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桐江第十七章


  吳啓超帶了個丁祕書在爲民鎮和許德笙會了一次面,許德笙一見面就說:“林特派員也太隨便,狗爬嶺是個什麼地方,豈可大意。”吳啓超故意問他:“人人都在說這件事又是許天雄乾的,許先生的高見如何?”那許德笙大笑:“白紙黑字寫在那兒,吳特派員怎的也相信一般流言?許天雄固然實力相當,也不過是些偷雞盜狗之流,哪有這樣高明手段?真相現已大明,打狗隊就是共產黨,共產黨就以下下木爲根據地,現有三五百條槍,由一個叫許三多的率領。此股人馬貽害極大,既不損害人民利益,不打家劫舍,又專與中央軍作對,因此甚得人心,現在就連許天雄也怕他三分哩!”

  這些情報比林雄模所掌握的又更進一步,吳啓超大爲震動:“土共有此實力,爲什麼從無所聞?”許德笙道:“怕就只你們不知道。在南區現已家傳戶曉,人人聞而膽寒,特派員也聽到清源的事吧?打狗隊又把一個告密的殺哩。”言外大有叫他小心在意的意思,“共產黨現在是無孔不入,吳特派員出入也要多加註意。”吳啓超正色道:“我怕就不會來哩。”那許德笙只笑而不答,默默地在吸菸。

  那吳啓超一會兒又說:“從林特派員因公殉職後,本人受命接充重任,我希望許老先生仍本與林特派員合作精神,繼續合作,事成之後當有重賞。”許德笙對這新任官兒作風手面不大瞭解,想摸一摸底,故意表示困難道:“我是老朽無能了,做不了大事,最多也只能通通氣,出點主意。”吳啓超連忙拋出:“林特派員許下的好處,到了我手下一切照舊。”那許德笙略見活躍,忙作解釋:“不是鄙人一味在錢眼上打轉,要做大事,實在需要花費。不說別的,就說我今天對吳特派員說的這些情報,也是來的不容易。小弟花了不少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到手的呀,我可爲黨國犧牲一切,但線人卻不同我一般見識,他們一開口就是個錢字。”吳啓超道:“花錢事小,只要能成大事。”許德笙頻頻點首:“吳特派員的見識極是。”

  吳啓超又道:“你對林特派員所提的建議極佳。不過如此一來不免先傷和氣,我們對許天雄還不願作對,只要他能迷途知返,和我們合作共同對付土共,我們就滿意了。”那許德笙卻大搖其頭:“吳特派員所說的雖也有一部分道理,怕難走通,綠林中人見識不廣,沒有眼光,猜疑心重,不叫他們見到棺材是不流淚的。當初林特派員也有這個意思,我都把道理對他說明白了。”吳啓超道:“許老先生的意思是做不得?”許德笙笑而不言。“要是我請許老先生親到上下木一趟如何?”那許德笙問道:“叫許天雄來歸順?”吳啓超道:“就算是探探虛實也好。”許德笙又是一陣沉默,笑而不言。

  那吳啓超心想:怕又是個錢的問題。便對丁祕書努一努嘴,那丁祕書便打開公事包,從裏面取出沉甸甸五大包東西,吳啓超一起把它推到許德笙面前:“這兒是五百大洋,你先拿去用,不夠再拿。”那錢財起了作用,當下許德笙大樂,態度也變了。他說:“我爲黨國效勞倒不全在錢財上着眼,吳特派員既有賞賜,我也不便推卻。到上下木的事,我可以辦,不過我這兒還有個打算,能見許天雄,曉以大義,勸他來歸順當然好,我願盡力爲之。萬一氣候不合,我也只能和大頭先聯絡聯絡。只要做得好,把大頭拉過來,許天雄兩腿缺一,走不動也許會低頭。”吳啓超大加讚許道:“許老先生果然是好軍師。我已對周司令說過,事成之後再委你個官職。”那許德笙連稱:“多謝,多謝!”匆匆起身告辭。

  上下木由於許天雄平時戒備森嚴,外人進出很不容易,許德笙憑他過去因贖取肉票有過來往,要進去也不難。在吳特派員那兒受命之後,第二天他便換上一套黑衣褲,夾了把黑布傘,手執松枝迤邐到了上下木。在離上下木三裏外設有一道防哨。上下木原是塊盆地,四面皆山,從平原地區進去只有一條狹窄通道。許天雄在通道口上利用地形築了兩座石頭碉堡,牢固無比,如果他用火力把通道一封鎖,即使是千軍萬馬也難通過。

  走過第一道防哨時,許德笙一手撐開黑布傘,一手把松樹枝搖着,表示是自己人,便無人出來麻煩。他順利地通過第一道防哨又到了第二道防哨,這防哨設在峽谷盡處,又是一列小碉堡,各個碉堡有羊腸小徑可通青霞山。在大路口設有一盤查哨,站了幾個哨兵,在這兒對過往人馬要盤問幾句。許德笙走近哨所,當即有人過來盤查,許德笙說:“金井許德笙。”那哨丁又問:“來做什麼的?”許德笙道:“和大頭哥有要事商量。”接着又說,“請你們幫個忙帶帶路。”那哨丁便用黑布把他雙目矇住,派人把他帶進去。許德笙把黑布傘合起來,自己抓住一頭遞了另一頭給那帶路的,就像瞎子走路一樣由那人把他引進第三道防哨。

  到了第三道防哨又換了另一帶路人。許德笙爲人奸猾,和那帶路人邊走邊扯閒話,把那帶路人逗得十分開心,又走得十分緩慢,那帶路人見他是大頭哥的老友,看來也是內行人,便說:“老先生年紀大了,這樣走路不便,我做個主把黑布除了吧。”許德笙當即表示十分感謝,並說:“怕你破了規矩招來首領責備。”那哨丁說:“有必要時我再把黑布給你蒙上。”這樣他就被免去這“規矩”,可以大搖大擺地走路了。

  從第三道防哨以後,都是平地,一片綠油油好莊稼,而道路錯綜複雜,進入其中如入迷魂陣,常有地堡出現。據說許天雄現在實行的還是封建的大族長統治,全鄉土地除每人有一兩畝地外,大片土地都歸族有,種田的是大家,收成一半歸公一半歸己,歸公的那部分就是他給匪兵做給養的來源。誰不聽他的,就被取消族田那部分收入,勞役照舊,因此大家都怕他,他也利用這一條來進行他的家長制統治。

  不久,許德笙被引進接待所。

  這接待所是間三進大屋,平時住着來自三山五嶽、四面八方的特殊人物。有來接洽入股的,有來請領武器彈藥的,有來通風報信的,也有肉票掮客、受人委託前來接洽贖取肉票事宜的。上下木雖是個大鄉,卻沒有旅店,來的各方賓客都住在接待所裏。這接待所設備頗爲周全,吃、喝、嫖、賭、吹樣樣俱全,只要有關係來的,還可以不必付款。

  許德笙在接待所住定之後,看看同住的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很多,都是些自稱爲江湖好漢的亡命之徒,有坐過多次牢的,有被通緝遠走他鄉的,也有被迫走投無路纔來入夥的。大家都槍不離手,手面頗爲闊綽,一場賭博輸贏以千論計。但相互之間又都不願露底,只說有事找天雄大哥來,或等許大姑召見。有人已來了許久,尚“未蒙召見”,有人已見過談妥,卻待辦完最後手續。一天之中,來往的就有三二十人。

  許大頭一聽說許德笙來訪,知道此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也親臨接待所。一見面就恭恭敬敬地叫了聲:“許老。”那許德笙也很殷勤,口稱:“許久沒見了,心裏直想,最近稍有餘閒,過來探望探望。”又問:“天雄大哥、大姑都好?”許大頭道:“個個都好。就是人多事雜,也抽不出時間到金井走走。”許德笙又問:“最近生意可興隆?”許大頭說:“也不如前了,能贖的肉票都贖走了,贖不了的,沒什麼油水,自養。”許德笙道:“一頭千斤重的大豬,有時也有肥瘦之分,看你怎個煮法,熬油、切片、做湯……”說着就是一陣乾笑:“爲民鎮那一仗你們打得可真漂亮,叫那許爲民至今還翻不過身!聽說那四大天王就在你這兒呀?那是四枝花呀,能彈能唱,人品又好,堪稱空前絕後。大頭兄,你真有眼光,什麼時候也叫咱見識見識?”許大頭見提起此事面色一變,嘆了口氣:“別提哪。”

  許德笙故作吃驚道:“不是說你把她們背進山的?”許大頭大爲不快:“又叫大姑宰啦。”許德笙也很惋惜:“爲什麼?兄弟們東奔西走,弄個孃兒玩玩也不爲過。”許大頭只是搖頭嘆氣,不便多說,卻問:“德笙哥前來敝處定有要事?”許德笙道:“要事沒有,過訪過訪罷了。”說時像有些心事,大頭也是機靈人,他說:“此地人多不便,請過我家裏談談。”正合許德笙心意,便說:“多久未見,敘敘也好。”

  許大頭現在叫作光棍,等當駙馬爺,尚未有正式妻室,一個人住了一座三進大廈。後來他把前面兩進撥充飛虎隊用,自己住在第三進,因此,也是飛虎隊大本營。

  兩人坐定,自有小兵丁前來送茶送水,許德笙四面張望,正色問道:“怎的連個女人服侍服侍也沒有?”許大頭苦笑道:“我們那位大姑自己是個女人,卻一向厭惡女人,她不喜歡,我們做底下人的,也只好……”許德笙頻頻搖頭:“那未免苦了你。”又問:“你們兩個人的事怎樣啦?”許大頭見旁邊無人,也放膽說:“天雄大哥有心,大姑卻無意,她看不上我,我又何嘗看得上她。”

  許德笙問:“大姑今年也該有三十出頭了?”大頭道:“和我差不多年紀。”許德笙故意說:“一個女人上了三十年紀,能不過閨房之樂也真不容易。”大頭一聽這話就笑開了:“我們這兒的事外頭少知,大姑倒不是那樣乾淨的人,身邊那幾個人誰不和她胡搞過,她要的不是像我這樣的人,要年輕的小白麪。”許德笙點點頭:“那你也得給自己打算打算。”大頭道:“我是看天雄大哥的,他不喜歡的事情,我也不想做。”許德笙大加稱讚:“你可算是忠心無二,將來天雄大哥一仙逝,這兒的攤子還不是你的?”大頭又是一陣苦笑。

