的話我說不來,我還是給大家唱一段,這歌兒叫作:翻身要靠共產黨。”大家鼓掌表示歡迎。

  老白和三多走進家門,老白女人跟着也進來替他們開飯。老白表示興奮地說:“這纔有點像鬧革命的樣子,連婦女也動起來了!”他女人道:“爲什麼婦女就不配鬧,連革命,你們男人也要包?”老白伸了伸舌頭對三多說:“這幾天來變化可大,連我這黃面婆子也叫要鬧哩!”說着放聲大笑。

  三多也暗自在吃驚,他從沒想到苦茶會是這樣的人,她工作得多好,多深入細緻!他們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他們同在一張桌子吃飯,一同上山下田勞動,爲什麼就沒注意到她的變化?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住了十多天,老白和三多白天出黑夜回,到路遠的地方去就在外村宿下,就這樣把七個自然村都跑遍,也都組織起了。工作看來是順利的,從前老白組織的兄弟會給他們的工作打下了有力基礎。

  一個晚上,苦茶偷偷地溜進三多房,問他:“把家裏的活忘啦?”三多道:“我正要問你,你的事怎樣啦?”苦茶故意反問他:“我是回孃家探親來的,我有什麼事?”三多笑道:“你看,又在生我的氣。”苦茶撲哧一聲也笑了,她說:“你不是說我們婦女無用,專拖你們男人的後腿?”三多沉默着,面孔有點發熱。苦茶道:“別急,事情都搞妥了,不多,十多個人,正好成立一個婦女小組,組長也選出來了,就是我大嫂。”三多道:“我明天再和老白談談,工作算有個結束,可以走哪。”苦茶道:“什麼時候走?”三多問:“你說。”苦茶道:“後天一早動身。”三多道:“我贊成,你去準備一下。”

  臨走前,三多和老白做了一次深談,他們把南縣情況反覆地研究,又對今後工作做了番佈置。最後三多對老白說:“我們相處了這些日子,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從我對你的瞭解,老白同志,你現在已有條件做一個共產黨員。”老白感奮地問:“你說的可是真話?”

  關於這個問題他曾向三多提過兩次,但當時三多隻是說:“要當共產黨員可不容易,要看你的工作,對革命的貢獻。”老白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他想當個共產黨員不那麼容易了,以後也就不再提,但他還是努力地在幹。想不到這時三多卻主動地對他提了,他怎能不感奮呢?

  三多又道:“我願意做介紹人,把你的要求提到組織上去討論。”老白緊握着他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三多繼續說道:“我相信組織會批准你入黨的!”有好一會兒,老白纔開口:“以後我該怎樣做?”三多道:“按照佈置的做,二白和另幾個人也有條件,可以入黨,但要遲一步。”老白點頭:“你什麼時候再來?”三多道:“下次你最好上我們那兒,我介紹黨的負責人和你談談,他是一個老紅軍,從中央蘇區來的。”老白吃驚道:“真有這樣的人?”三多道:“不久你就可以見到他了,我們都是在他領導下工作的。”老白用力在地上敲着小菸斗:“我一定去!”三多道:“一個月以後怎樣?”老白道:“行呀!”三多道:“那時我還要請你喝酒哩。”和苦茶的婚事,他已暗自定下了。

  天沒亮,自家就擠滿人,有白家人,也有親戚鄰舍和農會、婦女會會員,他們都是聽到消息趕來送行的。苦茶娘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迫三多、苦茶一定要把兩大碗雞蛋線面吃下去:“你們要趕山路,沿途又沒人煙,不吃飽還走得動?”老人家說說又哭了:“以後你們可要常來,最少每一年也要來一次,娘年紀大了,誰知道還有幾年好活!”苦茶也感動得流淚,大嫂、弟媳還有一些送行的婦女都哭了。老白卻微笑着在吸旱菸,他說:“你們這些婦人家就只知道哭哭啼啼,也該說幾句吉利話。”婦女們一聽他話中有話便把他包圍起來:“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個個都得像你們男人這樣無情無義,就只知道往外跑,家不要啦,老婆兒女也不要啦。”老白卻又開起玩笑:“對!對!還是你們女的好,以後奉勸大家光養女的,千萬別再養男的了!”這話逗得大家都笑哪,連苦茶娘也破涕爲笑。