  從大姑事又說到目下處境。許德笙問:“聽說三多也紮起來了。”許大頭道:“我正爲這件事擔憂,過去南區還只許爲民和我們,現在卻出了個三分天下局面,三多紮起來了,聲勢不小呀,先是潭頭,而後是狗爬嶺,一下子增了好多實力。連天雄大哥也很稱讚,說人家打得巧、打得好,打狗隊一出,叫我們飛虎隊也遜色了,我就是不服氣。”許德笙連忙插口:“這一來你們也不得了,前有中央軍、鄉團隊,後有共產黨打狗隊,正好把你們夾在中間。”大頭道:“我也是這樣想。可是大姑不聽我言,另有打算,她說三多並不可怕,可怕的還是中央軍、許爲民,她要聯合三多。”許德笙吃驚道:“可能嗎?”大頭道:“我反對無效,天雄大哥拿不定主意,大姑又獨斷獨行,說是雙方已有了協議,井水不犯河水,各幹各的,共同對付中央軍、許爲民。”許德笙問:“這局面能維持多久?”大頭聳聳肩苦笑着:“天知道。”

  許德笙又問:“萬一三多坐大你們怎麼辦?”大頭道:“我當時也說過,三多走的是紅路,我們走的是黑路,怎能搞在一起?大姑卻說三多也是被迫上梁山的,只要我們有心,也可以把他們拉過來,錢財的事誰個不想。”許德笙乘機挑撥道:“與虎謀皮要當心連自己也進了虎口。共產黨標榜的是反對貪官污吏,打倒地主惡霸、土豪劣紳,你們雖不是什麼貪官污吏,少不了也是個土豪惡霸,正是他們要打倒的,況且上下木和下下木世代打強弱,結下冤仇,三多與你們有殺兄之仇,他肯饒過你們?看來是大難臨頭了。”大頭也很喪氣。“我想大姑拉攏三多,也不全是爲了對付中央軍、許爲民,也想借刀殺人。”

  大頭緊張地問:“殺誰?”許德笙低低地說:“對付你!老弟,你相信你手中有那支飛虎隊能叫大姑安心?看來天雄大哥的打算,把你和大姑湊合在一起共繼他的大業也落空了。大姑爲人我瞭解,她不常自比綵鳳,而你在她眼中也不過是隻微不足道的烏鴉,綵鳳如何能隨烏鴉?”大頭把頭低着,這話正中了他的要害。“現在怎麼辦?”許德笙接下道,“我們是舊同事,是老朋友,我不妨對你直言。只有走正路一條,和中央軍、許爲民言和,共同對付土共,立點功,乘機洗手不幹,憑你們過去積累的那些錢財,也可以過幾代清閒日子了。”

  許大頭並不立即表態,他一直在深思。多少也弄清這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許德笙,爲什麼在這時突然拜訪的意圖了。許德笙見他不作表示,又見許果匆匆進來對大頭說:“大頭哥,大姑請你有事。”便說:“晚上再談。”

  晚飯後,大頭又來看他。許德笙問:“大姑找你有什麼事,是不是懷疑我來找你?”大頭道:“聽說下下木來了三個陌生人,有個女的頂怪,也是男裝打扮,大姑想弄清個來歷,我已派人去打聽。”許德笙對這消息十分注意,卻不作聲。但問:“我白天和你談的,你有什麼考慮?”大頭故意說:“穿針也要有人引線。”許德笙大感興奮:“中央軍、吳特派員是我的老友,許爲民那邊我也有知己,這件事不難。”大頭把他的話套出來後,卻又說了另一句潑冷水的話:“這件事怕不容易,天雄大哥信的是大姑,而大姑現在是決心和許爲民幹到底,更怕上當,把人誘出山林再來個一網打盡。”許德笙泄氣道:“那我是白來這一趟了?”大頭微笑道:“你不是說是來看老朋友的嗎?”許德笙卻心有未甘:“我找天雄直接去談如何?”大頭警告他道:“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這兒好,大姑知道了不是玩的。”

  第二早,許德笙告辭,許大頭表示願送一程。在路上,許德笙問:“那下下木新來的兩女一男都查清楚?”許大頭道:“剛剛有個消息,來歷不明,那男裝打扮的叫蔡玉華,男的叫黃洛夫,另一個女的叫阿玉,現都在下下木住,看來也是些大人物。”許德笙把這些人名字默默記在心裏,臨分手時又說:“我們所談,僅是小弟一番善意,請勿對外泄露,免得多生是非,用得着小弟之處,隨時聽命。”大頭通知底下人說:“是自己人,不用按老規矩辦事。”所以許德笙沒有被包上眼,沿途看見不少虛實。


  許德笙一離開上下木,就到爲民鎮找吳特派員,當他說到下下木最近來了兩女一男,男的叫黃洛夫,女的叫蔡玉華、阿玉。吳啓超大爲吃驚:“這三個人正是我手下逃兵,想不到竟然都上了梁山。好呀,我們又對上頭了!”關於勸降的事,許德笙在彙報以後又說:“這件事要辦得快,就得照我對林特派員提的辦,我預料你們在禾市一動手,許大頭就會來找我。”吳啓超當時不響,心內也有了主意:看來先禮後兵還是行不通,還得走林雄模設計好的那條路數。

  在戒備極爲森嚴的情況下,他回大城一次,並和朱大同進行會談,會談後帶上丁祕書祕密地到了禾市。

  那禾市是個著名的對外通商口岸,商業極爲興盛,國內外商船來往不絕,住有約三十萬人口。當地警備司令是周維國同班同學,姓張,兩人頗有交情。當時聽說刺州周維國派人拿了親筆信因公前來,馬上就接見了。那吳啓超給張司令送上週維國禮品一批、親筆信一封,說聲:“周司令多多致意張司令和夫人公子,信中所提各事,務請張司令鼎力支持。”

  那張司令打開周維國親筆信一看,心內疑惑:“果有此事?”卻也叫警備司令部偵緝科長劉少校過來,當面交代:“周司令有親筆信來,可見案情重大,你好好地協助吳中校辦理此事。”那劉少校答聲:“一定盡力協助!”就把吳啓超請過偵緝科,由丁祕書協助着來研究有關資料。

  正如許德笙所提供的線索,在禾市確有“大同錢莊”和“世界南洋莊”,由富僑商何文義、何文洪兩兄弟主持,據說經營得法,信用卓著,年來營業頗有發展。那大同錢莊吸引極多僑眷存款,世界南洋莊專做南洋各埠買賣。何家兄弟一向在商業界活躍,被稱爲年少有爲,歷屆禾市商會選舉都當選爲理事。

  那劉科長把材料研究過之後,也有些遲疑,他說:“何家兄弟在地方上頗負盛名,一向被認爲正當商人,商會裏有一定勢力,現在只憑一人告發就隨便定案,怕難以服衆。”吳啓超卻說:“告發雖僅一人,但所供材料均極確實,料不虛假,小弟這次前來也無逮捕法辦的意思,僅爲把他們當作人質,以便我們那邊行事。”劉科長道:“只要你們不引渡,仍交我們處理就行了。”言外之意,也無非“肥水不過別人田”。

  第二日,何文義、何文洪兄弟就相繼被捕,錢莊、南洋莊都被搜查標封,對外卻不宣佈。當日劉科長、吳啓超在警備司令部把兩兄弟提審,豈知那何文義、何文洪矢口否認,且多方提出證件證明他們都是小呂宋僑商,且有出入小呂宋“大字”。至於許天雄是什麼人,他們聲稱從未見過,也僅在報上知道有這樣的匪徒罷了。用過幾次刑也沒什麼眉目,而禾市商會則代爲四處奔跑呼籲。

  這就叫那張司令有些棘手了,他把吳啓超叫去問:“怕是你們搞錯了?當初我也有點疑惑,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匪首,怎會有這樣兩個斯文兒子?”劉科長也說:“商會已出面擔保,要答應,礙於是刺州方面來的公事,不答應,又無法對商會交代。”張司令只好說:“人我扣留在這兒,你再回去弄個清楚。弄確實了,就來封信。”

  那吳啓超沒辦法只好和丁祕書重返刺州。他們一干人到了爲民鎮就下車,叫人把許德笙找來。一見面這吳特派員就拍桌大罵:“你提供的好情報,原來何文義、何文洪兄弟的事全是假的。”那許德笙倒很鎮定,他問:“人捉到了?那就成了一半大事。如果特派員不信我可以約許大頭來見你。但有話在先,你千萬不能傷害他,好好地做一番工夫,此人是可以拉過來的。外有何家兩兄弟被扣押,內部再把許大頭拉過來,就不怕許天雄不低頭。不過……”他半晌又說:“事成之後,特派員有什麼獎賞?”說的確實,吳啓超也動搖了,便說:“可以給你一筆賞金,再給你個鄉團司令部參議。”落了實,許德笙才說:“我用身家擔保,賞金應先付,官職事成後再委。”吳啓超暗暗地罵了聲娘:“他媽的,真會敲竹槓。”對丁祕書道:“給他!”

  那許德笙把錢收下,說:“和許大頭會面的事,可要非常祕密,不然就會壞大事。特派員也不能到上下木,許大頭也不能到爲民鎮,只能在金井我家裏。”吳啓超卻又遲疑:“要我到金井去?我的安全又有什麼保證?”許德笙笑道:“特派員只能帶三五便衣,你的打扮也要變變,有我在,包沒事。”

  在許德笙再度到上下木前,許大頭又和大姑鬧過一次。原來三多又派了三福過來,送了幾斤上等青霞茶和幾件野味,由許果引見大姑:“三多大哥多多拜謝大姑,前次送去美酒肥豬,也叫我帶來一些山野土產,請大姑收下。”大姑果然高興,問三福道:“聽說你們那兒也有個女扮男裝的好漢,什麼時候也請過來坐坐。”三福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又說:“三多大哥叫我帶來口信,他說最近我們那邊彈藥頗感困難,有錢也買不到,想請大姑通融一下賣給我們幾千發子彈。”大姑問:“爲什麼三多大哥不自己過來?我還有好多事情和他商量呢。”三福道:“三多大哥最近很忙,大姑有話先託我帶去,日後有空再來面議。”

  大姑當時想:三多有求於我,看來是想試試我的誠意,小錢不花大錢不來,要子彈就給了吧,雙方關係打好了,日後見面好商量。便叫許果:“給他一千發子彈。”又對三福說:“子彈我們這兒有的是,錢我也不要了,算是我送的。多多拜上三多大哥,有空請他過來,也不要忘記把那位男裝打扮的姑娘帶來。”

  三福當面謝過,叫人挑上彈藥由許果陪送要返下下木。不意到了村口就被飛虎隊人馬攔住,一個小頭目問是哪來的,當時許果就說:“大姑給下下木送的禮。”那小頭目聲勢洶洶問:“大頭哥知道不?”許果生氣道:“大姑送的禮關大頭哥什麼事!”那飛虎隊就是不許通過,許果孤掌難鳴,只好又叫挑回,三福便故意說:“原來大姑說的還不算數。”許果失了面子,一肚子氣,向大姑回說:“大頭哥不肯放行。”把經過全說了,大姑聽了大怒:“許大頭也未免太小看人了,他吃穿用的是誰給的?他有今日又是誰給的?把他叫來!”一面又叫人:“多派幾個人送過去,飛虎隊還敢找麻煩就給我打!”那許果果然去傳大頭理論。