  有人又問:“苦茶,什麼時候才請我們喝喜酒呀?”老白故作吃驚道:“怎樣,你們天天在一起,苦茶還沒對你們宣佈過?三多已約定我下個月到下下木去喝喜酒呢!”苦茶感到緊張,她說:“大哥,不許你亂說!”老白道:“你想守祕密,我偏要說。”婦女們一下子都轟到苦茶那兒去:“苦茶,你真壞,連日期都定了,還瞞住我們!”苦茶麪紅紅的,既吃驚又高興:三多真的對大哥說了?爲什麼他不先問問我?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不民主!苦茶娘也有點意外,她的親生女兒就沒對她說過,她相信她不會瞞自己的,她走去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三多:“是你私自定的?爲什麼連岳母娘也不說一聲,難道苦茶不是我生養撫大的?”三多隻是笑。自然,大家都爲這件事特別高興!

  大家把苦茶、三多直送出村口。臨分手時,苦茶指着那些婦女,低聲、嚴肅地對老白說:“大哥,我也把這些姊妹們交給你了,她們都是婦女會會員。”又把大嫂子拉過來介紹:“還有,她是我們婦女小組組長。”老白笑道:“且慢着急,我還要送你們一程哩。”他們離開歡送隊羣開始上山,苦茶走走又回過頭來,依依不捨地望着大家。送別的人都還在村口站着,對她揮手,有人還在唱《婦女四季調》哩。她興奮、感動,淚水縱橫。

  回想起十年前,她一身布衣服,一隻小包袱,也是由老白送着,到下下木去當新媳婦。那時雖也有她娘、小弟弟到村口送行,又是多麼悽苦、冷清呀,和現在有多大不同。當時她覺得不是去成全一生中的好事,而是去受難,她真不願離開這個生身長大的家鄉,她多麼想死呀!現在,她真的是去成全人生中最大的好事,也捨不得離開家鄉、親人,但在她心中卻充滿了喜悅!

  老白挑着白家送給親家孃的禮品,和三多邊談邊走,已經走得很遠了。他們在這些日子裏已談了許多,似乎還沒談完,一下子也談不完。三多問老白:“鄉里還有多少武裝可用?”老白道:“需要的時候,兩百來條槍還拿得出。”三多又問:“高老二那邊還有多少?”老白道:“已經不多,高輝走時都帶走了。”又問,“你想,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拿出來用?”三多點頭道:“也許很快,也許還有一段時間,總之我們一定會用得着它!”老白興奮地說:“只要你一句話……”三多道:“不是我一句話,是我們的黨。”老白改口道:“我的脾氣真難改,又說錯哩。”他們走了一段路,回頭看看,苦茶還在老遠地方走走停停,依依不捨。他們停下等她,老白道:“看來苦茶今天特別高興。”

  老白把他們送到十里路外山岔口上才分手。

  還是三多伴着苦茶,苦茶低着頭和三多並排走,不時卻偷偷瞟眼看他,暗笑。三多道:“爲什麼你老這樣望我?”苦茶故作正經地說:“我說你這個人,現在越來越壞哪。”三多道:“爲什麼?”苦茶望望遠處,表示對他冷淡:“這樣一件大事,也不先問問我,就對大哥說,要是我不同意呢?”三多心裏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卻故意問:“你說什麼大事呀?”苦茶冷笑道:“裝得多像!”三多道:“是不是……”苦茶道:“別說啦。”三多道:“那晚上,在青霞寺,你不是已經說過?”苦茶裝出生氣模樣:“我說過什麼?”三多道:“你說過……”苦茶道:“那時是那時,這時又是這時,當時你又怎樣表示的?我現在已改了主意。”三多倒覺得有點意外:“你當真變啦?”苦茶乘機在路旁一棵大樹下歇下,不走:“是的,後來我的主意就變了,我現在是很不喜歡你的。”三多也把擔子放下:“就因爲生我的氣?”苦茶道:“從前你不講理,現在我也不講理。”