  原來那三福過來向大姑借用彈藥的事,早有人報知許大頭,大頭一聽甚爲吃驚:三多彈藥不足正是一個弱點,如何能賙濟他,不正助虎添翼?一面派人去攔阻,一面也想親找大姑曉以利害,到了半路就碰上許果,許果說:“大姑找你。”大頭道:“我正要找她。”當下匆匆趕進大姑住所,在路上想了許多關係利害的話想對大姑陳諫。一推門進去,只見大姑面孔鐵青,兩手按在雙槍上,像只被激怒了的雌老虎,在房裏團團地轉,一見面就怒氣衝衝地責問:“許大頭,你做的好事!”大頭倒還冷靜,開口解釋:“大姑,聽我說……”大姑哪容得他開口:“你在人家面前丟我的面子!我且問你:從你入夥後,我們父女倆哪點對不起你?你今日有這樣的榮華富貴,又是哪個給你的?你呀恩將仇報,想在人家面前丟我的面,使我見不得人!我問你:這份家業到底是你許大頭的還是我許大姑的,爲什麼我就不能做這個主?……”大頭也是性子急躁的人,哪受得起這陣臭罵,也不願多解釋了,只任她一個人在那兒叫罵。最後把許天雄也驚動了,過來勸解。

  大頭回到家裏一肚子委屈,又聽那飛虎隊小頭目前來彙報,說大姑派了好些人護送三福出村,飛虎隊想上前阻攔,受了一頓臭打,還罵:“你們吃誰的飯?敢不聽大姑的話!”大頭更是苦氣,心想:看來,上下木也不是我許大頭久居之地了。

  正在這個時候又報許德笙來訪。

  許德笙一見面就說:“老弟,我是有名的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給你帶來一個大不幸消息,中央軍已出動了一個團,即和許爲民的鄉團會合前來進攻上下木,你們好景不多了。”大頭很是吃驚,忙問:“是真是假?”許德笙道:“我們是知交,哪會說假話。我料如此兵力進攻,你們也難於抵擋。那時樹倒猢猻散,老弟不能不預先做退路準備。”大頭十分沉悶,低頭不語。許德笙故意問道:“有困難嗎?”大頭嘆了口氣:“即使大樹不倒,猢猻也要散啦。”許德笙知道話中有話,忙問:“這話怎解?”大頭心懷不滿,也就把他和大姑那場爭吵說了。許德笙道:“那你怎麼辦?”大頭表示爲難道:“也是進退爲難呀!”

  許德笙表示無限同情道:“你既然如此爲難,爲什麼不投奔周維國司令?當今刺州廣招四方好漢,共同反共,那許爲民、許添才憑什麼當司令、當參謀長?還不是爲的手頭有點實力!憑你這支飛虎隊,只要投奔過去,怕不也是個團長、副司令?如你能再把天雄大哥一起拉過去,功勞就更大了。”大頭搖頭:“我已是過江泥菩薩。”許德笙故意試探:“也有門路問題吧?”大頭點頭。許德笙於是攤牌:“不瞞老弟,我二探上下木都是受了吳特派員的委託,來探你們虛實的。現在何文義、何文洪兄弟都在禾市被扣,天雄的後路已斷,容不得他不低頭。我們是老朋友,我特別照顧你,勸你搶先一步和特派員搭上關係,將來論功行賞,少不了你就得第一功。我說的全是真話,不信你可以跟我和吳特派員見次面,談次話。”

  這消息使許大頭大爲震動,許天雄的後路真的斷了?他了解許天雄,如果這消息屬實,就等於斷了他命根,不會不低頭的。到那時又不知會出現個什麼局面。只是有點不放心。許德笙道:“你怕什麼?我已和吳特派員說定,他不會抓你的,就在我家會面,雙方都不許多帶人,他帶來的只有三五個人,你也只能帶三五個人,其餘一切由我安排。不過這件事要非常祕密,天雄、大姑那兒都不能走漏一點風聲。”事已迫上來了,大頭想想:談得好就談下去,談不好也無損。便也答應。

  當晚,許大頭帶了十幾個親信,悄悄地趕赴金井。許德笙早做準備,他在村口接住他,並低聲說:“吳特派員已先到,人家很守信用,只帶五個人,你卻帶來這許多人。”大頭道:“我叫他們在村口等就是。”許德笙又說:“不管談成怎樣,在我家雙方都不許動手。”大頭道:“只要他不動手,我也不動手。”這樣,他也僅隨身帶着五個人進村。

  這金井住有二三百戶人,是個半僑鄉。小康人家兒子到了十幾歲就由父母籌筆款,買張“大字”出洋去,窮困點的有當兵也有當匪的,因此又出了不少匪,當年許德笙就是這兒的頭目。自從他放下屠刀,表示願出面維持鄉土,金井僑商都很感激他,逢年過節大都給他寄錢送禮,他也更加賣力。此地一向既靠許德笙出面維持,又是大頭的老家,許天雄不曾來打擾,別人不敢來,倒還安靜。

  那許德笙家道中等,兒女卻很多,日子過得雖不太好,但由於熱心“公益”,在地方上也算是頂尖兒人物。他家有磚房一座,因平時交際應酬較多,房子不大,佈置得倒還雅潔。當晚吳啓超來,許大頭又接踵而來,他便殺雞宰鴨,備酒款待,當時他見兩人都有點不大自然,便說:“兩位且不忙談正經事,先喝兩杯。”在他巧妙地安排下,雙方几杯酒下肚,氣氛也就變了,他又乘機建議:“雙方都把上衣寬了吧。”又對雙方的護衛人員說:“你們也去喝酒,在我許德笙家,不論是特派員,不論是許隊長,都安全得像在保險箱裏。”那許大頭先自寬衣把槍掛在衣架上,吳啓超跟着也寬衣,把武器解下。許德笙說:“這不正像一家人一樣?來,讓我敬兩位一杯!”

  在飯桌上,吳啓超先開了口,大談其周維國司令的德政,反共大業,南區形勢……許大頭默默聽着。但當吳啓超說道:“當初成立鄉團,周司令原有意委任許天雄先生出山共維大局,只因形勢緊迫,地方父老對許天雄先生出山一事反對極多,沒有成爲事實,現在看來倒是失策了。”許德笙大點其頭,又插嘴說:“當時要是吳特派員找到我,就不會這樣,雙方打了那幾仗,多傷和氣。”許大頭也插嘴:“我們都以爲周司令組織鄉團是來對付我們的。”吳啓超聽了大笑:“中央現有大軍駐防刺州,要對付你們,也實不用勞師動衆,有一兩營人盡足矣。”許大頭一聽這大言倒有點不快:“特派員也太把我們看小了!”許德笙怕鬧僵,連聲說:“雙方都有誤會,過去的事,也不必多說了。”

  吳啓超又說:“我軍南征北戰所向無敵,幾百萬共軍也不得不聞風而逃。不過,打仗總是不好,尤其是現在共軍已全軍覆沒,共黨消滅在即,恢復地方治安甚爲重要。”許大頭見他又口出大言,有輕人意思,故意刺他一下:“聽說在狗爬嶺只有十來個共黨打狗隊就把林特派員打死了。”吳啓超道:“那是一時疏忽大意,並不顯得共黨有多大實力。”

  許德笙見談話不太投機,忙又打起邊鼓:“這都是人人周知的事,我們且不去談它,就談談雙方合作的問題吧。”吳啓超道:“對合作一事,我的話都由許德笙先生轉達了,不知道大頭先生,有何高見?”大頭問:“你們的條件是什麼?”吳啓超道:“給許天雄一個南區鄉團副司令,你們全部人馬改編成鄉團。”大頭道:“就是說把我們歸編到許爲民那兒,歸他節制?”吳啓超道:“一區不能有二主,也只能這樣。”大頭當時冷笑不語。許德笙卻問:“大頭兄,你說天雄大哥不會同意?”大頭只說了聲:“我只怕,你們把他迫去和共產黨公開合作。”吳啓超笑道:“你們現在不是已公開合作?”大頭只是笑着。

  飯後,大家退到另一房間去,許德笙忙着和雙方私下交換意見,不久,談判又開始了。吳啓超道:“大頭先生,你真是難得的人才,只可惜在許天雄那兒委屈了,聽說許天雄並不信任你,許大姑對你也不好。”許大頭不響。“要是你能到我們這邊來,少不了也是個上校團長。”許德笙從旁又加上一句:“許天雄之有今天,誰不知道全靠大頭兄。”吳啓超又道:“如果許天雄不願出山,讓大頭哥出面收拾殘局又如何?”大頭心動,卻又問起另一個問題:“你們不是把他的兩個兒子抓了?”吳啓超想:許德笙的話果然是實,自鳴得意地說:“我們早已佈下天羅地網,不怕你們不低頭。”大頭卻說:“不見得,俗語說得好:狗急跳牆。”許德笙道:“以大頭兄的意思?”大頭卻轉問吳啓超:“吳特派員,剛纔你說的話可真?”