  三多見她話說得認真,有幾分急,苦茶見他急了,心中就有幾分樂:“我不但生你的氣,我還生自己的氣,我爲什麼要這樣傻,人家瞧你不起,不要你,你還死死等他!”三多道:“可是我已經決定……”苦茶繃起面孔說:“那是你的事,我可沒對誰說過。”三多在她旁邊坐着,不覺嘆了口氣。苦茶道:“你嘆什麼氣?”三多道:“我上了你的當!”苦茶心想,把他急得也差不多了,又問:“現在你想怎麼辦?”三多道:“我只好問你啦。”苦茶忽然吱聲笑了,三多掉頭望她,她還是在笑,笑得那樣逗人喜愛。他情不自禁地對她伸出手去,她就順從地投進他懷裏。他們的大事就算這樣定下了。


  三多、苦茶回到下下木不久,老黃也回來了。三多娘和苦茶都在忙着準備他們的婚事,村上議論紛紛,大都對這段苦姻緣表示同情和欣慰。只有一個人非常不服氣,那人便是三福妹妹銀花。這十六歲的小姑娘叫作“人細鬼大”,發育得早,心眼多,從十四歲時起就懂得同男人眉來眼去,輕浮、虛榮。三多常到三福家,把銀花當小妹妹看待,常對她開玩笑說:“長得真俏、真快,不久前我還替你揩過鼻涕哩。”銀花卻一味學大人樣,想嫁人,她想嫁誰呢?曾偷偷地對人說:“要嫁人,就嫁三多。”她也是婦女會成員,可是最不服苦茶,她說:“破鞋就只配墊桌腳!”又翹起鼻子,輕蔑地說:“要是我可不這樣,男人不喜歡,死纏着不放。”上圩下地時總是盯住三多,見苦茶麪沒點聲氣,一見三多就滿面光彩,話也多了。三多一直沒把她放在眼裏,沒想到她會有那麼多心事,苦茶卻看出她的心事,也感到苦惱。當消息傳開後,銀花差不多整整哭了一夜,再不到苦茶家,三福娘看出點苗頭,氣得直髮抖,狠聲罵她:“死丫頭,發昏啦,三多配做你爸哩。”

  這銀花在三多那兒失望,就想起小許來。她想:小許人雖不英俊卻有學問,受人尊敬。就常常跑小學,許老師長、許老師短地叫,當小許一個人在改學生卷子,還偷偷一個人走去找他,故意擠在他身邊,有次還故意拿她發育得特別飽實的胸膛去碰他。

  小許一直把她當小妹妹,當他的學生看,沒想到她有什麼,忙時也叫她幫自己做些小事,她一得意就對外說:“許老師對我有意。”這話被一個姊妹伴聽見了,便警告她說:“這話可不許亂說,人家早有對象。”銀花吃驚地問:“誰呀?”那姊妹伴笑道:“村上早傳說了,只你一個人還在鼓裏。不是別人,是杏花,是許老師乾孃三多娘、幹嫂子苦茶做的主。”這一下,又把銀花氣壞了,她哭着說:“我的命爲什麼這樣苦呀!”從此對三多一家還有杏花,意見很深。

  連日來,老黃、三多、小許都在忙着開會,有時苦茶也被吸收來做彙報,主要是總結大同的工作。老黃對這次工作非常滿意,認爲路線一對工作就能鋪開。真是當前的形勢特別好,不是黨在找羣衆,而是羣衆在找黨。不過,他又給自己提出新問題來了:怎樣有計劃地來經營青霞山?他說:“羣衆一向把青霞山作爲衣食父母、尋找生活的泉源,卻沒有建立根據地的思想。現在有了條件了,山這邊有我們的人,山那邊也有我們的人,爲什麼我們不進一步把青霞山管起來?平時可以開點荒,種點糧食,甚至於搬一部分人上去住,一有事就不用擔憂了。”他反覆地宣傳了這種思想,說得興頭十足,叫那三多、小許也是熱乎乎的。會後,老黃又和三多上了山。

  從下下木到青霞寺中間,有個叫“炭窯”的地方,有不少窯棚。每年到了燒炭季節,下下木的人上了山砍了柴就在這兒燒炭,燒完了才挑回村。那些採生草藥的,也大都把炭窯當中心站。平時他們三三五五,揹着背籮、砍刀、鐵鍬、麻繩,上到高山野林去採藥,入夜就回到炭窯。因此炭窯這個地方平時也有不少人來往,只是沒人想把它建成一個新村。