  吳啓超知道他心動了,便說:“有德笙兄在旁做證,如果你能勸許天雄歸順,你是第一功,可以坐上第二把交椅。如果許天雄還執迷不悟,蠻幹到底,就由你出面收拾殘局,自然副司令一職也就是你的。”許大頭道:“收拾殘局我的力量尚嫌不足,勸天雄大哥歸順我相機一試。”吳啓超道:“事不宜遲,遲了我們就動手。”許德笙也從旁插話:“大頭哥的飛虎隊是天雄手下王牌,誰個不知?大丈夫做事總要有點膽力,不能老滅自己志氣,長他人威風。”吳啓超又問:“勸降一事,你看前途如何?”大頭道:“天雄多疑,大姑死硬,不易。不過,他現在已把頸子給你們套上,也早有洗手不幹的意思,不是不可能的。”吳啓超又問:“萬一他當真狗急跳牆與土共合作到底?”許德笙道:“自然就得借重大頭哥來收拾殘局了。”大頭還有點信心不足:“我的力量……”吳啓超笑道:“你忘記了還有我們這個後盾。”許德笙也說:“有三千大軍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大頭不語,心裏卻躍躍欲試。

  下半夜,他們談的就不同了。將近天亮時,兩人分手,許大頭回上下木,吳啓超自趕回大城,準備另一步行動。


  蔡玉華到了下下木後,暫時沒分配工作,在受組織上審查。老黃和她談過幾次話,叫她把被捕、逃亡經過做全面的書面交代。她和黃洛夫、阿玉住在一起,除了埋頭寫那份材料外,有時也幫黃洛夫編編稿刻刻鋼板。生活的變化是迅速而複雜的,又是那樣傳奇式地在進行,她一直在緊張狀態中過着。即使是到了安全地區,緊張和恐怖減少了,心情依然是不寧靜的。

  新的環境向她提出新的問題,組織上怎樣來看她的問題?特別是反動派最後對她來了最陰毒的一手後,能夠交代得清楚嗎?組織上能像以前一樣信任她嗎?她是在城市裏又是在一個沒落的官僚家庭長大,平時養尊處優,過着上層社會家庭小姐生活。到了這個窮山村後,開頭幾天什麼都覺得新鮮,可是稍爲長些又感到處處不便。由於她的奇怪裝束,也由於她不時無意中流露出城市小姐習慣,在這個偏僻貧困的小天地裏很引人注目。開頭幾天有人看不慣,也有人把她當笑料,使她感到痛苦。倒是苦茶和三多娘十分同情她。對她說:鄉下人少見多怪,熟了就好。果然是,對她有了瞭解以後,情況就變了。使她慢慢得到安慰的是當許多人都知道她的遭遇,看她累累的傷痕,同時也知道她就是大林的妻子後,沒有一個不爲她的不幸而傷心。

  苦茶聽過組織一次介紹後,就對三多說:“我們想來想去怎樣也想不出對本村婦女宣傳些什麼,玉華姊的遭遇不就是現成的好材料,爲什麼不請她對大家說說?也是一種教育。”三多問老黃,老黃也說:“設想得不錯。”這樣,玉華就忙起來,苦茶到處組織婦女小組請她去做報告。不久,她就成爲最受婦女們歡迎、熱愛甚至於崇拜的對象。有人請她過去吃飯,有人留她在家裏過夜,反覆地要她講那段可怕而又悲壯的經歷。但她的心情依然是不寧靜的,她想念大林,想念自己孩子,也不安地在等待組織上對她這次傳奇式的逃亡下最後結論。特別是看見人人都在那兒緊張地工作,自己卻只能等待,等待……

  這樣,她過了相當沉悶的一段日子,一直到老黃再找她談話,並告訴她組織上對她的審查工作已告一段落,小林已有報告來,說:老魏找到老包,老包說了他所知的一切。材料和玉華所交代的相同。因此老黃在特區提出:審查工作告一段落,並要分配工作給她。同時也告訴她:組織上已掌握到大林被捕後的情況,這位同志堅強得很,雖然受到敵人各種磨折,但他從沒忘記對黨忠貞、對敵人仇恨,他一直在頑強地鬥爭着。組織上也在設法營救他。

  最使她擔憂的一關過去了,她必須接受另一考驗,是新工作的考驗。特區要在遊擊訓練班增加政治課,老黃推薦蔡玉華去擔任,組織上也同意了,在徵求她的意見時,她用無比興奮心情表示:“黨叫我幹什麼我都願意。”第二天也就迫不及待地、急急忙忙地揹着小包袱和老黃上山去。老黃把她介紹給受訓的打狗隊員們時雖說:這是個革命老同志,受過考驗的,有過鬥爭歷史。但打狗隊員們對這位斯文溫雅、看來又是體弱多病的女指導員,除了新鮮好奇外並不怎樣熱烈,而後又背地在議論:“怎麼派了這樣的人來?”有時老黃下山,又叫她代,更有人內心不服。

  玉華第一次給大家講政治課,反應也是不好的,她花了很大力氣做準備,結果大家都反映:“聽不懂。”威信更低了。她心裏又焦急又難過:“我參加了這許多年革命,怎的卻不能適應真正的革命環境?”有時當更深夜靜,她在草棚裏一人翻來覆去,睡不着,想想過去,看看現在,忍不住就掉了淚。

  老黃倒是非常關心她的,他雖然常常下山,每次上山都找她談。開頭她還沒有勇氣說出內心的苦悶,怕組織上批評。後來實在太難受了,便一邊掉淚,一邊對他訴苦。老黃咬着小菸斗默默地聽着,倒沒批評她,只是向她提出幾個問題,他問:“當大家上山砍柴燒炭時,你做什麼?”玉華道:“我在準備功課呀。”老黃又問:“你從沒隨同大家去勞動過?”玉華道:“他們都說指導員身體不好,走不動背不起,就在家裏看守好哩。”老黃笑了笑,一會兒,又問:“你講的政治課是什麼內容?”玉華道:“我是從什麼叫共產主義講起,都是最最重要的理論問題。可是我的話他們怎樣也聽不進去,這兒又沒有黑板寫。即使寫出來,怕他們也看不懂。”

  老黃把菸斗取下,在地上敲着要表示意見了。“問題就在這兒。”他溫和然而又是嚴肅地說,“同志,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你也許是位好老師,卻不是位好指導員。你沒有調查研究,你忘記了你的對象,也忘記了是在什麼樣的環境裏工作。在集訓中的同志,都是好同志,他們是從許許多多革命羣衆中挑選出來的。立場堅定,鬥爭勇敢,但沒有文化,也不懂得什麼叫理論、叫哲學。其實對他們也用不着講這些,他們要的是實際的鬥爭知識,是如何認識敵人、仇恨敵人,加強鬥爭的信心!你不是沒有能力講這些課,而是你的方法不對頭,我在村上聽苦茶說,你用親身的經歷對婦女們進行了很成功的政治教育,使我們的婦女在階級覺悟方面大有提高。對這些武裝同志,你爲什麼不用自己生動的例子來做教材?這纔是真正迫切需要、有血有肉的教材,可以提高隊員們的階級覺悟,憎恨敵人,壯革命士氣!在隊員中,我也還聽說一些反映,說你沒在同志中樹立威信。爲什麼不能樹立威信?也難怪,客觀原因是幾千年來重男輕女的中國傳統習慣,使他們從內心裏輕視女同志。主觀原因是你的努力還不夠。不要把自己放在隊員們之上,放在隊員們之外,要把自己放在隊員們之中。他們幹什麼,你也幹什麼,同艱苦共患難,這樣才能使人心服,才能在他們中間建立自己的威信……”

  這次談話使玉華受到極大震動,她來不及和他詳細討論,老黃又匆匆地下山了,和其他各次一樣把訓練班交給她。她沉悶了幾天,反覆地想着,有時想不通,有時有牴觸,多想幾次也就慢慢地通了。她想:老黃的話說得尖銳卻很深,碰到自己痛處,她實在是把他們當知識分子學生來教育,自己也沒以身作則,起模範作用。又想,既是黨員,又是受黨信任、重託的,殘酷的刑罰、死亡的威脅,尚且嚇不倒我,這一點點困難又算什麼呢?她想起日升、天保他們,想起大林和慶娘,他們都在爲革命而不顧一切,甚至於生命呀。我得努力,不管有多少實際困難也得跟上去,不能再落後了。

  一個人思想通了,方法也慢慢地會對頭的。玉華就這樣在老黃指點下,經過反覆的思考,終於給自己開了一條走向勝利的大道。她接受老黃指示把講課的內容改變了,講自己遭遇,講日升、天保他們不屈的英雄行爲;也用生動實例來揭發敵人毒辣險惡的陰謀詭計,這些材料在她看來也許是平凡的,她說過不知多少遍了,但在隊員中受到極爲熱烈廣泛的歡迎,並且就引起大家都講出自己的經歷和遭遇。從大同過來的隊員說他們當紅軍俘虜時的愉快生活,宣傳了蘇區人民的幸福自由生活,揭發高輝和高老二的罪行、地主和惡霸的欺壓,在下下木的人,也歷說許爲民、許天雄的臭史。有人說時聲淚俱下,有人表示要永遠跟黨走,“沒有共產黨,窮人哪有活路?”課上活了,個個感到對自己幫助極大。熱烈的反應鼓舞了玉華,她想:“過去的彎路走得多遠。”以後就更注意找活的材料來做課文了。

  同志們還是那樣表示:“你走不動,背不起,還是守在家裏吧!”但是玉華對這種“輕視”的論調變得頑強起來了。先檢討過去自己輕視勞動,沒有勞動習慣的缺點,表示決心改正,願跟大家在一起。當有人說:“這件事不是你乾的,還是守在家裏好。”她有點生氣了,瞪起眼來說:“我是指導員,你們得服從我的命令,我說要和大家一起幹,就不許你們反對!”她穿起草鞋,腰掛砍刀,從那天起果然就跟着大家進密林下炭窯。有時跌了、傷了,痛得淚水都快出了,還是咬緊牙關。“我是共產黨員,”她想,“人家能做的,我爲什麼不能?”當同志們在練習射擊、爬山越嶺,她也不肯落後,儘管艱苦,她還是一點一滴地在學。慢慢地,她和同志們的關係改變了,雖然背後對她議論還是很多,卻不是找她的差錯,也不把她當笑話,而是在說:“我們的指導員,真不愧是個吃過苦、受過考驗的人!”她成了這支在成長中的隊伍的一員了。

  老黃還是常常上山,每次來都找她深談,也發覺她的思想感情在變化,身體的變化更大,她不再是那個面如桃花、手若玉脂、斯文溫雅的女中學教師,而是一個面紅手粗、行動敏捷、身體剛健的女戰士。每次回村,還身背駁殼、腰繫彈帶,村上有不少婦女幾乎認不出她來,問她:“是不是也當上打狗隊?”玉華笑了笑說:“是共產黨員嘛,人家能做的事情,自己也該能做。”這話使大家都很感動,特別是阿玉。她對黃洛夫說:“人家玉華姊連槍也扛起來了,我卻越變越斯文,我們也上山去吧。”可是老黃卻不同意,他說:“革命得有分工,不能個個都去馳馬打槍。”

  這些日子來,老黃也在忙着,主要是針對形勢的變化,重新調整組織,他擬了個方案報上級黨委,上級黨委不久也來信表示同意,他便着手來進行整頓工作。根據這個新方案,蔡玉華、老六和小許都被提升爲特區黨委委員,並籌備召開一次特區擴大會議。自己也打算在擴大會議後,親自上禾市向市委做次彙報。

  這時《農民報》已復刊,仍由黃洛夫主持,阿玉還是當發行員,有時也做交通。在要送出最新一期《農民報》時,老黃特別把她召去交代:“一定要設法找到老六,把他帶到這兒來。”阿玉雖然已是成人了,結婚後按照船家習慣把頭也梳起來,人也長得特別壯健,脾氣卻依然未改,一樣貪玩,有時還有點粗心大意。


  阿玉由兩個打狗隊員護送着,在十五家過了一夜,把一包新出版的《農民報》交給他,說:“老黃同志叫你準備一下,我回頭帶你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要有三五天時間。”她和打狗隊護送人員分手:“那些地方你們不便去,三天後到這兒來接我。”說着,就穿過刺禾公路朝五龍庵出發,她想先去看看靜姑瞭解一下清源情況,再作第二步打算。那靜姑卻不在庵裏,說是隨同老師父進城到齋主家作客。阿玉看看日頭尚早,心想:不是說報社鬧紙張油墨買不到嗎?路又不遠,不如順道進城去走走,許久沒來啦,順便也買買紙張油墨。

  阿玉單純,想到就做,心想着,腳步也動了。進城倒沒有什麼,她對那些守城兵倒是應付慣了的,一副逗人笑面,兩句調皮話就混過去了。她進得城來,想去看看小林,又有許久沒見了,再想,不對,自己沒有任務不能隨便找人!直到中山大街,到了一家文具鋪。那店夥見她買的紙張油墨多,有些疑惑,問她:“你買這許多紙張油墨做什麼?”阿玉一聽就生氣:“你這人真怪,我總是用得着纔買唄。”那店夥見把顧主得罪了,只好進行解釋:“不是我多心,是有人查得緊。”阿玉把雙眼又一瞪:“你怕我會拿去印標語傳單?”那人笑笑,說聲:“真厲害!”便如數賣了。

  阿玉正在掏錢付賬,突然聽見大街一陣叱喝,有人在奔跑,有人叫着:“押共產黨來哩!”阿玉很覺奇怪:“哪來的共產黨?怕不就是六叔!”連忙探頭出外,只見有五六個中央軍,手提匣子槍,押了一個身材高大、衣衫襤褸、反綁着雙臂,光頭上留有一撮頭髮、滿面傷痕的老頭過來。阿玉一看那條辮子就認出是什麼人了。她當時內心痠痛,一霎眼就掉下淚,卻還能壓制沒哭出聲,原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爺!

  他在王連那兒被關了很長一段時間,打打問問什麼也沒說,最後王連長惱了:“把他送進城去!”才被解進城。那老艄公神色鎮定,他的兩條腿被打傷了,走起路來很感吃力,一身上下又都是傷痕,卻還是昂着頭,露出不屈神情,不慌不忙地走着。當他遠遠地看見阿玉從騎樓下探出頭來,也很吃驚,卻不敢打招呼,他知道,如果他這樣做,將會招來多麼可怕的後果。在那傷腫和滿布皺紋的古銅色面上,露出了微微一笑。

  人已去遠了,阿玉還呆呆地站在那兒,她多想跟上去,抱住他痛哭一場呀。可是理性壓制着她,她是什麼人,能這樣做嗎?那文具鋪店夥卻在提醒她:“喂,小姑娘!”她才猛醒過來,匆匆付錢取貨。那店夥一邊找錢,一邊兀自嘆着氣:“共產黨就像捉不完似的,天天在抓,又天天出了新共產黨!”這話倒提醒阿玉注意,她伸手到腰上一摸:真大意,怎麼把送到清源去的《農民報》也帶進城?好在剛剛通過城門口沒被搜身,要是這次出城,人家搜起身來又怎麼辦?她邊匆匆地走,邊想着這事,越想越不對:馬叔叫你做的是什麼,卻來冒這個險?真糟,怎麼辦?走着,着,有條橫街,她無意中轉了進去,一見沒人,又膽大起來。“不如把它散了算!”心裏一想,就動起手來,邊走邊散,只走過半條街就散光了。然後她穿過另一條橫巷,又轉過十來個彎,上了大街,才混在人叢中匆匆出城。

  這時靜姑已從大城回來,把她接過一邊,她什麼也不說,只是放聲大哭,靜姑急了,問是不是受黃洛夫欺負了?她卻說出城裏那段經歷。這可叫靜姑大爲生氣,她開口就罵:“你這冒失鬼,真不知死活。那是個什麼地方,你這時也去得?”把她罵得淚水又縮回去,哭聲也止了。“已經成了家,頭也梳上了,也該有點大人氣!像你這樣交通誰敢放心,叫馬叔把你換掉算了。”罵過一陣,自己卻又流起淚來。這次她是爲老艄公感到難過。一會兒才說:“六叔已回家,還不大敢出頭露面,派人來問過馬叔的動靜。你要找他可以,但白天千萬不要去,入夜再進村。”

  飯後,阿玉就離開五龍庵。這一帶熟人多,她不敢走大路,只走小路,走近清源時已是二更天了。她從靜姑口中知道一些情形,膽子也壯了,卻還不敢直接到老六家。她先去敲勤治家門。勤治一見面就親親熱熱地說:“小鬼,你還沒走呀?”阿玉道:“上次當水大王,這次卻做了山大王,上山哩。”勤治心愛地把她抱着,她也很感動,一下子兩人就抱成一團。

  一會兒,兩人並排坐定,勤治問她山上事:“這時不比那時,你可以放心,對我說說看,那山上是怎樣的?”阿玉更是樂,裝作十分懂事的樣子說:“那山上,我們的人可真多,有短槍、長槍,還有機關槍。打那中央軍死王八的打狗隊,就住在那兒,一大隊一大隊的。那才真正叫作革命呀,力量大得很呢。不怕人家來追呀、捉呀、殺頭呀,我們卻要去追反動派,捉反動派,殺反動派……”她說得很動情,勤治聽得也入神。那許許多多都是她連做夢也不敢想的。“我們住的那個村,就像是自己的,只少了個蘇維埃政府。連女兵也有呢,玉華大姊現在也當上什麼長……”勤治問:“玉華大姊是誰?”阿玉纔想起她們根本沒見過面:“一位洋學生,就是阿林的女人……”

  勤治問完山上的,又問她:“什麼時間把頭也梳了?”阿玉倒面紅起來。“是不是和小黃?”阿玉點點頭:“就在到你這兒借米的那天……”勤治也很欣慰:“你們兩人遲早都要成對的,大家都有個歸宿就更好替革命工作了。”又說,“現在村上暫時無事,你最好多留兩天給姊妹們報告報告。”阿玉道:“我是找六叔開會去的,他在家嗎?”勤治道:“人是回來了,卻不敢出面,我帶你去找他。”

  這一夜老六就宿在自己家,一家人見到阿玉都有說不出的興奮,特別是紅緞一直在追問蔡老師。阿玉道:“以後你要叫他姊夫,不叫蔡老師了。”玉蒜已從勤治那兒知道,她說:“真快,一下子就成了家!”阿玉得意地笑道:“沒有辦法呀,兩個人反正要睡在一條船上,他提要求,我哪能不答應?”老六也說:“這就叫理想姻緣,革命姻緣,雙方有了愛情、又有了共同理想,正是天作之合。”他又詳詳細細地問了老黃、黃洛夫、玉華的許多事。聽阿玉說到混進城,散《農民報》的事,他把雙眼一瞪,就說:“你怎麼也走起我的老路來?沒叫你做的事,你瞎做主張,這不叫勇敢,這叫冒失!”又把阿玉狠狠地批評了一頓。心裏卻覺得舒暢:“這孩子,有出息!”

  那一晚,阿玉就在勤治家住。第二天,婦女小組的人都到勤治家去聽阿玉做報告,又是短槍、長槍、機關槍,又是打狗隊,把大家說得熱乎乎的,都羨慕阿玉運氣好,真的到了自己的家。

  老六在離家前,對玉蒜說:“紅緞我帶走,讓她到革命大家庭去鍛鍊鍛鍊。這家你一個人不好住,就搬去和勤治在一起,有事兩人也好商量。我這一去多則十天八天,少則三天五天就回!”紅緞也非常興奮,她要去做個不折不扣的打狗隊員了。玉蒜卻還有點捨不得,她流着淚說:“孩子,你這次去就永遠和馬叔、小黃叔還有許許多多叔叔阿姨在一起了。要做好孩子,勇敢的孩子,聽共產黨的話、叔叔阿姨的話。媽在這兒暫時住幾天,要是住不下去,也會上山的!”三個人在雞叫時,趁着淡淡月色,踏着朝露動身了。


  吳啓超進見周維國,提出他的所謂“一石二鳥”的作戰計劃,周維國找參謀長、朱大同商量,也認爲可行。所謂“一石二鳥計劃”就是既收拾上下木的許天雄,又一鼓作氣而消滅下下木共產黨打狗隊。但他要求再撥一部分兵力給他,以備不時之需。朱大同聽完報告也很有興趣。他說:“共產黨既已大舉集中,我們也要全力以赴,以期一舉而全殲。我請求司令允許我帶上特務營去和吳中校配合作戰!”周維國也說:“這是千載難逢機會,不可輕易放過。我同意吳中校意見,來個一勞永逸。論打仗朱大同有經驗,論政治工作這次吳中校成績不小,兩人正好配合。我現在就把任務交給你們兩個,指揮作戰由朱大同負責,策動起義,完成政治上任務由吳中校負責,成功失敗功過平分。”

  這樣,中央軍又開了一批人馬到爲民鎮,吳啓超和朱大同也聯袂來到池塘,拿了周維國手令,和許爲民舉行會談。那許爲民看了手令,當時就說:“這件事重大,我要找添才、中正商量。”顯然很有意見。朱大同卻說:“你既做不了主,我們五個人一起談吧。”

  許添才見中央軍又開來一大批,把爲民鎮、潭頭鄉都住滿了,正感到疑惑,忙問王連長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王連長也只含糊其詞,答非所問,就從爲民鎮趕回池塘。許添才聽說要收拾許天雄,沒有意見,聽說又要委許天雄當副司令,面色一變,當場就提出反對:“要打許天雄我雙手贊成,收編這匪股,對不起,我反對。他們在金塗鄉殺害蘇成秀,洗劫爲民鎮,幾乎使我無葬身地,大仇未報,我哪能和他平起平坐?”許爲民早有意見,也說:“南區一地歷來我們兩派就勢不兩立,有許天雄無我,有我無許天雄,事情是十分清楚,周司令也不是不知道。如他主意有所改變,我也只好退讓賢路。要我和許天雄平起平坐,實在爲難。”那萬歪心裏贊成,卻不敢直接表示,他不說贊成,也不說反對,只說:“對這樣大事,宜從長計議爲佳。”