  老黃和三多,來到炭窯,他問:“每年我們的人到這兒有多少時間?”三多說:“兩三個月樣子。”老黃又問:“就住在這兒?”三多道:“燒炭時在這兒住,燒完了也就回去。”他們繼續爬山越嶺,不久來到青霞寺,老黃看見遍山茶園都荒蕪了,又問:“這些茶園是誰的?”三多道:“是寺產,這青霞寺從前住了許多人,種了大片茶園,聽說收入很大。從青霞鬧匪,尼姑星散,採茶工人不敢住,這茶園就沒人管了。”老黃問:“村上的人也不來採茶?”三多搖頭道:“從沒人來過。”

  老黃從一棵茶樹摘下幾片嫩葉,放在口中嚼着:“好茶呀,遍地是金子呀,爲什麼沒人來撿?”又說,“在禾市一斤茶葉要賣許多銀子。這些銀子你們卻白白地讓它丟掉。”他順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把它捏碎,聞着,又問:“這兒的土壤可以種什麼?”三多道:“從來沒人在這兒種過東西,不知道。”老黃又問:“水源怎樣?”三多回說:“水源不缺,山泉很多。”老黃問:“爲什麼不開點荒種點番薯?”三多道:“沒人試過。”

  他們又走進青霞寺,進口處,老黃看見那松針牀,感到奇怪:“這兒有人住過。”三多面紅着,不好開口。他們走過前殿、後殿,又回到寺門口在石階上坐着,老黃又開口說:“這不是現成的居住點?只要花點工夫整理整理,就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地方,可以住人,也可以開幾百人的羣衆大會。”他在寺前寺後走了好久,只是不願離開。

  他們又上得分水蛉,三多指着一塊界石說:“界石這邊是刺州地界,界石那邊是南縣地界。”老黃問:“從這兒到大同有多遠?”三多道:“八九十里。”老黃問:“中間有村落?”三多道:“有一個三五戶人家居住的村落。”老黃問:“這些人幹什麼的?”三多道:“過去是土匪藏‘肉票’的地方,現在情況不明。”從嶺巔下望,只見峯巒重疊,片片野林點綴其間,真可稱爲山高林密,正是個好去處。

  他們當天又趕回炭窯,兩個人又就經營青霞山問題談起來。老黃問:“搬一部分人到炭窯來落戶有可能嗎?”三多卻覺得爲難:“農民就是這樣,在一個地方住定了,就不願意動。”老黃道:“我們的人可以帶頭。我想很有必要在這兒建一個新村,論地勢,這兒比下下木強,進可攻,退可守,問題是糧食生產。至於如何解決生產問題,可先開點荒,種些雜糧,比如番薯、玉米等一類。青霞寺茶園是一片黃金地,要改善人民生活,發展革命力量,可以從它那兒去要。製茶運銷問題再想辦法。”三多還是那個老問題:“叫人來落戶有困難。”老黃道:“要利用組織力量,利用黨團力量才行。”又說,“這座大山,從前是高輝,而後又被許天雄霸住,現在他們都不要了,我們共產黨人爲什麼不能也把它管起來?我想,我們形勢很好,以青霞寺爲中心,前有下下木,後有大同鄉做護衛,進可攻,退可守,是再理想沒有了……”

  當天晚上,他們就在窯棚裏過夜。老黃一夜都在考慮建立武裝根據地問題,他想:不少人都以青霞山作爲起家資本,我們共產黨人要革命爲什麼就不能?他的決心初步地拿定了,要幹,好好地幹出一番事業來!第二天,他們又往炭窯兩側去探索地形。在伸向上下木方向走時,忽聽見山腳下,傳來一片槍聲,大家都感到緊張,不知出了什麼事,按方向推測,三多說:“是在青龍圩。”說要下去看看,老黃道:“要是有事,小許、三福會派人上來的,暫時不要動。”

  當他們回到炭窯,果見三福帶了十幾個人,都帶着武器上來了,他說:“青龍圩出了大事,聽說許添才爲了報金塗蘇成秀被殺大仇,派了幾十個人混進圩開槍殺人,殺傷上下木幾十個人。”老黃問:“許天雄那兒沒什麼動靜?”三福道:“還不知道,看來也不會甘休。”三多不安地說:“青龍圩一垮,我們白龍圩也有問題。”三福道:“所以消息傳到村裏來,大家都很恐慌,怕我們白龍圩也開不成哩。”三多道:“這是大問題。走,我們下去看看。”一行二十多人又趕回下下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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