  儘管吳啓超口乾舌焦地在解釋:大局爲重,反共爲重,桑梓爲重,就是談不下去。朱大同性情急躁,當時聽得不耐煩了,便說:“那你就不把周司令的手令看在眼裏?要知道你現在軍職在身,也是軍人,知道軍人以服從爲天職的道理嗎?”許爲民把面孔一板,也毫不含糊地進行反擊:“我可以服從,但更重信義。當年成立鄉團隊,吳當本書記長請我出山,提的就是許天雄不得任用的條件。現在吳當本尚在,可以請他來對證。”吳啓超連忙解釋:“此一時,彼一時,情況有別。當時共黨不如現在猖狂,當時又沒打狗隊。現在形勢業已大變,不能再用舊皇曆辦事哩。”許添纔在旁插嘴:“小小打狗隊也不用那樣害怕。”朱大同一時又忍不住了:“可是林特派員就犧牲在你的轄區內。”許添才新仇舊恨一起發作:“我現在還是不是南區鄉團參謀長已很懷疑,你們把王連長派來,什麼都要過問、插手,連爲民鎮大小事務我也管不了。現在又來了這許多人,事先也不打個招呼,要住地、要給養,才向我伸手,我不能負這樣責任!”萬歪只得又出來打圓場:“一切以對外爲重,我們自己的事好商量。”許添才怒火填胸地說:“你們就是沒個商量。”吳啓超道:“我們現在不是在商量嗎?”許添才竟然也鼓起大丈夫氣概,大聲叫着:“你們已把副司令委上了,又用大軍壓境辦法,怎能說是商量?這叫先奸後娶,不是明媒正娶。”雙方都拉下面子說話,看看談不下去哩。

  朱大同和吳啓超回到特派員辦公室,他氣得說不出話:“媽的,我沒見過這樣老頑固,我們現在已有充分兵力在此,他不聽,也不必去理他,自己動手。”吳啓超不以爲然道:“沒有鄉團配合,我們是完成不了任務的。許天雄不能小看,打狗隊更不能小看,這兒的三分天下必須來個大一統。大一統暫時還不能統在我們身上,要統在這老狐狸身上。”朱大同道:“爲什麼不明明白白地對他說?”吳啓超道:“現在還不能說死,一切都在進行中,萬一許天雄真的願意歸附,這副司令還是少不了他;萬一他內部發生變化,許大頭取而代之,對許大頭這樣的人,我們還是要應付應付,副司令也要給他。”朱大同表示不安道:“可是,這老狐狸一味頑抗,怎麼辦?”吳啓超道:“這樣的會不能再開了,先個別交換意見再說。”

  那七太當他們在商談這件大事時,就躲在隔壁房間偷聽,什麼都聽到了。會後,她就把萬歪找去,問:“祕書長,你們要和許天雄言和哪?”萬歪吃了一驚,這樣的大事,七太怎會知道?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還沒定,只不過隨便說說罷了。”那七太見他答得不老實便火了,當面拍起桌來:“你這不中不正的歪貨,竟也對我玩起花樣來了?我告訴你,你們所談的,我都一五一十地聽見了。和許天雄千萬和不得,你們和,我那成秀大哥不等於白送一命?”說着,悲從中來,兩行熱淚簌簌地下了,“此仇我可不能不報。你是祕書長,在會上我聽見你盡在那兒打圓場,兩面討好,到底是個什麼居心?”幾句話把那萬歪說得面紅耳赤,“要和先把許天雄的腦袋交來,別的慢慢再談。”

  吳啓超派人來請萬歪:“過去坐坐。”萬歪一時也很感爲難,許爲民現在還是他的衣食父母,他不能公開反對,七太更不能得罪。至於吳啓超那兒,通過許德笙拉許天雄又是他獻的策,功成之後,不免也有自己一份獎賞,可怎麼辦?他邊走邊想着這件事,只是拿不定主意。

  吳啓超和朱大同都在等他,一見面就問他觀感如何?萬歪忙着爲自己解脫:“吃人錢糧,爲人做事,許爲民、許添才的話我不能公開反對。其實我的心事,特派員也早知道。”吳啓超笑道:“祕書長的心事我早知道,你的處境困難,我們諒解。只是目前成了僵持怎麼辦?”萬歪喝了口清茶,頻頻搖頭:“剛剛七太還叫我去罵了一頓,罵我騎牆,雙方討好。在這兒做事,真難,真難。”吳啓超道:“七太的意思怎樣?”萬歪笑道:“許天雄和她有殺兄之仇呀,她如何不反對。”朱大同大感不滿:“怎麼又殺出個程咬金來?”吳啓超道:“這樣看來我們更無法談了?”萬歪道:“確難,確難。”朱大同又表示不耐煩了:“談不下去我們就不談,讓他去走他的康莊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萬歪連稱:“朱科長,這話不能說,事情總得解決,不能急。”朱大同反問:“再拖,誤了大事誰負責?”萬歪頻頻點頭:“要想辦法,要想辦法。”吳啓超又道:“祕書長,你眼光遠,點子多,出個主意吧。”

  萬歪只是沉默不語。有好一會兒時間,才說:“吳特派員,會不能再開了,開下去也解決不了問題,我倒以爲你可以單獨向七太做點工作,她的話比添才作用大得多,只要把她先說通,事情就好辦。而且她和許添才矛盾深,凡許添才反對的,她不見得會堅持。從你上次去拜望過她,她對你印象不壞,常在我面前稱讚你。”

  朱大同一聽到女人,眼睛就閃光了,他說:“我們這位吳才子對女人就是百步穿楊,百發百中,只是對那蔡玉華來了個馬失前蹄,沒有射中。”吳啓超道:“老朱,你又來啦,談正經事。”萬歪畢恭畢敬地說:“要做得祕密些,不能讓老頭知道,只要你同意,我就替你安排。此人重感情,要加點……”朱大同哈哈大笑:“你放心,吳特派員對女人的感情,就像紅帽子一樣,一口袋都是,大小肥瘦咸宜,而且一折八扣,便宜得很。”

  那萬歪的住室後房有間佈置周密的小屋,他過去經常爲方便那些少爺們做些手足,動用這個地方。現在他爲了便利七太和吳啓超進行這場祕密買賣,也把它動用起來。

  入夜以後,吳啓超和七太就在萬歪細心安排下做起那場祕密買賣。兩個人從嚴肅的談判到吳啓超給了七太不少“情感教育”後,情況就有了九十度大轉彎。那七太一回去後就對老頭說:“你想一統南區天下就在此時了,人家吳特派員還是爲你打算的哩。他真想叫你去和許天雄和?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把套子給許天雄套上,然後再慢慢來收拾他。”許爲民將信將疑地問:“你怎麼知道?”七太道:“全虧有我從旁打聽,不然你就把周司令得罪了。這些話全是吳特派員親口說的。”許爲民疑惑道:“他既有此意爲什麼不在會上說?”七太一時聽了大笑:“虧你混了半輩子官場,連這點也不懂,人說兵不厭詐,機密的事怎能隨便就說,你就不信任我,事無大小一律把萬歪、添才拉在一起。他們是什麼人,能守祕密,替你成全大事?我看你還是答應了吧。”

  許爲民疑惑不定,又去找萬歪,萬歪說:“七太所說是實,吳特派員對我也略有吐露。”許爲民道:“如此說來是假和的了?”萬歪道:“等到把許天雄從烏龜洞裏拖出來,什麼副司令也就完啦。”於是許爲民反對到底的決心也變了。


  禾市果然有密信送到上下木,對許天雄說何文義、何文洪兩兄弟事發被捕,現人陷大牢,財產已被標封,信中又說:“上次刺州方面派了人來會捕,當時兩兄弟都矢口否認,且曾運動商會出面保釋。只是近日情況又見嚴重,說是刺州方面有公事到來,並提出條件:兩兄弟如能促成許天雄歸順反共,人可釋放,財產也可發還。兩兄弟受刑不過,現已招認……”許天雄一接此信暗暗叫苦:“我辛苦半生,後路全斷了!”問了那祕密信使好多話,信使說:“兩位公子已不成人樣,兩位太太也哭得死去活來,要老爺想辦法救他們一命。”

  信使見過許天雄又去見許大姑,那許大姑倒很冷靜,心想:“我早知有這一天。”她叫許果安排他吃住,正待過許天雄那邊,許天雄已持信過來,問她:“事情都知道了?”說時極爲消沉。他人本來長得短小,這時更像短了半尺。大姑點點頭:“我早說過,此路不通,你不信我言,致有今天。禾市是個什麼地方,容得我們去安排退路?”說着,只是冷笑。“現在,你怎麼打算?”許天雄惘然失措,坐在一邊不動。“如今辦法不外兩條,一條是照信上所說的,另一條是硬到底!”天雄問:“你的意思呢?”大姑道:“要我挑選,走第二條,反正人財都空了,大不了再上山。想當年,我們還不是青霞起的家,那時實力還沒有現在的大,還幹得有聲有色。”天雄心裏亂,拿不定主意,大姑說得也是,但他不願半生心血就這樣輕輕喪掉,更是捨不得那兩個從小栽培到大的兒子就這樣失去。

  他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許大頭已先在。他已從手下得到報告,禾市有人來,心想:“事發了,料那老頭正成熱鍋螞蟻,爲什麼不利用時機勸他一勸?”便也過來。一見面就問:“聽說禾市有人來?”天雄不安地問:“你都知道哪?”大頭搖搖頭:“看來很緊急,就不知道爲的什麼事?”天雄把信給他。大頭看着,半晌問:“大哥有了打算?”

  天雄把信收回,順手放進袋裏,不說什麼,那大頭乘機勸道:“事情已到了這地步,還是人財重要。”天雄雙眼瞪住他。“我這兒還有個壞消息要告訴大哥,據線人報告,最近爲民鎮開來大隊中央軍,看來也有千多,武器精良,彈藥充足,一到就說要來攻打上下木,如果真的來打,我們這點點實力也難抵抗。”這消息也很使許天雄吃驚:“爲什麼不早來報告?”大頭道:“消息剛剛送到,我就過來啦。”天雄更加心慌了:“看來是兩面夾攻,你說該怎麼辦?”大頭只是沉吟不語。“你沒想過?”半晌,大頭才又開口:“我想是想了,就怕大哥難以接受。”天雄道:“你說說看。”

  於是大頭慷慨陳詞,他說:“如今南區天下三分,也不同過去了。我們前有中央軍、許爲民鄉團,後有共產黨打狗隊,正是腹背受敵。兩位公子在禾市又有事,看來也是危在旦夕。我知大哥早有不幹的打算,不如乘機洗手,把隊伍拉出去歸順中央。一,可以保禾市人財;二,也可以用這點實力換取地位,當他一官半職,過個清淨半生……”許天雄沒作任何表示,大頭膽就更壯了。“禾市來信寫得清楚,中央軍目的在對土共,不在對我們,如我肯和他們合作,也一定大受歡迎,況且已有先例,高輝一出山不就是個現成獨立旅長,請大哥考慮考慮。”

  正當他們兩個在對談,已有人走報許大姑。大姑想:“許大頭勸降到底是存何用心?”也匆匆趕了過來。她一進門就問:“依大頭哥的意思還是投降的好?”大頭有點慌張,卻還是表示了:“爲今之計,我想還是歸順中央的好。”大姑問:“如果人家不要呢?”大頭道:“兩位公子寫來的信,說得清清楚楚。”大姑像連珠炮似的,直髮問:“萬一是人家設下的圈套,把我們騙出山再來一網打盡又怎麼辦?”這話很有說服力,連許天雄也爲之一動,當時也說:“是呀,我也很怕他們這手。”大頭急了,面紅耳赤地辯解:“不會的。”大姑又追着問:“你怎麼知道?”大頭見是關鍵,被迫不過只好攤牌了:“人家早對我提出保證。”

  大姑見話中有話,很是震驚:“保證?誰向你提的保證?”大頭道:“許德笙老先生早代表周司令來接洽過。”許天雄一驚:“怎把大事瞞着我?”大頭也覺得話說得過早,有些後悔,卻又收不回來,想解釋。大姑卻把馬面一翻,咬牙切齒地說:“原來你瞞住我父女倆把一切都談好了。”雙手在槍套上一按:“禾市兩兄弟的事是不是你出賣的?人家又給了你多少好處?”

  那許大頭面孔一片鐵青,倉皇中也把手按在槍把上,支支吾吾地說:“禾市事與我無關,許德笙來談的事,我見大哥主意未定也還沒對大哥說。”許天雄見雙方都想動武,怕傷了和氣,連忙說:“你們兩個也不要吵哩。大姑性急,說話容易傷人,大頭追隨我多年,一直當義子看待,我料也不至於會出賣我,大家千萬不要動意氣,大敵當前,內部和氣就更重要了。”

  那大頭見有現成臺階,也落得個“君子不吃眼前虧”,忙又解釋:“大頭追隨大哥多年,出生入死,一向只抱‘忠心’二字,我的心就和我說的一樣……”說着,一陣傷心,淚下如雨。“我可對天發誓,禾市事絕與我無關,我大頭再蠢也不會搬石頭打自己的腳。主張歸順中央的事,確係形勢所迫,也都爲大哥着想。”許天雄也說:“你們雙方言和了吧,別叫人笑話。雙方的話都說得有理,我也都聽了,現在都回去,讓我想想。”

  大頭一離開,大姑就憤憤不平地說:“爸爸,明明是他搞的鬼,爲什麼你還替他遮瞞?”天雄道:“我以前對你怎樣說過的?你爲什麼這樣冒失?如今形勢對我不利,飛虎隊在他手上,中央大軍就在前頭,禾市又成了這樣局面,叫我怎麼辦?”大姑道:“總得拿定一個主意纔是。”許天雄道:“你的主意有困難,大頭的主意我也不放心。”大姑冷笑道:“那就?……”許天雄搖搖頭,叫她免說了:“讓我想想……”

  那許大頭回到家裏,滿腹疑懼,自恨出言不慎,招來這個麻煩。他把底盤全部端出,是想增加天雄的動搖,拉他過來。萬一天雄決心死硬到底,他這個“私通外敵”又怎麼辦?也許那翻面無情的許大姑就會把他收拾掉。越想越覺得後果嚴重。回到後廳正在悶悶不樂,只聽得一陣輕微步履聲,從內室轉出一個人來,笑說:“大頭哥,爲何如此不樂?”那人不是別個,正是許德笙。他早在兩天前就已得到吳啓超的密令,化裝潛入上下木,相機行事,並且就祕密地住在許大頭家裏。

  許大頭嘆了聲:“差點沒用槍口說話。”許德笙悄悄坐下。問了些雙方爭論經過,心中不快:“你把話說得太早了,現在叫你爲難,叫我也爲難。”大頭道:“可是事已如此,也只好逆來順受。”許德笙不安道:“萬一搞不好,你這顆腦袋也要墜地。”許大頭着急道:“最多大家一拍兩散,各走各路。”許德笙微笑道:“你能走到哪兒去?在這種情況下投奔許爲民,許爲民正要拿你的頭去祭蘇成秀;投奔吳特派員,一事無成也不見得受重用。事在危急關頭,你可要當機立斷。”

  許大頭一想也是,不禁發狠道:“那我就把大姑宰掉!她是一塊大絆腳石,沒有她,不怕天雄大哥不依!”許德笙點頭道:“特派員不是說過,萬一勸降不成,你就站出來收拾殘局。現在是事不宜遲,中央大軍已經開到,南區鄉團也在祕密動員,吳特派員、丁祕書已在我家設立指揮部等候消息。再說下下木方面,據我所知,連日來來了許多人馬,村內外、山區上下,都嚴密封鎖,會不會是許大姑早已和他們打通關係要來收拾你?”許大頭聽了這消息更是吃驚:“怪不得她口口聲聲要上山!”許德笙乘機壯他膽道:“大丈夫做事就要有個膽量、魄力,今天大局全看你一個人了!”又問,“你能抓住多少實力?”大頭道:“飛虎隊大部分都聽我的話,要對付大姑還可以,萬一對天雄大哥也要動手……”他大爲遲疑了。許德笙問:“實力不足?”大頭點點頭:“……其次下手也不忍。”許德笙忙問:“爲什麼?”大頭難堪道:“他對我沒什麼不是處。”

  許德笙一聽就放聲大笑:“怪不得有人說你不長進!自己打的天下,交椅卻讓人家坐上,連個山寨駙馬也當不上,還講什麼沒有不是處。你說許天雄真的把你看重?爲什麼第二把交椅不讓你坐?早說要把大姑許給你了,爲什麼過了這許多年還沒個着落?是他對不起你,還是你對不起他?”說着,頻頻搖頭,“從現在看,事情就更壞了,他們已知道你和外頭有聯絡。萬一大姑再給你安上個裏通敵人大罪,你還保得住命?事急矣大頭!古書有說,識時勢者爲英雄。又說時勢造英雄。目前機會難得,見有現成的高官厚爵在等你,你能不要?”說着,從懷裏掏出一隻大信套動手就要撕:“我白帶啦!”大頭忙問:“裏面裝的是什麼?”許德笙大嘆一聲:“說了也沒用。”大頭着急道:“你說吧,我有主意。”

  許德笙打開信套從裏面拿出一份石印彩色委任狀,在許大頭面前一晃:“周司令給你的委任狀,一交上你手就是現成的官兒了。不過,現在你已不需要它,我也不想再把它帶回去,撕了算。”大頭問:“委的是什麼?”許德笙道:“銜頭正空着,是參謀長還是副司令全看你自己。”許大頭受了一陣挑撥,又見形勢迫人,慾念大動:“一不做二不休,算了許大頭,要冒險也得冒險了!”當下立了決心。跟着兩人就密議舉事大計,準備和中央大軍來個“裏應外合”。

  且說那許大姑和許天雄分手回去後,滿懷惱恨,心想:許大頭,你當初進山來是個什麼模樣,落魄得如條喪家狗,都是我父女倆可憐你,把你收容下來,當個左右手;現在又是個什麼樣子,當了三首領,錢財大廈也有了,翅膀也長起來了,怎的能那樣忘本,向人告密,下了這毒手,一心想去投靠,好升官發財,叫我們這樣爲難。爸爸老了,糊塗了,也許會聽你的,我許大姑可不是那樣看不出你的陰謀詭計!她雙目充血,手按雙槍,不安、急躁,用快碎步伐來回地走,尋思如何來對付這個局面,她不知天雄有什麼打算,如果是她,先把大頭宰了再說。

  走過一圈又一圈,忽又想起許德笙來。她想:“許德笙這老混蛋,是什麼時候混進來的?爲什麼我不知道?”她伸手去拉鈴,那鈴繫着條鐵絲直通衛隊房,許果當即應聲進來,問有什麼吩咐,許大姑面露殺氣,厲聲問:“許德笙什麼時候來過?”許果不明底細,回聲說:“過去他常常來,說是來替我們辦事的。”許大姑不耐煩道:“我問現在,不是問過去。”許果想了想:“已經來過兩次,都住在接待所裏。”大姑問:“爲什麼不告訴我?”許果道:“說是大頭哥有事請來的。”大姑又問:“這兩天來過沒有?”許果道:“前天黃昏時分又來了,是大頭哥派人到外頭去接的。”大姑問:“什麼時候離開?”許果一時也搞不清楚,說:“我去問問。”一會兒回來報稱:“許德笙尚未離開,見在大頭哥家裏住着。”大姑把當天的事一對證就恍然大悟了:“原來如此。許德笙,你這老王八,我們父女倆哪點對你不起,卻來掘我們的墳墓,挖我們的老底,老子宰掉你!”想着,也不通知誰,自以爲在上下木上下左右都是她的人,匆匆地趕了出去。

  那許大姑一口氣直奔許大頭家,過了第一進,又進第二進,有人告訴她大頭哥在後進大廳,她也不多搭話,直衝進去,一到天井就叫:“許大頭出來!”那許大頭這時正在和許德笙密議收拾殘局之法,一聽得大姑叫聲,知道來意不善,低低說:“這賤女人找我爲難來了,你先躲過一邊!”順手把匣子槍一提,也迎將出去。

  只見那許大姑站在天井中,雙手提着槍喝聲:“許大頭,爲什麼還不把奸細交出來!”許大頭故意問道:“什麼奸細?”許大姑道:“我問你要許德笙!”許大頭一震:糟了,她發覺啦!卻說:“我這兒沒有許德笙!”大姑喝道:“沒有這個人,你就跟我去找!”說時舉起雙槍,威懾他走,許大頭見她來勢兇猛,又知道她槍法厲害,有幾分遲疑。正不知如何是好時,突然聽見從後廳門縫裏啪啪地響了兩聲,當場把大姑打倒了,許德笙跟着也閃身而出,手裏還提着槍,說:“大頭,你還等什麼,快收拾許天雄去!”

  那大頭見出了命案,天雄如何饒得過他,一時殺機也動了,對大姑大腦加了一槍,拽開大步衝門而出。見有飛虎隊員多人在門外,他大聲宣揚:“大姑私通許添纔想來出賣我們大家,我已把她殺了。走,我們通知大哥去!”那飛虎隊員一時弄不清真相,而且是一向跟着許大頭,對大姑平時的跋扈作風也不滿,一下子都跟着大頭走。

  那許大頭手提匣子槍急步衝進許天雄內室,只見他屈臥在煙牀上正在上癮,許大頭推開門叫了聲:“大哥,事情不好了!”許天雄正待起身,話沒出口,大頭已對他開了兩槍,當場也收拾了。許大頭殺了許天雄返身又出,只見天雄衛隊和飛虎隊正在那兒爭吵,許大頭朝空開了幾槍,在大廳外石階上一站,說:“我許大頭,因爲天雄父女想出賣大家,已經正法,現在這兒歸我統管,有誰不服的,就站出來!”這事來得突然,使大家沒點準備,都不知該怎麼辦好,許大頭又說:“許天雄父女平時刻薄大家,好的他拿去,壞的才交大家分,各兄弟早已不滿,現在我宣佈把他的財物全部拿來大家平分,有誰反對的沒有?”沒人敢作聲,許大頭把手只一招:“大家分東西去!”一聲吶喊,都衝進後院去了!當大家正在搶奪財物時,許德笙已趕回金井去搬兵。


  等清源、潭頭、大同等地黨組織負責人集中後,老黃就宣佈爲期四天的特區擴大會議,在青霞山正式開幕。會議前,老黃召集了三多、三福、黃洛夫舉行一次小型會議,佈置會議期間的安全保衛工作。老黃說:“這次我們的人集中較多,如果敵人消息靈通的話,一定會猜出我們的動靜。要防止敵人的突然襲擊。因此下下木的防衛工作要做,從平原地帶通往青霞山的幾條通道也要嚴密封鎖。交通聯絡更要做好,一有事山上山下就可以互相支援、呼應。”三福卻認爲:“問題不大。過去我們怕的是上下木,現在大姑跟我們的關係搞得那樣熱,料她也不致來暗算。”表示樂觀。

  三多針對三福說了話:“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還是小心謹慎爲佳。”老黃也說:“我也是這樣看。我把下下木防務交給三福、黃洛夫二人負責,你們在這段時間最好把武裝集中起來,嚴密地封鎖來往交通,千萬不能粗心大意。”又說,“最近周維國在爲民鎮增了兵,動向不明,值得大家警惕。”部署完了下下木工作,又佈置山上防務:“打狗隊交三多全權指揮,任務是保證大會順利開成,不要出差錯。”

  部署停當,參加大會的人,都各自揹着鋪蓋,足夠五天吃的油、鹽、米、菜上山去了。打狗隊也以青霞寺爲中心,分頭去把守關口,防衛敵人的突然襲擊。三福、黃洛夫帶了一百多人槍,留在下下木守備,臨走時,老黃又特別叮囑:“關係重大,同志,你們千萬不能粗心大意。”三福心想:“老黃同志一向乾脆,爲什麼這次也婆婆媽媽哩。”黃洛夫是吃過幾次苦頭的,他私下對三福說:“那敵人可狡猾哩,要麼不來,一來可真厲害。老黃的話說得有理。”三福才比較地注意,這樣幾個主要道口都派人日夜防守,又封鎖了村內外交通,那圩也叫人不要去趕了。

  第一天平靜地過去了。第二天又是平平靜靜地過着。三福對黃洛夫笑着說:“我說不會有什麼嘛,老黃、三多就是不放心。”正談笑間,突見有人匆匆走來報告:“上下木出了大事,許大頭反了,打死許大姑、許天雄,慫恿匪兵搶劫,一時全村大亂,不明原因。”消息來得突然,許三福手足有點慌亂:“果真要出事?”一面派人上山報信,一面和黃洛夫商量對策。

  黃洛夫想起那幾次驚慌逃亡情況,尚有餘悸,他說:“還是叫村人早做準備,以免臨時慌亂。”三福卻不贊成,他說:“天雄股匪火併,與我無關,我們只要看守得嚴些就是,不要驚動大家。”不聽黃洛夫的話。黃洛夫回去對阿玉說明情況,阿玉不明利害,只問:“是不是我們又得搬家?”黃洛夫道:“先做好準備,一有事就上山。這次可不要像上次把印好的《農民報》留給敵人。”阿玉笑道:“你放心,我們又多了個生力軍,這次我把報社全部財產分成三份,二份大,一份小,大的你我各一份,小的交紅緞。”這紅緞從隨同老六進山,就和他們住在一起,也幫忙做點雜務,因此,黃洛夫說:“我們的報社又擴展了,人員增加了二分之一。”

  派上山去報信的人還沒回來,又有人從上下木趕來報告:“中央軍已進了上下木,委許大頭爲鄉團副司令!”這次三福不那樣樂觀了,叫聲:“糟了!”連忙派人到村後去生火,通知山上的人。消息一傳開,村中大亂,紛紛派人來問,卻又找不着三福、黃洛夫。原來三福、黃洛夫都上前面去,這時那中央軍、鄉團和上下木的匪軍,糾合了一千多人,從上下木方向、爲民鎮方向,分三路洶涌而來。一路由正面進攻,一路沿白龍圩從左側進攻,一路從榕樹角右側進攻,來勢兇猛,步槍、機槍,夾雜着小炮,下下木羣衆武裝雖有防備,卻衆寡懸殊,戰線又長,顧此失彼。

  三福一面抵抗,一面對黃洛夫說:“趕快動員人上山,我們無法阻擋了!”黃洛夫從村頭奔進村中,只見滿村是人,有的攜帶着隨身衣物,有的趕着牛,有的還提着雞鴨,大人叫,小孩哭。黃洛夫提高嗓子叫:“大家都上山去,山上有我們的人!”他沿途叫喊,有人聽他的話,紛紛朝村後上山,有些黨員、羣衆也幫着動員,只是時間緊迫,平時又沒準備,一片慌亂。

  黃洛夫路過三多家,進內叫苦茶和三多娘從速上山,家裏靜悄悄的,沒一個人,他安了心:都上山了。趕回報社,只見阿玉和紅緞各扛着一隻大口袋,地上又留了一隻,黃洛夫問:“你們爲什麼還不上山?”阿玉急得直嚷:“只等你呀!”黃洛夫把地上那隻口袋提起,拉着紅緞就走:“快!快!敵人快進村了!”一行三人從報社衝出,村裏四周已響起槍聲,都說敵人打進來,又見三福帶着五六十人且戰且退,從正面來攻的敵人已經進村了,三福對他說:“小黃,不要亂走,跟我們退。”

  小學旁邊有一條小巷,通過小巷是一片龍眼林,穿過龍眼林就有上山的路,三福一面抵抗着,一面指揮人員通過小巷上山,黃洛夫、阿玉、紅緞夾雜在這羣人中,匆匆奔出小巷進入龍眼林。正要上山,突見原已上山的人,又往回頭走,都說有敵人。原來從白龍圩進攻的敵人,已從村後包抄過來,擋住他們上山的去路。他們不敢進村,沿村邊向榕樹角方向走,卻見守衛在榕樹角的人也正朝這方面退,都說:“榕樹角也失了!”兩支人馬會合在一起,也有成百人,三福大喊一聲:“與其在這兒等死,不如衝上山!”一聲吶喊都向山上衝。

  原來從白龍圩過來的這股敵人,是許添才的鄉團隊,戰鬥力弱,一見大隊人馬向他們衝來,又懾於打狗隊的威名,都紛紛潰退。三福猛衝猛打,見敵人動搖,乘勝擴大缺口,殺開一條出路,一直衝上山去。跟在隊伍後面的是逃難的村民,他們見鄉團隊被打退了,又蜂擁而來,緊跟自己人上山,人急事危什麼也不要了,一時包袱到處丟,雞牛滿山飛跑,後追的敵軍,見有橫財可發,都來搶奪包袱、追捕雞牛,哪顧得打仗?使這一般人流得以通過。

  三福等人一口氣衝了十多裏,見後面槍聲稀落,又已入夜,停下休息,跟着衝出的村民也有五六百人。他忙問:“小黃在哪兒?”這時黃洛夫、阿玉和紅緞正如驚弓之鳥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抱住那口袋,準備隨時走路。聽見叫聲就回答:“在!”三福又問衆人:“你們見過苦茶嫂沒有?”沒一個知道,他暗自叫苦,這苦茶大嫂已懷了七八個月身孕,行動不便,不見在此,大概還沒逃出。“萬一出事,我怎對得起三多哥!”當他再去查尋他家裏的人,也沒一個出來。又見許多人因家人失散,有的在哭,有的在罵,心內難過,對黃洛夫說:“你負責掩護大家到炭窯去,我還得打回頭。”說着對手下人馬:“全村幾千人只出來這些人,我們怎對得起大家,再打回去!”

  他高舉起駁殼槍,一人當先朝山下走。衆弟兄見不到自己家人,也都悲憤交加,一應百諾,緊隨三福又復衝下山。他們猛衝下山,又碰到很多逃散的鄉人,都叫他們到炭窯集合。一直殺到離村不遠的地方,正和許添才的鄉團碰上,這時鄉團已立下陣地,見滿山是喊殺聲,也不知道對方來了多少人,急忙退卻。卻遇到從村裏聞聲而來的王連,問出什麼事,鄉團說共產黨又反攻了。王連急得叫擺開陣地,用小炮猛朝山上打,打得泥石飛揚,煙霧騰騰。三福等一班人馬受到這一轟擊,銳氣挫了,又見傷了十多人,他想:“雞蛋碰石頭,白白送死!”又叫撤退。都到炭窯集中。

  這次攻進村的共有三路人馬,一千人左右,朱大同的中央軍有二百多人,從正面攻擊;許添才的鄉團六百多人,由白龍圩進攻;許大頭的飛虎隊也有二百多,從榕樹角進攻。三路人馬都在下下木小學會合了,當下在小學設立總部。

  這次所謂“一石二鳥”戰役,從開始到結束都很順利迅速,也很出那設計人吳啓超的意外,使他不得不暗暗稱讚朱大同的作戰才能。

  原來那許大頭把許大姑、許天雄收拾,許德笙又去金井搬兵,聽說情況有變,機不可失,朱大同便命令中央軍兩個連、許添才從各鄉拼湊來的七八個大隊鄉團,分兩路挺進。中央軍向上下木推進,許添才部向白龍圩推進。中央軍進上下木早有許大頭在接,沒遇到抵抗,朱大同問:“下下木情況如何?”許大頭說:“似已察覺,連日防衛甚嚴。”又說,“從各地來了不少人,似乎在開什麼大會。”朱大同道:“你們上下木有事,他們必有所傳聞,事不宜遲,遲了他們就會準備。趁他們在那兒開會,就來他個一網打盡。”立即發動攻擊,不許片刻逗留。這樣,便馬不停蹄地分三路向下下木挺進了。

  三方面頭目一在小學會合,朱大同就放聲大笑:“所謂共產黨打狗隊也不過如此,我只用了兩連人就如雷公打豆腐!”吳啓超卻說:“不要高興得太快,看來他們主力未動。”朱大同驕蠻地說:“那一百幾十人,叫我們打得團團轉就是所謂主力了。老吳,我的戰鬥任務算已完成,現在看你的了!”

  正當朱大同得意非凡時,村後響起了一片殺聲,朱大同吃驚,問是怎麼回事,有人趕來報告,共產黨又從山上反撲下來了。朱大同問有多少人馬,報告的說:“天色昏黑,人數不明。”吳啓超道:“怕是主力打來了!”許添才更是驚慌:“我們撤不撤出?”朱大同道:“把炮兵開上去,給我轟,打他個落花流水!”那炮兵盲目地打了大半夜,見沒什麼動靜才停了下來。朱大同叫人去找姑娘,吳啓超卻在關心蔡玉華、黃洛夫的下落:“如果也在村上,料你們插翼也難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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